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錢陸燦是虞山詩派第三代領袖,晚年致力于繼承與推廣錢謙益之學,推尊杜甫并多次批點《錢注杜詩》。錢陸燦手批杜詩征引廣博,注意吸收明末清初杜詩學的新成果,保留了方文、王鐸、杜濬等一批已佚的杜詩學資料。錢陸燦基本贊同錢謙益的“詩史互證”法,在錢、朱注杜之爭中站在維護錢謙益的立場,但又保持一種理性的姿態(tài),有意識地對“詩史互證”法進行了辯證梳理。錢陸燦的批點在名物注釋、杜詩結(jié)構(gòu)與藝術源流上時有獨到之見,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錢注的不足,也為后人提供了參考。
〔關鍵詞〕錢陸燦 批點 《錢注杜詩》 詩史互證 結(jié)構(gòu)分析
錢陸燦(1612—1698),字爾弢(一作爾韜),號湘靈、圓沙、鐵牛,常熟人,錢謙益族孫,是繼錢謙益、馮舒、馮班之后的虞山詩壇領袖,晚年致力于繼承與推廣錢謙益之學。錢陸燦推尊杜甫,曾多次批點《錢注杜詩》,其批點多經(jīng)后人過錄,且被劉濬《杜詩集評》、何焯《義門讀書記》等采錄,頗受好評。周采泉《杜集書錄》曾著錄錢陸燦批點杜詩①;周興陸依據(jù)復旦大學藏神生過錄本較早地揭示了錢陸燦批杜的獨特價值②;曾紹皇以錢陸燦手批和劉濬《杜詩集評》為例,研究杜詩未刊評點與已刊評點的關系,并介紹了錢陸燦兩種手批杜詩原本及三種過錄本③;毛文鰲依據(jù)上海圖書館藏本指出錢陸燦批杜的內(nèi)容與特征④。此外,學界還關注到了錢陸燦過錄的方文杜詩評語①。這些都是研究錢陸燦批點杜詩的重要參考,但除曾紹皇外,其他研究者并未綜合參考錢陸燦的兩種手批本,且存在批語釋讀有誤或使用不全的問題,因此還有進一步發(fā)覆的空間。筆者釋讀整理出兩個手批原本的全部批語,參以過錄本,擬在現(xiàn)有研究基礎上,探析錢陸燦批點杜詩的文獻價值與批評價值。
一、錢陸燦手批《錢注杜詩》兩種
錢陸燦手批《錢注杜詩》現(xiàn)存原本,分別藏于上海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下文簡稱“上圖本”“國圖本”)②。還有一些過錄本,如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神生本和陸超曾本,上海圖書館藏張宗柟本、湖北圖書館藏陳治本等,底本都是《錢注杜詩》③。
上圖本的底本為康熙六年(1667)季振宜靜思堂刻二十卷本。批點為草書,止于卷九《杜位宅守歲》,其余部分已佚,由他本補配。鈐有“上海圖書館”“爾弢”等印,除上海圖書館之印外,印主皆為錢陸燦。補配部分鈐有“朱謙光印”。該本有圈點與批語,分朱墨二色,屬兩次批點。墨筆為錢陸燦過錄方文的評語并自己加批。卷一有錢陸燦墨筆題識:
集中凡題頭有“方曰”二字者,桐城方文爾止讀杜集語也。爾止學博而識高,以詩文與余相是正。此題頭語,亦今年初夏,借渠本,擇有理有意味者鈔于此本之上。其夏,爾止遂歿于蕪湖舟中。喪我三益,有如可贖首之痛,仿佛其議論尚留一二于卷帙,因特識之,俾吾家子孫知所自,勿以本子借人,致?lián)p失也。時己酉十月望日陸燦書。
己酉為康熙八年(1669),時距《錢注杜詩》刊行才二年。墨批文字較工整,過錄方文批語多在頁眉。朱批是錢氏過錄王鐸等人批語并自己加批,文字較潦草。
國圖本的底本同上。該本批語也是草書原跡,全二十卷均有批點。鈐有“鐵牛老子”“調(diào)運齋”等印,印主均為錢陸燦;又有“延賞堂趙氏藏書記”“趙褱玉印”等印,都是清代藏書家趙懷玉(1747—1823)的印;又有“夷白齋”印,可能屬于日本漢學家長尾甲(1864—1942,齋號“夷白齋”),他曾于1903年至1914年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日方顧問,筆者推斷此書其間曾被長尾甲收藏過,并于返日前轉(zhuǎn)手出去;又有“丁福保讀書記”“于”“右任”等印,印主分別為近現(xiàn)代藏書家丁福保(1874—1952)與書法家于右任(1879—1964);此外,還有“阿印”“臣彪”“北京圖書館藏”等印,除北京圖書館之印外,印主待考。該本《草堂詩箋元本序》前有蝸寄盦生題識:
鐵牛老子手閱杜詩,泛濫百家,融貫眾說,不著文字,自具性真,既論世而知人,復因文而見道,較《梅村集》批本大見真諦,詳為繹復,倍見起予,允為杜集最上佳本。彼服膺漁洋山人評本者,猶適成為皮相也。庚申冬日華亭寓齋識。蝸寄盦生。
“蝸寄盦生”為清末海派早期畫家王禮(1813—1879)之別號①,故此題識落款的“庚申”為1860年。綜上,此本在錢陸燦之后,經(jīng)趙懷玉、王禮、(日)長尾甲、丁福保、于右任等多人收藏,收藏者中除趙氏之外的四人都長期在上海活動,且五人收藏時間基本前后承續(xù)。之后又輾轉(zhuǎn)歸于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
該本為朱藍二色批點,據(jù)書中各處題識,可知此本至少分屬三次批點,即康熙二十八年(1689)四五月、十一十二月與康熙三十五年(1696)四五月。該本無年譜,錢陸燦在該本卷十五之前的空白處,將他本《錢注杜詩》卷首所附錄的《少陵先生年譜》擇要過錄。此外,錢陸燦在目錄處還依照《年譜》將杜甫的創(chuàng)作年齡一一標注在詩題旁②。
該本過錄了上圖本的大部分批點,還引錄了更多明末清初學人的杜詩評論,除了方文、王鐸之外,還包括程嘉燧、《詩歸》、金圣嘆、顧炎武、董文驥、杜濬、賈開宗等。其中以方文、金圣嘆、王鐸與杜濬的批語最夥,除金圣嘆外,諸家所批原本均佚,因此,我們可以依據(jù)上圖本、國圖本窺探三家杜詩評論的價值。
