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問：杜甫七齡詠鳳凰

〔摘要〕杜甫自敘“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但這首“詠鳳凰”詩沒有留存。參照唐代的類書《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有關(guān)鳳凰的文獻，分析杜甫詩集中有關(guān)鳳凰的詩句，可以了解杜甫對“鳳凰”認知的文獻來源，其建構(gòu)鳳凰意象的儒家思想內(nèi)涵以及藝術(shù)特色。這也是一個關(guān)于中國鳳凰意象閱讀史的案例。

〔關(guān)鍵詞〕杜甫 鳳凰 類書 文學(xué)意象 閱讀史

杜甫《壯游》詩中自敘“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對此學(xué)者早有關(guān)注，聞一多曾以詩意的語言贊許：“只怕很少的詩人開筆開得像我們詩人那樣有重大的意義。子美第一次張口歌頌的，不是什么凡物。這‘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的小詩人，可以說，詠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沒有比鳳凰善鳴的，詩國里也沒有比杜甫更會唱的。鳳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詩中之圣，詠鳳凰簡直是詩人自占的預(yù)言。從此以后，他便常常以鳳凰自比?！雹偃欢?，杜甫是否真有七齡“詠鳳凰”的詩歌？杜甫是否“常常以鳳凰自比”？本文對此存疑，提出追問。本文的基本思路是參照唐代類書的知識框架，探究杜甫詩集中有關(guān)鳳凰詩句的文獻來源、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特色。

一、杜甫全集中為何無此詩

杜甫七歲時是否真有“開口詠鳳凰”的詩歌？宋代趙子櫟《杜工部年譜》記載：開元七年己未（719），杜甫七歲，“《壯游》詩云‘七齡思即壯’，《進雕賦表》云‘自七歲所綴詩筆’，甫作詩起七歲”②。宋人莊綽舉例說明詩人幼年詠詩是可信的：“天下之事，有不學(xué)而能者，儒家則謂之天性，釋氏則以為宿習(xí)，其事甚眾。唐以文稱，如白樂天，七月而識‘之無’二字。權(quán)德輿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為詩。韓退之自云‘七歲讀書，十三而能文’。杜子美亦自謂‘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①

然而，查檢杜甫全集，這首“詠鳳凰”詩沒有留存下來。清人仇兆鰲認為，杜甫早年所作詩賦散失了：“公《進雕賦表》稱自七歲所綴詩筆，約千余篇。又云‘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而集中天寶十余年間，東都齊魯不及三十首，而少年及吳越之詩不傳，則天寶以前之詩散失多矣?！雹谶€有注者認為：“開口，謂開始詩文創(chuàng)作。鳳凰當(dāng)是杜甫七歲時所作第一首詩歌之題名，惜佚已久，后人無從見之。趙次公曰：‘此必實道其事?！雹矍宕貘Q盛則推測：“杜《壯游》云：‘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皇，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衷啤羰奈澹鲇魏材珗?。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荒曜V三十以前無一詩，即三十至四十一二，亦只十二三首，直至四十三歲以后存詩乃多。自四十三至五十九，凡十七年得詩一千四百，每年詩百余?！哆M雕賦表》云：‘自七歲綴詩筆，向四十載，約千余篇?！渲鲋蝗绱耍窠圆淮?。公自以為不足傳，皆焚棄之耳。”④

杜甫本人并沒有談及悔其少作，后世的評注者依然認為杜甫確實有“詠鳳凰”之作。宋人注釋杜甫“詠鳳凰”句，曾引述“蘇曰：張華五歲能詩，見畫鳳凰，觀久之。客命詠之，隨口即成，人皆嘆服”⑤。這條資料不知有何依據(jù)，或許就是編造故事，用來反襯杜甫“詠鳳凰”的可信度。后人無法推測杜甫年幼時是否看見過鳳凰圖，但鳳凰作為裝飾圖案在唐人的日常生活中還是可以見到的，杜甫《北征》詩中描寫兩小女衣服所繡紋飾，就有“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的句子⑥。

