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楚地出土文獻的大量涌現(xiàn),為研究戰(zhàn)國時期楚地夏史提供了許多新線索。清華簡《五紀》等關(guān)于“有洪”治水不力的記敘與鯀治水故事的相類,上博簡、郭店簡鼓吹禪讓制和清華簡《參不韋》默認夏啟繼位具有合法性存在抵牾,這些都對我們研讀屈賦中夏代史實與傳說的真實性與傾向性有所裨益。屈賦的美政思想源于中原文化中儒典“為政以德”的觀念,而禪讓制度又是德政思想的外化,二者綰合于明君賢臣、舉賢授能的訴求。在君臣遇合的祈愿下,屈原對鯀、禹、啟等夏史人物的評判,既體現(xiàn)了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交融,也展現(xiàn)了其對理性精神的追求和婞直傲然的風(fēng)骨。
〔關(guān)鍵詞〕楚簡 屈賦 夏史 禪讓制 美政理想
基金項目:本文系屈原文化研究院重點項目“《〈離騷〉文化史研究》(202310)”階段性成果。
新增出土文獻為文史研究提供了新材料,大量戰(zhàn)國楚地抄本表明夏文化對楚地的文化繁衍與延續(xù)有重大影響。屈賦留存了較多夏代史實與傳說,這在同期及往后的文獻中都是罕見的,王國維肯定過其真實性但未全盤接受,“又雖謬悠緣飾之書,如《山海經(jīng)》《楚辭·天問》……其所言古事,亦有一部分之確實性”①。戰(zhàn)國楚簡則一定程度還原了楚地夏史的流傳情況,如上博簡《容成氏》《子羔》對鯀禹治水,益啟之爭的記載,清華簡《厚父》中對夏史的追溯,清華簡《參不韋》里神祗對夏啟的訓(xùn)誡等。本文擬結(jié)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探討戰(zhàn)國楚文化圈層中的夏史傳說樣貌,包括楚地流傳夏史敘事、建構(gòu)特征及其對屈賦夏史書寫的影響。
一、楚簡中所見夏史人物
首先分析楚簡中的夏史,尤其是古史傳說中幾位領(lǐng)袖人物的史料,借此把握楚地流傳的文獻對夏史中重要人、事記錄之情狀,也即探求楚簡所敘夏史之樣貌。
(一)清華簡《五紀》《參不韋》之“有洪”
清華簡中與“有洪”有關(guān)的記載首見于《五紀》:“唯昔方有洪,奮溢于上,權(quán)其有中,戲其有德,以乘亂天紀?!雹佟秴⒉豁f》則是作為輔臣的神祗“參不韋”借助“有洪”這一反面例證,告誡夏啟②:
參不韋曰:“啟,唯昔方有洪,不用五則,不行五行,不聽五音,不章五色,食五味,以泆戲自歡自亂,用作無刑?!钡郾O(jiān)有洪之德,反有洪之則。帝乃命參不韋揆天之中,秉百神之機,播簡百艱,審乂陰陽,不虞唯信,以定帝之德。帝乃不虞,唯參不韋。……帝乃用五則唯稱,行五行唯順,聽五音唯均,顯五色唯文,食五味唯和,以抑有洪。
……
參不韋曰:“啟,唯昔方有洪,溢戲,高其有水,權(quán)其有中,漫泆,乃亂紀綱,莫申德。乃作德之五權(quán),九權(quán)之參,以交天之不祥。”③
“有洪”是夏啟繼位前的人物,他違抗帝命,且“泆戲自歡自亂”,好淫樂、成日放蕩、喧鬧游戲、攪亂綱紀;又因不秉德失去了天之祥的庇佑。天帝不滿,乃作五刑則“以抑有洪”,同時命參不韋“揆天之中”。有學(xué)者將“有洪”釋為共工或共工氏一族①,“有洪”也確與共工“作亂”“自賢”“淫樂”三罪相符?!白鱽y”見“以乘亂天紀”“乃亂紀綱”,《堯典》中帝堯?qū)O兜舉薦共工回應(yīng)曰“靜言庸違,象恭滔天”,偽孔傳曰“言共工自為謀言,起用行事而違背之。貌象恭敬而心傲很,若漫天,言不可用”,孔穎達疏:“共工,險偽之人,自為謀慮之言皆合于道,及起用行事而背違之,言其語是而行非也?!雹诙私匝孕胁灰?,以下犯上,禍亂綱常?!白再t”則見《逸周書·史記解》載共工授官:“昔有共工自賢,自以無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亂,民無所附?!雹邸秴⒉豁f》雖未直接指控“有洪”居位自賢,但“參不韋”向夏啟介紹五刑則對應(yīng)的各類官職有后、事、司寇、司攻、司馬等④,可推“有洪”應(yīng)當(dāng)也沒有合理安排,有“自賢”嫌疑。共工“淫樂”的劣跡見《國語》,周靈王欲引導(dǎo)放水,太子晉進諫阻止曰:“不可……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雹荨坝泻椤币鐟?、漫泆之情狀,與共工治水卻耽于玩樂而喪其志的形象是基本吻合的。其次,關(guān)于“有洪”與鯀的相似性,“有洪”與鯀都因不聽帝命而遭到排斥?!秷虻洹分械蹐?qū)︴叺脑u價是“方命圮族”,偽孔傳云:“言鯀性很戾,好此方名,命而行事,輒毀敗善類?!雹拚J為其難以管教,性情十分糟糕。并且《左傳》中的鯀也與“有洪”一般,曾有禍亂綱常的行為,“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xùn),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梼杌”,注曰:“梼杌,頑兇無疇匹之貌”⑦。賈逵、杜預(yù)二人所謂梼杌即鯀。
清華簡中關(guān)于“有洪”治水失敗的原因,都指向個人違抗天命、擾亂天紀、德行敗壞、淫溢不已帝命等行為,而非治水方法本身的錯誤。不管“有洪”是共工,還是作為與鯀相似不聽帝命的同類型人物,或者且進一步為鯀也罷①?!坝泻椤?、鯀、共工三者的事跡都強調(diào)對天則刑法的敬畏,對帝命的無條件服從。一旦越軌出格,溢出天定刑法之外,就會遭遇驅(qū)逐與被棄的命運,這也正是《參不韋》所透露出敬天法道的核心思想?!坝泻椤敝露际橇盂E,他始終以負面形象存在,未見任何彰顯其功績的記錄?;蛉缬嗉五a所言,“諸子著書,詞人作賦,義有奧衍,辭有往復(fù),則設(shè)為故事以證其義,假為問答以盡其辭,不必實有其人,亦不必真有此問也”②。二簡文皆以治水失敗作為典型的故事開端,說明敬畏天道,服從天的指令與管理是那個時代的共識,故而這樣的敘述端首才會被一次次搬演,“有洪”則是這類典型人物。