方文(1612—1669),字爾止,桐城人。入清不仕,以布衣終。詩學杜甫、白居易。錢陸燦與方文同齡,二人在康熙五、六年間一見如故,其后多有往來,喜愛杜詩是二人的心靈契合點。據(jù)上圖本卷一題識,錢陸燦曾借閱并過錄方文的杜詩評本(“渠本”),此書至晚在康熙八年(1669)初夏已完稿,同年夏秋之際方文卒于安徽,其書當是未及刊行便已佚失。錢陸燦批本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并且可能是唯一的部分保存有方文評杜的資料③,顯得彌足珍貴。方文擅長古體詩,其獨具特色的“嵞山體”,注重記錄易代之際的社會民生,在清初頗有影響;相應地,他的批語也注重古體詩的藝術分析(詳見本文第四部分)。
王鐸(1592—1652),字覺斯,河南孟津人,書法家,明進士,入清后官至大學士。復旦藏神生本跋語載錢陸燦命二兒臨王鐸閱本,目錄卷首又載:“王覺斯先生共選四百五十一首?!笨梢婂X陸燦親眼見過王鐸選批本,今已不存①。今據(jù)上圖、國圖及神生本標明“王云”“王曰”“王評”“孟津”“覺斯”等批語,除去重復共得64例,但應該還有未標明者。王鐸批杜的特點有三:一、評語簡短,多針對某一句或某一聯(lián)的藝術發(fā)表具體評論;二、尚奇,批語中常常出現(xiàn)“奇語”“不群”“不尋常”等字眼。如評《八哀詩》曰“無一能驚人”,唯獨稱贊《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曰“公八詩,此首多精思妙句”(國圖本卷七過錄);三、好以己意批抹杜詩,批語中常用“平”“弱”“無奇”“淺率”等詞表示否定,這也是基于王氏尚奇的詩學觀念。如《義鶻》“近經(jīng)潏水湄”一段,王批“刪”(上圖本、神生本卷二過錄),認為此段畫蛇添足。不過,錢陸燦對王鐸的肆意批抹多有不滿,如國圖本卷一錄李邕《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詩末錢批:“典甚。王覺斯一筆抹摋之,足見其粗。”
杜濬(1611—1687),字于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遺民,流寓南京四十余年,與錢陸燦交好。杜濬詩學杜甫,也曾批杜,但批本已佚②。錢陸燦所錄杜濬批語雖然不多(上圖、國圖二本除去重復,共得8例),但能與杜濬的詩學觀念相互照應。如國圖本卷十《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眉批:“杜于皇曰:直當說話,所以為真詩?!边@反映了杜濬的“真詩”觀念,其《程孚夏詩序》推崇“古今真詩,……詩成而天姿弗飾,雖飾無所復加,以至于錘煉妥貼,只字莫易,無美不臻,而絕非人力所設施”,并批評了“好新好異,漁獵偽書,饤饾難字,而且鑿空吊詭,詰曲其詞,用以欺世而盜名”者③。又如國圖本卷十六《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眉批:“《題柏大》二首,于皇全圈,覺斯全抹?!庇涗浟硕艦F、王鐸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尚真”與“尚奇”兩種詩學觀念的交鋒。
錢陸燦晚年批閱杜詩,大量過錄了金圣嘆(1608—1661)的杜詩批解,保存于國圖本中。金圣嘆的分解批評在清代頗遭非議,加之其性格的狂狷與“異端”色彩,以及因其“哭廟案”致死且死后著作被禁,因而清代很少有注家與批本直接征引金氏批解。國圖本錢陸燦手批杜詩是現(xiàn)存唯一一家大量征引金圣嘆批語的杜詩批本,足以證明錢陸燦不同流俗的詩學膽識。
二、對“詩史互證”法的辯證校理與評價
錢謙益在鼎革之際重新發(fā)掘“詩史”精神,其《胡致果詩序》云:“馴至于少陵,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曰詩史?!雹馘X注杜詩是對“詩史”理論的實踐,其開創(chuàng)的“詩史互證”法成為后世杜詩研究的經(jīng)典范式,但在當時則引起了較大的爭議,錢謙益與朱鶴齡因注杜理念不同而交惡,成為清代杜詩學史上一樁聚訟紛紜的公案。錢陸燦是認可“詩史”說的,其《陸節(jié)母詩文集序》云:“杜云詩,歐云史,史可詩,詩即史也。矧?qū)懼夜?jié),詩文統(tǒng)辭,其揆一也?!雹诿黠@承自錢謙益之說。錢陸燦在杜詩批點中對“詩史互證”多有回應,也以一種較為客觀的態(tài)度對其作了一番審理。
如卷一《兵車行》詩末有錢謙益長箋,認為此詩“序南征之苦,設為役夫問答之詞”③,上圖、國圖本錢陸燦批曰“此為南詔之歸而作也”,認可錢箋。同卷《同諸公登慈恩寺塔》,錢箋曰:
三山老人(筆者按:指宋人胡舜陟)曰:此詩譏切天寶時事也?!扒厣胶銎扑椤?,喻人君失道也?!皼芪疾豢汕蟆痹圃?,言清濁不分,而天下無綱紀文章也?!坝菟础薄吧n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艾幊亍薄叭贞獭?,言明皇方耽于淫樂而未已也。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黃鵠”“哀鳴”比之;小人貪祿戀位,故以“陽雁”“稻粱”刺之。
