【關鍵詞】后花園;情欲書寫;女性話語【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09【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30-03
明代是中國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時期,小說和戲曲在這一時期取得了顯著的成就。這一時期的眾多作品中,“后花園”作為頻繁出現(xiàn)的獨特意象,在涉及女性情感和情欲的書寫中成為反叛“男女大防”思想和突破程朱理學桎梏的主要發(fā)生地。萬歷年間成書的《金瓶梅》與《牡丹亭》繼承前代文人“紙上園林”之精髓,以虛構的后花園作為主要敘事空間,體現(xiàn)了在新的社會文化與物質生活背景下明代小說、戲曲在創(chuàng)作觀念與書寫模式上的變化和進步。
目前,學界對“后花園”意象的研究已有一定積累,但仍有值得深化的空間。從現(xiàn)有成果看,主要集中于三方面:第一類研究聚焦單一文本,如游雪、周志波分別剖析“后花園”敘事功能與“紙上園林”文人特質,夯實了作品的闡釋基礎,卻鮮見跨文本意象共性探究。第二類研究聚焦空間與性別關聯(lián),如白馥蘭揭示建筑空間區(qū)隔對性別權力的強化機制,開拓了研究視域。第三類研究著力文化符號解碼,如李歐梵曾將花園視為“理想國”的象征,但該結論多基于現(xiàn)代文學文本,對明代“后花園”意象的適用性尚需驗證。值得注意的是,已有研究對“后花園”在女性情欲書寫中的雙重性關注不足:它既是突破禮教的自由之地,又是父權規(guī)訓的隱蔽工具。本文選取《金瓶梅》《牡丹亭》兩部經典,嘗試通過對比分析揭示“后花園”的矛盾本質,即后花園的私密性為女性情欲釋放創(chuàng)造可能,但這種自由又被禁錮于父權框架內,最終形成解放與枷鎖并存的獨特文學空間。
一、“后花園”敘事空間的發(fā)展
(一)“后花園”意象之源流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和士族莊園經濟的發(fā)展推動中國古代私家園林的萌芽,魏晉文人在私家園林中獲得逃避殘酷現(xiàn)實的片刻精神休憩一一也隨之衍生出山水園林詩,隱逸文化被注入其中。到了唐代的半官半隱,園林被文人視為遠離世俗保持崇高人格的物質寄托。至明、清兩代,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推動私家園林的發(fā)展?jié)u至巔峰,“紙上園林”寫作與“后花園”意象蓬勃發(fā)展。后花園介于“閨閣”與“前堂”之間,閨閣強調女性“內言不出”的封閉性,前堂象征男性對外交往的權威,后花園是女性生活場景的對外延伸,更是勾連女性生活與情感世界的重要物理空間,因此成為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者們鐘愛的寫作場景。
“后花園”意象伴隨私家園林的發(fā)展開始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但一直到唐代,“后花園”這一意象始終沒有真正參與到文學敘事中來。無論是詩歌中的“笑隨戲伴后園中”,還是眾多唐傳奇故事中對后花園都只是稍加點染,并沒有同人物建立更深刻的聯(lián)系。直到宋代,宋詞首次將園林和女性聯(lián)系起來,“墻內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內佳人笑”和“庭院深深深幾許”。隨后,元雜劇的蓬勃為“后花園”意象的發(fā)展提供了溫床,《西廂記》《墻頭馬上》等故事中男女主人公在花園中打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并生發(fā)愛情的萌芽。明清兩代才子佳人故事的廣泛應用,使得“后花園”最終演變?yōu)榱撕笫佬≌f戲曲情節(jié)模式中的一個富含深意的空間意象。
本文所討論的《金瓶梅》《牡丹亭》,作為同時代的作品且都涉及“后花園”意象,卻有著顯著的不同之處?!赌档ねぁ分械摹昂蠡▓@”仍隸屬傳統(tǒng)才子佳人模式,功能比較單一,目的是為困頓在封建禮法下身心荒蕪的“佳人”提供一處自由空間?!督鹌棵贰分械摹昂蠡▓@”則更加生活化,花園還承擔居住、書房和宴請的功能。正是由于才子佳人模式下的“后花園”意象無法繼續(xù)發(fā)展而逐漸轉向僵化,其意象內涵也逐漸空洞,生活化花園的出現(xiàn)恰好彌補了這一弊端,為花園中的女性提供除“一見鐘情”以外的更多可能,為“大觀園”的出現(xiàn)引路。
(二)“后花園”意象之內涵
后花園本身距離前堂和閨閣這些生活區(qū)域有一定距離,同時又設立隔墻將花園與家庭之外的廣大社會間隔開來,缺乏監(jiān)管;加之花園之中草木林立、道路遷回,因此花園帶有極強的私密性。
首先,作者設置“后花園”的目的是想要打破傳統(tǒng)的束縛。但社會的客觀環(huán)境使閨閣女性難以獨自外出,因此,后花園中闖入的男性,代表著人的自我意識的解放,“男性在后花園的出現(xiàn),使女性開始正視自身欲望,尋求情感的本能認同”[1192。后花園意象因此可以“象征女性生命的極度幽閉,也可刺激女性心靈的無限馳騁”[2]188。這種情況在《牡丹亭》中很顯著,杜麗娘生活了十幾載仍是“腳不許把花園路踏”[3]18,進入后花園后,滿目“春色如許”刺激春情蓬勃生長?!昂蠡▓@”作為一個過渡性空間,女性可以享受一定程度的自由,是閨閣女性寄托自身情欲的理想園地。