此外,《五紀》與《參不韋》一直在隱隱強調(diào)君臣相輔的理念,而輔臣之職又由天授,其核心還是遵守天命、以保邦運觀念的體現(xiàn)。據(jù)程浩判斷,《五紀》中居于四方十二位之“四正”者恰好是“東西南北”之“四冘”,而“四冘”則是“四甫(輔)”之訛,是四位輔佐至上神的佐臣③。其文曰:“后帝、四干、四輔,乃聳乃懼,稱攘以圖?!雹堋秴⒉豁f》則更甚,全篇都是天帝命三位神祗鼎力助夏啟鞏固王政之事。據(jù)整理者言,“參不韋”當(dāng)指“上監(jiān)乂”“下尸疐”“天之不韋”三神祗的合稱,他們既要“揆天之中”,總領(lǐng)夏啟制定國家運作的方案,又要代天帝授啟以“五刑則”,且將之與各職官相匹配,還要反復(fù)申訴“秉德”之事?!逗窀浮芬噍d:“王若曰:‘厚父!遹聞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啟惟后,帝亦弗鞏啟之經(jīng)德,少命皋繇下為之卿事,茲咸有神,能格于上,知天之威哉,問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雹萦斫⒘讼陌?,夏啟繼位為后,天帝令皋繇為其卿士,輔佐知事,傳遞天意,以永保夏邑。皋陶佐夏啟之事還見《四告》:“先告受命,天丁辟子,司慎皋陶,忻素成德,秉有三俊,惠汝用度天心,茲德天德用歆,名四方,氐尹九州,夏用配天。”⑥可見,天帝、天命、天紀,是歷史人物命運的決定性因素,輔臣代天之旨佐于帝君,君臣相輔,德行相配是為正道。值得注意的是,《參不韋》與《厚父》都有一個默認前提,即承認禹啟世襲。夏啟盡管“德薄”需要輔佐,但其繼位合法性是被認可的,也就是說帝位的父子相繼,在清華簡夏史中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正好與堯、舜、禹圣王一以貫之的“禪讓說”相抵牾。
(二)上博簡《禹王天下》《容成氏》與郭店簡《唐虞之道》之禹、啟
首先我們來看楚簡中的禹?!队硗跆煜隆份d“禹事堯,天下大水。堯乃就禹曰:‘乞汝其往,疏川起谷,以瀆天下。’禹疏江為三,疏河為九,百川皆導(dǎo),塞敷九十,夬瀆三百”①。前記禹疏導(dǎo)洪水,后贊禹能夠“奉舜重德”、撫慰人心且具有持守省察的美德、為國奉獻的精神?!度莩墒稀吩唬骸坝砣缓笫夹幸詢€,衣不鮮美,食不重味……禹親執(zhí)耒耜,以陂明都之澤,決九河之阻。”②可見,禹向來是善于水利的治水家與治國理政的好君主,其德高望重、關(guān)愛民生、以身作則的形象深入人心,與《益稷》《大禹謨》《滕文公上》《夏本紀》《修務(wù)訓(xùn)》等文本記載一致。但細究我們發(fā)現(xiàn),禹之德澤,是為公德,而非私德。這種公德為于國、于家、于民之德,《大禹謨》言“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與遂公盨銘文“民好明德”相類。舜堅持禹繼帝位亦贊曰“予懋乃德,嘉乃丕績”,此公德包含“為政以德”與“有德于民”兩方面。遂公盨銘論“德”以禹為典范,將之置于端首乃以其為公德之源泉,這也是禹得到帝位禪讓的重要原因。而其私德之品性,則未如公德評價一致向好了。
再看楚簡中有關(guān)堯、舜、禹與益、啟這兩組人物對禪讓制的建設(shè)與破壞?!度莩墒稀逢P(guān)于上古帝王之間權(quán)力的傳遞與帝位的繼承分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前者是以堯、舜、禹三王為代表的禪讓制度,甚至更早的帝王赫胥氏、喬結(jié)氏等,皆“不授其子而授賢”;后者是啟殺益、湯伐桀、文武討商等以暴力血腥為代表的權(quán)力爭奪。帝堯“以天下讓于賢者,天下之賢者莫之能受也……堯有子九人,不以其子為后,見舜之賢也,而欲以為后”③,帝舜也是“有子七人,不以其子為后,見禹之賢也,而欲以為后”④。堯、舜皆有子不傳,而是據(jù)賢選后。待禹傳位時卻發(fā)生了啟攻益事件,“禹有子五人,不以其子為后,見皋陶之賢也,而欲以為后。皋陶乃五讓以天下之賢者,遂稱疾不出而死。禹于是乎讓益,啟于是乎攻益自取”⑤。上古帝王選拔繼位者一直有“讓”的傳統(tǒng),但是啟卻成為了選賢舉能、讓位以德制度的破壞者,自此,禪讓之道廢而革命之說起,啟因不服禹讓位于益而選擇攻打自取帝位?!度莩墒稀分杏硐茸屛唤o了益,而不是直接讓位于啟,禹免于壞矩之責(zé),其形象依舊在禪讓制話語范疇內(nèi)?!短朴葜馈芬矆猿帧疤朴葜?,禪而不傳。堯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禪而不傳,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故昔賢仁圣者如此。身窮不均,損而弗利,躬仁矣。正其身,然后正世,圣道備矣”⑥。從理論建構(gòu)層面評述禪讓制度,強調(diào)禪讓之德是圣賢仁者所為,能夠正其身以備圣道。《子羔》記敘禹、契、后稷三王的感生神話,突出三王神異乃天地之子,其感生物與感生地都具有特殊意蘊。而舜作為人類之子并無身份的神異,依靠個人品質(zhì)與美德獲得堯的青睞,“舜其可謂受命之民矣,舜,人子也”①,作為受天命眷顧的凡人舜以賢德取天下,說明黎民有德亦能為帝,也能看出文本中極力鼓吹禪讓制的意圖。從以上楚簡可知,在禪讓制輿論處于上風(fēng)的語境下,啟殺益奪權(quán)必然會成為大逆不道、破壞制度賡續(xù)的眾矢之的。而這恰好與清華簡所敘夏史截然相反。
二、屈賦中的夏代敘事