箋曰:高標烈風,登茲百憂,岌岌乎有漂搖崩析之恐,正起興也。“涇渭不可求”,長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吧n梧云正愁”,猶太白云“長安不見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貴妃?!艾幊亍薄叭贞獭保蕴煜聦y,而宴樂之不可以為常也。程嘉燧曰:玄宗游宴,貴妃皆從幸?!吧n梧云正愁”,暗指二妃之事也,故以“瑤池”“日晏”惜之。④
錢陸燦于“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旁批:“已下指切天下滔滔將亂也?!迸c錢注合。還過錄了方文的評語:“‘回首’八句,以箋為正?!卞X箋謂此詩譏切天寶時事,預示天下將亂,在后世頗有影響。此詩無疑寓有時局隱憂,但對于三山老人與錢箋的句句比附,后人尚存在不同看法,浦起龍稱:“說是詩者,三山謂譏切時事,邵長蘅非之,謂只是登高警語。愚則以為憂危所迫也。譏切則輕薄,憂危則忠厚。毫芒之辨,心術天淵矣。若泛作登高寫景,則語意又太涉荒淼。”⑤二說并不可遽斷是非,方文、錢陸燦俱依錢箋,足見他們對錢箋的充分認可。但這并不是說錢謙益、錢陸燦好作比附之語,恰恰相反,錢謙益《注杜詩略例》中明確指斥“宋人解杜詩,一字一句,皆有比托”⑥,而錢陸燦批《初月》也曰“必以此為新君肅宗,惑于宋人詩史見解”(國圖本卷十),可知二人并非一味比附微言,而是有自己的判斷標準。
錢謙益詩史互證最為自得之處,是揭示杜詩中所反映出來的玄、肅矛盾,以及杜甫“一生出處事君交友之大節(jié)”①。《洗兵馬》是詩史互證法的核心所在,錢箋以為此詩“刺肅宗也”②,并逐句發(fā)明之,又引申討論到玄、肅矛盾與“琯黨”問題,大書特書之,引發(fā)了朱鶴齡、沈壽民、潘耒、浦起龍等人的批評,浦起龍甚至說錢箋“壞心術,墮詩教”③。對于《洗兵馬》的箋注,錢陸燦持肯定的態(tài)度。如“鶴禁通霄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二句,錢箋“問寢”:“此詩援據(jù)寢門之詔,引太子東朝之禮以諷諭也?!雹軓偷┥裆具^錄錢陸燦批語:“湘云:引太子問安之禮以諷也?!庇衷娔╁X箋第二段有“公之自拾遺移官,以上疏救房琯”⑤云云,國圖本錢陸燦眉批:“此等議論,關系萬古人倫,所謂‘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引太子問安之禮以諷”與錢箋意同,是肯定玄、肅矛盾之說,“萬古人倫”云云則與“公一生出處事君交友之大節(jié)”相合,這兩條批語顯示錢陸燦對錢謙益“詩史互證”的核心論調(diào)均持有明確的肯定態(tài)度。錢陸燦還過錄了方文的觀點,后者則持相反的論調(diào):
方曰:此詩分四段,每段七韻,平仄相間,又字字對,如七言排律,又一體也。前段謂山東諸郡悉平,只相州未下,亦不日可復矣。二段言成王、李、郭、思禮恢復之功,賢才向用,朝儀復舊也。三段言房琯、張鎬之賢,而鎬更為奇俊。四段言天下恢復,山川獻瑞,淇上健兒有不得已而從賊者,亟宜歸正,正不必言君臣大義,第以室家私情招之,未有不心動者,結(jié)前“只殘鄴城”句也。牧翁謂此詩全譏肅宗,似未必然。
此評逐段分析詩中所喜所頌之事,與錢箋逐句發(fā)明所刺所諷之事正好相反。但方文并非簡單將錢箋一概否定,而是用較為委婉的口氣(“全譏肅宗,似未必然”),這與朱鶴齡、浦起龍等人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其實此詩的意旨本就幽微復雜,錢陸燦并未批駁方文的評語,應是持兩存的態(tài)度,正如楊倫所言:“深文固非,即泛說亦非也?!雹?/p>
錢陸燦對錢謙益的史料取舍也有會心,如國圖本卷一《飲中八仙歌》錢注“汝陽”“蘇晉”,眉批引“明皇召琎”“佛好米汁”二事,又批曰:“上二則出野史,所以牧翁不取?!倍路謩e出自偽蘇注與師古偽撰。錢陸燦認識到錢謙益在選取史料時經(jīng)過了一番真?zhèn)蔚目急妫@是肯定錢箋在征引史實上的可靠性。
不過,錢陸燦對于錢謙益詩史互證的穿鑿與失誤之處也會給予批駁,如上圖本卷九《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三,錢注引趙汸注,以為“異花開絕域”托喻玄宗任寵蕃將①,錢批“登臨之詠,何必寄托”。又如國圖本卷十五《秋興八首》其六,錢箋:“此記長安失陷之事也。玄宗自秦幸蜀,故有瞿唐曲江、萬里風煙之感,蓋玄宗幸蜀,正八月也。”②錢陸燦劃去“秦幸蜀故有瞿唐曲江萬里風煙”諸字,眉批引王鐸語:“王曰:‘居夔州,思京國,故有峽口江頭萬里之感?!槐匾孕沂裱浴!庇忠捏K語:“董易農(nóng)曰:明皇幸蜀,未至夔州,亦非由水道入蜀,安得謂此句為自秦幸蜀事。《哀江頭》云‘清渭東流劍閣深’,則指幸蜀事也。”董說是也,玄宗既未至夔州,且非經(jīng)水路,何以言“瞿唐峽口”呢?錢箋穿鑿,詩意當如王鐸所言“居夔州,思京國”云云,這也與整組詩中詩人的思緒活動相合。對于錢箋所揭示的“琯黨”問題,錢陸燦同樣持有反穿鑿的態(tài)度,如上圖本卷二《瘦馬行》眉批曰“何必為房琯而作”。
錢陸燦對錢、朱之爭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朱注在錢陸燦開始批杜的次年或稍后即已刊行,錢陸燦批閱杜詩近三十年,竟然沒有征引一條朱注,實在耐人尋味。這應當是出于維護錢謙益的立場,因為錢陸燦認同錢謙益詩史互證的核心論調(diào),而錢、朱之爭本質(zhì)上是注杜理念之爭;加之錢陸燦與錢謙益又有宗族之親,所以無疑是站在錢謙益一方的。不過錢陸燦不引朱注,也就不存在對朱注的批評與攻擊,這種“冷處理”,在錢、朱之爭日趨叫囂與變質(zhì)的背景下,視為一種理性姿態(tài)亦未嘗不可。
