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與現代的張力：中國社會科學話語功能百年流變

[關鍵詞]現代；傳統(tǒng)；社會科學；精神；話語

[DOI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6.001

[中圖分類號]C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25)06-0005-16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共產黨與傳統(tǒng)文化關系的百年歷史考察與經驗”（18ZDA010)。

作者簡介：，中國石油大學(北京)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一、問題的提出

忒修斯悖論可以生動呈現現代人與傳統(tǒng)關系的迷思。若說傳統(tǒng)思想是一艘木船，把構成它的木板全部替換掉，再把原來的木板組合成一艘船，哪艘才是原來的船？人類自謂理性的現代思維方式不僅無法解答該問題，甚至無法發(fā)現和提出它?，F代科學以分科分專業(yè)的方式認識和解釋世界，正如把船理解為部件的組合?？缮鲜鰡栴}又為何能出現在現代語境中？顯然人在思考如何處理與自然、與社會、與自身關系的時候，其經驗體驗發(fā)出了難以進行科學、理性解釋的奇怪信號，如人們可能普遍共享的感受是，對自身“自然屬性 + 社會屬性\"式的理解，不足以解釋自己的命運。但在人的意識中若僅存在這些信號，仍不足以突破現代思維方式，反會自我歸因于對該思維方式把握得還不夠徹底深入①，須把那些造船的木板分得更碎，放在更高倍的顯微鏡下去觀察。

更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傳統(tǒng)的記憶召喚。人類從未滿足于停留在現象層面認識和把握世界，只是傳統(tǒng)思想試圖從整體上探尋本質，且它不是現代科學價值強調的、可以被人直接或間接地觀察和共享感知的物。正是傳統(tǒng)思想中出現了忒修斯悖論的原始文本，而這不過是傳統(tǒng)思想中類似思考的具體一例?？梢姮F代思維方式不是也不應是對傳統(tǒng)思想的完全推倒重來?，F代人基于現代經驗批判解構傳統(tǒng)思想，傳統(tǒng)思想則幫助現代人生成和捕捉現代經驗，二者是持續(xù)互動的統(tǒng)一過程。沒有這個過程，就沒有忒修斯悖論在現代語境中的提出和流行。

問題在于人類邁進現代化的過程中，對傳統(tǒng)思想的上述作用不自知，故能提出而無法回應忒修斯悖論。這其實是對人類亙古理性訴求的不自知，不自覺地把現代理性概念的誕生當作人類理性訴求的起點。其實人類總是習慣把自己思想正在發(fā)生的時刻納入所謂更高乃至真正絕對理性思想的范疇，沒有這種習慣就沒有現代思想，也不會有傳統(tǒng)思想。相較古代，現代人確實具備絕對理性想象的資本，現代思想以直觀經驗的證明為中心，極力避免人的居間闡釋影響?，F代人以此把古代人對世界的一些想象證實，也把更多的想象證偽，建立起對世界的現代式想象的絕對理性自信。

只是人類如此依賴經驗建立現代思想，卻忽視探尋生成經驗意識的原因。這從理論上固然可以理解為人的本能或者說人性，但人不是在理論上存在的，從古代步入現代的過程中，勢必帶著既有的思想認識和價值觀念，亦即所謂的傳統(tǒng)思想。同現代思想一樣，傳統(tǒng)思想既是某種絕對理性想象的結果，也是有關追求理性的價值規(guī)訓暗示。對人類開啟現代化進程來說，所謂天然人性與傳統(tǒng)思想到底誰先發(fā)揮作用，抑或誰的作用更大，這種探究可能既無法實現，更無意義，二者是無法分割的一體過程。對該過程的不自知，與現代人從理性概念出發(fā)理解現代歷史的自我暗示交互作用，直至完全顛倒了現代理性訴求與經驗活動產生的關系。即錯誤認為先有突然、憑空出現的現代理性訴求，而后才有現代經驗活動及其支撐的科學思想的誕生，深埋下人類對科學、理性的異已式想象危險①。否認古人對今人認識世界方式的影響，即否認人對自身認識世界方式的影響，亦即否認世界一旦進人人的思想和敘事，成為人的認識和實踐對象，就打上了人的烙印，與自在的世界無法等同。這樣一來，反傳統(tǒng)斗爭中高揚的人性大旗就在現代文明敘事中遭遇可能被忽視的危險。

從存在意義上看，所謂本質也是現象，只不過是另一種或更深層的現象。人類不斷追求突破現象，又須回到現象驗證自己的突破，還原為直接可見或不言自明的現象，亦即常說的事實、情理，使思想成為共識?，F代經驗相比古代具有更強的還原能力，不代表古人不想實現這種還原②。因而共識可以變得更理性，為人的經驗活動提供更有力的指引。但事理既支撐形成進一步的共識，又以預先存在的共識為前提。人與蝙蝠眼中的日夜可能不同。古人與今人對生火的原理理解不同，未來人的理解或又有變化。我們常說飛機火箭能上天，是把所需運算精確還原到 1+1=2^′′ 的結果，或只是這種通用算法滿足了飛機火箭上天的需要，而不能定論它反映了世界的本質③。這就好比無論其他動物能否思考，都不影響人類把自己與其他動物區(qū)別開來。這種主體意識依托人類思考和存在的過程而存在，而不是人類已確認其他動物具有無法思考的本質。

這提示反省人類特別是現代思想中的本質敘事，從“自身觀念中的‘世界'與自身觀念‘無關”

的悖論式想象①中解放出來，確認人類對世界本質的認識是人類共同持有的認識，而不代表宇宙間其他存在也共享該認識乃至觀感到同樣的世界樣態(tài)。以此沖破人類對自身認識能力特別是現代思想的絕對理性想象。

話語是這種反思的阻力?？陀^、本質等概念的流行是人類理性訴求的反映，但又反過來不斷暗示和加劇人類的絕對理性想象。在很多語境中，話語概念本身甚至被賦予一種危險的邏輯前提，即人的話語與思想是彼此獨立的存在，思想成為理性的化身，問題只是出在言不由衷上。實際上，話語與思想從來都是互相作用的一體過程②，和雞與蛋的關系一樣，我們無法溯源人類到底先有話語還是先有思想?！暗匦恼f”就構成和代表“地心說”的思想，依據現代天體認知貿然定性中世紀話語的虛偽意圖，如同想象古人因沒有現代生活方式，幸福體驗一定不如今人一樣，是荒謬可笑的。

可正因話語與思想的密切聯系，反思沖破理性想象也須臾離不開話語③，它提供了思想進步的必要著力點。只要還依賴話語進行思想的交流批判，就只能允許一定的信息漏洞。我們批判對世界本質只見“物”不見“人”的認識和敘事方式，強調正如人類是實踐的潛隱和唯一主體一樣，“事理”和“真知”也是人類專有的共識敘事，將伴隨實踐不斷發(fā)展升華。但我們的批判也要依托某些已有的甚至未來可能被顛覆的共識，且無法避免使用“只是”、“其實”、“真正\"等暗含確定性意義的話語。這種兩難境地或許提示，新思想在形成與傳播的一體過程中，總是在既有思想及其語境中發(fā)展起來，自覺不自覺依賴既有思想的話語甚至敘事邏輯，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思想進步的過程總是拿一些容缺觀點去批判另一些觀點的容缺，在不同觀點不同容缺的反復批判中，推動思想不斷蛻變發(fā)展。

這為進一步理解傳統(tǒng)與現代關系提供了重要線索。傳統(tǒng)與現代的概念使用同樣有很多疏誤。我們把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作為中國古代與近現代歷史的分界點，但當時國民不是經過這個時間就自覺成為現代人，更不是由此就誕生了現代思想并替代傳統(tǒng)思想。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社會思想只是逐步從所謂的傳統(tǒng)向現代轉變。之所以很多人把傳統(tǒng)思想與現代思想當作彼此相對獨立的存在，跟這對概念在近現代中國的使用和暗示作用密切相關。但要更深刻把握思想的來路，總需依托一定的概念界定。若傳統(tǒng)與現代的時間意義總在發(fā)展變動，就陷入確定性恐慌，人類的認知就無從把握，思想也無從產生和發(fā)展。