為何屈賦中的夏史如此重要?姜亮夫認為:“屈子所傳殷的先公先王比北土所傳翔實,孔子說夏殷之禮文獻不足,而《天問》所傳夏、殷史實較儒家所傳為多?!雹趲浊昵罢鎸嵉臍v史人物早在各派學(xué)說為張己目的過程中被肆意篡改,屈原在其樸實的歷史觀念與歷史參照下,將夏史相對真實地保留下來,這與楚地、與夏文化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有關(guān)。楚簡的出現(xiàn),進一步印證了這一事實,尤其是集中在鯀、禹、啟這三個人物身上的事跡,反映了彼時楚地所流行的夏史特點,對研究夏代史事傳說彌足珍貴。需要說明的是,我們討論的不是具有完整跨度的夏史,像太康、羿、桀等人物,在屈賦中的形象基本與傳世文獻一致,故而不論。
(一)對鯀不已帝命遭流羽山的同情
大多數(shù)傳世文獻對鯀都持批判態(tài)度,其原因不外乎鯀作為堯臣治水不力與不待帝命。治水不力,見《尚書·洪范》:“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雹蹅慰讉鞣治鑫闹兴鲺叺淖镞^在于不懂五行之水,水性下流,鯀反塞之,以致失水之性,水失其道,則五行皆失矣,故五行陳列之勢皆亂也。《國語·周語》曰:“其在有虞,有崈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④此處鯀與共工罪同,皆為障洪水不利,而遭放逐?!遏斦Z上》亦有:“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雹葸`抗帝命,如《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雹蕖秴问洗呵铩ば姓摗罚骸皥蛞蕴煜伦屗矗厼橹T侯,怒于堯曰:‘得天下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雹偌毧催@兩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著重于對鯀水利上的失敗與性格傲慢難馴的批判,認為鯀不夠穩(wěn)重,居功自傲,因舜為平民匹夫,故而意欲取代舜成為下一任接班人。這與《五紀》和《參不韋》對“有洪”的批評是一致的,說明此類敘事的核心側(cè)重于相關(guān)人物治水之失以及性情桀驁之難馴,敘述基調(diào)相同,楚簡與大多傳世文獻相契。
屈原卻要作上述夏史的翻案文章,對鯀的命運深感憤懣與同情。他強調(diào)鯀治水與鑄城等功績,這與他個性“婞直”有關(guān),也能體現(xiàn)其“尚賢”思想和希冀“君臣遇合”的理想?!安蝗毋轼櫍瑤熀我陨兄雹?,屈子不解:鯀如果不懂治水,為何還要任命他?他問“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王逸注曰:“禹,鯀子也。言鯀愚很,愎而生禹,禹小見其所為,何以能變化而有圣德也?”卻并沒有就“愎”字給出具體解釋。據(jù)黃靈庚統(tǒng)計,毛晉《屈子》綠亭本、《楚辭章句》明黃省曾正德本、明隆慶朱多煃本、日本寬延莊允益本、朱熹《集注》本都做“腹”③?!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④,意禹為父生,從鯀的肚子里出來。聞一多則在《楚辭校補》中徑直改為“伯鯀腹禹”,理解為:禹從鯀的肚子里出來,是如何變化的?把禹往“父生”上引導(dǎo)。但無論據(jù)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文獻記載,禹的出生都與其母感應(yīng)天地或日月星辰等有關(guān):《今本竹書紀年》載禹母為修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吞珠而生禹⑤;《世本·帝系篇》細化胸拆生禹的過程⑥;《帝王世紀》又補充地點為石紐之上⑦,其后《淮南子》等文獻亦采納此類感生說法⑧。出土文獻如《子羔》載:“畫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⑨這些都是“圣人無父”觀念的體現(xiàn),圣人之父為天,向來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姜亮夫也明確指出,“鯀不能腹生禹也”⑩。所以“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問的并不是鯀腹生禹之事,而是說禹繼承了鯀治水的事業(yè),他是如何在鯀的基礎(chǔ)上變化方法的?這也與后文“纂就前緒,遂考成功”句銜接?!安磴辊叀碑?dāng)為“伯禹復(fù)鯀”,乃“復(fù)”與“腹”通用造成的歧異?!短焖篷R灘秦簡》“其為人小頸大復(fù)”、《張家山漢墓竹簡》“信(伸)復(fù)(腹)折要(腰)”、《睡虎地秦簡》“甲到室即病復(fù)痛”皆可證11。此句意為鯀禹二人在治水事業(yè)上的接續(xù),禹治水之法“續(xù)初繼業(yè),厥謀不同”,說明二人皆有治水功績。所以鯀并非在治水上一無是處,堙塞之法也未必行不通,反而是禹在鯀的方法上進一步改良治理水患,采用疏導(dǎo)、堙塞并用的方式,鯀治水非無功也,乃以其蔽于自用,而績用弗成。
屈原還認為鯀還有鑄城的功勞,這便涉及到對“鴟龜曳銜,鯀何聽焉”句的解釋。鴟與龜?shù)暮x歷來可分為三類:其一,鴟、龜乃實寫,以王逸、柳宗元、王夫之說為主。王逸以為,堯放鯀于羽山,飛鳥水蟲曳銜而食其身①;柳宗元釋曰“鴟龜肆喙”②;王夫之言鯀死尸棄于羽淵,上為鴟銜,下為龜曳③。其二,鴟、龜為喻體。黃文煥以為鴟鳥親高,水族就下,欲使二者銜曳,乃違其性,寓指鯀治水不知用順而逆,如欲鴟龜銜曳,必?zé)o理也④。其三,因古人制物多據(jù)物形,故鴟龜曳銜之象乃喻鯀治水鑄城之狀,以周拱辰《天問別注》說最為突出:
鴟龜曳銜,經(jīng)稱鯀陻洪水,傳稱鯀障洪水,《國語》又稱其墮高堙卑。蓋鴟龜曳銜,鯀障水法也。鯀睹鴟龜曳尾相銜,因而筑為長堤高城,參差綿亙,亦如鴟龜之曳尾相銜者然……《通志》曰:堯封鯀為崇伯,使之治水,迺與徒役,作九仞之城。又《淮南》云:鯀作三仞之城,諸侯背之。⑤
戴震、毛奇齡、劉永濟與之同⑥,又劉永濟、姜亮夫皆?!奥牎睘椤奥}”之形訛⑦。若鴟、龜實寫,“鯀何聽焉”與前句文意不通;若喻為治水之術(shù),勉強可通;若取鑄城之說,則此句將順序調(diào)換后意為:鯀有何圣德啊,(原來是)受鴟、龜相銜的啟發(fā),鑄造長堤護城。這也符合屈原在行文中為鯀一貫鳴不平的思想。《呂氏春秋》亦有“夏鯀作城”,注曰“筑作城郭”⑧。
所以,鯀因?qū)μ斓鄄痪炊馐芰擞啦黄鹩玫南聢?,將鯀修建城郭、播種糧食的功績一并抹去不談?!跋滩ザ€黍,莆雚是營,何由并投,而鯀疾修盈”,鯀、禹都有開墾草澤荒地,播種糧食的功績,長年投之荒野努力經(jīng)營,鯀為何卻落得一個惡貫滿盈的名聲?墨子將鯀作為“親而不善以得其罰”的例證,“昔者伯鯀,帝之元子,廢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熱照無有及也,帝亦不愛”①,畢沅注曰:“言其罪績用弗成,亦正見有所不及耳?!雹趯O怡讓以為畢說殊謬,實則不然,畢說正道出了鯀之功績不及其罪過,故被流放的真相。久而久之,人們提起鯀也就只有治水不力的惡名了。楚簡對“有洪”的類似人物的評價是一致的,都死死抓住“不已帝命”這點,對鯀的功績逐漸淡化乃至只字不提,而屈原則較為客觀公允?!峨x騷》借女媭之口嘆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眾保⒅币??!断дb》云:“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蓖跻葑⒃唬骸把怎呅袏軇胖保淖杂?,不知厭足,故殛之羽山……屈原履行忠直,終不回曲,猶鯀婞很,終獲罪罰。”屈原對鯀深表同情乃由鯀及己,二人忠君事主態(tài)度尤為一致,被流放的結(jié)局也相似。這也是屈原對“君臣遇合”這一理想懷有憧憬的體現(xiàn),前賢能夠“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行前修之法度以治國,舉有為之志士以佐君,自己卻遭“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屈原期遇明君,先圣若能舉賢授能使得“道化興而萬國寧”,那是最好不過了。但面對楚王不惜才,聽信佞臣,屈原只好向上古圣君尋求慰藉,為有相似命運的鯀發(fā)憤抒情。鯀的不幸遭遇與屈子所求“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的美政理想恰好相反,使得屈原痛惜不已,將自身冤屈投射在鯀事之上,亦為鯀憤憤不平。清華簡《良臣》篇也表明楚地曾流行賢臣佐君的材料,屈原對鯀之同情實有跡可循。
(二)對禹私德不檢的批判
《逸周書·世俘解》載“籥人奏《崇禹生開》”③,崇禹即崇伯鯀之子禹,開即禹子啟,此乃夏代樂舞,載禹娶涂山女且生啟之事。屈原問曰“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王逸注“言禹治水,道娶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婦之道于臺桑之地”。歷來注疏重點在“涂山”地理位置,殊不知“通”字蘊含了屈原對禹私德的褒貶。未明夫婦,故言“通”,屈原這是在表達對禹私德上的不滿。胡文英以為女岐無合生子指的是縫裳,評曰“女歧縫裳,通于澆而生子”④,以“通”字貶其不嫁而生子之事。《堯典》載堯?qū)λ椿榕滟Y格的考察,“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媯汭,嬪于虞”。清華簡《保訓(xùn)》篇有:“昔舜舊作小人,親耕于鬲茅,恐救中……舜既得中,言不易實變名,身茲備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①周同科認為“中”當(dāng)為“章”的通假字,也即后來的“嫜”或“伀”,意為岳父②。強調(diào)了堯、舜以婚姻聯(lián)盟增強彼此政治與軍事聯(lián)盟的重要性。饒是如此,舜不告而娶還是遭到了非議。而禹與涂山氏不僅沒有正式婚約,還缺乏媒理中介,“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媒妁之言在宗法社會中具有重要作用,巫山神女般邂逅戀愛的故事固然動人,但放在作為儒家圣君表率的禹身上,便成了圣者的瑕疵。又“臺?!奔础耙纳!?,二人通情于夷桑之下,乃幽會不正之實?!渡V小费浴捌谖液跎V小雹?,“桑中”即男女私會之所,亦可佐證。屈原接著問“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維嗜不同味,而快晁飽”,“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④。我們從飲食喻男女會通的角度,看到禹與涂山氏不僅不合禮法還放情縱欲?!对娊?jīng)》有“未見君子,惄如朝饑”(《汝墳》)⑤,意為沒有見到公子你,我如同早上餓肚子未進食一般;“朝食于株”(《株林》)⑥諷刺陳靈公淫乎夏姬,以朝食于株林隱喻私情;“季女斯饑”(《侯人》)⑦表達不足于色而饑渴?!俺嚒卑凳厩橛吹玫綕M足,“朝飽”,則隱含著屈原對大禹、涂山氏二人縱情放欲的批判。楊義將“朝”具體化,“詩中嘲諷他(禹)口味與人不同,只圖快意飽啖一頓早飯就行了”⑧,作為圣君卻貪戀情欲之事,與其身份不符。《呂氏春秋·當(dāng)務(wù)》斥責(zé)“禹有淫湎之意”⑨,《盜跖》作“禹偏枯”⑩,聞一多辨曰:“風(fēng)淫所致,是偏枯也,淫湎也,語異而指同。”11《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有:“是以圣人陳陰陽,筋脈和同,骨髓堅固,氣血皆從。如是則內(nèi)外調(diào)和,邪不能害,耳目聰明,氣立如故。風(fēng)客淫氣,精乃亡,邪傷肝也?!蓖醣⒃唬骸白源艘韵滤目?,并謂失圣人之道也。風(fēng)氣應(yīng)肝,故風(fēng)淫精亡,則傷肝也?!?2都是對禹過度縱欲的批判。