三、杜詩名物注釋
上圖、國圖二本征引的材料廣涉四部,這是錢陸燦數(shù)十年反復批閱杜詩積累的成果,在杜詩名物注釋方面亦時有獨到之見。
錢陸燦曾批點《戰(zhàn)國策》《三國志》《史通》《漢書評林》等,深厚的史學素養(yǎng)使得他在杜詩批點中時有獨到發(fā)明。如上圖本卷一《兵車行》“漢家山東二百州”眉批:“《漢書》‘山東出相,山西出將’;又‘下兵于山東’;又賈生論山東諸侯、山東豪?。挥纸K童,山東英妙。秦中為山西,秦兵對山東言之。”此批針對錢謙益而發(fā)。錢箋引趙次公、杜牧、元好問三說,認為“山東”指河朔地區(qū)①,這實際上是唐宋之今“山東”。但錢箋又認為此詩為征南詔兵敗作,“楊國忠掩其敗狀,反以捷聞,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②,這里的“河南北兵”與前面的“河朔”便自相矛盾。錢陸燦連舉《漢書》四處典故,以證明“漢家山東”應指秦漢之古“山東”,即“秦中為山西,秦兵對山東言之”,泛指秦中以東的所有地區(qū),并不限于河朔地區(qū)(錢陸燦所舉終童就是濟南人,非屬河朔)。此詩“山東”,舊注多誤,后仇注詳細辨析之后得出“自秦之外,皆謂之山東”③的結(jié)論,則與錢陸燦相同。
錢陸燦于子部最熟《莊子》,這也與他多次批閱《莊子》有關。如上圖本卷一《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孔丘盜跖俱塵?!?,錢批“蒙莊之余論”,孔子、盜跖對舉見《莊子·盜跖》。卷五《觀打魚歌》“既飽歡娛亦蕭瑟”,錢批“歡娛蕭瑟,莊周云:樂未畢也,哀又繼之”,語出《知北游》。卷六《三韻三篇》其一“高馬勿唾(一作捶)面”,錢批“作捶,是《莊子》捶鉤史馬。箠,即捶馬之策”,這是依《知北游》判斷異文。也有批語揭示詩歌主題、風格源自《莊子》,如上圖、國圖本卷六《縛雞行》,眉批“齊物之旨”,卷七《寫懷二首》其二眉批“二詩,阮公風調(diào),蒙莊寓言”。錢陸燦所引《莊子》也有捍格不通之處,如上圖、國圖本卷一《哀王孫》“慎勿出口他人狙”,錢批“莊周狙公”,但詩中“狙”字明是動詞,故不若錢箋引《史記索隱》“狙,伏伺也。謂狙之伺物,必伏而候之”④通順。
錢批內(nèi)容豐富,與其讀書成果相互發(fā)明,或注釋典故,或揭示語源,或解釋地理,或參引旁證,時有獨得之見,不僅能夠補錢注之未足,且至今仍有參考價值。
四、杜詩結(jié)構(gòu)論
錢陸燦重視杜詩的結(jié)構(gòu)與法度,有時會使用起、承、頂、接、轉(zhuǎn)、入、結(jié)、點題、總收等時文術語,能夠寥寥幾筆勾勒出杜詩的結(jié)構(gòu)脈絡,這得益于他良好的時文訓練。
錢陸燦關注詩歌內(nèi)容與詩題的切合,會特別指出點題的語句。如國圖本卷三《太平寺泉眼》夾批:“招提憑高岡(寺),疏散連草莽。出泉枯柳根(泉),汲引歲月古。石間見海眼,天畔縈水府。(四句刻出‘泉眼’)”國圖本卷十《送翰林張司馬南海勒碑》夾批:“冠冕通南極(南海),文章落上臺(翰林)。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勒碑)。野館濃花發(fā),春帆細雨來。不知滄海上(送),天遣幾時回?!边@兩首詩的批語,都是逐句標明詩中扣題之處,所謂“逐句刻出題意”(國圖本卷十三《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nèi)諸公》眉批)。
錢陸燦特別注重詩歌的起句與結(jié)句,其中往往蘊含一篇之主旨。如國圖本卷一《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批曰: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二句提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已上皆“儒冠”事業(yè))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頂上虛過,落下實敘)……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已上俱“餓死”“誤身”之悲)……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已上誤身如此)……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落句“儒冠”下場)
錢陸燦認為此詩起二句為全首提綱,又將全詩劃分為三段,第一段為“儒冠”事業(yè)之理想,第二段為“餓死”“誤身”之現(xiàn)實,第三段先敘韋濟之恩,后歸結(jié)到自身(“儒冠”)下場,每一段都緊扣首二句來寫。此批頗能揭示杜甫章法安排之用心。同卷《渼陂行》正好與之相反,全詩主旨是在結(jié)句點明,國圖本批曰:
……琉璃漫汗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憂思)……主人錦帆相為開,舟子喜甚無氛埃。(喜甚)……半陂已南純浸山,動影裊窕沖融間。(末哀樂總二項)……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總收)