從傳統(tǒng)到現代是一個過程，在不斷的實踐和經驗中，人類總試圖溯源世界及溯源自己溯源世界的方式，卻感到這兩種溯源均難以實現，因而人類愈加傾向理性認識自身力量，強調精神、意志改變世界作用的有限性，卻又愈感自身力量作用的無限性。正是這些互相依存又反向而行的思想取向，構成傳統(tǒng)與現代思想間的張力?，F代人之所以會在批判傳統(tǒng)的基礎上產生批判現代的訴求，常被想象溯源為現代化進程本身的結果，這看似凸顯現代實踐經驗的作用，實則使其處于懸置甚至虛無主義的境地。實際上這是傳統(tǒng)與現代價值觀念互為烙印也互相批判的結果，是人類思想繼續(xù)蛻變發(fā)展的實在路徑。

中國社會科學百年發(fā)展反映、順應也參與構成中國傳統(tǒng)與現代思想間的張力，這從相關流行話語特別是核心概念的生產流變中得到集中體現。辨析這些概念的衍生和意義拓展情況，有助于發(fā)現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如何轉變對思想和社會的敘事方式，這種敘事又如何反映和進一步助長其反傳統(tǒng)的現代價值觀念和文化樣態(tài)主張；更有助于發(fā)現傳統(tǒng)思想如何影響中國現代思想的建構，特別是在面對現代科學的絕對理性想象無法充分解釋人的精神體驗時，知識分子仍須借助傳統(tǒng)精神敘事實現對世界的現代性認知轉型，這也為社會大眾參與這種敘事提供了更大話語權，推動重審傳統(tǒng)思想的現代價值。

本文擬集中探討這些問題。但應指出，我們討論的立足點始終是當代中國實際，無意更不應為文化復古主義鼓與呼?，F代思想被打上傳統(tǒng)烙印的同時，傳統(tǒng)思想也被打上現代烙印。沒有現代價值觀念和社會整體科學文化水平的普及與提高，沒有抽象思維的廣泛訓練和理性思維的勃發(fā)，當今中國無從自覺發(fā)現現代思想的來路和蘊含其中的深沉持久的傳統(tǒng)價值。從中國社會科學的理論生產特別是相關話語概念的社會化大流行來看，它的思維敘事方式之所以成為社會共識，是知識分子與社會大眾互動生產的結果，知識分子在其中始終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主導和關鍵作用。自覺展開對現代思想的批判和推動建設屬于新時代乃至全人類的新文化，同樣離不開知識分子的使命擔當。呼喚他們破除對人類既有現代思想的絕對理性想象，更注重以過程思維批判反思本質敘事。也正由此，或可更深入討論青年馬克思關于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觀點，不是解釋不重要，而是注重過程的解釋才能更深人發(fā)現人類話語與實踐的緊密聯系。

二、在專業(yè)文化與大文化之間

中國社會科學百年發(fā)展，體現出近現代中國全面系統(tǒng)盤點歷史遺產、主動把握整個現存社會及其未來走向的意志。由此，現代中國不僅對民族歷史與現存社會達到空前廣泛的觀照理解，而且推動實現整個傳統(tǒng)話語體系的現代轉型。這主要不是指白話文對文言文的全面替代，而是在認知創(chuàng)新與話語創(chuàng)新的互動中，以新的解釋方式表達對歷史的現代性記憶和對現實的現代性想象。

如此宏大空前的話語體系轉換，卻是通過更加專業(yè)細化的社會科學建構發(fā)展實現的。所謂社會科學，當然內含科學認識社會之義。但近代知識分子不遺余力建設社會科學體系，根本意圖與其說是發(fā)現社會真實，不如說是認為傳統(tǒng)敘事遮蔽了真相，需要撥云見日以推動民眾主體意識的勃興。傳統(tǒng)中國延續(xù)數千年的文史哲不分家的社會理論發(fā)展方式，似為以封建君王為中心的社會秩序觀念傳播提供了關鍵條件。近代知識分子認為有必要或只能通過移植源自現代西方的社會科學體系，對抗和清理儒家價值觀念的跨域集合和對人們思想生活方式的全面滲透。如同洋務派引進和發(fā)展自然科學事業(yè)一樣，知識精英們?yōu)榘l(fā)展社會科學的努力也打上了深刻的政治烙印。

社會科學以分科式的探究說理，對政權建立方式、社會運行方式和個人生活方式進行系統(tǒng)論說，重新闡釋天道、公理，俘獲了眾心，為“正確即科學、科學即專業(yè)\"的是非評價話語流行奠定了合法性前提?；仡?0世紀的中國，專業(yè)性不僅與學術話語權緊密相連，也成為經濟、社會、文化甚至政治權威性的重要標識，是社會科學話語功能外溢的重要體現。

問題在于，西方現代化進程中之所以流行學科化、專業(yè)化的社會科學發(fā)展方式，主要動力是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需要②。他們在所謂科學特別是社會科學與神圣意志之間，劃出一條以經濟契約關系為核心的世俗界線，依托各種宗教文化、族群文化的“集裝箱”，保留大量傳統(tǒng)文化要素，較少受到學科化、專業(yè)化的切割③。這與中國社會科學的出場方式有顯著區(qū)別。我們不是在論說原生還是嫁接的問題，而是指出近代知識精英賦予社會科學比服務經濟更高的功能。所以整個傳統(tǒng)文化都在解構的目標之內，沒有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qū)別對待。

西方工業(yè)化和市場導向，面向社會大眾否定通才的價值，也剝奪了他們成為通才的機會。特性、類型和專長成為人們認識他人和自我的基本方式。這種把人異化為標簽和零件的現代化路向，也深刻影響了西方社會科學樣態(tài)。強調學科邊界、研究產出、概念辨識度、創(chuàng)新價值，不斷加劇人類社會科學研究淪為“縝密廢話”“概念怪物”的危險。

這些問題也應引起中國社會科學界的警惕。新中國成立以后，社會科學推動建設現代思想體系和話語體系的任務，與自然科學服務經濟科技發(fā)展的功能定位有著更加清晰明確的界定區(qū)分，社會科學事業(yè)在學科門類、研究規(guī)模、成果數量等方面均達到近代中國難以比肩的高度。但新中國推動自然科學事業(yè)，更準確說是發(fā)展大工業(yè)經濟的思路方式，又明顯對其認識和管理社會科學事業(yè)產生了深刻影響。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社會科學的現實應用導向不斷強化，與專業(yè)和研究方向的精、尖、細化趨向互為表里、互相影響。整個社會科學的研究生產越來越像嵌在工業(yè)流水線上各就其位、各司其職的機器和零件，其專業(yè)化程度和技術含量越高，則越難跨越彼此的學科邊界，把握這條人類思想生產線的全貌和文明圖景。

人類以分科分工的方式生產發(fā)展現代思想，卻又難以準確認識、界定和把握它?，F代人到底處在什么樣的歷史方位？所謂現代思想歸根結底是不是個偽命題？若說現代生產生活方式與傳統(tǒng)確有本質區(qū)別，它對人類思想進程的影響到底是進步還是倒退？

對首要基于政治而非財富價值，接續(xù)舉起現代化大旗的近現代中國來說，或正如胡適所言，“去今百年間仍主要在發(fā)掘汲取現代思想生產帶來的紅利\"。但現代思想生產發(fā)展與敘事的悖論，已在話語體系中清晰可見，文化概念的使用提供了典型證明。百年來大眾日常話語甚至在多數學術語境中，文化愈加明確指向科學教育、職業(yè)技能等各類專業(yè)性的文化生產。在其他很多社會領域和場合，文化生活、文化事業(yè)、文化建設等概念也時常從此意義上生成使用，顯著體現服務工業(yè)化社會化大生產的文化育人目的。但在專業(yè)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特別伴隨社會科學體系不斷壯大，學界和社會從物質文化、社會文化、民族文化等更廣闊文化意義上，綜合審視和表達經濟社會生活圖景的訴求意識又在自然生長。狹義和廣義的文化概念在現代語境中同時出現、混合使用，終使人們發(fā)出“文化概念一說都知道，細想難琢磨”的感嘆。文化概念外延不斷擴大，如同奏起中國古代文明的回響，推動現代中國重新審視文化天下敘事方式的當代價值。