此外，后代多種類書還將杜甫七齡詠鳳凰作為幼童早慧的典故。宋代《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儒業(yè)門·幼悟·詩集詠鳳凰”⑦，引述了杜甫的詩句“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成作一囊，脫略小兒輩，結(jié)交皆老蒼”。《古今圖書集成》“理學(xué)匯編·學(xué)行典”在“幼慧部選句”中，也引述“唐杜甫《壯游》：‘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边€有其他類書也將這幾句詩歸在“幼悟”“穎悟”“聰敏博物”等類。清人還借此典故評價彭孫遹：“相傳公七八歲，即開口詠鳳凰。至十五六，已斐然成帙?！雹?/p>

可以作為比較的是，唐代為人稱道的還有駱賓王七歲詠鵝的故事。其詠鵝詩是即興口占②，后被收入詩集，流傳久遠。例如，《全唐詩》標(biāo)題為“詠鵝（七歲時作）”；《古今圖書集成》“鵝部”藝文，題為“七歲詠鵝”。駱賓王七歲《詠鵝》，描寫的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見到的家禽，鵝的叫聲和形態(tài)、動作都在眼前，“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更是色彩鮮明。此詩易于兒童吟誦而流傳，但無象征意義。鳳凰則是古人虛構(gòu)的神鳥，沒有真實的鳥類形象可以比擬。杜甫七歲時如何能“開口詠鳳凰”？或者說，“鳳凰”這個抽象的語詞符號對七歲的杜甫來說是什么意思？這是值得進一步追究的問題。

二、杜甫“開口詠”是何意思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四句③，語氣豪邁，無論是從押韻的角度，還是從詩歌意象的角度來看，唯有“開口詠鳳凰”，才能表達詩人“脫略小時輩”、非同尋常的才華。需要說明的是，杜甫自敘生平的詩文都有具體的語境，其《百憂集行》追憶：“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雹苓@可以說是杜甫少年時代的真實寫照。他的《進雕賦表》寫道：“臣幸賴先臣緒業(yè)，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余篇。”⑤這是為了向皇帝獻賦，特意追述“先臣緒業(yè)”（指其祖父杜審言），夸耀家族功業(yè)和家學(xué)淵源，借此自薦朝廷?！秹延巍吩妱t是晚年“敘壯年經(jīng)游之跡”⑥，包括追敘“一生行實”，從幼年到壯年，再到老年。這種追敘其實也是對其自我形象的建構(gòu)過程，從七齡“開口詠鳳凰”，寫到晚年“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恰好形成了鮮明對比，具有前后關(guān)聯(lián)的比喻意義（也是一種縝密的構(gòu)思）。

或許杜甫所謂七齡“詠鳳凰”，只是張口就來、即興吟詠的意思?！墩f文解字》曰“歌，詠也”①。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言：“動聲曰吟，長言曰詠。作詩必歌，故言吟詠情性也?！雹谒^“詠”有吟詠、歌詠的意思，既包括詠自己的詩歌，也包括詠他人的詩歌，史書中就有“游童之吟詠乎疆畔”句③。作為詩體的“詠物詩”，題目多有“詠”字，一般描寫具體的物象。元稹《樂府古題序》列舉：“詩之流為二十四名”，其名之一為“詠”④?！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元人謝宗可的《詠物詩》，指出詠物詩的特點是主于刻畫一物，“其托物寄懷，見于詩篇者，蔡邕《詠庭前石榴》，其始見也。沿及六朝，此風(fēng)漸盛”⑤。而“鳳凰”意象出自典故，難以具體刻畫，顯然不是杜甫七齡時能開口成詩的。