批語揭示此詩可以隨著情緒變化自然劃分段落:先是一段“憂思”,再是一段“喜甚”,接著一段隨著景色平和而心緒亦“沖融”,結(jié)尾又“愁”雷雨忽至,順勢抒發(fā)“哀樂”無常之感慨,至此引出一篇之主旨,正在結(jié)語。由情轉(zhuǎn)思,層次分明,且逐步深入。錢陸燦兩次點明主旨(“末哀樂總二項”“總收”),都切合尾句“哀樂”無常的感慨,體現(xiàn)出他對結(jié)句的重視。
錢陸燦還善于以承接轉(zhuǎn)折之論梳理全詩脈絡,如國圖本卷十一《恨別》,眉批:
公雖秦人,而先世居洛,亦故鄉(xiāng)也。四千里,言其遠;五六年,言其久。行劍外,承四千里;老江邊,承五六年?!八技摇倍?,結(jié)洛城?!奥劦馈倍洌Y(jié)胡騎。晝眠夜立,總見其反復恨別之深。
此批語清晰地揭示了這首七律四聯(lián)之間節(jié)節(jié)相生、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妙:首聯(lián)總起,點明“恨別”之主旨,頷聯(lián)由首聯(lián)生出,頸聯(lián)、尾聯(lián)又回抱首聯(lián),可謂針線細密。后來仇注分析此詩結(jié)構(gòu),竟與錢陸燦如出一手:
首二領起恨別。四千里,言其遠;五六年,言其久。行劍外,承四千里。老江邊,承五六年。思家憶弟,傷洛城阻亂。乘勝破燕,望胡騎早平。劍外,劍門之外。江邊,錦江之邊。宵立晝眠,憂而反常也。①
錢陸燦注重杜詩的結(jié)構(gòu)分析,還體現(xiàn)在過錄方文的評論和金圣嘆的批解中,前者偏重于古體詩的結(jié)構(gòu)分析,后者則偏重于近體詩。
方文善于給杜詩分段或分章析句,概括段落大意,并指點行文脈絡。前文所錄方文將《洗兵馬》詩分為四段的評語,已可見一斑。又如上圖本卷一《麗人行》眉批:
方曰:前八句統(tǒng)言水邊諸麗人也,其容貌之美,裝束之盛,大概相似。“就中”以下,才是秦、虢二夫人容貌裝束,不必言矣,但言其飲食之侈、歌吹之妙耳。紫駝、素鱗、翠釜、精盤,可謂美矣,而夫人厭飫之后,箸久未下,駝鱗縷切空紛綸也。忽有中官飛鞚而來,乃御廚馳送八珍之味,驕貴豪侈何如哉?“賓從”一句,承上起下,蓋其賓從皆要津之人,而后來鞍馬,則尤要津中之最親昵者,則楊國忠也。
方文將此詩分為三層:前八句,泛寫水邊諸麗人,主要寫容貌裝束之盛;中十句,聚焦到秦、虢二夫人身上,主要寫飲食歌吹之侈,與前文形成互文;后六句,在此前層層烘托鋪墊以后,終于點出丞相楊國忠,遂戛然而止,極盡諷刺又意味悠長。又如卷五《丹青引》眉批:
方曰:此言霸曾于凌煙寫諸功臣之像,舉褒公、鄂公以概其余也。又為玄宗畫玉花驄,即前詩所謂照夜白也?!耙饨场逼呔洌瑯O形容其妙。末言兵戈流落,為人寫真,向猶擇人,今則不暇擇矣,與凌煙相應。世運之變遷,人情之鄙薄,具見于詩中。
此評能夠簡要概括詩歌的各部分內(nèi)容,首敘寫凌煙功臣,次敘畫玄宗戰(zhàn)馬,都是寫昔日受寵,末言今日落魄,不暇擇人,于昔盛今衰的對比中揭示“世運之變遷,人情之鄙薄”。從以上這幾個例子可以看出,方文分章析句并不瑣碎,也不強求齊整,往往就詩歌主要內(nèi)容與意脈變化自然劃分段落,以串解詩意、勾連脈絡為主。
錢陸燦過錄了金圣嘆的大量批語,對其分解批評持肯定態(tài)度。國圖本卷一《贈李白》眉批過錄金批:
唐人詩,多以四句為一解。故雖律詩,亦必作二解。若長篇,則或至作數(shù)十解。夫人未有解數(shù)不明,而尚能為詩者也。如此篇,一解曲盡東都丑態(tài),二解姑作解釋,第三解決勸其行。分作三解,文字便有起有轉(zhuǎn),有承有結(jié),雖多至萬首,無不如線貫華,一串固佳,逐朵又妙。自非然者,便更無處用其手法也。
律詩分解法是一種結(jié)構(gòu)分析。金圣嘆雖稱律詩、長篇都可以進行分解批評,但主要還是為解說律詩而創(chuàng)制的。錢陸燦也很少征引金圣嘆對古詩的批解。
金圣嘆將“分解”比附“庖丁解牛”,其《與徐子能增》稱:“解之為字,出《莊子·養(yǎng)生主》篇所謂解牛者也。彼唐律詩者有間也,而弟之分之者無厚也。以弟之無厚,入唐律詩之有間,猶牛之謋然其已解也?!雹倏梢姺纸馀u雖然形式上是四句一解,但更追求從整體上把握詩歌的結(jié)構(gòu)。這在錢陸燦過錄的金圣嘆批語中亦有體現(xiàn),如卷十五《鸚鵡》逐句過錄金批:
鸚鵡含愁思,聰明憶別離。(因而追出緣故)(只為今日之)翠衿渾短盡,(全為當時之)紅嘴漫多知。未有開籠日,空殘舊宿枝。世人憐復損,何用羽毛奇。(后解足成上意)
此詩詠鸚鵡以聰明被縛,寄寓明哲保身的感慨。金批正好將詩中省略的片段補充完整,串聯(lián)起詩歌的整體脈絡。所謂“足成上意”,即金批所謂“上半悔既往,后半悲將來也”①,前一解寫過往,后一解寫將來,而想到將來開籠無日,更覺無奈與絕望,結(jié)句感慨便又深一層。一往一來,思路相反而思維卻相連,這體現(xiàn)出分解批評的整體思維。
又如卷九《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隄防之患簿領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題下過錄金圣嘆語:
題先序舍弟書至,次序苦雨河泛,次序領官憂患,次序寄詩慰之;詩則先序苦雨河泛,次序領官憂患,次序舍弟書至,次序寄詩慰之者,蓋文字貴有虛實起伏,不如是,便略無筆勢也。故第一解四句,先虛積雨黃河必泛,妙在“聞道”二字。二解四句,又先虛寫舍弟適當此任,可憂,妙在“防川”字。先虛寫得此二解,然后輕輕折筆到前日書至,遂令讀者憑空見有無數(shù)層折也。