屈原不滿大禹作為領(lǐng)袖在婚姻上的隨意與無禮,在男歡女愛中的沉湎,這正與屈原對“好修以為常”圣君的期待相反,也有違圣主的品質(zhì)。更遑論《天問》本就是屈原理性精神的萃取,是一首昂揚濃郁批判精神的“反調(diào)曲”,從頭到尾都洋溢著力透紙背的質(zhì)問,對禹私德不檢的嚴格問責(zé)也在情理之中。屈原筆下的禹,是未經(jīng)過儒家修飾過的,道德上依舊存在瑕疵。在反思歷史時,屈原認為正是超出了個體理性規(guī)范的欲望與情感的泛濫,導(dǎo)致了帝位接續(xù)時父子相殘、君臣相刃、家國衰敗的慘狀。屈原不遵從為圣者諱、為尊者諱的君臣綱常,在對“圣王”的私德批判上不留情面。但總體來說,屈原對禹的評價是正面積極的,盡管禹在個人婚姻選擇與情感尺度把控上有被詬病的地方,但并不影響他是一位能夠舉賢授能、治國安邦的賢君,屈原也僅僅是指出了其私德之不足,這也契合屈原為鯀伸冤的底層邏輯。
(三)對夏啟繼位合法性的質(zhì)疑
《天問》云“啟代益作后”,然啟、益之爭有兩個版本。一是帝位屬益,益因賢能禪讓得位;二是帝位當(dāng)給啟,益攻啟導(dǎo)致了這場爭奪之戰(zhàn)。前者以《戰(zhàn)國策》等為代表,《戰(zhàn)國策·燕策》有“禹授益,而以啟為吏。及老,而以其不足任天下,傳之益”①?!俄n非子·外儲說右下》“禹愛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于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②。這與《容成氏》“啟于是乎攻益自取”吻合③,禹遵守禪讓制,啟破壞之。持后者觀點的有《古本竹書紀年》,“益干啟位,啟殺之”④,認為帝位原本就屬于啟,益、啟之爭是由益挑起的。但今所見《古本竹書紀年》乃清人朱又曾輯錄,又據(jù)王國維考證啟殺益的記載最早見于《晉書·束皙傳》,所以前者更可信。且也有學(xué)者據(jù)出土文獻判定“《紀年》‘益干啟位’是戰(zhàn)國三晉人造作的逆反古史,目的是消解禪讓說對政治的影響”⑤,故屈原所見益啟之爭,當(dāng)與前者同。
“啟代益作后,猝然離蠥。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啟代替益作了國君,將益驅(qū)逐。王逸釋為“天下皆去益而歸啟以為君,益卒不得立”,這與屈原本意是相反的,何故避啟?天下又為何突然去益而歸啟?啟如何獲得民心?都未論說。屈原不解對謀權(quán)篡位之人,臣民何以皆謳歌之?“今啟儼然自居帝位,忿然而征不服”⑥這合乎道嗎?啟為禪讓制的破壞者,但在儒家文獻的美化下,逐漸成為民心所向的好君主?!度f章上》曰:“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幐枵卟恢幐枰娑幐鑶?,曰:‘吾君之子也?!雹賳⒆兂稍诿癖姶負硐氯蚊睦^位者。司馬遷采信孟子,《夏本紀》載:“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②啟為以賢得位的儲君,益與啟不僅沒有矛盾,益還因自身能力不足主動讓位推賢,夏啟被塑造成得天下民心的模樣?!秴问洗呵铩窋⑾膯⑾茸灾暗卤 ?,敗于有扈氏,而后行“處不重席,食不貳味,琴瑟不張,鐘鼓不修,子女不飭,親親長長,尊賢使能”③之策,有扈氏最終期年而服,不僅強調(diào)了輔臣的重要,還鋪敘了夏啟的自謙以及其政治的成熟。
三、屈賦夏代敘事與屈原的美政思想
“屈子傳夏史最具,亦楚舊史也”④,姜亮夫直接將夏史等同于楚國舊史,點出了楚文化與夏文化的延續(xù)性⑤,出土文獻也不斷印證其關(guān)聯(lián)。新蔡楚簡“昔我先出自顓頊宅茲雎漳,以徙遷處”,董珊考釋意為:楚人追溯宗族譜系說,以前我們的祖先出自顓頊⑥。又“楚公逆鐘”銘文中的“吳雷”即“吳回”,指的是祝融。據(jù)湯漳平統(tǒng)計望山楚簡、天星觀竹簡、包山楚簡這三批與祭祀有關(guān)的簡帛中,都有楚人祭祀祖先的記錄,其楚先人系列包含:老童、祝融、鬻熊、熊繹、武王等,亦說明楚人堅信自祝融一脈延續(xù)而下?!洞蟠鞫Y記·帝系》載“顓頊娶于滕氏,滕氏奔之子,謂之女祿氏,產(chǎn)老童”⑦,《楚世家》載“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⑧,王逸注“帝高陽之苗裔兮”句亦引《帝系》言顓頊是為楚先,《帝系》有:“顓頊五世而生鯀,鯀生高密,是為禹。”⑨可見楚人為顓頊后代有出土與傳世文獻的雙重支持。學(xué)界將楚人先祖或認定為顓頊,或為祝融,或為三苗,楚人的情感認同與記憶追溯始終隱隱以夏為宗,夏人的傳說始終在楚地流傳。也無怪乎王逸認為《天問》乃屈原呵壁之作。為何屈原會在楚王祭祀的祠堂中看到如此多事關(guān)夏人史實的畫作?這本身就說明楚人與夏人密不可分。若屈原確實見畫而作《天問》,那么壁畫作為延續(xù)祭祀的存在,代表的是楚國精英文化,恰好也能證明二者的聯(lián)系。楚國對夏代的歷史存續(xù)與文明傳承尤為可貴,楚簡能提供材料支撐。
