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情事變更制度在夫妻間贈與中的適用

鄧靈鳳

［摘 要］時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第二款頒布背景下，夫妻間贈與適用情事變更制度具有可行性。夫妻間贈與完成后，對于不誠信受贈方，贈與方是否可以適用情事變更制度救濟自己的利益？在對夫妻間贈與性質正確認定的前提下，從情事變更制度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以及撤銷權等方面分析情事變更制度在夫妻間贈與中的適用規(guī)則。夫妻間贈與具有倫理性和主觀有償性，可以適用情事變更制度，但不能優(yōu)先適用，只有在尋求確切相應制度無果時才能參照適用情事變更制度，對情事變更制度的適用應采取一個審慎的態(tài)度，不能為了適用而適用。

［關鍵詞］情事變更制度；夫妻間贈與；變更；撤銷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志碼：A

理論界中不乏將情事變更制度適用于夫妻間贈與的討論，實踐中夫妻間贈與是否適用情事變更制度亦不統(tǒng)一，尤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第二款頒布后，合同編規(guī)則適用到婚姻家庭領域似乎變得更加合理合法，這為夫妻間贈與適用情事變更制度提供了契機，引起討論熱潮。

1 問題的提出

實務審判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夫妻間贈與適用情事變更制度的相關案例。在何某某、羅某某贈與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原被告已離婚，簽訂贈與合同的情事發(fā)生根本性改變，故適用情事變更制度允許原告撤銷贈與；在張某某、吳某某等確認合同有效糾紛案中，法院以夫妻感情破裂、案涉住房為唯一住房等事由不符合情事變更構成要件為由，排除了情事變更制度的適用；在陳某與李某某離婚糾紛案中，法院以受贈方不履行贈與合同約定的義務為由適用法定撤銷權允許贈與方撤銷贈與；在施某與吳某夫妻財產(chǎn)約定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被告隱瞞了欲與原告離婚的真實意圖，誘使原告作出不真實意思表示，符合欺詐構成要件，故允許原告撤銷協(xié)議。這些案例中的夫妻間財產(chǎn)贈與行為，或適用情事變更制度，或因不符合情事變更制度構成要件而不予適用，或徹底排除情事變更制度而根據(jù)《民法典》第六百六十三條法定撤銷權、欺詐等規(guī)定達到撤銷合同的目的。通過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夫妻間贈與能否適用情事變更制度不定，允許情事變更制度適用后是否適用亦不同——論證過程不同或論證結果不同。因此，當前亟須厘清夫妻間贈與適用情事變更制度的相關問題，即夫妻間贈與能否適用情事變更？如何適用情事變更制度？

2 夫妻間贈與對情事變更制度的適用

2.1 夫妻間贈與適用情事變更制度的可行性

首先，夫妻間贈與中的夫妻應作廣義理解，即包括夫妻和準夫妻兩種身份。這種身份使夫妻間贈與協(xié)議植根于婚姻命運共同體，具有倫理性特征。由此主體帶來的特殊性在于贈與雙方的夫妻身份或準夫妻身份所夾帶的倫理性，但夫妻間贈與是夫妻（準夫妻）之間關于財產(chǎn)約定的行為，本質上調整的主要是財產(chǎn)關系，而財產(chǎn)關系的調整必不可少對財產(chǎn)法規(guī)則的適用，故夫妻間贈與的財產(chǎn)屬性體現(xiàn)了對財產(chǎn)法規(guī)則（情事變更制度）適用的可能性，只不過礙于身份性和倫理性，在適用上不能與純粹財產(chǎn)協(xié)議一概而論。其次，《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第二款改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二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婚姻、收養(yǎng)、監(jiān)護等有關身份關系的協(xié)議可以根據(jù)性質參照適用合同編規(guī)則，法條的改變表明了立法者開始傾向將財產(chǎn)法規(guī)則適用在婚姻家庭領域中。而情事變更制度也被《民法典》合同編第五百三十三條正式納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夫妻間贈與對情事變更制度的適用可能性。除此之外，夫妻間贈與與情事變更制度在誠實信用原則、公平原則以及平等原則上具有一致性。夫妻間贈與是夫妻財產(chǎn)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不僅要符合婚姻家庭領域的身份法倫理，亦要遵循市場交易的財產(chǎn)法倫理。