此批也是分析章法結(jié)構(gòu)。金圣嘆將詩題與正文對比,二者都完整敘述了同一件事,但詩題是現(xiàn)實順序,正文卻是詩人施以想象與章法安排的文學順序,真實經(jīng)歷的是“實”,加以想象的是“虛”,這種安排能夠使得內(nèi)容“虛實起伏”,具有波瀾。能夠發(fā)現(xiàn)詩題與正文敘事上的差異,正是因為金圣嘆既有分解的能力,又有全局的視野。
無論是錢陸燦自己受時文影響的結(jié)構(gòu)批評,還是征引方文的古詩分段、金圣嘆的分解批評,都是運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對杜詩結(jié)構(gòu)進行分析,這是貫穿于錢批杜詩的一大特點。注重結(jié)構(gòu)分析是明末清初杜詩學的共同取向,卻是《錢注杜詩》的短板,王鳴盛手跋《錢注杜詩》稱:“夫牧齋佳處正在專征故實,而于其文法作意,段落間架,麋眼骱脈,略而不道,使人自思。”②從這個角度看,錢陸燦的批點恰好補充了底本《錢注杜詩》在藝術批評層面的不足。
五、杜詩藝術源流論
除了結(jié)構(gòu)分析外,錢陸燦還善于揭示杜詩藝術對前代的繼承和對后世的啟發(fā)。
在杜詩對《楚辭》藝術的繼承上,錢陸燦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如國圖本卷十八《野望》“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納納”二字諸家多解作“廣大包容”意(如顧宸、黃生、楊倫等)。錢批“納字出《楚詞》”。我們可以結(jié)合趙次公注來理解錢批:
納納字出《楚辭》。劉向《九嘆》有曰:“裳襜襜而含風兮,衣納納而掩露?!彪m言納身于衣之中,所以掩蔽霜露,而公今取以對“行行”,則公之意以納身天地之內(nèi)猶納身于衣中之義耳。①
“衣納納而掩露”,王逸注:“納納,濡濕貌也”②;趙注揆情度理,推本溯源,較王逸注似更勝。錢陸燦從未征引趙注,不一定見過這條評論;此批可能出于其批閱《楚辭》之心得,與趙注有異曲同工之妙。又如上圖、國圖本卷八《詠懷二首》“意深陳苦詞”“飄飖桂水游”,錢批“猶《楚詞》‘就重華而陳詞’”。屈原于艱危之時遭讒被棄,有志不獲騁,欲南渡陳詞于上古圣王,其目的還是希望曲折陳詞于今君,這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想象?!对亼讯住肥嵌鸥ν砟陣@時傷己之作,安史亂后,雖本朝樹立中興,但畢竟邦危法壞,不及貞觀;而詩人以一窮老之身,屢逢艱危,蹉跎歲月,漂泊湘桂,已不復有得志之望,只能“意深陳苦詞”。錢陸燦看到了杜甫與屈原的境遇相同、精神相通之處,而諸家均未注出這層含義。這種新穎獨到的發(fā)明,正在于錢陸燦善于從整體上把握詩意,從精神上理解詩人,而非斤斤計較于詞句之間。
除《楚辭》外,錢陸燦還能揭示杜甫對漢魏六朝詩的學習成果。如國圖本卷二《北征》“見耶背面啼”一段,錢批“以下本左思《嬌女詩》”,準確獨到;卷三《遣興五首》其二(長陵銳頭兒),錢批“近鮑昭(照)意,本子建《白馬》”,分別從風格與題材進行溯源;同卷《前出塞九首》,題下批“前后《出塞》真能摩曹劉之壘,此漢魏樂府,豈唐人所能到”;同卷《萬丈潭》“跼步凌垠堮,側(cè)身下煙靄。前臨洪濤寬,卻立蒼石大”,眉批“‘跼步’四句,上下前后刻畫,康樂‘左闊’‘右狹’”,意指謝靈運《登上戍石鼓山》“極目睞左闊,回顧眺右狹”③二句;卷六《水閣朝霽奉簡嚴云安》,錢批“輕俊有味,絕似玄暉”;卷七《八哀詩·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向時禮數(shù)隔”,眉批“‘平生禮數(shù)絕’,《哭范云詩》”,意指任昉《出郡傳舍哭范仆射詩》;卷八《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贰白韵滤T馬,右持腰間刀。左牽紫游韁,飛走使我高”,錢批“左右二句,錯綜敘法,似本陳思”,“錯綜敘法”是指一種刻意避免對偶的修辭,這是指曹植《白馬篇》“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④二句。
錢陸燦還常拿杜詩與唐人風格進行比較。如上圖本卷一《今夕行》,眉批“此篇及《兵車行》《八仙歌》頗近太白,其氣豪逸,發(fā)源于曹、劉、庾、鮑”;同卷《貧交行》,錢批“王右丞‘人情翻覆似波瀾’略同”,語出王維《酌酒與裴迪》;國圖本卷十一《少年行》(馬上誰家薄媚郎),錢批“此首近青蓮、龍標”;卷十二《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錢批“清空如話,兼高、岑、王、孟”。他還善于發(fā)掘杜甫對后世詩歌藝術的影響。揭示杜詩影響元白詩派的,如上圖、國圖本卷三《遣興五首》其四(猛虎憑其威)批曰“開元白一派”,卷六《負薪行》批曰“張王元白,具體而微”,國圖本卷十一《徐步》“把酒從衣濕,吟詩信杖扶”眉批“鐵曰:白傅詩‘袖中吳郡新詩本,衣上杭州舊酒痕’,彼流麗,此渾淪”,卷十二《絕句漫興九首》其四批曰“此元白所本,曲而有直體”等。揭示杜詩影響韓孟詩派的,如國圖本卷二《北征》“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錢陸燦引金圣嘆評語:“起一解直如古文辭,開后來盧同、韓愈無數(shù)法門。”卷十二《不見》“飄零酒一杯”,批曰“長吉詩‘零落棲遲一杯酒’”,揭示蘇、黃詩本杜句的,如國圖本卷六《課伐木》,眉批:“山谷《宿舒州太湖觀書院詩》云:‘汲烹寒泉窟,伐竹古松根。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本硎摹额}忠州龍興寺所居院壁》“小市常爭米,孤城早閉門”,批曰:“東坡詩:‘畏虎關門早,無村得米遲?!卞X批中還涉及了明人對杜詩的學習,如國圖本卷十《初月》“庭前有白露,暗滿菊花團”,批曰“李空同‘清秋淚滿菊花團’”。