對于七齡的杜甫來說，有哪些關(guān)于鳳凰的詩句便于吟詠或背誦呢？這里姑且推測：首先是《詩經(jīng)》中“鳳皇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等句⑥。此外，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是唐高宗時進士、“文章四友”之一，但杜審言沒有題為詠鳳凰的詩歌。杜甫以祖父為榮，教育兒子“吾祖詩冠古”⑦“詩是吾家事”，要“熟精《文選》理”⑧，還曾“呼婢取酒壺，續(xù)兒誦《文選》”⑨。杜甫七歲時大概背誦過《文選》中的詩句，但不可能讀懂《文選》，而且《文選》中沒有直接題為詠鳳凰的詩歌，僅有個別詩句涉及“鳳凰”，例如東漢劉楨有“鳳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句，李善的注釋依然追溯“鄭玄《毛詩箋》曰：鳳凰之性，非竹實不食”⑩。

三、杜甫詠鳳凰的文獻來源

杜甫如果七齡“開口詠鳳凰”，對于他來說，“鳳凰”只是一個口傳的語詞。杜甫成年后所作詩歌中沒有直接題為“詠鳳凰”的詩，但有涉及“鳳凰”的詩句。杜甫是如何描寫鳳凰的？或者說如何將“鳳凰”這個語詞符號轉(zhuǎn)化為詩歌意象的？宋人推崇杜甫詩無一字無來處，本文就以“鳳凰”這個語詞符號為線索，考察杜甫所引用的典故意象，探尋其認知“鳳凰”的文獻來源。

實際上，杜甫詩歌的注釋者也要追溯這些典故及其文獻來源，所謂“注子美詩，須援據(jù)子美以前之書，類書必如《類聚》《初學(xué)》《白帖》《御覽》《玉?！返龋娇梢谩雹?。本文僅參照唐代兩部具有文學(xué)性的類書：歐陽詢編纂的《藝文類聚》不僅“鳥部”有“鳳”，而且“祥瑞部下”第一也是“鳳凰”；徐堅編纂的《初學(xué)記》在“鳥部”列“鳳第一”。這兩部類書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但都將“鳳凰”置于特殊地位，而且收錄相關(guān)的詩文。雖然不能確認杜甫曾經(jīng)閱讀或抄錄過這兩部類書，但其中所匯集的“鳳凰”文獻，可以反映當(dāng)時文人作詩所能引據(jù)的典故資源及其知識框架。從類書中的“鳳凰”文獻，到杜甫詩中的鳳凰意象，再到注釋杜詩者引據(jù)類書文獻進行解讀，這是一脈相傳的文學(xué)符號建構(gòu)過程，也是一個歷時性的文獻閱讀史的案例。

首先，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冻鯇W(xué)記》引許慎《說文解字》：“鳳，神鳥也。天老曰：鳳像。麟前鹿后，蛇頸而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丹宮。見則天下大安寧……鳳飛則群鳥從以萬數(shù)也?！雹谶@個集合多種動物而成的鳳凰形象，如此復(fù)雜而抽象，杜甫七齡時是完全不能想象的。

其次，鳳凰是祥瑞符號（或稱符瑞），具有政治象征意義。《藝文類聚》“祥瑞部下”首列“鳳皇”，引漢代“《孝經(jīng)援神契》曰：德至鳥獸，鳳皇翔”；還有因鳳凰出現(xiàn)而改年號的記載：“吳歷曰：太元元年，有鳥集苑中，似雁高足長尾，毛羽五色，咸以為鳳皇，改元為鳳皇元年?！雹酃糯窌羞@類有關(guān)朝政的祥瑞記載很多，例如，唐高宗李治“以陳州言鳳凰見于宛丘，改上元三年曰儀鳳元年”④。

再者，鳳凰有高潔仁義的品性?！端囄念惥邸贰跋槿鸩肯隆币啊度饝?yīng)圖》曰：鳳皇者，仁鳥也”。而“鳳部”引述有“毛詩曰：鳳皇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又曰：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宋玉楚辭“《對問》曰：“鳳皇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中。藩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①。《初學(xué)記》引述《毛詩義疏》曰：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②。鳳凰作為仁鳥，不僅是群鳥之首，而且是與惡鳥（鴟鸮等）相對比的形象。根據(jù)“依《詩》取興，引類譬喻”、善鳥“以配忠貞”的思路③，詩經(jīng)、楚辭中的“鳳凰”已經(jīng)被賦予道德意義、建構(gòu)為文學(xué)形象了。

