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建剛
(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211)
在宋代政治、學術和文化史上,王安石(1021—1086)因得君行道,推行變法,創(chuàng)立新學,集立德、立功、立言三偉業(yè)于一身,一直是研究和爭論的熱點。自其歿后九百多年來,研究其生平、變法、新學和文學等方面的論著數(shù)不勝數(shù)。20世紀以來,隨著時風、世風和政治的演變,王安石研究也一直處于風口浪尖。總體而言,20世紀的王安石研究側重其政治活動與變法思想方面,而80年代以來,荊公新學以其北宋官學的獨特地位和超邁漢唐注疏的義理學新內容、新氣象,以及在宋學、儒學乃至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極為重要的影響,成為學界研究熱點。
王書華教授《荊公新學及其興替》[1](以下簡稱《興替》)一書,即是此期荊公新學研究的最新成果。
荊公新學到底是什么樣的學問?歷代學人看法不一,全祖望認為新學“雜于禪”,“數(shù)十年而始廢”,故不以“學案”為名,僅名為“荊公新學略”置之末位(第89位)。今人楊天??偨Y前賢之論,約有雜學說、實學說、儒教說、唯物主義學說、義理之學五說。[2]4-23《興替》著意恢復荊公新學本來面目,通過對荊公新學哲理內容與思想的文獻考察、理論剖析,對新學的性質作了綜合性的界定,認為新學是一種義理之學、心性之學、經(jīng)世之學、革新之學。[1]340
《興替》開篇即在《緒論》《學述》章回顧了王安石研究史,也對“荊公新學”概念作了廣義與狹義的區(qū)分,著重指出“本書探討的主要是王安石個人的學術思想”[1]7,亦即狹義的荊公新學。并以專節(jié)細致考證了王安石所著《易解》《淮南雜說》《洪范傳》《老子注》《周官新義》《詩經(jīng)新義》《尚書新義》《字說》等荊公代表著作,分析了新學的時代文化背景和學術旨趣?!扒G公新學是唐宋儒學復興運動發(fā)展到北宋中期的產物,是適應北宋中期社會變革的需要而產生的,是為挽救北宋中期積貧積弱、因循茍且、信仰迷失、道德滑坡的社會現(xiàn)實服務的,因此,王安石探討道德性命之理不是為了學術而學術,而是為了認識自然規(guī)律與社會規(guī)律,并指導人們修身律己,提高社會成員的素質修養(yǎng)和道德自律。王安石的道德性命之學與其治國理政之術是一體的,前者為體,后者為用,前者為精,后者為粗,‘其精則道德性命之說,其粗則禮樂刑政’?!盵1]119
由開篇綜述、概念和文獻的鋪陳,全書精彩內容得以正式展開,總體而言,《興替》可分為兩大部分:一是荊公新學史,包括荊公新學的創(chuàng)立(第二章)、發(fā)展歷程(第三章)、衰頹歷程(第六章)及其貢獻與地位(第五、八章);二是荊公新學思想的具體內容,包括荊公新學的學術淵源(第三章)、時代背景及其與變法關系(第二、四章)、對先秦漢唐儒學的揚棄(第七章)、學術特點(第五章)。
相較于作者博論《荊公新學初探》[3]對荊公新學史的線性梳理,《興替》在內容上更加注重其學術淵源、時代背景及其內在的揚棄,將學史與學理結合,使荊公新學的研究走向深入。在全書的邏輯構架上,不同于一般嚴格區(qū)分學術史和思想內容的上下編行文方式,《興替》以荊公新學的創(chuàng)立、發(fā)展、衰頹為主線,間涉時代背景、學術思想分析和貢獻地位評論,有一氣呵成之感。
《興替》作者在哲學、史學和文獻學方面經(jīng)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并長期專注于荊公新學研究,學養(yǎng)深厚、基礎扎實、筆力雄健,因而能從橫向、縱向和綜合層面對荊公新學作多層次、多維度的細致深入考察,以準確地探知荊公新學歷史真相和學術脈絡,從而對荊公新學學史與學理作出相應的精彩解讀和公允論斷。筆者認為,《興替》創(chuàng)新之處主要有以下四點:
第一,正名定分,《興替》對王安石歷史形象、儒宗身份的還原,對荊公新學學史的重建?!端卧獙W案》本以時間先后為宋元學者群體設立學案,但對執(zhí)拗激進、銳意改革的王安石及其新學,卻以儒學正統(tǒng)立場等而下之,置之末位,并僅冠以“荊公新學略”之名,與諸儒之“學案”相區(qū)別,顯然黃宗羲、全祖望等對王安石及其新學持否定和批判態(tài)度。此一觀點既是數(shù)百年來學界主流思想,似也為近世學人沿襲,對正確認識、評價王安石與新學造成了不利影響?!杜d替》正著眼于此,通過對王安石學術淵源的考辨,明析其以儒為宗的儒學正統(tǒng)地位,而非儒家異類;通過對荊公新學創(chuàng)立、發(fā)展、衰頹這一學術史的梳理,為重建荊公學案奠定了基礎,并為重新認識、評價新學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方向。
第二,知人論世,《興替》對王安石生平與人格、理想有較為精準的把握與感悟?!杜d替》從荊公新學創(chuàng)立的時代背景出發(fā),考察了北宋王朝國力的積貧積弱、君主的消極怠惰等政治困境,繼而分析了唐宋之際章句繁瑣、儒學式微造成的綱常敗壞、道德淪喪等社會問題——政治與社會、世事與人心的二重現(xiàn)實矛盾,迫切需求士人革故鼎新,掃除國家沉疴痼疾。由此,王安石及其荊公新學應運而生,《興替》還順勢從唐宋學術轉型、學風轉變的角度,考察了荊公新學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過程,并分析了王安石 “以儒為宗”“援佛入儒”“援道入儒”“援法入儒”等荊公新學學術淵源與特征。尤其學術淵源一節(jié),《興替》對王安石學術相關材料可謂如數(shù)家珍,運用相當純熟,論述亦精當可信,如:“一般而言,中國封建士大夫常常懷有兩副衷腸:一副是積極的,在人生處于順境時,表現(xiàn)的是積極進取的入世精神,此乃‘達則兼濟天下’;另一副是消極的,在遭遇挫折或抱負不得實現(xiàn)時,表現(xiàn)的是消極的遁世精神,此即謂‘窮則獨善其身’?!盵1]113筆鋒所陳,雖言王安石,卻也是古代中國萬千士人兩種人生的真實寫照,頗為精妙。
第三,援引揚棄,《興替》對荊公新學揚棄漢唐注疏學、援引融會佛道思想的“理學模式”作了細致考證與闡釋。羅志田在《胡適傳》中引陶希圣語“理學即一面援道與佛,一面排道與佛,而開創(chuàng)的儒學思想體系”[4]41,提出“理學模式”[5]35之說以總結中國文化之一大特色?!袄韺W模式”的實質即是吸收與超越,且超越才是重點、目的和實處。王安石與二程、三蘇等宋代士人(泛而可及之于大部分讀書人)都受到佛道熏陶,具有一定的佛道修養(yǎng),但他們大多仍是以儒為宗,有堅定的儒學信念,并且不斷援引佛道以提升儒學,進而創(chuàng)立了新學、洛學、蜀學等新學派?!杜d替》所總結的荊公新學治學特點亦具有“理學模式”色彩,如第五章的“兼容并包,融會創(chuàng)新”條下:“以王安石為核心的新學學者更是明確認識到,復興儒學必須建立新的儒學體系,而新的儒學體系的建立必須要在利用、改造、吸收釋道思想成果的基礎之上進行,不僅如此,法家、墨家乃至諸子百家也必須作為思想資料為我所用。新學順應學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兼取諸家之長,表現(xiàn)出兼容并包、融會創(chuàng)新的特點?!盵1]136當然,《興替》雖極為注重荊公新學“否定章句、重視義理”“知行合一,經(jīng)世致用”等特點,歸納出王安石訓釋儒經(jīng)、改造舊經(jīng)學具有“打破漢唐章句訓詁之學的舊傳統(tǒng),弘揚宋儒義理解經(jīng)的新學風”和“不重視經(jīng)典中名特制度的考釋,著重于道德性命之理的闡發(fā)”[1]134-135兩大特點,但《興替》仍是以王安石以儒為宗的儒家本位思想貫穿始終的,因而“他是以儒為本,融合釋道乃至法家思想,融會貫通、綜合創(chuàng)新來發(fā)展儒學,從而從學理上戰(zhàn)勝釋道兩家,使得儒家學說重新得以在皇權國家意識形態(tài)領域占據(jù)主導地位”[1]118。
