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野草》中的“無詞的言語”是理解文本內(nèi)涵的重要抓手。含糊的措辭、對沉默的書寫、由省略造成的延宕……《野草》文本中所展現(xiàn)的這些“無詞的言語”賦予文本本身幽深、晦澀的特點。在對“無詞的言語”的分析上,學界已圍繞《野草》晦澀的主題、身體言說等多方面展開過論述,但大多是概述與旁征博引,對照具體的文本、詞句進行解讀的嘗試還較為少見。因此, 聚焦《野草》中的多篇文本,著重論述“無詞的言語”的表現(xiàn)形式、呈現(xiàn)效果與生成動機,探討以“無言”勝“有言”的妙處所在。
引言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保?]《野草》題詞的第一句話就道出了這部散文詩集沉郁、虛無的文風。[2]如果將《野草》視作一部有聲讀物,那么無言的沉默顯然要占據(jù)絕大部分篇幅。從《復(fù)仇》中無言卻對峙的兩者,到《頹敗線的顫動》中老婦人唇齒間漏出的“無詞的言語”;從《墓碣文》中剝落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用省略號連綴而成的文字,再到《死后》中由省略號延宕出的虛無和荒誕感……魯迅借助“無詞的言語”和沉默的敘事留下了大量的文本空白,而大量的文本空白在某種意義上又賦予文本許多言外之意。本文將聚焦省略號的使用與沉默者形象的建構(gòu)這兩種“無詞的言語”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去探討這種“無聲化處理”的效果與成因。
、“無言”的形式:省略號與沉默者
縱觀《野草》中的 23 篇文本,無論是從言說與敘述的方式,還是從人物塑造的角度上看,處處都流露出一種欲說還休的隱忍與克制。滲透在文本各個角落的“無言”體現(xiàn)在敘述技巧上就是大量省略號的使用,在人物塑造上則表現(xiàn)為沉默者形象的刻畫。
倘若從大數(shù)據(jù)分析的角度統(tǒng)計《野草》中標點符號的使用,那么除了逗號、句號這兩種基本標點外,省略號在使用頻率上肯定是遙遙領(lǐng)先,而倘若再從省略號的密集程度來看,《墓碣文》和《死后》則最高。如果把前者中省略號的使用視作是不可知的體現(xiàn),那么后者中省略號的堆砌則體現(xiàn)了虛無、消極的情感。
《墓碣文》全文不過三百余字,其中使用的省略號次數(shù)卻多達 12 次,并且所有的省略號都出現(xiàn)在對墓碣上“僅存有限的文句”的敘述上,大量省略號的使用不僅僅是為了貼合墓碣斑駁、字跡殘存的設(shè)定,更重要的是省略號背后蘊含著的不可知性。語言自從被輸出開始就已經(jīng)進行過加工和篩選,所說與所寫都是敘述者想要他者接收的重要信息。而與此同時,那些未訴諸口中和筆上的、被有意隱藏的“無詞的言語”就成了不可知的理解盲區(qū),體現(xiàn)在《墓碣文》中就是省略號背后更為廣闊的意義世界?!拔摇痹跉埓娴哪鬼偕系奈淖种薪?gòu)了“抉心自食”的墓主人的形象和生平[3],“有詞的言語”中流露出來的那種荒誕、陰森與血腥讓“我”心生疑懼,而省略號背后未知的信息又何嘗不是誘發(fā)“我”恐懼心理的根本原因呢?“我”只看到了“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這個結(jié)果,但是什么樣的原因讓墓主人在狂熱之際感到寒冷呢?“我”只看到了墓主人生前曾“抉心自食”,然而其原因是未知的;墓主人讓“我”回答,而墓主人的提問卻是斑駁的、“無詞的言語”……省略號背后的“無詞的言語”在語言表達和敘述上是消極的,極其有限的“有詞的言語”與大量的“無詞的言語”構(gòu)成了墓主人與“我”之間的“詰問——答非所問”的對立關(guān)系,無言和未知放大了“我”的恐懼情緒,被無言的沉默所詰問的“我”窘迫地鉆入了意義的死角,卻又在沉默背后無限的意義空間中驚慌失措。
在另一篇省略號集中出現(xiàn)的文本《死后》中,魯迅則是著力在人物對話中利用省略號進行延宕。在描寫看客目睹“我”死后的一系列反應(yīng)時,“死了?……”“嘖?!?!……”在交代了看客驚訝、疑惑的基本反應(yīng)后,省略號就立刻堵住了敘事者的嘴,同時也打開了讀者想象力的閥門——殘缺的詞匯表達在讀者心中初步建構(gòu)起了麻木不仁的圍觀者形象,省略的部分又在暗示、引導著讀者進一步補全這一形象,驚訝之后或許是在嘲弄、或許是在惺惺作態(tài)地惋惜、或許是發(fā)現(xiàn)新談資后的高興……在“說”與“不說”的轉(zhuǎn)換交疊中,意義的流淌在延續(xù),“說”之未盡之意在沉默里,然而絕非空白。[4]