參照上述文獻，鳳凰具有神鳥、瑞鳥、仁鳥等標(biāo)簽。古代文人詩歌所出現(xiàn)的“鳳凰”字面（典故），凝縮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具有政治象征意義。杜甫自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④，自然熟悉這些有來歷出處的典故，但杜甫詩集中沒有明確題為詠鳳凰的詩歌。杜甫詩中有個別以“鳳凰”自喻的字面，例如《北風(fēng)》中“朱鳳日威垂”句⑤。但本文注重“鳳凰”典故的關(guān)聯(lián)性，僅選擇具有政治象征意義、能夠代表杜詩特色的詩句。

《幽人》一詩的開頭寫道：“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歸。麟鳳在赤霄，何當(dāng)一來儀?！雹搠?、鳳并提，都屬神物，象征祥瑞（太平之象），此處用的是“鳳凰來儀”的典故?！端囄念惥邸泛汀冻鯇W(xué)記》都收錄了晉人傅咸《儀鳳賦》，其中有“感圣化而來儀兮，贊《簫韶》于九成”句，出處是《尚書》“《簫韶》九成，鳳皇來儀”⑦。杜甫以“幽人”為題，流露了是否歸隱“道流”的愁緒。但他化用鳳凰來儀的典故，依舊表達了對鳳凰（祥瑞）出現(xiàn)、天下太平的期待心情。蕭統(tǒng)《文選》所收劉楨詩描寫“鳳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結(jié)尾兩句表述期待“何時當(dāng)來儀，將須圣明君”⑧?！端囄念惥邸贰跋槿鸩俊兵P凰類，引晉郭璞《鳳鳥贊》曰：“附翼來儀，應(yīng)我圣君。”⑨這都說明了鳳凰與圣君之間相遇相應(yīng)的關(guān)系，可以作為杜甫所謂“何當(dāng)一來儀”的注腳。

《鳳凰臺》是杜甫晚年所作紀(jì)行詩之一：“亭亭鳳凰臺，北對西康州。西伯今寂寞，鳳聲亦悠悠。山峻路絕蹤，石林氣高浮。安得萬丈梯，為君上上頭?？钟袩o母雛，饑寒日啾啾。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心以當(dāng)竹實，炯然忘外求。血以當(dāng)醴泉，豈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坐看彩翮長，舉意八極周。自天銜瑞圖，飛下十二樓。圖以奉至尊，鳳以垂鴻猷。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深衷正為此，群盜何淹留?！雹偃姀牡孛傍P凰臺”觸發(fā)聯(lián)想，即興援引有關(guān)鳳凰的典故字面：鳳聲、竹實、醴泉、祥瑞（“王者瑞”）、銜圖等，這些都在唐代類書所收錄的文獻范圍內(nèi)，并無新意。但杜甫借助這些有來歷出處的字面，表達了獨具個性的思想感情。例如，“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句，參照《初學(xué)記》所引“焦贛《易林》曰：鳳有十子，同巢共母，歡以相保。又曰：鳳生五雛，長于南郭；君子康寧，身榮悅樂”。這個典故原本表達的是鳳凰“同巢共母”的歡樂，杜甫卻用一個“恐”字，轉(zhuǎn)而描寫母子不保、饑寒而鳴的情形；甚至直接出現(xiàn)“我”字，進入角色，表示不惜自剖以心血，來當(dāng)作竹實、醴泉，挽救鳳鳥饑寒交迫的狀態(tài)。為什么要如此奉獻自己的心血？全詩的關(guān)鍵在于“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因為鳳凰的出現(xiàn)象征祥瑞。從為臣者的角度來看，這是非常真誠的期盼和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接著引用“銜圖”的典故，化用《春秋合誠圖》所謂黃帝游洛水之上，“鳳凰銜圖置帝前，帝再拜受圖”②。杜甫依然期待著鳳凰從天而降、帶來祥瑞，實現(xiàn)“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的政治理想，這也就是所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③的意思。杜甫這首詩融化了“鳳凰”典故，虛實相生，筆調(diào)沉重，心潮起伏，充分表達了其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儒者情懷。對此，清人浦起龍的點評很是貼切：“是詩想入非非。要只是鳳臺本地風(fēng)光，亦只是杜老平生血性。不惜此身顛沛，但期國運中興。刳心瀝血，興會淋漓?！雹芷鋵崳P(guān)于鳳凰與河圖的關(guān)聯(lián)意象，還隱含著《論語》中的感嘆：“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⑤這個“吾”已經(jīng)化身為杜甫詩中的“我”。

