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著面前《曲水書巢憶往一一路大荒先生鮮為人知的故事》的書稿,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唐代詩人柳宗元“城上高樓接大荒”的詩句來。隨著詩句出現(xiàn)的是這樣一幅畫面:淄川城里是鱗次櫛比的高屋樓廈,越城墻而東,則是一片被煤炭染成烏灰色的遼闊荒原。夕陽西下,風吹草低,井口旁的卷揚機吱吱扭扭地轉(zhuǎn)動著,鐵制炭斗往煤堆上倒煤的眶當聲不時響起。是的,這里就是淄川歷史上著名的大荒地。
空曠的荒原上矗立著原為德國人開辦的德華山東礦務(wù)公司的淄川煤礦,“一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之后則改為由中日合辦的魯大公司淄川礦業(yè)所。北大井的井架上,卷揚機的轂輪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一斗一斗的煤炭從地下開掘出來,堆滿了大荒地那原本空曠寂靜的原野。
大荒地是淄川近現(xiàn)代歷史上一處著名的煤礦景觀,它與路大荒先生名號、齋號的由來有關(guān)。路方紅教授在本書中就此寫道:
路大荒先生名鴻藻,字麗生,亦作笠生。大荒是其號,又號大荒山人。那“大荒”二字是如何命名的?原來在他故鄉(xiāng)淄川,故居不遠處有一荒地稱大荒地。他就將自己名號稱為大荒,其齋號命名為“大荒堂”。
這里所說的“城上高樓接大荒”還有另一層意義。如果我們把人文社科的研究比作一座城堡,那么在后學諸君的努力之下,今天的聊齋學研究已然成為了這座城堡中一幢巍峨高聳的大廈。而如果讓我們追溯聊齋學研究的來路,就不能不“城上高樓接大荒”,提到它的奠基者路大荒先生。
大荒先生是大文學家蒲松齡的同鄉(xiāng),也是著名的聊齋學專家,對聊齋學研究起到了奠基作用的前輩學人。
回顧20世紀30年代,聊齋學的研究才剛剛起步。在胡適發(fā)表《辨?zhèn)闻e例—一蒲松齡的生年考》一文,訂正了魯迅先生提出的蒲松齡“年八十六(一六三〇至一七一五)\"說的錯誤之后,北平《晨報》的《藝圃》專刊曾展開過一場關(guān)于蒲松齡生卒年問題的辯論。有化名為“履道”者,以其捏造出來的“史料\"作為依據(jù),寫出《蒲松齡死年辨》的所謂論文,支持魯迅提出的蒲松齡卒于八十六歲之說。履道的這一卑劣行徑,遭到了胡適、劉階平等聊齋學研究者的駁斥。胡適為此專門寫信給《晨報》所設(shè)《藝圃》??闹骶庩惒┥?,揭露履道《蒲松齡死年辨》一文的學術(shù)欺詐行為。
《晨報·藝圃》的這場辯論發(fā)生在1935年。在這之前,路大荒先生不僅應(yīng)胡適之請,兩次為其拓印蒲松齡墓前建樹的《柳泉蒲先生墓表》拓片,而且自1932年就開始撰寫《蒲柳泉先生年譜》。五年之后,在1936年10月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聊齋全集》中,附錄了他以數(shù)年之功撰寫的《蒲柳泉先生年譜》。此《年譜》凡45頁,長達數(shù)萬字。十幾年前,我曾在《路大荒先生對蒲松齡研究的貢獻》一文中這樣評價大荒先生的《蒲柳泉先生年譜》:
此時學術(shù)界對于蒲松齡生平的研究,尚局限于對蒲松齡生卒年的一場辯論上,路先生撰作的《蒲柳泉先生年譜》則勾勒出了蒲松齡一生事跡的大致面貌,這對于蒲松齡生平的研究而言,應(yīng)該說是一個拓荒性的貢獻。
1962年,大荒先生《蒲柳泉先生年譜》的增訂本作為他整理的《蒲松齡集》的附錄內(nèi)容出版。增訂之后的《蒲柳泉先生年譜》篇幅擴展到四萬馀字,在此后較長的時間里一直是人們了解蒲松齡生平經(jīng)歷的必讀書。此后,蒲松齡生平的研究取得了一批新的重要成果。時至今日,蒲松齡的年譜在《蒲柳泉先生年譜》之后已先后出版四種,但“城上高樓接大荒”,大荒先生撰作《蒲柳泉先生年譜》的首創(chuàng)之功是不可也不應(yīng)該被埋沒的。
大荒先生不僅對聊齋學研究有著篳路藍縷的開創(chuàng)之功,他還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搜集和整理蒲松齡的著作,在世界書局版《聊齋全集》出版26 年之后,編訂整理了蒲松齡的別集《蒲松齡集》。1936年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聊齋全集》,因搜求不易,難以得全,加之書局的編輯趙苕狂將《醒世姻緣傳》等不能確定為蒲松齡所作的一些作品收人其中,因而存在較多的遺憾。1962年8月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即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編輯、中華書局出版的《蒲松齡集》,則剔除了《聊齋全集》中那些非蒲松齡的著作,更重要的是經(jīng)過大荒先生數(shù)十年的搜集整理之后,蒲松齡的作品有了大幅度的增加。以《聊齋文集》為例,大荒先生匯集眾本,去其重復,共得聊齋文458篇。據(jù)筆者統(tǒng)計,此前收錄較全的耿士偉編訂本《聊齋文集》,收文共275篇,大荒先生的整理本較其多出183篇。后人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搜求輯佚,今得聊齋文已在530篇上下,這一成果是建立在大荒先生編訂整理的基礎(chǔ)之上的。