出現此問題的原因或許是，中國首先帶著大文化的思維敘事傳統(tǒng)走入近現代歷史，又因專業(yè)文化價值興起而傾向慣用小文化概念，進而又產生向大文化的進取訴求。這不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獨自面對的問題，從話語功能看，西方面對的困惑或要少些。前文提到西方在現代社會科學建構中為傳統(tǒng)留下一席之地，這從其現代話語體系中得到證明。他們保留culture專指大文化，而使用science和professional強調現代學科體系發(fā)展的科學性、專業(yè)性、權威性。類似情況還出現在文明、道德概念的使用上?，F代中國語境中，“講文明、樹新風”的文明與中華文明的文明語義差別巨大。著重于個人和集體現代修為意義上的小道德概念是現代中國流行話語，而傳統(tǒng)道德概念側重強調人對宇宙規(guī)律的把握能力，更凸顯大道德色彩。西方現代話語對此作了區(qū)分，civilization和rule或可分別對應大文明、大道德，morality則與當代中國社會多數語境中使用的小文明、小道德意義更加接近。

如此看來，與其說現代漢語在舶來和建構上頗顯隨意，不如說是對待中國自身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值得進一步反思。但若由此全盤否定中國現代社會科學體系百余年建構發(fā)展方式，那是更大的誤會。這個體系在新中國發(fā)展壯大，培養(yǎng)出空前龐大的專業(yè)文化生產隊伍以及具備更系統(tǒng)深入認識和表達現代中國能力的社會人群。沒有這種思維和語境的積累，進一步的反思突破能力則無從產生。

理解該問題的關鍵是目中有人，發(fā)現現代專業(yè)文化相較傳統(tǒng)大文化的大眾立場傳播優(yōu)勢。專業(yè)文化的興起及其與大文化的關系演變，并非兩種文化形態(tài)的相互轉變，更準確說并非精英群體對文化認識的不斷轉變，實則反映了大眾的文化思想發(fā)展進程。在對專業(yè)文化價值局限的反思中，出現一種頗具代表性的言論，認為識字不等于有文化。這深刻警示大文化訴求中暗含的文化虛無主義危險。雖與現代專業(yè)文化具有不同的形態(tài)和生產方式，但傳統(tǒng)大文化并非天然自在，也要創(chuàng)造和運用特定的符號標識，用以有意識地觀察、省思、解釋人與自然、社會和自身的關系，使其形成理論和話語體系。這就是所謂勞心的過程。勞心者的文化生產從勞力者那里汲取經驗和養(yǎng)料，但文化符號和理論的生產特權牢牢掌握在勞心者手中。此種文化越是強調涵指之廣闊，其生產、接受和涵養(yǎng)耗費的專門時間就越多。

大文化傳統(tǒng)之所以飽含跨越時空的思想價值，既因它具備遠長于現代歷史的時間積淀，更因古人對其生產涵育耗費的專門時間更長。在人類物質生產條件絕對低下的歷史條件下，文化生產的大取向越強烈，勞心者與勞力者的角色差別就越分明，反之亦然。在二者相互推動發(fā)展的過程中，若統(tǒng)治者自認為從大文化傳統(tǒng)中獲取了更多統(tǒng)治啟示和價值，這種文化生產就會具備更加濃重的閉環(huán)色彩。勞心者很多具備普適意義的命運言說，是因其與勞力者客觀共享人類生命體驗，而不見得是其主動關懷或親身勞力的結果。

這揭示了近代中國被迫開啟現代化進程時，普通民眾的文化思想準備狀況。他們不僅尚未接受現代科學文化啟蒙，實際上也不曾有多少機會專門接受傳統(tǒng)文化訓練。根植于大文化傳統(tǒng)的完美人格和理想世界，距離整個社會實際還很遙遠?，F代專業(yè)文化的普及發(fā)展，為大眾漸次提升大文化的素養(yǎng)提供了實際可行和必要的中間步驟。

對道德、文明概念的進一步辨析或有助于理解該事實。道德概念在向現代演變的過程中，有一個關鍵的傳統(tǒng)意義線索，它對人掌握宇宙規(guī)律的能力進行價值判定，亦即只有品行端正高尚才能掌握宇宙規(guī)律，或者說品行端正高尚才能生存進步于宇宙之中。這為溝通古今道德體驗架起了橋梁。當前道德建設面臨諸多挑戰(zhàn)，是否具備一定的科學文化水平，不能與是否具有一定的道德水準簡單畫上等號。但伴隨國民教育的普及和更多人具備更高的科學文化水平，受教育人群的道德水平總體上也在提高，這里發(fā)揮作用的不只是專門的道德教育課程，專業(yè)文化的發(fā)展方式不斷以專業(yè)文化本身難以充分解釋的方式，讓現代社會的道德體驗朝向類似于傳統(tǒng)道德理想的方向發(fā)展。

“文明”一詞進人中國現代話語體系后，詞義發(fā)生更顯著深刻的轉變①。在少數學術語境中，該詞作為比較中性和宏觀的概念出現，用以概括人類在各個歷史階段或廣泛地域內，以特定生產生活方式為中心的整體樣態(tài)。而在大多數的學術、政治和社會生活場合，該詞的使用都帶有強烈的現代價值取向色彩，語義指向愈加去宏觀抽象而變得具體化，特別指向工業(yè)現代化及其所需的社會生產生活秩序。在此基礎上，中國社會逐步培養(yǎng)出對人類現代文明的反思能力，“精神文明”提法從學界小范圍的討論逐步成為社會流行話語。更重要的是，該提法從物質文明的對應面，逐步向涵括物質文明甚至比物質文明語義維度更高的方向發(fā)展，把人類古代文明特別是中華文明從歷史、考古范疇甚至是落后于西方現代文明的潛義中釋放出來，賦予其愈加重要的當代價值和獨特文化優(yōu)勢。這種文明理解方式愈加接近大文化敘事傳統(tǒng)，它或不是單純依靠現代專業(yè)文化邏輯能夠充分解釋的，卻是通過專業(yè)文化的發(fā)展而來。

三、在腦與心之間

傳統(tǒng)并不僅僅是為現代思想的生產發(fā)展提供必要、具體、原始和樸素的改造和轉型材料，同時也以“象”“質\"渾然一體的形式，為人類認識與自然、社會和自身的關系提供啟示。這些啟示以某種思維經驗和敘事話語傳統(tǒng)為載體，一直在影響人類的現代化探索。只不過人類或許要在分科分專業(yè)探索的基礎上，在對科學、理性價值進一步反思和突破的過程中，才能更自覺地發(fā)現這種傳統(tǒng)影響。從此意義上看，現代是批判傳統(tǒng)的結果，傳統(tǒng)則充當批判現代的工具。

無論傳統(tǒng)或現代思想，重要自變量是人的能力認識，從典型話語看即人的腦、心功能。無論東西方的傳統(tǒng)敘事，對腦的價值認識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人對自身思維、情感和行動力的認識，都與以心為中心的敘事表達渾然一體?，F代自然科學重塑了這種認識敘事。它從生理機能上對腦、心功能重新劃分。人之所以能思考，產生喜怒哀樂情緒，發(fā)生情感變化，有目的有意識地實踐，主要歸結于大腦的作用。心則被具象化為物理形態(tài)的心臟，維持肉體生命存續(xù)的功能重大卻單一。

自然科學的重大進展，對社會科學的認識敘事產生復雜影響。在話語呈現上，社會科學領域和大眾語境中沒有出現太多直接的“腦\"字表述，但大腦功能作為現代社會共識，為思想意識相關話語生產提供了底層邏輯。當學界和社會談及思維、情感和實踐，亦即人幾乎所有有意識有目的的活動，都以腦的作用為認知敘事前提。學界從此意義上強調科學、理性精神，以腦為中心的話語生產，為社會科學批判傳統(tǒng)，建構現代性的社會思想體系、理論體系、話語體系，提供了關鍵性的話語標識。