類似《鳳凰臺》中鳳聲哀鳴的意象，還有其他例證。杜甫的古體詩《朱鳳行》可以看作一首詠鳳詩：“君不見瀟湘之山衡山高，山巔朱鳳聲嗷嗷。側(cè)身長顧求其群，翅垂口噤心甚勞。下愍百鳥在羅網(wǎng)，黃雀最小猶難逃。愿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雹拊娭械闹禅P不再是孤傲高飛、眾鳥相從的神鳥，而是側(cè)身垂翅、向下俯視的仁鳥；朱鳳沒有舉翼遠去，獨自避禍，而是叫聲“嗷嗷”，憐憫百鳥陷入密集的羅網(wǎng)，尤其是“黃雀最小猶難逃”的生存狀態(tài)。朱鳳寧愿向“百鳥”及“螻蟻”分享食物，而不顧忌惡鳥“鴟鸮相怒號”①。這顯然不同于劉楨詩中“羞與黃雀群”的鳳凰形象（李善《文選》注“黃雀，喻俗士也”），正如清人朱鶴齡所分析的：“似取其意而反之。羞群黃雀者，鳳采之高翔；下愍黃雀者，鳳德之廣覆也。所食竹實，愿分之以及螻蟻，而鴟鸮則一聽其怒號?！雹谄制瘕垊t評價此詩：“憫窮黎也。達則兼善，欲澤民而止暴焉?！雹鄱鸥Α恫“亍吩娨矊⒌P哀鳴與鴟鸮得意相對比：“丹鳳領(lǐng)九雛，哀鳴翔其外。鴟鸮志意滿，養(yǎng)子穿穴內(nèi)。”④此外，杜甫《述古三首》（其一）也有描寫憂心不安的句子：“鳳凰從東來，何意復(fù)高飛。竹花不結(jié)實，念子忍朝饑。古來君臣合，可以物理推。”⑤其《又觀打魚》詩則借題發(fā)揮，感慨“干戈兵革斗未止，鳳凰麒麟安在哉”⑥。這些詩句都透露了當(dāng)時天下不祥的征兆，表達了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⑦的焦慮心情?？梢哉f，杜甫筆下的鳳凰既是神鳥也是仁鳥，被賦予了兼善天下的儒者情懷，因而超越了自喻賢人、高飛遠去的清流形象。

四、結(jié)語：杜甫詠鳳凰的意象特征

本文認為：杜甫所謂“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沒有文獻依據(jù)，但以此為線索，參照唐代類書所收錄的鳳凰文獻和典故，可以進一步探究杜甫詩歌中鳳凰意象的內(nèi)涵，其包括兩個層面：一是神鳥，象征祥瑞，期盼鳳凰出現(xiàn)，天下安寧；二是仁鳥，借助鳳聲哀鳴，憐憫民間饑寒。二者是相互聯(lián)系的，杜甫借以表達了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和憂國憂民的仁者情懷。