錢陸燦對杜詩的藝術成就有較為深入的把握,因而能在批點中對杜詩的藝術源流與歷史地位作較為準確的剖析,凸顯出杜甫承前啟后、集大成的詩歌史地位。
六、余論
本文主要依據(jù)錢陸燦手批《錢注杜詩》的兩種原跡,將之置于明末清初杜詩學的語境之中考察:它保留了方文、王鐸、杜濬等一批已佚的評論材料,能夠以理性姿態(tài)對錢謙益“詩史互證”法做出辯證梳理與評價,在名物注釋、杜詩結(jié)構(gòu)與藝術源流上時有獨到之見,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錢注的不足,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批評價值。在本文研究的基礎上,這一課題還有可以開拓的空間,筆者略舉幾端:其一,從手批杜詩出發(fā),結(jié)合錢陸燦的其他著述,可以探究其整體的詩學觀念。比如錢陸燦注重杜詩結(jié)構(gòu),本質(zhì)上是對詩歌法度的重視。他在《答徐甥問詩書》中稱杜甫“法度家數(shù),較嚴于初、盛諸家。用一字如關門之鍵,立一義如軍門之令”①就是通過杜詩來談法度。其二,錢陸燦囑咐子孫“勿以本子借人”,說明手批本具有一定的隱私性,因而時常會透露出公共場域中不便表露的態(tài)度或情緒,比如他在批本中寄托了對老友方文深切的思念,這或許是他兩次過錄方文杜詩評語的重要原因;又如在國圖本卷首的季振宜序上,錢陸燦罕見地發(fā)表了對族人錢曾的譏誚,暗示錢曾應為錢氏家難負責①,可見手批本在文人心態(tài)史的研究上具有獨特價值。其三,錢陸燦手批杜詩有多種過錄本流傳,其中最為知名的當屬何焯《義門讀書記·杜工部集》,根據(jù)這些過錄本,可以進一步梳理錢批杜詩的流傳與接受過程。這些工作有待筆者和學界同仁的共同努力。
責任編輯李霞鋒
Unveiling the Value of Qian Lucan’s Handwritten Annotations on Annotations of Du Fu’s Poetry by Qian Qianyi
Hu Chenhui
Abstract:Qian Lucan,recognized as the third-generation leader of the Yushan Poetry School,dedicated his later years to inheriting and promoting the scholarship of Qian Qianyi. He held Du Fu in high esteem and meticulously added his own annotations to Annotations of Du Fu’s Poetry by Qian Qianyi. Qian Lucan’s handwritten notes are noted for their extensive references,thoughtfully incorporating the latest advancements in Du Fu studies from the late Ming to early Qing periods. Importantly,he preserved valuable scholarly materials on Du Fu by Fang Wen,Wang Duo,Du Jun,and others--resources that might have otherwise been lost to time. While Qian Lucan fundamentally agreed with Qian Qianyi’s method of“mutual verification between poetry and history”,he maintained a rational and analytical stance. During the debates between Qian and Zhu’s annotations of Du Fu’s poetry,he defended Qian Qianyi’s perspective yet was capable of critically examining the“mutual verification”method. His annotations often offer unique insights into the explanation of terminology,the structural analysis of Du Fu’s poetry,and the origins of his artistic expression. To a certain extent,these insights compensate for the shortcomings of Qian Qianyi’s annotations and provide valuable references for future scholars.