第四,文本與語境結合,兼顧學人與政客的不同視角。不同于洛學的內圣之道,新學以官學身份獨行于世六十年,始終服務于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既為變法提供理論依據(jù)與支持,也對洛學等反對者進行政治打壓,因而新學學者和洛學等學者各自具有鮮明的立場,相互間的論辯也極具主觀色彩,變法大背景下社會文化導向也具有多樣性。因此,對復雜語境下對各自書寫的文本材料的解讀就顯得極為微妙。《興替》明顯注意到這點,分專章討論了新學與變法(第四章),還在新學衰頹原因分析中細致論述了司馬光、二程、三蘇等對新學的批判,分兩宋四期(北宋中后期、兩宋之際、南宋中期、理宗時期)對學派、黨派間的爭斗作了學術史考量,是全書資料最翔實、論證最縝密、分析最深入的部分,直指學術本原。
總之,《興替》一改前人對荊公新學誤解與病詬的固有觀念,通過對王安石形象的歷史考察、思想的辯證分析,并結合與時代學人、學派的比較分析,還原了荊公新學的本來面目,較為系統(tǒng)地重構了荊公新學學史,具有開創(chuàng)性。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曾自謂:“非有不忍破壞之仁賢者,不可以言破壞之言;非有能回破壞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壞之事?!盵6]586-587以此論王安石及其新學,亦可得新見解。
中國人向來善于從歷史經(jīng)驗中汲取智慧,荊公新學亦是如此。趙宋自立國以來就處于內憂外患之中,加之北宋中期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的劇變,使得“學術不一,一人一義,十人十義”,人們“陷入了深深的信仰迷失、道德困惑之中”。因而,通過統(tǒng)一經(jīng)術以統(tǒng)一思想(即一道德)成為當時上至皇帝、下及士人共同的愿望。在神宗皇帝“發(fā)揮道術啟訓天下后世”[7]237示意下,以王安石為核心的荊公新學,集結了王雱、蔡卞、陸佃和呂惠卿等學人,“主張將理論研究與社會實踐相結合”[1]119,以《周禮》為治國藍圖,編纂了《易解》《淮南雜說》《洪范傳》《老子注》《周官新義》《詩經(jīng)新義》《尚書新義》《字說》等一批新經(jīng)學著作[1]120,意欲 “法先王”以立法建制,統(tǒng)一道德,再造一個以三代之世為藍圖的新社會,以“解決國家財政危機,實現(xiàn)富國強兵,進一步維護和加強北宋王朝的封建統(tǒng)治”。這一過程,既是對漢唐諸儒嚴守師法家傳以訓釋經(jīng)典的章句注疏之學的突破,也是不忍破壞儒家傳統(tǒng)、舊邦文化的仁賢之心的表現(xiàn),這種對傳統(tǒng)保護性的改革,亦即西方漢學家所謂的“在傳統(tǒng)中變”(Change within the tradition)[8]479-488。不同于孔子的郁郁不得志,王安石是幸運的,他的學術理想、治國藍圖,他對舊制度、舊文化的“破壞”,在君王的支持下得以一一實現(xiàn),從而成就了不朽功業(yè)。