至于心，與自然科學領域情況不同，社會科學領域和大眾語境中的傳統(tǒng)表述仍大量存在，語義和意象復雜豐富，甚至催生新的核心概念。相比西方，中文世界的表現更典型突出。這在文藝生產、政治動員和日常生活用語中尤其明顯。當提及心扉、民心、心意時，人們在肯定大腦思維和情感生成機理的前提下，并未破壞傳統(tǒng)文化賦予這些概念的完整意象世界。在更強調嚴謹、系統(tǒng)的社會科學話語生產中也是如此。思維、情緒、意識等概念的出現，并未取代或阻止心智、心理、心態(tài)等詞的敘事流行。這不僅是用語習慣的延續(xù)，更是在現代語境中，對前后兩組詞作個體與群體中心敘事的劃分，抑或是對個體和社會價值意志的生成演變進行過程階段性劃分。換言之，以腦為中心的現代話語生產，更像是以現代專業(yè)系統(tǒng)的分析方式揭示傳統(tǒng)敘事未能具體、科學呈現出的意象文本“前面的可能世界”①

在此過程中，以“精神”為代表的新的核心概念得以產生。它的意義在三個層次上擴展：一是大腦和神經系統(tǒng)相關的生理表現，在此語境中出現精神話語，往往具有一定的病理指向。二是人的整體狀態(tài)，如精神萎靡、精神抖擻等。即時、直接和專門的大腦神經活動很少被強調，凸顯的是處境、經歷、身體條件等各種因素對人的綜合作用反饋。三是人的價值觀和意志力。在這個層面上，個體生理條件特別是大腦功能(智商)差異被進一步放在次要位置。精神特別是精神世界的提法，不是一般性機械性整合概括以心為中心的傳統(tǒng)話語遺產，而是著重把遭受現代科學理念沖擊或異化的，以現代科學話語難以解釋的所謂心能體驗，通過更具調和性的理論闡釋方式和敘事策略重新進行話語生產。

精神概念雖有多重語境意義，卻很少像文化、文明那樣引起解讀的混亂。三種語境意義界限明晰、辨識度高，人們對精神在不同語境中的各自意義具有高度共識和闡釋默契。且相比前兩個層次，第三個層次意義上的日常使用頻次占據絕對多數。這與社會科學領域的闡釋偏好互為推動，凸顯出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對人的思想觀念乃至人的整體進行精神式把握的強烈依賴。其實這對中國人的傳統(tǒng)記憶而言并不陌生。文化、道德等在傳統(tǒng)中就是核心概念，只是其意義發(fā)生了現代重構，如同\"舊詞新命”。“精神”一詞雖早已有之，但其內涵在中國現代話語體系中發(fā)生轉變。作為此種意義上的新詞，精神這一概念將以“與形合體\"形式表達“形之上”奧秘的傳統(tǒng)文明內核保存下來。

此情況的出現，仍是以把握和保護人的主體意識為關鍵動因。古代君王改造和利用人類遠古想象，將人的作用“心”化，將“心”的作用神秘化。這種文明敘事以不可知的神的旨意為底層邏輯，但在此基礎上，人對自身能力，特別是省思、情感、意志把握和改變世界的能力，獲得了比較廣泛且有深度的想象許可空間?，F代化進程以科學名義和真正理性面目，逐步沖破并重新建構人類文明敘事的底層邏輯。但由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科學規(guī)范，卻反過來限制和控制了人類對自身潛能的想象。一些“專業(yè)權威\"對真相的封閉式闡釋和科學普及過程中人類形成的某些慣性思維，愈似異化為凌駕于人類之上的新式神秘力量。相較古代，這種新式神秘想象建構在更立體、縝密、全面、徹底和自洽的底層邏輯上，人的傳統(tǒng)基因記憶與生命體驗交相作用，使生活經驗與現代理性訴求間的關系日趨緊張，推動人的主體意識自覺和話語體系“繼續(xù)革命”。

這一情況在中國演變得更復雜。在科學救國、國力趕超的戰(zhàn)略語境下，精神話語借助培育弘揚科學精神、理性精神等提法獲得進人現代話語體系的入場券，但其快速流行必然突破西方式的科學啟蒙范疇，而是與政治社會動員更密切相關?，F代自然科學本勢在解構人們對精神意志的傳統(tǒng)認知方式和使用經驗，但近代中國正是自覺不自覺地依靠傳統(tǒng)經驗，急切彌補自然科學事業(yè)內生動力的嚴重不足。然而，科學落后狀況終無法憑借外部意志迅速改變。原本在理想狀態(tài)中，應通過自然科學發(fā)展、技術應用和工業(yè)化推動的國防和經濟現代化建設任務，實際在相當程度上仍依靠大規(guī)模的樸素體力勞動。在西方科學和工業(yè)革命成果不斷加速轉化為實際生產力的情況下，其科技含量所能實際替代的簡單勞動力愈多，中國應對外部競爭和抵御侵略戰(zhàn)爭需付出的簡單勞動力就會愈多。這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和社會主義革命、建設過程中表現得尤其典型。面對不斷加大的勞力規(guī)模和勞動強度需求，近現代中國對精神的理解敘事，進一步遠離以科學、理性為中心的現代式想象，而表現出對傳統(tǒng)精神動員的強烈路徑依賴。

自然科學事業(yè)的落后，使對普通民眾的勞力動員與思想啟蒙任務在中國發(fā)生更加深刻的耦合。相比當時的政治力量，近代知識群體也強調普通民眾服務現代化國力競爭的工具價值，但更以普通民眾具備主體意識作為現代化的根本目的。這更符合現代文明的進取本義，也體現出西方現代政治思想的深層次影響，但國民教育、科學普及的滯后，使得很難憑借專業(yè)文化標準證明普通民眾如何成為現代社會的主人，因而對傳統(tǒng)的心能記憶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精神敘事注入了更強大的動力。

在這里，民族性集體性的憂患意識，顯然強烈影響到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現代性自由解放觀念的理解和改造。他們對現代人格的鼓吹，既指向獨立自主，也強調對民族和社會的貢獻，亦即要成為有用的人。表面上，他們只是自覺不自覺借用傳統(tǒng)的規(guī)訓修養(yǎng)\"君子\"方式，以\"先生\"式的傳統(tǒng)敘事話語形塑“德謨克拉西和賽因思\"的權威，啟蒙普通民眾的民主科學思想。更深人看，他們把規(guī)訓修養(yǎng)“君子\"的內容也繼承下來，只是不再以之獨善其身，而是進行大眾化傳播。在此過程中，現代民主科學思想影響到他們對傳統(tǒng)的理解，而對傳統(tǒng)的記憶也影響到他們對現代思想的篩選。越是自覺鼓吹建塑現代國民之精神，傳統(tǒng)的精神體驗就流傳越多，從“禮不下庶人\"走向“庶民之禮”。由此，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就在現代理想與現實考量的博弈中，為主動順應、積極推動普通民眾的主體意識生長鋪就一條中國式道路。

現代社會科學是近代知識分子設計推動這種精神改造的基本依托，而精神敘事的大流行又反過來加劇他們發(fā)展社會科學的使命感和信心。但無論是他們建立現代社會科學的初衷，還是發(fā)展社會科學的目標，都不是為了繼承傳統(tǒng)，而是打破傳統(tǒng)。當他們逐漸發(fā)現其對傳統(tǒng)精神敘事的不自覺依賴，他們內部的意見就開始發(fā)生分化，并演變?yōu)槟芊褚宰匀豢茖W方式發(fā)展社會科學特別是研究精神問題的爭論。