綜而言之,大荒先生編訂整理的《蒲松齡集》是一部集蒲氏著作之大成的別集,搜羅較為全備,代表了當時蒲氏著作整理的最好水平。特別是經(jīng)過后來的\"文化大革命”,大荒先生當年使用過的部分鈔本今已不可得見,這些佚本中的蒲氏作品則依靠《蒲松齡集》的出版而得以存?zhèn)?,這種對祖國文化遺產(chǎn)的保存整理之功可以說是至大至偉的。
路方紅教授的《曲水書巢憶往——路大荒先生鮮為人知的故事》一書分為四個部分,較為全面細致地介紹了其祖父大荒先生從事聊齋學研究、文物保護工作,他的重要收藏和交游的情況。
其一“聊齋研究 行其一生終不悔”,回顧了大荒先生從事聊齋學研究和整理蒲松齡著作的具體經(jīng)過。大荒先生發(fā)現(xiàn)并重價購得蒲松齡手稿《聊齋文集》之祭文一冊,后來又將其捐獻給國家,今藏他工作過的山東省圖書館,成為重要的鎮(zhèn)館之寶。他在淄川發(fā)現(xiàn)并收購蒲松齡的《鶴軒筆札》手稿,并將其攜至北京琉璃廠翠文齋精工裝裱,此手稿后來人藏青島市博物館,同樣成為鎮(zhèn)館之寶。此外,路方紅教授還查閱了大量的相關(guān)史料,復原了大荒先生受山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派遣,修復蒲松齡的故居及墓園的具體過程
其二“文物保護保住文脈保住魂”,介紹了大荒先生在山東省古代文物管理委員會工作期間,從事省內(nèi)文物保護工作的情況。如對我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亭閣式單層石塔四門塔的搶救性保護,對今濟南市長清區(qū)孝堂山東漢石祠的考察與保護,對今濟南市長清區(qū)靈巖寺的考察與保護,對濟南千佛山興國禪寺的勘察,對淄博市淄川區(qū)楊寨古塔的修復,等等。在介紹中,路方紅教授不僅引錄了大荒先生大量的工作日記,而且附上了她多方搜求得到的大荒先生當年寫成的考察報告,使讀者對這些文物古跡當年的狀況和修復的經(jīng)過有了詳盡地
了解和認識。
其三“故紙尋蹤穿越時空去尋覓”,記錄了大荒先生的重要收藏和他與友人所目見的一些重要文物的情況。如王獻唐先生在焦山周無專鼎拓片上畫梅而成的《歲朝清供圖》,此圖于1936 年除日贈予大荒先生;王獻唐先生倩人將清吳大原藏紫砂壺拓片,自己題跋而成《吳憲齋石銚墨景》,此圖于1947 年經(jīng)王獻唐題跋后贈予大荒先生,至1960年獻唐先生病重,大荒先生又在圖上插畫白梅一枝并書題跋;他如《毛公鼎與山東擦肩而過》記王獻唐所敘毛公鼎與山東的因緣始末,大荒先生與許多友人的書籍題跋,特別是蒲松齡手稿《聊齋文集》祭文一冊的題跋、題詩,蒲松齡友人張篤慶手寫、王士稹評點的《漁洋山人評點昆侖山房詩稿》題跋等等,也都是與聊齋學研究密切相關(guān)的重要史料。
其四“嚶鳴友聲 志同道合真情在”,記錄的主要是大荒先生的生活點滴和他與朋友交往的情況。其所記大荒先生的友人有梁漱溟、胡適、溥心畬、高夢周、王寶昌、王獻唐、吳仲超、石谷風、王訥、吳天墀、劉芝叟、馮沅君、張伯駒、張恨水、張友鸞、舒蕪、侯岱麟、崔介、高子元、關(guān)友聲、魏啟后、黃立蓀、黑伯龍、弭菊田、岳祥書、張鶴云、張彥青、赫寶真、王小古等,為后人了解大荒先生生平與友朋之間的往來提供了翔實的資料。
大荒先生曾任山東省圖書館副館長,長期負責館藏古籍善本的鑒定與整理工作。2009年,值山東省圖書館百年慶典,省圖為在館工作過的三位名人隆重舉辦“王獻唐、屈萬里、路大荒學術(shù)研討會”,我被會議指定為路大荒先生專題討論的主持人,因在會議期間與大荒先生的女孫路方紅教授結(jié)識。此后,知聞路方紅教授一直在收集、考察其祖父大荒先生的生平史料,并在2017年出版了《路大荒傳》一書。近日路教授的又一部大著《曲水書巢憶往——路大荒先生鮮為人知的故事》即將付梓,約我撰序。作為聊齋先生和大荒先生的鄉(xiāng)人,一個在大荒先生開拓的聊齋學領(lǐng)域從事相關(guān)研究四十馀年的后輩,我心有惶恐而不敢辭。而且我覺得,無論是《路大荒傳》還是這部《曲水書巢憶往一一路大荒先生鮮為人知的故事》的出版,路方紅教授所做的貢獻對于聊齋學史的研究,對于大荒先生本人的研究,都是十分有意義的事情,因拉雜為序。
淄川后學鄒宗良甲辰年國慶日于山東大學五宿舍之望云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