2.2 夫妻間贈與的應然定性

關于夫妻間贈與的性質，理論上有多種觀點。第一，夫妻間贈與屬于夫妻財產(chǎn)制契約，其成立前提為我國采用的是獨創(chuàng)式而非選擇式夫妻約定財產(chǎn)制，獨創(chuàng)式夫妻約定財產(chǎn)制不限財產(chǎn)制度類型，允許夫妻雙方自由約定，既可以包括概括財產(chǎn)，也可以針對具體某一項財產(chǎn)進行約定；第二，夫妻間贈與是“附道德義務的贈與”，是《民法典》第六百五十八條規(guī)定的具有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如果不動產(chǎn)給予方的目的是維系、鞏固和增進婚姻家庭關系，則相對方一旦接受就負有與給予方共同維護、經(jīng)營婚姻共同體的道德義務”［1］； 第三，夫妻間贈與是“以婚姻為基礎的贈與”，借鑒德國理論“以婚姻為條件的給與”，夫妻間贈與本質上仍是贈與，只不過包含著當事人對婚姻成立和存續(xù)的期待性的交易基礎［2］；第四，夫妻間的贈與是“家庭法上的特殊贈與”，認為夫妻間大額財產(chǎn)的給予往往帶有額外的重要目的，服務于夫妻共同生活，實際上并不是無償?shù)模且环N特殊贈與。但是，在例外情況下“雙方明示或給予方明知婚姻破裂的現(xiàn)實可能性仍為無償給予的”，可認定為普通贈與。

這些觀點的共通性在于夫妻間贈與不是財產(chǎn)法上的普通贈與，其具有特殊性，而特殊性表現(xiàn)在是夫妻約定財產(chǎn)制的一種，包含道德義務或是以婚姻關系為條件。究其本源，分析特殊性存在的影響因素是關鍵。其影響因素之一是倫理性，這是造成法律適用難題的主要原因。夫妻間贈與不僅是為了尋求財產(chǎn)交易的結果、單純財富的積累或減少，而是情感的表現(xiàn)、給予和付出，故不能被簡單劃為一般贈與之列。雖然“以婚姻為基礎的贈與”注意到了夫妻間贈與的倫理性，以婚姻關系存續(xù)與否作為贈與撤銷的判斷標準，但事實上仍是一種交易，只不過合同目的帶有婚姻色彩而已，法律效果或有或無的處理結果仍較為剛性。而“附道德義務的贈與”將夫妻間贈與歸為一般贈與，對道德義務范疇并未確定，與夫妻之間原本的法定扶養(yǎng)義務多有混淆。相較于兩者而言，“家庭法上的特殊贈與”顯然更符合夫妻間贈與特性。影響因素之二是無償性，這是夫妻間贈與被認定為贈與的原因所在。形式上夫妻一方將財產(chǎn)贈與另一方，實質上這種贈與是附隨夫妻身份的財產(chǎn)關系的變動。即形式上的目的是增加對方財富積累，而實質上其主要目的是情感的滿足，構成了一種非債法意義上的對待給付。結合兩種特點，夫妻間贈與應是一個狹義的概念，為特殊贈與，但不包括夫妻雙方明示為一般贈與的情形。另外，夫妻間贈與也不能歸于夫妻財產(chǎn)契約中，因兩者本質不同，前者具有形式上的無償性，后者只是夫妻雙方對財產(chǎn)制度的選擇［3］。

2.3 應然定性下對情事變更制度的適用

夫妻間贈與形式無償而實質有償，客觀無償而主觀有償，既具有夫妻身份的倫理性，也具有非債法意義上的對待給付。德國法上將這種贈與認定為“以婚姻為條件的給予”，配偶一方以結婚為目的或對婚姻共同生活繼續(xù)的期待和設想構成給予的交易基礎，一旦這種交易基礎喪失，給予方便享有補償請求權，這種補償請求權在一定程度上便是我國《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規(guī)定的情事變更規(guī)則，這為適用情事變更提供了理論基礎。那么無論贈與是在婚前或婚內(nèi)發(fā)生，若婚姻未締結或無法存續(xù)，由于當事人進行贈與的基礎不復存在，這時如果不能合理期待贈與方愿意維持現(xiàn)有的財產(chǎn)關系，法律應允許當事人在不違反誠信原則的前提下對已生效的贈與行為適用情事變更制度進行調整或解除［4］。

那么基于夫妻間贈與的應然定性，贈與方如何適用具體規(guī)則保證利益？夫妻間贈與的倫理性決定了婚姻家庭法規(guī)則的優(yōu)先適用，婚姻家庭規(guī)則適用無果時便可進一步借助財產(chǎn)法規(guī)則上的任意撤銷權和法定撤銷權。任意撤銷權的根本是贈與合同的單務性和無償性，因夫妻間贈與不屬于真正的無償，所以不能適用《民法典》合同編第六百五十八條，即財產(chǎn)轉移之前可撤銷贈與。至于《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三十二條的任意撤銷只是針對夫妻身份不起作用的贈與場合，不是特殊夫妻間贈與的調整規(guī)范。對于法定撤銷權，因身份關系協(xié)議可以按照性質參照適用合同編規(guī)則，作為身份關系協(xié)議之一的夫妻間贈與亦可援引法定撤銷權。具體來說，基于婚姻家庭的復雜性，法定撤銷權的事由應是重大婚姻過錯，而非一般性婚姻過錯（夫妻間偶爾的一次肢體沖突、一方偶發(fā)孤立的“一夜情”行為等），且包括但不應限于《民法典》第六百六十三條規(guī)定的法定撤銷權的情形。