百年前的“科玄論戰(zhàn)”正在此背景下發(fā)生。“科學派”有自然科學界的人士，但總體上看這場論戰(zhàn)發(fā)生在社會科學界內部①。正如幾十年來的研究已經普遍揭示的，當時即便所謂“玄學派”也從沒說要繼承發(fā)揚玄學傳統(tǒng)，更不會以玄學名義自詡自居，他們和“科學派”一樣，希望中國社會和文化擺脫玄學的解釋方式。透過論戰(zhàn)雙方使用的各種標簽和策略性語言，可以發(fā)現他們當中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保守主義或西方主義者。既有研究多強調論戰(zhàn)的發(fā)生源自雙方受到西方不同思潮的影響。但筆者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雙方都在切身和日常的思考與實踐中，感受到傳統(tǒng)精神敘事的巨大慣性。對“科學派\"來說，當時科學是否已具備相應的解構能力是次要問題，關鍵是超驗地相信人類現代（自然）科學一定能夠也必須解構它?！靶W派”則認為須尋別路，只是不知如何以現代的且非“科學萬能”的方式解釋出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攜手重建對自然、經濟與政治秩序的認識，但當面對自身，他們無法再從精神形態(tài)之外找到解釋方式的共識。這不是說傳統(tǒng)的精神敘事結論才是真理，而是其對精神的整體性認知敘事方式具有超越傳統(tǒng)與現代的價值。

“科玄論戰(zhàn)”雙方都帶著傳統(tǒng)遺產，也同樣扮演著現代使者的角色。常有人說該論戰(zhàn)推動了科學價值的傳播，實質上它推動的是現代價值的傳播。還有人說論戰(zhàn)的內容超前于那個時代，可它實質上是精神敘事大流行的結果。論戰(zhàn)的出現，表明現代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已進至如何看待人自身的階段。無論是以自然科學還是其他方式認識和解釋人的精神世界，精神作為考察對象和論爭話語中心的存在，都決定了傳統(tǒng)從這方面向現代的延伸。這也是整個人類現代文明的命運。

馬克思主義者正因參加該論戰(zhàn)，為立足現代又以異于當時科學敘事方式認識和解釋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唯物史觀這一新的底層邏輯①。中國共產黨以此將傳統(tǒng)的精神敘事改造為論證普通民眾自古以來就是歷史主人的理論武器。在領導中國革命和建設的進程中，中國共產黨通過唯物史觀與傳統(tǒng)精神敘事的結合，凸顯傳統(tǒng)文化的革命價值②，論證人民文化的先進性③，有意識地使新中國的歷史進程成為物的現代化與人的現代化的統(tǒng)一進程④。

在此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將社會科學的生命力轉化為政治力量，又反過來推動社會科學中國氣象的生長?，F代中國進程中，政治與學術上對精神敘事的倚重始終互促共進。社會科學門類越分越細，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進一步被分解切割，但在各學科門類內部，傳統(tǒng)的精神敘事經驗仍深刻影響著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的全過程。經過人們對社會科學理論話語的日常使用與傳播，傳統(tǒng)精神敘事對社會生活的影響更加具體、多樣和深刻。

四、在理論與實踐之間

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傳統(tǒng)始終融貫于文化形態(tài)、敘事方式等基本方面。我們不應輕易將這一現象歸結于現代化的不徹底。但若反過來將現代化看作偽命題或大傳統(tǒng)的中間階段，甚至得出所謂現代即“傳統(tǒng)的精神 + 現代的物質”的結論，那是更大的誤解。

百年來中國社會科學在形態(tài)上從專業(yè)文化轉向大文化的進取訴求，在敘事方式上對精神敘事的愈加強烈和自覺依賴，都是以社會科學建設的大眾化立場和大眾化取向為關鍵推動力。這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現代價值烙印。透過分科分門類的專業(yè)文化生產方式來看，現代社會科學理論亦是知識分子與社會大眾的互動式生產。這不僅進一步體現出現代與傳統(tǒng)文化生產方式的區(qū)別，更逐漸開辟了人類對文化對象的開放式、過程性把握路向。

無論是傳統(tǒng)文化還是現代科學文化，總賦予對象以確定性把握，區(qū)別只在于確定性的獲得是來自對超驗還是人力的想象。這在中國得到典型證明。自不必說儒家綱常與佛家因果，道家主張的不可道、不可名，也是超驗強調的另一種確定性，即確定不可知。近現代中國把文化生產還原為人的現實性活動。學界和社會愈加廣泛弘揚科學價值，不是認為科學已經解決所有問題，而是強調人具備這種能力。

強調服務生產應用、大眾思想革新的現代科學特別是社會科學，有賴于專業(yè)專職的文化生產隊伍與社會大眾的互動式生產，勢必顛覆人類對文化對象的確定性把握方式。由于近代中國開啟現代化進程的被動性與被迫性，以及強大傳統(tǒng)為知識分子應對此情況提供的典型思維方式，上述互動式生產及其命運在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過程中得到更顯著的體現

理論與實踐的話語流行為理解該問題提供了關鍵線索。馬克思指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①當一種新的理論試圖全面系統(tǒng)解構人們既有的認識和解釋世界的方式時，它實際上已經產生改變世界的訴求，并使該理論的傳播過程成為改變世界的實際步驟。這正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引入和建立現代社會科學時面對的情況。他們不自覺背負的傳統(tǒng)思想遺產特別是來自儒家學說的規(guī)訓，也始終內含“經世致用”的強大動力。入世之學與出世、遁世之學或同樣重視理論建構，但前者勢必更重視價值傳播，主動留下更多的公共性文字遺產。從“天生我材必有用”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難發(fā)現儒家積極人世理想對中國古代知識精英的深刻影響，以及后者在文化生產中對前者理想的自覺不自覺再傳播。這種傳統(tǒng)思想遺產，既構成多數近代知識分子學習引進西方現代社會科學體系的主要動力，也使他們在建設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理論體系時，把重新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任務訴求更緊密聯系起來。他們對理論與實踐關系的強調，暗合了治國平天下的終極理想傳統(tǒng)。

但此語境中的理論，往往指向業(yè)已基本完備和成熟的理論形態(tài)。儒家傳統(tǒng)講“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也是以“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的“修身”“學高”為前提條件。若以此標準衡定傳播現代科學價值的資格，無論說是為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只怕多數近代中國知識精英都要被排除在外。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因而更緊張起來，這又推動“闡釋\"概念的興起。知識精英們一方面引進吸收西方學科體系及其理論支撐，堅持按照分科分專業(yè)的方式搭建中國社會科學框架和培養(yǎng)人才；另一方面愈加經常普遍倚重闡釋的方法，特別是依托外來的學術概念而將其與原生理論體系剝離開來，對改造中國社會思想的方法步驟進行現代式的想象和傳播實踐。

此種闡釋的實際流行過程，表面上只是以現代理論作用于反傳統(tǒng)實踐的變通之法，實際上建構的是中國社會科學的內容本身。該內容固然與現代西方理論不同，但也絕非“外來現代概念 ⁺ 中國傳統(tǒng)思想\"那么簡單。當建立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的訴求同時賦予文化大眾化的立場與闡釋方法以合法性，兩者就不斷加速和加強相互影響，進而撼動專業(yè)專職的文化生產者的理論和話語權威，使中國社會科學呈現出更加顯著的互動式建設發(fā)展過程。

在此過程中，精神涵指范圍的進一步擴展成為重要動力。維特根斯坦說：“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學問題都已經得到回答，也還完全沒有觸及人生問題。當然那時不再有問題留下，而這也就正是解答。”②他認為現代科學完全無法解答人生問題，這個觀點未免偏激，但也側面提示人生問題不是在科學探索的盡頭等待被發(fā)現，而是始終存在于人類以科學探索為中心的現代活動中。從所謂科學問題到人生問題，都體現出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和把握方式。這個方式一直以對世界的組成式把握為基礎，把世界分成自然、社會和人自身（人生）等幾個部分。特別是對人自身的理解，構成古今文化文明溝通批判的關鍵條件。但正因此，當人類開始思考表達世界，世界也構成人類的精神活動及其結果③。所謂精神作為人類又一種想象和敘事方式，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即不僅能從人的生理和社會屬性之上更趨深刻整體把握人自身，而且進一步強調了人自身對自然和社會映像式演變的決定性作用，使得人能從對世界的組成式把握之上更趨深刻整體把握世界，從對人的世界化認識走向對世界的人化認識。