其次,“后花園”是人模擬自然而建造,必然會呈現(xiàn)自然與人化的雙重性。后花園是融合日月星云、花草亭臺等龐雜元素的意象群體,天氣與時間的變化也會帶給進入花園的閨閣女性新奇體驗,是閨閣女性“開始探索自由心靈的武陵溪\"[4152。在《金瓶梅》第十二回中,潘金蓮“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苔??匆娔窃卵笏?,便疑西門慶情性難拿;偶遇著玳瑁貓兒交歡,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亂”[5]180?!赌档ねぁ分小对砹_袍》一曲更是道出杜麗娘的心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3]24花園的“斷井頹垣”象征其被禮教壓抑的本我,而“姹紫嫣紅”則是潛意識中情欲的具象化。這種自我與外物的互文,凸顯了花園作為“心理空間”的敘事功能。
二、“后花園”中的女性情欲書寫
(一)“后花園”意象所體現(xiàn)的女性情欲解放與困頓
自古以來,中國住宅空間深受封建倫理的影響,女性被禁錮其中,甚至連將自己的身體部位暴露在人前都是不符合女德標準的。《金瓶梅》中在塑造潘金蓮“蕩婦”形象時就曾寫道:“那婦人每日打發(fā)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盵5]18但其實在《金瓶梅》中,無論是潘金蓮、李瓶兒還是其他女性角色,她們的命運大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潘金蓮從王招宣府到被張大戶收用,后被嫁與武大,從婢女、被收用的丫鬟到妻子,都并非潘金蓮自身的選擇。同樣的,李瓶兒做梁中書的妾室時也并不好過,梁中書的夫人善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園中\(zhòng)"[5]145,李瓶兒只能住在外邊書房;嫁給花子虛后,境況好轉,但花子虛在外邊貪酒戀色,亦非良配?!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镂镔|豐盈,但其情感世界卻顯得荒蕪。這種情欲的真空狀態(tài)觸發(fā)了她深層的焦慮,即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危機意識并內化為“慕色而亡”。其“虛度青春”的悲鳴不僅指向封建倫理對自然情欲的制度性壓制,更昭示著被規(guī)訓的身體如何通過異化完成對壓抑機制的反抗。
《牡丹亭》中,杜麗娘享有物質上的充盈,在情愛世界中孤身一人,她或許從未有過物質生活的匱乏與焦慮,但情愛的缺位依然能夠為其帶來精神上的痛苦與無聊,甚至帶來身體上的疾病與異常,也驅使著她為克服痛苦與無聊去追逐情欲。因此杜麗娘會發(fā)出“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3]25的感嘆。所以,當女性有權利決定自身情欲的歸屬時,她們大都勇敢嘗試。李瓶兒會大膽接受西門慶越過花園的墻垣與之私通;杜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在男性作為文本書寫者的大環(huán)境下,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女性,只能在監(jiān)管薄弱的“后花園”處吐露自身真實的內心世界,直面人性中真實的自我。
人們想要親近自然,但又無法擺脫世俗全心融入自然之中,因此花園作為調和矛盾的中間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也不可避免地在顯示自然特征的同時表現(xiàn)出世俗性,花園的世俗性表現(xiàn)為它始終無法獨立于住宅之外存在,直接導致“后花園”一面成為女性解放情欲的伊甸園,一面仍是將女性囚禁在封建禮教之下?!胺课莅l(fā)揮的一個最關鍵作用,是用空間標志出家庭內的差別區(qū)分,包括對女性的隔離。”[6]42??碌摹耙?guī)訓權力”理論強調,空間不僅是物理存在,更是權力運作的載體。因此,無論是《金瓶梅》還是《牡丹亭》中的“后花園”,都會由于封建倫理的干預和父權制社會的壓迫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規(guī)訓女性的囚籠。這一視角為理解“后花園”的雙重性提供了重要啟示。表面上,《牡丹亭》中的后花園為杜麗娘提供了逃離禮教束縛的場所——她在此感嘆“姹紫嫣紅開遍”,甚至以“游園驚夢”突破現(xiàn)實桎梏。然而細究文本會發(fā)現(xiàn),這座花園始終籠罩在父權的陰影下。杜麗娘難以腳踏花園,而“驚夢”仍是回歸禮教框架下的“還魂”結局。