Key words:Qian Lucan; annotations;Annotations of Du Fu’s Poetry by Qian Qianyi;mutual verification between poetry and history;structural analysis
①周采泉著:《杜集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28—529頁。
②周興陸:《王鐸、錢陸燦批點〈杜工部集〉提要》,《杜甫研究學刊》2006年第4期,第68—71頁。
③曾紹皇:《杜詩未刊評點的整理與研究》,復旦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16—121頁、第412—542頁;《明清杜詩手批本書目著錄的輯補與辨正》,《中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1期,第45—51頁。
④毛文鰲:《錢陸燦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文中第193—199頁為《錢批〈杜工部集〉提要》。
①如毛文鰲:《錢陸燦研究》,第193-199頁;劉重喜著:《明末清初杜詩學研究》,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43—458頁;劉重喜:《方文的評杜與學杜》,《古典文獻研究》(第17輯下卷),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132頁;童岳敏:《方文〈杜詩評點〉輯錄》,《古籍研究》(總第60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72—185頁;李貞貞:《何焯〈義門讀書記〉杜詩評點研究》,河北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7—66頁;姜楊:《方文及其詩歌研究》,西北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80—83頁。
②下文征引上圖、國圖藏錢陸燦批點《錢注杜詩》時,只隨文注明版本簡稱及卷數(shù)。
③王東輝家藏有一部明萬歷許自昌刻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稱朱筆為錢陸燦批點。但其內(nèi)容與諸本文字有出入。按:朱筆為楷書,不類錢氏手跡,或是過錄本,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參見王東輝:《錢陸燦批點本杜詩》,《新閱讀》2019年第1期,第52—54頁。
①孫微輯校:《清代杜集序跋匯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頁。
②惟四首與原譜有出入:卷二《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原譜編在至德二載(四十六歲),錢陸燦批為“四十五”;卷八《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原譜編在大歷五年,錢陸燦誤批于《舟中苦熱遣懷,奉呈陽中丞通簡臺省諸公》詩上(“五十九”);卷十四《立春》,原譜編在大歷二年,錢陸燦批為“五十五,大歷元年”;卷十八《草堂詩箋逸詩拾遺》所收《去蜀》,原譜編在永泰元年(五十四歲),錢陸燦批為“五十三,廣德二年”。其他詩歌系年,錢陸燦俱依原譜過錄。
③〔清〕何焯《義門讀書記·杜工部集》也記錄了一些方文的評語,經(jīng)筆者比對,這些都是從國圖本錢批杜詩轉(zhuǎn)錄而來的。
①周采泉《杜集書錄》著錄他書引及王鐸批杜。參見周采泉著:《杜集書錄》附錄一,第885頁。
②周采泉《杜集書錄》載有“七家批《錢注杜詩》二十卷”,杜濬為其中一家。參見周采泉著:《杜集書錄·內(nèi)編》卷九“輯評考訂類二”,第593頁。
③〔清〕杜濬:《程孚夏詩序》,《變雅堂遺集·文集》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7冊,第184—185頁。
①〔清〕錢謙益著,〔清〕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00頁。
②〔清〕錢陸燦撰:《調(diào)運齋詩文隨刻》,《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3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723頁。
③〔唐〕杜甫著,〔清〕錢謙益箋注,孫微點校:《錢注杜詩》,中華書局2024年版,第17頁。
④《錢注杜詩》,第31頁。
⑤〔唐〕杜甫著,〔清〕浦起龍撰:《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0頁。
⑥《錢注杜詩》,第42頁。
①《錢注杜詩》,第106頁。
②《錢注杜詩》,第105頁。
③《讀杜心解》,第259頁。
④《錢注杜詩》,第103頁。
⑤《錢注杜詩》,第106頁。
⑥〔唐〕杜甫著,〔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16頁。
①《錢注杜詩》,第444頁。
②《錢注杜詩》,第752頁。
③〔魏〕王弼,〔魏〕韓康伯注,〔唐〕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五,〔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版,第117頁。
①即元好問所謂“古之山東,今河朔燕趙魏是也”,見《錢注杜詩》,第16頁。
②《錢注杜詩》,第17頁。
③〔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44頁。
④《錢注杜詩》,第72頁。
①《杜詩詳注》,第935頁。
①〔清〕金圣嘆著:《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甲集七言律》,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修訂版),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冊,第96頁。
①〔清〕金圣嘆著:《唱經(jīng)堂杜詩解》,《金圣嘆全集》(修訂版),第2冊,第771頁。
②王欣夫撰,鮑正鵠、徐鵬整理:《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21頁。
①〔唐〕杜甫著,〔宋〕趙次公注,林繼中輯校:《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罚ㄐ抻啽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5頁。
②〔漢〕王逸撰,黃靈庚點校:《楚辭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16頁。
③〔南朝宋〕謝靈運著,顧紹柏校注:《謝靈運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8頁。
④〔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613頁。
①〔清〕錢陸燦:《答徐甥問詩書》,〔清〕周亮工選編,喬繼堂點校:《尺牘新鈔·三集結(jié)鄰集》,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22年版,第88頁。
①這可能與錢陸燦、錢曾因借閱《史通》風波而失和有關。參見劉占召:《錢謙益批?!词吠ā导昂戊谈氖稹榜T舒”之隱衷》,《文史哲》2024年第2期,第121—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