出現在現代面前的人類傳統(tǒng)也包括中國傳統(tǒng)，實際上都是對世界進行上述組成式把握的結果，已很難看到其思想發(fā)展的本來過程。但每當試圖推翻傳統(tǒng)建立新的思想，從自然、社會再到人自身的由外而內認識順序很難自發(fā)跨越。因而當近代中國知識精英發(fā)出人生觀之問，愈加依賴傳統(tǒng)精神敘事改造國人精神世界，絕不是說中國傳統(tǒng)僅從人自身意義上論說精神。恰恰相反，它從理論形態(tài)和邏輯上都深刻建立在世界整體意義上，這就使得與近代中國初興的現代科學相比，中國傳統(tǒng)更能廣泛深刻地觀照人生命運。

對科學的想象與實際生命體驗的不對稱，對直面社會日常生活的社會科學更是如此，很難不讓知識精英們感到闡釋焦慮。但這既可能導致他們進一步喚醒傳統(tǒng)記憶，也可能使其更自覺地強調和發(fā)現傳統(tǒng)阻力，推動建立現代精神。實際上，這兩種看似相反的進取方向是互相作用的過程。知識精英們越是明顯感到精神在改變社會思想和引起社會變動中的作用，就越難說清楚精神是什么，又為什么能產生這種作用。之所以出現此情況，一個重要原因是社會大眾精神話語權的提升。

當中國從古代邁人近代社會，社會大眾從一定程度上就與知識精英共享對精神的傳統(tǒng)式想象記憶。但其獲取這種想象的方式與知識精英具有顯著區(qū)別，主要不是來自理論和文字，而是與命運相關的各種生活體驗和經驗傳遞。當知識精英開始從自然和社會意義上逐步解構對精神功能的傳統(tǒng)想象，社會大眾不可能立刻發(fā)生相應的認知轉變。相反，接受文化教育和紙媒傳播范圍的逐步擴大，使更多的普通民眾開始具備初步的理論概念表達能力。他們以此更有效地傳遞、交流對精神特別是命運的傳統(tǒng)想象。當我們試圖深人把握社會何以作為近現代中國理論的實踐對象而產生時，這是不能忽視的依據。

中國近代歷史進程中，社會大眾對精神功能的宏大理解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這不僅體現在各類宗教和民間信仰借助現代話語體系繼續(xù)流行，更典型的是社會大眾從總體上對自身與自然和諸如家庭、社群乃至政權等社會關系的理解表達，仍與以人作為整體性精神存在的意念意志作用密切相關，從而進行人生命運起伏沉降的歸因論說。但正是在此過程中，社會大眾開始逐步擺脫對精神的被動式認知。某種意義上，傳統(tǒng)想象中的精神功能有多廣大，人在精神面前的地位就有多被動。這與對精神可知或絕不可知的確定性理解互為邏輯因果?，F代科學對人體機能、人與自然關系、政治社會秩序的重新理解，無疑是瓦解精神對人統(tǒng)治地位的重要推動力。但更重要的原因或在于，與勞心者從“形而上\"層面強調精神功能相反，勞力者努力把精神拉進“形而下”，希望從精神體驗中獲取果腹蔽體的物質回報。當近代中國的生存資源獲取方式走向愈加深刻復雜的變革，無法依靠傳統(tǒng)的經驗記憶得到解答和預判，社會大眾的實際生活和表達敘事則逐漸掙脫傳統(tǒng)的規(guī)矩束縛，與生存斗爭需要更緊密直接聯系起來，人成為精神的主人，精神在大眾語境中的確定性內涵逐漸喪失。

汽車得以行駛，歸根結底不是人力驅動，而是汽車自身的動力構造。人學會說話，決定性因素也不是別人怎么教，而是人自身具備的語言習得和組織能力。前文論及近代知識精英對社會大眾的精神動員和改造，其相應的理論建構之所以能夠得到正向積極的實踐反饋并發(fā)生實際作用，是以社會大眾的精神認知準備和變動為基礎乃至根本決定條件的。更重要的是，存在于我們觀念中的社會科學理論與社會科學工作者生產出的原始文本并非一回事，而是要反復經過實踐受眾的經驗加工和話語再生產。任何理論一旦成為公共遺產，就無法繞開如此命運，只不過現代性理論是更加廣泛徹底的互動生產成果。在此過程中，近代中國知識精英對傳統(tǒng)精神敘事看似矛盾的態(tài)度，實際都成為現代思想生長的必要步驟

近代中國社會科學理論的互動式生產，更為其跨越現代科學理論的純粹性、徹底性標準陷阱預埋下重要的思想條件。社會大眾對精神功能的力“向外求”理解，不僅未因其打破對精神內涵的確定性認知和上升為精神的主人而消解，反因此不斷強化。能否從純粹理論上說清楚精神到底是什么，又為什么會發(fā)揮作用，這已經變成次要的社會需求，社會大眾更看重的是這種作用是否符合他們改變自身命運的訴求。因而他們與知識精英們共享理論應接受自然與社會變革實踐檢驗的價值觀，這種價值取向也內在要求知識精英們特別是其中的社會科學工作者，更加注重從精神也就是人的角度，理解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生產的內容實質，避免走入新的異己力量崇拜。

當然在尚未接受現代科學思想的廣泛深刻洗禮之前，這種反思自覺必然產生復雜的導向影響。正如近代知識精英從總體上沒有充分自覺發(fā)現或不愿承認傳統(tǒng)精神敘事的現代性、整體性價值，他們也尚未上升到生產層面，充分自覺發(fā)現社會大眾對現代社會科學理論形成和發(fā)展的必然和必要作用。他們仍然追求對世界真相的確定性把握，只不過是以新的確定性替代舊的，特別是要實現確定可知。因而當感受到理論與實踐間的緊張關系，近代知識精英更強調反思對外來理論的理解闡釋是否出了問題，而不是這些理論本身的主觀性限度①。

馬克思主義的引入為沖破這些迷思提供了利器，因此才有理論、實踐提法的流行。但如今回頭看，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也受到如同其他外來理論的路徑依賴影響。這不僅體現在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與認識、解釋和改變中國國情的關系上，也體現在對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理論形態(tài)的確定性想象，及由此對實踐內容形式的確定性想象。實際上，馬克思主義中的實踐概念之所以具備空前的思想變革能力，關鍵不在此概念本身，而是借由它重新認識和解釋了精神，發(fā)現人是精神的主人②。人觀察、思考、解釋、想象和作用影響的對象有多廣闊，精神的功能范圍就有多廣闊，同時，精神的功能局限也在多廣闊的范圍內存在。這種所謂局限不是說一定存在人無法認識把握的真相，而是說由于人對世界的探索一直在精神化的過程中，人對真相的認識把握是不斷發(fā)展變動的③。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精神的上述局限概念也就喪失了存在意義，取而代之的是過程，是世界與世界亦即人的精神的互動過程。

馬克思主義由此實現了對人類傳統(tǒng)思想與西方現代思想的超越④。如果把這種超越理解成確定性的迭代，按照人類既有思想的確定性邏輯給馬克思主義冠以解釋世界的最終確定性之名，那只是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話語表述支撐其他的思想，剝奪了馬克思主義改變世界的使命和能力。但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重新發(fā)現精神，我們之所以能從此意義上重新發(fā)現馬克思主義，又是以傳統(tǒng)特別是現代科學思想的確定性認知迭代為基礎和必要前提的，這是所謂過程性認知的題中應有之義。