杜甫詩中有關(guān)鳳凰的典故字面，并沒有超出唐代類書的知識框架。但值得注意的是，杜甫筆下朱鳳哀鳴的意象獨具個性，投射了他本人的影子，卻沒有“常常以鳳凰自比”，或者說沒有直接以鳳凰形象自喻。比較而言，杜甫《進雕賦表》曾表述：“惟臣衣不蓋體，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轉(zhuǎn)死溝壑，安敢望仕進乎？伏惟明主哀憐之?！彼軌蛞浴暗瘛弊杂鳎ā耙詾轭悾保澰S其“是大臣正色立朝之義”“重其有英雄之姿”①。然而，鳳凰之祥瑞是與明君相對應(yīng)的，具有特殊的政治象征意義。例如，《初學(xué)記》收錄了“唐太宗文皇帝《鳳賦》”（又名《威鳳賦》），據(jù)記載“太宗追思王業(yè)艱難，佐命之力，又作《威鳳賦》以賜無忌”②。唐太宗以鳳凰自喻，將此賦賜給大臣長孫無忌，表達了君臣相遇的關(guān)系。杜甫則以臣的角色，保持“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的本分。他只是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鳳凰形象，而執(zhí)著不忘的是鳳凰作為祥瑞與明君仁德、天下太平相關(guān)聯(lián)的象征意義，由此形成了“沉郁頓挫、隨時敏捷”的筆調(diào)。要理解杜甫如何詠鳳凰，不僅要考察其引經(jīng)據(jù)典的字面意義，還要探究其身世經(jīng)歷、政治理想以及所處的社會背景。

《藝文類聚》和《初學(xué)記》都是唐初的官修類書。其中有關(guān)鳳凰的文獻主要出自儒家典籍，特別是涉及鳳凰與明君相感應(yīng)的關(guān)系。其實，東漢王充《論衡·指瑞篇》已經(jīng)引據(jù)多種文獻，對“儒者說鳳凰”提出質(zhì)疑和批評：“且鳥獸之知，不與人通，何以能知國有道與無道也？人同性類，好惡均等，尚不相知；鳥獸與人異性，何能知之？人不能知鳥獸，鳥獸亦不能知人，兩不能相知；鳥獸為愚于人，何以反能知之？儒者咸稱鳳皇之德，欲以表明王之治，反令人有不及鳥獸。論事過情，使實不著。且鳳、驎豈獨為圣王至哉！”“謂鳳皇諸瑞有知，應(yīng)吉而至，誤矣。”③然而，《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有關(guān)鳳凰的部類沒有收錄王充《指瑞篇》的內(nèi)容。《藝文類聚》在“祥瑞部上”引述《論衡·是應(yīng)篇》一段“儒者論太平瑞應(yīng)”的話，僅選擇了其中不甚激烈的評價：“夫儒者之言，溢于過實。瑞應(yīng)之物，或無失言。鳳皇麒麟之屬，大瑞較然，不得增飾。其小瑞征應(yīng)，恐多不是?！雹芸梢哉f，杜甫對鳳凰的認識來自“儒者說鳳凰”的文獻、基于鳳凰祥瑞的知識框架、貫穿了引類譬喻的想象，正如《杜臆》所言：《鳳凰臺》“因鳳凰臺之名，無中生有，雖鳳雛無之，而所抒寫者實心血也”⑤。杜甫成年后描寫鳳凰意象的詩句，充分展示了其儒者情懷和“詩圣”境界，為人推崇?；蛘哒f，鳳凰意象代表了杜甫一生的信念，比之其詠馬詠鷹等詩歌有更為深刻的政治含義。這或許是后人寧愿信其“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自幼不同尋常，而不愿進一步追問的緣由。