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屈原生于公元前369年至前340年間,卒于公元前278年,而上述楚簡大抵與之同時。屈原貴族出身又為三閭大夫,且具有博約取觀、兼收并蓄的胸襟,博聞強識,應(yīng)該對同時期的楚簡不陌生。這批楚簡以郢都為中心,屈原在空間上也與之高度重合。從社會階層或接受群體上看,這批楚簡的墓主知識結(jié)構(gòu)與屈原同頻。所以他接觸到上述文獻的幾率是非常大的。這批楚簡可能一直在楚地流傳,經(jīng)過時間的篩選或人為的選擇;也可能是外來的非楚地文獻,或被“楚化”,或保持原有地域特色。能大致還原屈原所見部分文獻情況,既有我們熟知的中原儒典,也有近年新出的楚簡。面對紛繁復(fù)雜的文獻,屈原對不同版本的夏史追問,提出了對遠古傳說的質(zhì)疑,尤其是審問細節(jié)各異、邏輯不相容之處,始終傾注著其嚴密的理性精神。早期文獻具有口耳相傳的特點,傳說與故事不停演變,或精細,或省略,或神話歷史化,或轉(zhuǎn)變內(nèi)核,這都符合海登·懷特對歷史著述的劃分特征①。在鯀、禹、啟、益等角色的夏代“編年史”中,人物出場順序基本一致,這符合歷史要素的時間邏輯。但在其被加工為各個版本的“故事”且為之增添“情節(jié)化模式”之后,便會產(chǎn)生差異化文本。若以故事三要素去衡量,可視為結(jié)果一致。例如鯀的結(jié)果是淪為流放者,其應(yīng)當(dāng)彰顯的功績卻因違抗帝命而逐漸被湮沒,無人在意,屈原為之憤憤不平;啟的結(jié)果是作為禹的繼位者,獲得帝位的手段歷來文獻記載并不一致,關(guān)于益、啟繼位合法性會引出對各種細節(jié)的追問。這類窮追不舍的疑問便是屈原求真精神的顯現(xiàn),他對故事在被編排時明顯矛盾之處存疑,而主導(dǎo)其追問方向與價值選擇的則是貫穿屈賦的美政思想。
我們認為,屈原美政理想的核心是對大一統(tǒng)國家的向往,對天下一統(tǒng)的追求,落實到具體政治理念上就是對圣君賢臣的推崇,對奸佞小人的批判。《離騷贊序》言屈賦“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諷懷王”②,警醒楚王吸取歷史教訓(xùn),謹記國君的立身為政之本。蔣驥認為:“其意念所結(jié),每于國運興廢,賢才去留,饞臣女戎之禍?!雹偻醴蛑畾w納為:“篇內(nèi)言雖旁薄,而要歸之旨,則以有道而興,無道則喪。黷武忌諫,耽樂淫色,疑賢信奸,為廢興存亡之本?!雹凇短靻枴芬匀d亡史為重點,以王朝更替、家國興亡為念,包含對歷史的理性反思,對楚國現(xiàn)狀的擔(dān)憂。無論是上選明主,還是下篩賢臣,屈原心中實現(xiàn)君臣遇合理念的最佳方式都是——舉賢授能,建立上下通達的理性政治體系。而當(dāng)我們追溯其美政理想的源頭時,會發(fā)現(xiàn)來自于中原且核心是儒家德政思想。郭沫若早已提出“其實屈原的思想,簡單的說,可以分為:一,唯美的藝術(shù);二,儒家的精神”③。我們可在《詩》《書》等儒典中細究到淵源,尤其是“有德在位”與“舉賢授能”的人才選拔愿景。楚人對《尚書》十分熟悉,《左傳》載楚莊王欲納夏姬時,申公巫臣諫曰“明德慎罰”④,乃《康誥》語;又如《說命下》有“股肱惟人,良臣惟圣”⑤,其內(nèi)核就是舉賢授能,《說命中》還有“惟治亂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⑥,說明《書》在楚地具有廣泛的傳播基礎(chǔ)。至于《詩經(jīng)》《楚語上》載楚莊王選太子師事,申叔時答曰:“教之《詩》,而為之導(dǎo)廣顯德,以耀明其志”⑦,楚地習(xí)《詩》風(fēng)氣盛行,并且受儒家“詩教”影響很大,甚至對《詩》的接受與認可可能在中原各國之上⑧。清華簡《詩》類文本,很可能是貴族習(xí)《詩》的教材。關(guān)于屈賦深厚的《詩》《書》儒典背景,常森從屈原襲用《詩》《書》的核心話語、思維模式、政教倫理取向等幾個方面展開了論述⑨,屈賦與儒家典籍的互文關(guān)系可見一斑。
就選賢舉能而言,屈原多次贊美“德譽配天,萬民理只……魂乎歸來!尚賢士只”(《大招》);傾慕君臣遇合“成湯東巡,有莘爰極;何乞彼小子,而吉妃是得”(《天問》);向往君主慧眼如炬,如武丁與傅說“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文王與呂望“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寧戚與齊桓“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離騷》)。在他看來,國家長盛不衰與國君獲上天之德而立和明君賢臣相惜密切相關(guān)。屈原身為三閭大夫,其職責(zé)是“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個人職業(yè)理想為“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意圖“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dāng)?,翼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己也”。所以他辭賦中飽含對鯀命運的憤怒質(zhì)問,借鯀不已帝命而遭流放之痛楚,澆自己同樣“信而見疑”之塊壘。