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按照科學、專業(yè)方式認識與解釋自然和社會，借助腦科學、心理科學和現代社會行為理論探照反思自我精神世界，逐漸成為社會大眾普遍性的價值追求。科學文化水平的普及與提高，為社會大眾自覺比較傳統(tǒng)與現代精神敘事的區(qū)別與聯系，不斷積累對傳統(tǒng)與現代認知方式的超越能力提供了重要條件。這是人類思想發(fā)展超越的共同路徑。只不過相較西方，由于現代科技經濟基礎長期薄弱和更龐大的人口規(guī)模，中國社會大眾的思想發(fā)展與生存斗爭的聯系更加緊密直接，這也是他們與中國知識界對現代科學思想價值認識的發(fā)展變化得以互相影響、互相推動的更加深刻的契合點。作為二者互動式生產推動的中國社會科學理論，之所以表現出愈加顯著的類似傳統(tǒng)價值面向，固然可能由于中國傳統(tǒng)的強大生命力和慣性影響，但也在于中國社會科學相對特殊的生長發(fā)展條件。更準確說，這兩個原因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是互相給予養(yǎng)分和互相作用的，為我們觀念和感知中的傳統(tǒng)打上深刻的現代烙印，也為我們理解和想象中的現代打上深刻的傳統(tǒng)烙印，這是傳統(tǒng)思想轉變?yōu)楝F代思想的來路，也孕育著現代思想向未來超越的能力和去向。

五、在知識分子的理想與自覺之間

通過辨析專業(yè)文化與大文化、腦與心、理論與實踐及其相關流行話語，使傳統(tǒng)記憶與現代想象相互祛魅，現代對傳統(tǒng)的所謂對抗、取代，實則是傳統(tǒng)思想的現代轉型及其在此基礎上的繼續(xù)蛻變。但大至文明小至觀點，都有其不言自明、不言而喻、理所當然的“根”。但很多人都會忽略這個“根”，就像人用眼晴看一切，可眼力再好的人也看不見自己的眼睛。精神敘事也存在類似盲點，即精神是人的活動，導致人類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能力想象成某種異己力量。但我們在批判該問題時，為敘述方便，把人分解成知識分子和社會大眾兩個看似界限分明的部分。這同樣帶來把人的能力異己化想象的危險。中國社會科學的理論和話語是知識分子與社會大眾的互動性生產，但知識分子在其中始終發(fā)揮主導作用，其提供的原始文本是互動性生產得以發(fā)生演變的基礎材料，思維敘事方式更發(fā)揮著隱性且重大的示范形塑作用。這就有必要著重為知識分子概念進一步祛魅，打破因相關概念敘事導致的封閉式意象世界。

能否像批判本質敘事那樣將知識分子視作人身份演變的過程？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隊伍不斷擴張，社會大眾轉變?yōu)橹R分子及具備相關身份的方式和渠道之廣，遠非古代能比擬。分科分專業(yè)的文化生產方式和社會化大生產格局，使越來越多的人處在知識分子與社會大眾的身份轉化中。

我們不是要把知識分子概念泛化虛化，而是強調克服以社會分工劃分自然人群的慣性思維，避免將現代價值賦予該身份的解釋權威與實際承擔該角色的人等同起來。這里說的知識分子主要指社會科學工作者。他們能擔負此工作，首先因為他們具備更強的自覺能力，即自覺推動理論世界與外部世界互動的意識和能力，試圖在互動中樹立對理論發(fā)展的闡釋權威和解釋人們社會歷史觀念的專業(yè)權威。

知識分子的自覺還體現在對自我精神高地的塑造中。前文述及中國古代知識群體力“向內求”，這是世界范圍內該群體共享的價值傳統(tǒng)。它或源自長期進行抽象思維訓練，但知識精英并非以解釋世界的話語權標識自己的更高精神境界。他們不避諱反而強調自身生活經驗對其內省、開悟和追求高尚、純粹人生的推動作用。更準確地說，他們不認為從事理論和文化生產助其占據精神高地，而是反過來認為其占據的精神高地助益于其理論和文化生產?，F代化進程中，社會科學理論發(fā)展的專業(yè)化程度越高，知識分子越是慎言諱言其專業(yè)整體、全面把握世界的能力，這不妨礙其占據精神高地的價值取向和能力自信，從弱相關乃至無關社會地位意義上獲得精神富足體驗。

在自覺基礎上，產生了作為知識分子的第二項重要能力，即建構理想。他們努力擺脫從自身專業(yè)角度循規(guī)蹈矩認識和解釋世界的方式①，而是依托對自我精神世界的建構目標理解完美人格，以之為中心批判世界真相，建立與社會現實相區(qū)別的理想社會圖景。知識分子與社會大眾理想的區(qū)別，更準確說是人兼負這兩種身份的理想的區(qū)別，不在于是否關照其外部世界特別是身處的社會，而在于是否從自己生存發(fā)展的直接和本能需求出發(fā)③。知識分子通過正視和批判這種需求，自以為掌握理性武器和經過理性洗禮，因而建構的理想是正確和正義的。

這種建構是相比自覺更重要的能力，社會科學通過它為受眾觀念中的歷史與現實涂抹了一層基礎顏色。知識分子不是面向社會專門系統(tǒng)闡述理想社會的模樣，這個模樣在他們自己心中或也不能完備存在，而是從理想對照自身專業(yè)的價值和功能，豐富專業(yè)觀點的闡釋方式和推進專業(yè)思想的創(chuàng)新。知識分子認為其理想是現實應當變革的朝向，而且具備變革實現的條件，是可以實現的理想①。因而他們既無法在客觀上避免，更會在主觀意識上倚重鏡鑒和借鑒的方法，圍繞其專業(yè)相關的各種社會關系，展開古今中外直至社群個人間的比較敘事，以此不斷積累實現其理想應具備的啟示、經驗或教訓。

這是知識分子理想圖景不斷豐滿具象的過程，也是他們對傳統(tǒng)與現代的記憶想象不斷重塑的過程。其理想對其專業(yè)闡發(fā)的不斷投射影響，受眾對其專業(yè)闡發(fā)權威性的依賴，使知識分子的記憶想象源源不斷向受眾輸送轉化。當然在知識分子中，來自不同專業(yè)或同一專業(yè)不同個體的記憶想象及其傳導效果總有區(qū)別，受眾的信息接受準備則更可能千差萬別，因而每個受眾觀念中的歷史與現實模樣不會同一。但正是這種信息差的動態(tài)存在，得以保證知識分子話語權威及其記憶想象主導性作用的持續(xù)實現。若能注意到人們理解的歷史與現實始終是觀念影響的信息產物和演變過程，而且這種理解又始終與人們的價值行為相輔相成、相互作用，那就應看到，知識分子的理想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始終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關鍵作用，理想不滅是知識分子現代價值的集中體現。

問題在于知識分子對自覺、理想與其專業(yè)建樹關系的認識可能是片面甚至倒掛的。一個人成為知識分子的過程，是其不斷接受、加工和改變理論的過程。學會以理論的方式認識和解釋世界以及改變世界，才使知識分子得以獲取和不斷增強抽象思維的能力②，進而形成孕育精神高地、批判現實和建構理想的意識。從古至今，“讀書人”面對的理論樣態(tài)固有重大區(qū)別，但都是通過理論來訓練抽象思維?，F代知識分子仍追求內省，既是受傳統(tǒng)價值影響，更是人類社會進行理論式思想生產的結果。

因而在進一步揭示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如何影響其專業(yè)發(fā)展之前，首先有必要發(fā)現專業(yè)如何影響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建構。中國社會科學的學科體系經過百年發(fā)展，大致形成文、史、哲、經、管、法、教育和藝術8個門類，基本反映了現代人文社科事業(yè)的通用分科狀況。表面上看，這些學科是從不同角度支撐建立現代性的文化思想和社會關系，實際是以現代外來分科方式切割和批判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外來思想、中國傳統(tǒng)和經濟社會變革實踐的互動過程中，推動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現代轉型。

但近代知識分子面對不同學科的心理準備明顯不同，越是與現代生產生活方式聯系緊密的學科，越給他們整體移植、無關傳統(tǒng)的觀感，似乎這些學科只是在憑空生成中國的某些現代思想。而正是這些學科最直接顯著地順應了現代化實踐的程序和制度訴求，集中展現理性姿態(tài)。從今回望，理性概念雖已被打上深刻的現代思想烙印，然而理性的訴求由來已久③。古代知識精英對理論和抽象思維的依賴，同樣與這種訴求相互影響、相互推動。理性的訴求使近代知識分子對其他學科逐漸產生類似的觀感和建設思路，不斷加深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誤解。由此可見，理性敘事的流行或有來自西方現代哲學思想的暗示，但更因契合了中國知識分子力“向內求”的訴求，只是這種訴求愈加倚重和習慣以現代社會科學的敘事邏輯和話語表現出來。