同時,王安石又是矛盾的。無論是對變法的理論建構,還是具體的政策施行,雖然“拗相公”王安石較范仲淹確實更“有能回破壞之手段”,變法初期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相應的預期效果。但他似乎也已看到了奠定在權貴基石上的君權集團無法真正將改革的利刃刺向自己,圣明君主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寄希望于天下一人的改革無論妥協(xié)與否,終有盡時。君權時代的士人,畢竟無法超越君主、王權的時代限制,只能修修補補,而不是直接推倒一切重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9]227,這時的王安石集先圣之道德與先王之功業(yè)于一身,達到了與孔孟同在的“大人”境界[1]343。故梁啟超站在改革者的共同立場對王安石予以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評價:“宋太傅荊國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jié)岳然若萬仞之壁,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設施之事功,適應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盵10]1《興替》則進而論之,認為“王安石弘發(fā)了孔子的學說,彌補了孔子學說中天道觀、辯證法、人性論思想的不足,對于自然規(guī)律與社會規(guī)律乃至人的心性的認識與把握比孔子更進一步”,并“以執(zhí)政之身,借助封建皇權的力量,將自己創(chuàng)立的新學上升到皇權國家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主導地位,作為統(tǒng)治思想為朝野所遵循,起到了統(tǒng)一全社會思想的作用”,即“一道德”的不世之功!以此而論,得君行道、以儒治國的王安石,實是上承周公而超越孔孟的,其學術有綜羅百代、融會三教而開一代之新的大氣魄、大氣象,其變法也不僅影響北宋一代,而且是儒家士人兼濟天下、致君堯舜的典范。
值得注意的是,書名“興替”似乎別有深意。與劉成國《荊公新學研究》、李祥俊《王安石學術思想研究》、楊天保《金陵王學研究》等荊公新學思想研究著述相比,《興替》更側重于學術史的梳理。唐太宗曾言“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11]33,其意在于從古代歷史的興亡更替之中探求治國理政的經(jīng)驗教訓,以資借鑒。而《興替》中所要探求的,不是僅限于一代一學的興衰成敗史,也不是簡單地考辨王安石與二程、三蘇等學人、學派的關系,而是借由荊公新學以發(fā)明學派學術本原?!杜d替》敏銳地認識到,新學只是宋學眾流派之一,但新學因“君臨天下”的官學地位,逐漸“淪落為統(tǒng)治階級的御用工具、淪落為現(xiàn)實政治的婢女,結果只能導致解經(jīng)中的意識形態(tài)性凌架于學術思想性之上,過分濃重的政治動機桎梏了學術思想的發(fā)展”,從而失去了學術的獨立性,也“失去在學術爭鳴和社會實踐中自我發(fā)展、自我完善的機會”。因此,《興替》提出了“學術思想性才是新學的本質屬性”[1]261觀點,這也揭示了中國古代學派眾多而偉大學人卻廖若晨星的真正原因,即:學術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才是學派生命力的源泉!當學派離開學術,也就不再成其為學派了。
《興替》也存在一些不足。一方面,狹義荊公新學的研究范疇限制了寫作內容的拓展和思想譜系的系聯(lián)?!杜d替》側重學史,在義理思想方面有待更為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對現(xiàn)代新儒家和海外學人的研究成果吸收略有不足,對學史與學理的融合部分章節(jié)略顯混亂,邏輯結構上還應再斟酌、完善。另一方面,《興替》還存在一些文獻小問題。當然,以筆者有限學力所見之問題,在學界日新月異的新研究中可能大多已經(jīng)得到很好的解決,而這也正是我們共同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