就期遇明君而言,儒家特重堯、舜主要在人倫典范與禪讓政治層面,而屈原對夏代君主的抨擊也多集中在此:禹私德有缺,啟破壞禪讓?!墩撜Z·為政》:“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雹偾x中的美政觀念是屈原對儒家德政思想的內(nèi)化,禪讓制則可以看做是“以德為政”思想的制度外化。屈賦中未必包含支持禪讓制的證據(jù),但它們能夠相互發(fā)抉,因為其核心訴求都是:明君賢臣,君臣遇合。結(jié)合上博簡與郭店簡等強力鼓吹禪讓制與清華簡默認夏啟繼位的合法性之間的矛盾,大致可以想見當(dāng)時楚地思想交鋒之情狀:對夏啟形象評價正負面的此消彼長,伴隨著禪讓制觀念的被迫隱退與世襲制正統(tǒng)性及理論建構(gòu)的崛起。面對各執(zhí)一詞的論說,屈原本著理性精神,毫不留情地指摘夏禹“胡維嗜欲不同味,而快朝飽”,并且提出對夏啟繼位合法性的質(zhì)疑。
新出楚簡為我們刷新了楚地夏史書寫的思想樣貌,還原了部分流傳于楚地的夏史敘事語境,也展現(xiàn)了楚簡夏史與屈賦夏代敘事之關(guān)系??梢钥闯觯性浼谂λ茉斓赖驴?,對圣人形象的抬高與維護已初見端倪,尤其對禪讓制與世襲制變革的回護。經(jīng)過儒家大一統(tǒng)圣人政治體系的篩選后,先圣人物的形象基本定型,為主流敘事所采納。而屈原的文字保留的那些截然相反的記敘與質(zhì)疑,正是屈賦除卻文學(xué)層面之外,在歷史維度的書寫意義。對讀可知,屈原的夏代書寫應(yīng)當(dāng)是較為尊重客觀歷史、堅持追求公允公正的。面對各張己目的文獻,他對歷代人物的評判標準是:不以惡小而隱之,不以善小而不揚。他既會為鯀這類有才能而遭驅(qū)逐的人感到痛惜,也會批判圣人夏禹的瑕疵,他堅信君王“為政以德”乃是正統(tǒng),對啟是否能夠勝任帝位提出問責(zé)。盡管屈賦所敘夏史人物具有中原文化的烙印,但他不以唯帝命是尊作為道德評判準繩,展現(xiàn)了其筆下歷史人物的豐富性與多面性,暗藏了其歷史參照下的人文關(guān)懷,貫穿了其理性歷史精神。不同于“主文而譎諫”②的含情脈脈,屈賦蘊含了屈原婞直傲然的個人風(fēng)骨,在楚國奸佞當(dāng)?shù)乐H,更凸顯了其美政理想的可貴之處。
責(zé)任編輯羅姝鷗
An Exam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Xia History in the Chu Bamboo Slips and Qu Yuan’s Narratives of the Xia Dynasty:Also Discussing Qu Yuan’s Ideal of Virtuous Governance
Wu Fan
Abstract:The abundant emergence of unearthed documents from the Chu region has provided numerous new clues for studying the Xia history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 that area. Records such as those in the Qinghua Bamboo Slips’“Five Chronicles”about“You Hong”failing in water control are similar to the story of Gun’s attempts to manage the floods. The promotion of the abdication system in the Shanghai Museum Bamboo Slips and the Guodian Bamboo Slips conflicts with the tacit acceptance of Xia Qi’s legitimate succession in the Qinghua Bamboo Slips’“Can Bu Wei”. These contradictions are beneficial for our examination of the authenticity and tendencies of the historical facts and legends of the Xia Dynasty in Qu Yuan’s poetic essays. Qu Yuan’s ideal of virtuous governance originates from the Confucian concept of“governing by virtue”in Central Plains culture,and the abdication system is an externalization of this ideal. Both are linked by the pursuit of enlightened rulers and virtuous ministers,and the advocacy for promoting the worthy and appointing the capable. Under the aspiration for the harmonious meeting of ruler and minister,Qu Yuan’s evaluations of Xia historical figures such as Gun,Yu,and Qi not only reflect the blending of Chu culture with Central Plains culture but also showcase his pursuit of rational spirit and his own upright and proud character.