除了敘事言語上的沉默,沉默者形象的塑造在《野草》中同樣十分突出。《頹敗線的顫動》中的老婦人在遭遇了親人的背叛和嫌棄后無言地出走,最后口唇間露出了“無詞的言語”。老婦人言語上的沉默與內(nèi)心世界“饑餓、苦痛、驚異”等復(fù)雜的、洶涌的內(nèi)心情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和反差,身體全面地顫動也揭示了沉默者的背后是情緒潮水般的爆發(fā)和席卷。老婦人沉默者形象的背后蘊含著她回憶起年輕時屈辱地出賣身體養(yǎng)活女兒的無助和痛苦,也夾雜著將女兒撫養(yǎng)成人的歡欣與欣慰;摻雜著不被親人理解的無可奈何,以及被親人拋棄后的絕望和崩潰……絕望的沉默無所不包,言語沉默的背后涌動著情緒的波瀾起伏?!兑安荨分械拇蠖鄶?shù)沉默者都屬于“絕望的失語者”,沉默并非本意,而是殘酷的現(xiàn)實和復(fù)雜絕望的心緒無法被言說。
省略的背后是未知與虛無,沉默者沉默的真相是痛苦的無可言說與心緒的無所不包,這兩種無言的表征共同參與了《野草》晦澀、幽邃風格的構(gòu)筑。
二、“無言”的效果:隱晦的象征與意義的延伸
海德格爾有言:“(沉默)它絕非是無聲,(它)總是比所有活動更在活動中,并比任何活動更激動不安?!保?]正如前文所論述的,《野草》文本中的沉默背后往往比言語本身更加廣闊。由無言帶來的讀者解讀的多義性延伸了文本的意義空間,無言所導致的隱晦曲折也讓象征、諷刺有了棲身之所。
《復(fù)仇》同樣是《野草》中的一篇由沉默敘事主導的文本,全文可以解構(gòu)為兩個主角在一眾看客的注視下貼身肉搏。裸著全身的肉搏者暴露在看客眼中,但沉默又使一眾看客無法看穿二者的思想與心緒。沉默本身就是文本中看客群體的內(nèi)心寫照[6],不管殺戮還是無聊,他們始終都是袖手旁觀,在行為上不干預(yù),在心理上不同情,感到無聊后也不過是“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由此可見,文本中的沉默除了是在讓位于色彩渲染和動作描摹,也可以理解為是對看客麻木心理的一種刻畫與諷刺。處于沉默之中的除了看客還有肉搏者,但肉搏者雖然言語上沉默,身體的抵抗和搏斗卻在有力地發(fā)聲與抗爭,唯有看客冷漠麻木的神態(tài)和無詞的言語是始終“保持沉默”的。因此,全篇的沉默就可以視作對看客群體及其心理的隱晦的象征、描摹和抨擊。與此同時,肉搏者吸引看客的看點在于“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所以路人才會從四面八方奔來,拼命伸長脖子想要觀望。也正是因為肉搏者毫無殺戮之意,眾看客才會一哄而散。殺戮在聽覺上的表征是慘叫和哀號,沉默的看客所想要沉浸的“大歡喜”,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其實就是他人的痛苦、哀號與慘叫??纯妥陨淼某聊c所希望看到的哀號與慘叫在沉默的書寫中形成了鮮明對比,更加凸顯出了這種暗暗的諷刺和隱喻意。
除了隱藏象征和諷刺意義,“無詞的言語”還能夠在開放性的意義空間中形成文本意義的延伸?;貧w《墓碣文》的文本,兩處省略號所主導的墓碣上的斑駁文句都被“我”的動作和心理活動所間隔,在這種文句與“我”的情狀相錯落的排布中,省略號一旦與“我”的所做所想相聯(lián)系,相較于單純被置于墓碣文上的文句,其意義就得到了延伸。比如文本中兩次出現(xiàn)了“離開!……”,第一次出現(xiàn)時,“我”并未選擇離開,而是繞到碣后,然而“離開!”與“我”繞到墓碣后的動作之間還隔著一處省略號。結(jié)合墓碣上的文句和省略號營造出的陰森、恐怖的氛圍,以及下文“我”的疑懼心理,可以推斷出“離開!”后的省略號除了指墓碣上文句的斑駁,這種延宕的效果也描寫出了“我”在這種陰森古怪的環(huán)境中內(nèi)心的恐懼和無助,并因此而動作猶豫、遲疑。第二處“離開!……”之后緊接著的是“我就要離開”。此處省略號的使用也起到意義延伸的作用,或許是“我”在艱難地辨認出“離開!”之后的文字后突然心生惶恐,在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的支配下,“我”沒有猶豫,立刻選擇離開;也可能是“我”在陰森的環(huán)境和斑駁的恐怖文字的雙重作用下,恐懼心理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而斑駁帶來的未知又加重了這種情緒,因此“我”想要逃離……
無論是哪種情況,此處的“我”在情感上都是極度恐慌的、想要逃離的。而同樣是“離開!……”的文字,出現(xiàn)在文本中不同的位置,因為激起了“我”不同的情感波瀾,因而導向了“我”的不同行為。以省略號為表征的“無詞的言語”在超出了墓碣文句本身,與“我”的行為和心理狀態(tài)產(chǎn)生了勾連以后,“無言”就不再只是斑駁的文字,它成為引導“我”行為和心理走向的符號,并在這一過程中完成了對原義的延伸。
三、“無言”的真相:突破敘述困境,對話內(nèi)心世界
拋開“無詞的言語”所能達到的特殊效果,探尋魯迅在《野草》中為何大量使用了“無言的沉默”還需要回歸到言語本身。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提道:
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有些含糊了。[7]由此可見,“難于直說”是《野草》中大量使用“無言”和沉默敘事的根本原因。
“意”和“言”之間的距離使二者不能是單純的一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意”的開闊、含混、博大是語言這種抽象的凝固符號所不能完全表達的。[8]正是由于語言本身存在詞不達意的問題,在面對內(nèi)心情感的描寫以及氣氛的渲染時,“無言”反而會比“有言”更勝一籌。也正是因為“有詞的言語”客觀存在的敘述困境,魯迅才會在《野草》中借助“無詞的言語”轉(zhuǎn)向身體言說和色彩美學這兩種視覺敘事。
還是以《頹敗線的顫動》為例,文本最后老婦人口中爆發(fā)出的“無詞的言語”可以視作是口頭言說在給身體言說讓位。在經(jīng)歷了年輕時出賣身體的羞辱、將女兒養(yǎng)育成人的歡欣、不被子女理解的失落以及被逐出家庭的孤獨絕望后,老婦人的內(nèi)心世界已然是言語無可描摹的復(fù)雜和悲哀。當言語無法將情感具象化時,身體言說這種視覺化的呈現(xiàn)方式就占據(jù)了上風。文本中關(guān)于老婦人身體言說的描寫顯現(xiàn)出強烈的雕塑感和視覺沖擊力,在絕望、無助、怨恨、歡欣等多種情感涌上心頭之際,老婦人的身軀如同“已經(jīng)荒廢的石像”,頹敗卻又在顫動,除了自身在顫動,甚至還引發(fā)了大地、空中一起共顫。石像的靜與頹顫的動兩相對比,卻又相得益彰,形成了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和感染力,描摹出了老婦人垂垂老矣之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悲憤和發(fā)泄的絕望之情以及人神共憤、天地也為其動容的遭遇。比起有限的言語,這種身體語言的視覺想象雖然是沉默無言的,但在“意”的表現(xiàn)上卻更加精準,并且意蘊無窮。
除了身體言說的呈現(xiàn),色彩美學的構(gòu)建也是魯迅突破“有詞的言語”敘述困境的嘗試。在《復(fù)仇》這一文本中,除了對立的兩者所展現(xiàn)出的身體對抗,全篇的沉默之中還蘊含著色彩的碰撞。盡管沒有對肉搏對峙聲音和言語的描寫,但是兩個赤裸的人,桃紅色的皮膚下涌動著鮮紅的熱血,握著尖銳的白刃在一片黃沙中肉搏對抗。蒼茫的黃是底色,白刃與鮮血形成了強烈的色差,桃紅色皮膚以及它所包裹的鮮紅的血又構(gòu)成的色彩的漸變。盡管是沉默的敘事,但色彩交錯碰撞后儼然構(gòu)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面;盡管這是一場不見血、沒有傷亡的殺戮,但色彩對撞所形成的驚心動魄的畫面感也構(gòu)成了一場極致的“大歡喜”和暴力美學。無論是身體言說還是色彩對撞,都是魯迅利用“無詞的言語”突破敘述困境的嘗試。
如果說敘述困境是難于直說的客觀原因,那么從主觀來看,“無詞的言語”之所以被使用是出于魯迅與心靈對話的需要。錢理群在《心靈的探尋》中提道:“沉默可以說是一種最強烈、最有力、最能表現(xiàn)情感之極致的感情世界的應(yīng)對方式。悲極、苦極到了麻木的境地,出現(xiàn)了心靈的空白的時候,就無言?!保?]《野草》是指向內(nèi)的,所謂“聽自己的心音”,是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自我敞開、審視和思考。[4]這也就解釋了“無言”背后的真相,省略號的堆疊、沉默者的塑造甚至是語義對立、突轉(zhuǎn)的文句……這些欲言又止并非作者有意避開不說,而是因為向外求找不到答案,才會通過沉默和“無詞的言語”叩問自己的內(nèi)心。而無論是身體言語還是色彩美學,都是魯迅在與內(nèi)心世界對話時心靈的風起云涌和波瀾起伏。魯迅也正是通過《野草》中的這些無言處,將自己的心靈世界和探索的心路歷程剖析給讀者看。
結(jié)束語
《野草》本身就是魯迅的一場心靈突圍,看似晦澀的主題和內(nèi)涵源于“無詞的言語”所造成的多義和空白,但這何嘗不是魯迅心靈突圍時內(nèi)心的凌亂和掙扎呢?之所以“無言”,就在于找不到答案。在說與不說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間,魯迅用“無言”突破了敘事困境,在沉默中打破了難以言說的僵局,最后在心靈對話中獲得了意義的流轉(zhuǎn)、延伸與答案的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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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