3 情事變更制度的回應

3.1 情事變更構成要件在夫妻間贈與中的適用

夫妻間贈與適用情事變更制度在構成要件上有三個問題需要明確。

其一，情事變更之情事包括主觀交易基礎。早先我國情事變更制度中的“情事”是指“客觀情況”，《民法典》修改為“合同基礎條件”，這一修改并不是為了擴大合同中“情事”的范圍，而是在文義角度上使“情事”包含了主觀交易基礎，這一點德國民法典第三百一十三條第二款“法律行為交易基礎障礙”早有先例。從“對價”制度來看，在婚姻家庭領域，婚姻的存續(xù)是合同的主觀交易基礎，合同中夫妻一方對另一方的財產(chǎn)給予并不是無償?shù)?，而是夫妻雙方共同生活的結果，可能是對丈夫工作或妻子家務的補償。表面無償實際有償，契合合同對價要求，當對價關系之不平衡達到動搖合同基礎的程度便可以適用情事變更制度；從合同目的來看，合同目的是指當事人通過訂立并履行合同所要實現(xiàn)的法律關系后果，夫妻間贈與合同雖是對財產(chǎn)歸屬的變動，但主觀可能暗含希望婚姻締結或婚姻存續(xù)的目的，這種主觀上的“期待和設想”影響著贈與的設立和履行，不可歸于動機而應歸于合同目的，那么當夫妻間贈與出現(xiàn) “合同目的障礙”［5］，情事變更制度便有了適用余地。所以，情事變更之情事包括客觀交易基礎和主觀交易基礎。

其二，夫妻間在訂立贈與協(xié)議時能否預見婚姻無法締結或婚姻生活無法存續(xù)之情事？婚姻是一段長期而又充滿不確定因素的關系，它既無法預料是否結束，也無法預知情感如何變化，這些因素的改變往往具有不確定性和隨機性，當然為夫妻雙方無法預見的。不過，若某些情事不再是合同基礎而是合同標的，說明當事人已經(jīng)預見到，即使是由于碰運氣的因素，將情事規(guī)定在了合同中，也應推定為已經(jīng)預見到，后期若約定內(nèi)容變化或消失，屬于合同約定變更或解除問題，也不再適用情事變更制度。

其三，夫妻間贈與完成后能否適用情事變更制度？立法上雖未明確情事變更適用時間，但通常理論和實踐都認為情事變更發(fā)生于合同成立后、履行完畢前。不過情事變更制度的目的就是保證合同當事人的實質公平，既然合同都沒有履行，當事人便有其他余地救濟，削弱了情事變更制度的存在意義。如果把情事變更都限制在履行完畢前，那么能夠適用情事變更制度的恐怕就主要是長期性的合同關系了，這將大大限制情事變更制度價值的充分發(fā)揮［6］。所以，贈與完成后適用情事變更制度既未超越法條的規(guī)范意旨，也可發(fā)揮情事變更制度作用，實無必要固守常規(guī)，喪失一種救濟手段。

3.2 情事變更法律效果在夫妻間贈與中的適用

在情事變更法律效果中，合同變更和解除是選擇性關系還是只有變更無可能時才能解除（撤銷）合同？在我國，對于兩者的適用順序法律并未明文規(guī)定，這便為優(yōu)先適用合同變更提供了可能。一方面，當事人訂立合同即是為了實現(xiàn)，滿足各方利益，而合同利益實現(xiàn)的根本在于合同的繼續(xù)履行，所以選擇合同變更比合同解除對于實現(xiàn)合同目的更有積極意義［7］。另一方面，法官對合同變更內(nèi)容自由裁量的標準不一，變更內(nèi)容存在著不確定性，所以才將合同解除作為救濟方式，以實現(xiàn)判決標準的一致性，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公平。但這一點可以借助“再交涉”解決。最近幾年，學者對再交涉已經(jīng)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有了較為完善的成果，再交涉雖不是強制性前置程序，但是進行再交涉后法官可以更容易把握當事人需求，更有利于對合同變更內(nèi)容有一個準確的把握，即使再交涉無法達成合意，當事人的談判過程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給予法官對當事人更清晰的把握。

4 結論

夫妻間贈與中贈與方不享有任意撤銷權，若因受贈方重大婚姻過錯導致贈與方利益遭受損失時，贈與方可適用《民法典》第六百六十三條的法定撤銷權。我國《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三條設置了優(yōu)良家風條款，表明我國始終是以家庭為主，重視倫理道德的發(fā)展，堅持團體本位的價值取向，基于夫妻間贈與的特殊性，遵循《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的規(guī)范意旨，情事變更制度在夫妻間贈與中的適用空間并不廣泛，且具有局限性和不優(yōu)先性，夫妻間贈與應審慎適用情事變更制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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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葉名怡. 夫妻間房產(chǎn)給予約定的性質與效力［J］. 法學，2021（3）：13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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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施瓦布. 德國家庭法［M］. 王葆蒔，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5］王葆蒔. 德國婚姻贈與返還制度研究［J］. 中國應用法學，2020（3）：145-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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