Key words:Chu bamboo slips;Qu Yuan’s poetry;Xia Dynasty history;abdication system;ideal of virtuous governance
①王國維:《古史新證》,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52—53頁。
①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十一)》,中西書局2021年版,第90頁。
②詳參石小力:《清華簡〈參不韋〉概述》,《文物》2022年第9期,第53—54頁。
③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十二)》,中西書局2022年版,第110頁、第134頁。
①肖大心《〈參不韋〉第一段試解(一)》:“關(guān)于‘有洪’,近來網(wǎng)上頗有爭議,有些考證致力在‘洪水’和‘共工氏’之間做出選擇,其實大可不必。簡文的‘有洪’本來就是三位一體的概念,既是洪水,又是共工之人,又是共工部族。甲骨文中有很多姓氏、地名、部族三位一體的例子,這與典籍中的‘河伯’既指‘河神’,又指西部的‘河伯部族’,又可以指‘河伯部族首領(lǐng)之名’是一樣的現(xiàn)象。由洪水到共工之人,是自然神變?yōu)槿烁裆瘢孔迕c部族首領(lǐng)的名字相同,更是很自然的事情?!痹斠奾ttp://www.fdgwz.org.cn/forum/fo? rum.php?mod=viewthreadtid=250422022-12-11,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鮑彥東、薛孟佳《清華簡〈參不韋〉“唯昔方有洪”新解》:“由此筆者推斷,《參不韋》‘唯昔方有洪’句或可釋為‘在昔時有一名為有共的方國’,而‘有共’或即共工氏?!痹斠奾ttp:// www.fdgwz.org.cn/Web/Show/10954,2022-10-05,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②〔清〕阮元??蹋骸渡袝x》,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2頁。
③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59—960頁。
④詳參馬楠:《清華簡〈參不韋〉所見早期官制初探》,《文物》2022年第9期,第56—57頁。
⑤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2—94頁。
⑥《尚書正義》,第122頁。
⑦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699頁。
①鯀與共工乃同一人,此觀點由張治中提出的,其后童書業(yè)、楊寬、顧頡剛、陳夢家、聞一多、丁山、孫作云等學(xué)者都同意此說。詳參楊寬:《楊寬古史論文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頁。
②余嘉錫:《古書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3頁。
③詳參程浩:《清華簡〈五紀〉思想觀念發(fā)微》,《出土文獻》2021年第4期,第7—8頁。
④《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十一)》,第90頁。
⑤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五)》,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10頁。
⑥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十)》,中西書局2020年版,第110—111頁。
①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7—229頁。
②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6—269頁。
③《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第257—258頁。
④《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第263頁。
⑤《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第276頁。
⑥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頁。
①《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第190頁。
②姜亮夫:《楚辭學(xué)論文集》,《姜亮夫全集(八)》,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6頁。
③《尚書正義》,第187頁。
④《國語集解》,第94頁。
⑤《國語集解》,第157頁。
⑥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72頁。
①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568—569頁。
②黃靈庚疏證:《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030頁。文中《楚辭》原文及相關(guān)注釋皆出于此本,不另出注。
③黃靈庚:《楚辭與簡帛文獻》,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頁。
④《山海經(jīng)校注》,第472頁。
⑤沃興華點校,李解民復(fù)校:《今本竹書紀年疏證》,謝維揚、房鑫亮主編,李朝遠、沃興華分卷主編:《王國維全集》(第五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13頁。
⑥〔清〕張澍輯:《世本·帝系篇》,〔漢〕宋衷注,〔清〕秦家謨等輯:《世本八種》,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版,第91頁。
⑦徐宗元輯:《帝王世紀輯存》,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49頁。
⑧劉文典撰:《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42頁。
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第193頁。
⑩崔富章:《楚辭集校集釋》(上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6頁。
11白于藍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28頁。
①游國恩著,游寶諒編:《天問纂義》,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4頁。
②《天問纂義》,第84頁。
③《天問纂義》,第85頁。
④《天問纂義》,第85頁。
⑤《天問纂義》,第85頁。
⑥《天問纂義》,第85頁。
⑦《楚辭集校集釋》(上冊),第1049頁。
⑧《呂氏春秋集釋》,第443頁;《楚辭章句疏證》,第1102—1104頁。
①〔清〕孫怡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1—62頁。
②《墨子間詁》,第62頁。
③《逸周書匯校集注》,第429頁。
④《天問纂義》,第69頁。
①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43頁。
②周同科:《清華簡〈保訓(xùn)〉之“中”關(guān)與婚事說》,《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6期,第127頁。
③〔清〕阮元??蹋骸睹娬x》,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14頁。
④《禮記正義》,第1422頁。
⑤《毛詩正義》,第282頁。
⑥《毛詩正義》,第379頁。
⑦《毛詩正義》,第385頁。
⑧楊義:《楚辭詩學(xué)》,《楊義文存》(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4頁。
⑨《呂氏春秋集釋》,第250—251頁。
⑩〔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97頁。
11聞一多:《天問疏證》,《聞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67頁。
12〔唐〕王冰注:《黃帝內(nèi)經(jīng)》,《四部叢刊》本。
①〔漢〕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范邦瑾校:《戰(zhàn)國策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5頁。
②《韓非子集解》,第340頁。
③《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第276頁。
④范祥雍編:《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頁。
⑤周秦漢、廖名春:《晉、魏追跡夏代與〈紀年〉〈厚父〉的古史觀》,《史學(xué)史研究》2023年第3期,第1頁。
⑥《天問纂義》,第190頁。
①〔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47頁。
②〔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83頁。
③《呂氏春秋集釋》,第72頁。
④《楚辭學(xué)論文集》,第126頁。
⑤姜亮夫從圖騰、先祖、楚音、哲學(xué)等多個方面論述楚地與夏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劉毓慶也從楚夏共同崇拜物“龍”、共同崇拜數(shù)“九”、《楚辭》多夏人傳說、《楚辭》用夏正、楚地存有夏文化遺跡幾個角度證實,楚夏文化出于同源。詳參姜亮夫:《楚辭學(xué)論文集》,第126頁;劉毓慶:《詩騷論稿》,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467—471頁。
⑥董珊:《簡帛文獻考釋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頁。
⑦〔清〕王聘珍撰,王文錦點校:《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7頁。
⑧《史記》,第1689頁。
⑨〔清〕雷學(xué)淇校輯:《帝系》,〔漢〕宋衷注,〔清〕秦家謨等輯:《世本八種》,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版,第3頁。
①海登·懷特將歷史著述劃分為五個不同的階段:編年史、故事、情節(jié)化模式、論證模式與意識形態(tài)蘊含模式。詳參[美]海登·懷特著,陳新譯:《元史學(xué):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36頁。
②〔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1頁。
①〔清〕蔣驥:《楚辭余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1062冊,第741—742頁。
②〔清〕王夫之撰,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楚辭通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6頁。
③郭沫若:《屈原的藝術(shù)與思想》,《郭沫若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79頁。
④《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878頁。
⑤《尚書正義》,第176頁。
⑥《尚書正義》,第175頁。
⑦《國語集解》,第485頁。
⑧詳參劉冬穎:《出土文獻與先秦時期的楚地儒家傳〈詩〉》,《文學(xué)遺產(chǎn)》2009年第2期,第127頁。
⑨詳參常森:《屈原,作為儒學(xué)傳播與影響的重要個案》,《文學(xué)遺產(chǎn)》2015年第5期,第66頁、第68頁。
①《論語集釋》,第61頁。
②《毛詩正義》,第2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