此外，從閱讀史角度來看，唐代類書匯集了典籍中有關(guān)鳳凰的文獻（包括詩賦），這是杜甫當(dāng)年可以閱讀和引用的知識來源，也是其建構(gòu)文學(xué)意象的語詞符號和素材，而后人注釋杜詩也要援引類書的資料，如此不斷積淀下來，形成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閱讀鑒賞的傳統(tǒng)思路?；蛘哒f，以“鳳凰”為關(guān)鍵詞，將類書中有關(guān)“鳳凰”的文獻鏈接起來，就形成了一個知識框架和意象譜系。聞一多曾分析唐代類書與詩的關(guān)系，認為類書“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種太像文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和太像學(xué)術(shù)的文學(xué)了。所以我們?nèi)粢靼滋瞥跷迨甑奈膶W(xué)，最好的方法也是拿文學(xué)和類書排在一起打量”①。例如，唐初李嶠的《鳳凰》就是一首羅列典故字面、毫無個人情感、如同類書的詩：“有鳥居丹穴，其名曰鳳凰。九苞應(yīng)靈瑞，五色成文章。屢向秦樓側(cè)，頻過洛水陽。鳴岐今日見，阿閣佇來翔?！雹谡驗椤傍P凰”有豐富的文獻資料，也有復(fù)雜的象征意義，杜甫必須掌握“類書”的知識框架，卻不可能在七歲時“開口詠鳳凰”，這和駱賓王七歲即興詠鵝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杜甫成年后經(jīng)歷了人生坎坷和安史之亂，其詩歌不僅善于化用典故，還貫穿著更為深沉的情感線索。杜甫既不是“常常以鳳凰自比”，也不是稱頌祥瑞以奏當(dāng)朝，而是借助鳳凰哀鳴的意象，揭露了當(dāng)時社會失序不祥的現(xiàn)實，真切表達了憂國憂民、期待明君相遇、祈盼天下太平的儒者情懷，這正是杜甫詩中鳳凰意象不僅超越初唐詩人、而且后人難以企及的獨特之處，因而在古代詩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③

責(zé)任編輯卞超 Du Fu’s Poem on the Phoenix at Age Seven—Referencing the Knowledge Framework of Tang Encyclopedias

Yu Cuiling

Abstract：Du Fu once recounted，“At the age of seven，my thoughts were already mature； I composed a poem about the phoenix”. However，this“Ode to the Phoenix”has not been preserved. By referring to the literature on the phoenix found in Tang encyclopedic works such as Yi Wen Lei Ju（Anthology of Literature）and Chu Xue Ji（Records of Primary Learning），and by analyzing the verses about the phoenix in Du Fu’s poems，one can uncover the literary sources of Du Fu’s understanding of the phoenix. This approach illuminates the Confucian ideological connotations in his construction of the phoenix imagery and his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It also serves as a case in the reading history of the phoenix imagery in China.

Key words：Du Fu；phoenix；encyclopedias；literary imagery；reading history

①聞一多著：《杜甫》，《唐詩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頁。

②〔宋〕趙子櫟：《杜工部年譜》，《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6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53頁。

①〔宋〕莊綽撰，蕭魯陽點校：《雞肋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0頁。

②〔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349頁。

③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4086頁。按：此書引宋代趙次公《杜詩先后解》。

④〔清〕王鳴盛著，張連生等點校：《蛾術(shù)編》，《嘉定王鳴盛全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582頁。按：古籍中“鳳凰”也寫作“鳳皇”。

⑤〔宋〕黃希原注，黃鶴補注：《黃氏補注杜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69冊，第234頁。按：此處所謂“蘇曰”，托名蘇軾，應(yīng)是學(xué)者所謂“偽蘇注”，不足為據(jù)。

⑥《杜甫全集校注》，第945頁。

⑦〔宋〕謝維新輯：《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9冊，第347頁。

①〔清〕陳康祺撰，褚家偉、張文玲點校：《郎潛紀(jì)聞四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6頁。

②〔唐〕駱賓王撰，〔清〕陳熙晉箋注，王群栗點校：《駱賓王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56頁。按：此集題為《詠鵝雜言》，并標(biāo)明“時年七歲”。第15頁引胡應(yīng)麟《補唐書駱侍御傳》云：“賓王生七歲，能詩，嘗嬉戲池上，客指鵝群令賦焉。應(yīng)聲曰：‘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蛧@詫，呼神童?！?/p>