同樣,《金瓶梅》中的花園雖承載女性情欲的釋放,如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醉鬧葡萄架”,但西門慶對花園仍擁有絕對的控制權。西門慶不僅占有花園的物理空間,侵吞李瓶兒的財產,更通過門禁等手段,將花園異化為囚禁女性的牢籠。潘金蓮與陳敬濟的奸情敗露,便立刻遭到吳月娘“發(fā)賣”的懲罰,這暴露出花園的“自由”本質上仍是男性權力默許下的有限喘息。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自身也可能成為父權規(guī)訓的共謀者,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迫通過內化男性價值換取生存空間。吳月娘以“不是趁來的老婆”[5]1019自詡,通過維護禮教鞏固主母地位;杜麗娘之母雖身為女性,卻以“知書知禮”為由禁錮女兒情欲。這些角色看似掌握話語權,實則仍是父權制度的執(zhí)行工具,她們通過規(guī)訓他人換取男性社會的認可,最終淪為權力結構的附庸。這種矛盾恰恰說明了后花園的“解放性”始終被圈定在父權框架內,女性情欲的釋放終究難以突破制度性的枷鎖。
(二)“后花園”意象所體現(xiàn)的情感與價值取向
明代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崛起,人們的思想觀念逐漸發(fā)生變化。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受到沖擊,人們對情欲的追求變得更加大膽和直接。[7]39這種社會經濟背景為《金瓶梅》和《牡丹亭》中的女性情欲書寫提供了土壤。
在情感主題上而言,兩部作品中的女性情欲書寫都圍繞著愛情、欲望、自由等展開?!督鹌棵贰分信陨硭聘∑迹诜饨ㄉ鐣哪袡鄩浩认?,女性深陷無奈與悲哀之中,《牡丹亭》中杜麗娘追求自由愛情,敢于反抗封建禮教,這些情感在“后花園”這個空間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女性無法像男性一樣直接參與社會生產,她們的生存依賴于男性,孟玉樓、李瓶兒等女性雖然擁有一定的財產,但在男權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下,她們依然無法真正掌控自己的財富,只有依靠有權勢的男性,才能保住自己的財產。這種經濟上的不獨立使得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不得不通過各種手段去爭取男人的庇護和支持。
雖然《金瓶梅》和《牡丹亭》中都有“后花園”意象與女性情欲書寫的交織,但兩部作品的價值取向卻有所不同?!督鹌棵贰吠ㄟ^對女性情欲的描寫,揭示了人性的丑惡和社會的黑暗;而《牡丹亭》則通過對女性情欲的贊美,弘揚了人性之美和自由、平等的思想觀念。蘭陵笑笑生在敘寫“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時帶著顯而易見的嘲弄,潘金蓮、西門慶二人身處“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5]407般美麗的花園景色中,發(fā)生的卻是一場尺度頗大的性虐。當人沉湎于欲望之中,便會展現(xiàn)出屬于人性中丑惡的一面,龐春梅最后死于縱欲也正是印證了這一點。與之相反的是,在湯顯祖筆下,情生于人之天性,欲是由情而生,所謂“至情”,追求的是對程朱理學壓抑人性天然欲望的反抗。
三、結語
通過對《金瓶梅》和《牡丹亭》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出“后花園”意象與女性情欲書寫在明代文學中有著緊密的交織關系?!昂蠡▓@”作為一個獨特的空間載體,為女性的情感和情欲表達提供了場所。在這個空間里,女性們展現(xiàn)出了對愛情、欲望、自由等情感主題的追求,反映了明代社會中人性的復雜和思想觀念的變遷。“后花園”作為明代文學的特殊空間,本質是“自由”與“規(guī)訓”的角力場:《牡丹亭》以“情”破“理”,賦予花園超現(xiàn)實的解放意義;《金瓶梅》則以“欲”映“惡”,揭露花園繁華背后的權力傾軋。二者差異不僅源于作者立場,更折射晚明社會價值的分裂一—市民欲望膨脹與士大夫理想主義的并存??傊?,“后花園”意象與女性情欲書寫的交織,是明代文學中的一個獨特現(xiàn)象。通過對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明代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和情感世界,以及當時社會文化背景和思想觀念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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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玉瑩,女,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