專業(yè)不斷形塑知識分子對理想的理性化理解，這種理解不斷推動他們對專業(yè)的理性化追求。相比古代和傳統(tǒng)，與其說現代社會科學實現了真善美敘事邏輯的專業(yè)化，不如說是理性化。在制度理性特別是情感理性的自我暗示下，知識分子以日益嚴密的邏輯、深厚的理論和豐富的話語支撐起完美人格敘事，這種敘事越是凸顯理性、科學色彩，作為該敘事潛在主體的“人\"越喪失真實性根基。

話語特別是核心概念作為社會科學理論文本生產的終端，我們一直試圖借助對這些概念的流變分析重新發(fā)現人的作用，可也恰是其最顯性、生動、經常和有效地影響了這種發(fā)現?？茖W概念對審美行為的滲透，理性概念對精神體驗的解構，都是社會科學作為現代文化樣態(tài)從整體上產生的重要影響。從各個社會科學專業(yè)本身來看，標準、制度、法律等各種概念的流行，也漸漸使人們忘卻乃至忽略了這些概念本身都是人的創(chuàng)造，其中蘊含的意象世界都與人的觀念息息相關。人們總試圖通過這些理性設計克服價值立場和日常經驗對思想行為的影響，卻忘記了這些設計本身就是立場經驗的反映，只有承認立場經驗對理性決策的影響才是更理性的認知。

這些概念的物化傾向，又不斷催生對相應社會關系和分工的類似認知，知識分子作為這些概念生成、闡釋和應用設計的關鍵主導群體，也被披上物化外衣。這不是說人們認為知識分子的言論都是對的，特別在信息技術革命背景下，受眾獲取信息的渠道越發(fā)多樣，他們與所謂專業(yè)信息的關系越加緊張，而是說人們很少從知識分子作為人的主觀方面探尋其言論為什么錯。

對知識分子來說，這種物化理解固然是更復雜的形成過程。他們并不否認而是試圖克服主觀因素的影響，強調超越自身利益審視社會利益，強調調查取樣的典型性和普遍性，強調論證邏輯的嚴密性，強調以案例、數據說話，強調以定量取代定性。他們或許不認為其個體自身的天然理性，卻自覺不自覺地朝向絕對理性進取，堅持對人和社會的本質式探究，這是把研究對象物化，也是對知識分子作為整體的物化要求和暗示。

這種心態(tài)的產生，是人類自古以來抽象思維活動不斷螺旋式發(fā)展的結果，人類現代思想的互動式生產在其中發(fā)揮了關鍵的推動作用。受眾對專業(yè)信息的批判意識和能力不斷增強，不斷加劇知識分子“以理(性)服人\"的自我要求。而受眾在評價知識分子言論的對錯時，也不自覺把受眾角色物化了，因而在反思知識分子是否只講自己想講的同時，也須反思受眾是否只聽自己想聽的。

如前所說，現代社會知識分子與社會大眾的界限愈加模糊，個體身份角色處在愈加頻繁靈活的互換和交叉變動中，現代知識分子心態(tài)實際反映了社會普遍心態(tài)，是對人的思想采取物的認知方式的絕對理性想象。

絕對理性想象總是內含絕對完美的意義，通過絕對完美的理論和話語呈現出來。因此，人類的思想突破往往就只能以起初看似粗糙的形態(tài)發(fā)生。今人眼中的文藝復興和思想啟蒙多精彩華麗，中世紀多黑暗，在這些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當時，人們的觀感可能恰恰相反。從今回望中國社會科學百年進程，新文化運動的光輝地位無可撼動，但在運動發(fā)生的當時，即便近代中國的現代化探索已行進數十年，民主與科學價值或仍難與傳統(tǒng)強大的真善美觀念快速耦合。

“拿研究自然科學的方法，用在一切社會人事的學問上，像社會學、倫理學、歷史學、法律學、經濟學等，凡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說明的都算是科學。\"①這種取向百年來深刻影響知識分子建構和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的努力。社會科學相較自然科學的獨特價值和研究進路被強調得越來越多，但數據、比例思維仍有力左右著各個社會科學門類的發(fā)展，成為社會科學理論解釋和改變社會現實的關鍵底層邏輯?，F代理性有力打破傳統(tǒng)的絕對理性想象，推動思想和文明的進步，但它與傳統(tǒng)一樣，都是人類不懈理性追求的階段和方式。今人致力的很多思想創(chuàng)新進步，仍未突破現代理性提供的世界圖景和認知方式，很多流行思維模式和敘事話語仍在不斷暗示和強化以現代為名的絕對理性想象框架?；蛟S只有跳出該框架，即現代理性的探索方式，才能更有效解答社會科學自身及其與自然科學共同面臨的難題，特別是人的意志和情感作用。而到那個時候，我們可以發(fā)現，現代理性憧憬奮進的那個本質世界可能也不存在，當今科學對人某種程度某些方面的真相認定，可能還有重新理解和認識的必要。

當然，正如現代不是傳統(tǒng)之外憑空產生的物，未來也不會在現代之外憑空產生。無論西方文藝復興還是近代中國新文化運動，都凸顯出文藝推動思想解放的關鍵作用。與其說是人的審美需求聯系古今未來，不如說是人類對人性的感知不滅。難以名狀探源的人性呼喚，讓人類不斷突破對理性的各種異己想象，使思想不斷發(fā)生歷史性的轉型蛻變，從而歷史地構成傳統(tǒng)、現代與未來的階段和面向，但人性并非與理性相對相反的存在。后者本身就是前者的核心構成，對人性的自覺發(fā)現和為人性的自覺抗爭，正源自理性訴求的推動，它只是在打破對理性的某種成見，建立新的理性正義，而不是反對理性本身。因而為人性賦權賦能，讓它構成思想革命的動力，須臾離不開理性和抽象思維的邏輯和話語生產。

從此意義上看，從古至今知識階層的抽象思維活動和文化生產，既不斷導致絕對理性想象和社會思想固化，也不斷孕育生長思想革命的主導關鍵力量。批判現代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和思想的同時，絕不應否認和低估他們在可預見的未來推動思想解放的關鍵作用?，F象學派強調透過科學概念揭示現象的本質，重視把握現象本身。但若由此否定抽象思維的價值，同樣是危險的。時間不等同于人們對時間的理解和以此為核心的概念生產。但人們對日月更替、氣候循環(huán)的周期感知，對生老病死的過程體驗，對相應的生產生活內容安排，總需要一定的時間符號加以標注和溝通。正是有了這種約定俗成或共識設計，人們才能展開對時間的多彩多元敘事，形成對時間的豐富生動理解。我們說人們觀念中的世界不是物，而是思想不斷蛻變的過程，是指思想不斷從既有的共識達到新的共識的過程，絕非否定共識存在的意義①。反思總是共識基礎上的反思，共識總是反思的參照和依據。只有首先具備發(fā)現和把握共識的能力，才有反思的發(fā)生。

更重要的是，共識不僅在一個時代的人際中不斷擴展形成，還在歷史地漸變。今天的共識經歷了世代經驗累積的洗刷沉淀，它受現代科學理論的影響，但現代科學理論也是在對它空前自覺廣泛的加工提煉中不斷形成和發(fā)展的，集中體現了一個時代認知世界和批判反思這種認知的最高水平②。中國社會科學事業(yè)的百年發(fā)展使我們有能力發(fā)現，我們對傳統(tǒng)的理解打下了深刻的現代烙印，對現代的理解也打下深刻的傳統(tǒng)烙印。由此批判反思現代思想，不僅有助于打破對現代性的絕對理性想象，也有助于更自覺地在傳統(tǒng)與現代價值的相互批判和借鑒中進一步拓展人類思想革命的進路。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光榮使命，也是對未來整個社會應向知識分子化堅定進取的深沉召喚。

責任編輯 申華技術編輯 王文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