③《杜甫全集校注》，第4084頁。

④《杜甫全集校注》，第2353頁。

⑤《杜甫全集校注》，第6271頁。

⑥《杜甫全集校注》，第4083頁。

①〔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9頁。

②〔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67頁。

③〔晉〕陳壽撰，陳乃乾校點：《三國志》，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037頁。

④〔唐〕元稹著，冀勤點校：《元稹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91頁。

⑤《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6冊，第619頁。按：蔡邕此詩又名《翠鳥詩》。

⑥《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179頁。

⑦《杜甫全集校注》，第2053頁。

⑧《杜甫全集校注》，第2647頁。

⑨《杜甫全集校注》，第3488頁。按：宋人張戒認為：“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陳應(yīng)鸞：《歲寒堂詩話校箋》，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39頁。）

⑩〔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37頁。按：劉楨（字公干）《贈從弟三首》其二。

①〔清〕朱鶴齡著，虞思征編：《愚庵小集》卷十《與李太史論杜注書》，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頁。

②〔唐〕徐堅等著：《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24頁。

③〔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07頁，第1709頁。

④〔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2頁。

①《藝文類聚》，第1707頁，第1558頁。

②《初學(xué)記》，第724頁。

③〔漢〕王逸章句，〔宋〕洪興祖補注，夏劍欽點校：《楚辭章句補注》，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2頁。

④《杜甫全集校注》，第277頁。

⑤《杜甫全集校注》，第5887頁。按：此書引仇兆鰲注：“朱鳳低垂，鴻雁無歸，喻己之流離失所?！?/p>

⑥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5889頁。

⑦〔唐〕孔穎達：《尚書正義》卷五，〔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02頁。

⑧《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37頁。按：《初學(xué)記》收此詩，改題為《鳳皇詩》。

⑨《藝文類聚》，第1709頁。

①《杜甫全集校注》第1760頁。

②《初學(xué)記》，第724頁。

③《杜甫全集校注》，第277頁。

④〔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0頁。

⑤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9頁。

⑥《杜甫全集校注》，第5938頁。

①〔三國〕陸璣撰，〔明〕毛晉廣要，欒保群點校：《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廣要》，中華書局2023年版，第164頁。按：其中《鴟鸮》篇引：“經(jīng)云：‘既取我子，無毀我室?！m云比擬之詞，其為惡鳥無疑矣?！?/p>

②《杜甫全集校注》，第5940頁。

③《讀杜心解》，第329頁。

④《杜甫全集校注》，第2358頁。按：〔元〕左克明編撰，韓寧、徐文武點校：《古樂府》，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73頁。其中《隴西行》有詩句：“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p>

⑤《杜甫全集校注》，第2862頁。

⑥《杜甫全集校注》，第2624頁。

⑦《杜甫全集校注》，第668頁。

①《杜甫全集校注》，第6271頁。按：李善注《文選》：“言標(biāo)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曉主上，得盡其忠曰表?！保ㄖ腥A書局1977年版，第515頁）。

②《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448頁。

③〔東漢〕王充著：《論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63—264頁、第267頁。

④《藝文類聚》，第1695頁。按：王充《論衡·是應(yīng)篇》，今人校釋本均為“有溢美過實”“或有或無”?！端囄念惥邸芬臑椤耙缬谶^實”“或無失言”，似有意改動。

⑤〔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2頁。

①聞一多：《類書與詩》，見《唐詩雜論》，第2頁。

②徐定祥注：《李嶠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34頁。

③按：明楊溥有詩云：“憶昔杜陵老，高詠鳳凰篇。剖心當(dāng)行實，瀝血比醴泉。誓將孤鳳雛，毛融五采全。此心徒耿耿，于今千百年。”見《楊文定公詩集》（中華再造善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