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程節(jié)?王夫營
【摘 要】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期間,圍繞“組織起來,走合作化道路”問題,農民的利益訴求與國家的鄉(xiāng)村社會改造愿景之間既有契合,也存在明顯張力,由此導致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在“平衡”與“失衡”中曲折前進。從廣東地方性實踐看,在制度變革的規(guī)制下,農民與國家之間迭次呈現出積極合作、消極響應、隱性抗爭、理性認同等不同互動態(tài)勢,從互助組的欣然加入到合作化“加速發(fā)展”過程中的各種“反行為”現象,都鮮明地體現了這一特點。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農民與國家之間的互動和博弈,既不是根本性的對立,也不是簡單的順從,彰顯出的是一種合作與沖突的博弈狀態(tài)。這種復雜而生動的歷史面相深受利益機制的影響和觸動,并隨利益發(fā)展的現實性和可能性而動態(tài)調整。在農民微弱且堅韌持久的利益表達壓力下,國家不斷調整和完善政策取向,主動調整與農民之間的互動關系,并在合作化運動中實現“利益整合”與共同成長。
【關鍵詞】廣東農業(yè)合作化運動;農民與國家關系;利益整合;鄉(xiāng)村振興
【中圖分類號】K27;D23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22)03-0031-13
農民與國家關系問題既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一個現實問題,歷來為學界所關注。學界近年來在農民與國家關系的范式研究上取得了很多積極成果,相關分析架構和研究視角頗有啟發(fā)意義。但問題在于,學界關于農民與國家關系的基本研究立場和解釋框架依然側重于“國家主導”或“國家推動”,農民只是被動地接受國家單向度的力量,認為“農民的非組織性和分散性使得其對國家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種分析框架雖然對研究農民與國家關系變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忽視了鄉(xiāng)村社會變遷的內在因素與主體特性,忽視了農民與國家互動中對彼此的感受和想象,尤其缺乏從農民日常生活史視角的關系探討,因而難以完整呈現二者之間的互動過程。事實上,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實踐表明,隨著國家行政權力的下移,鄉(xiāng)村社會并非一個簡單的“國家主導”下對外部開放的過程,而是國家權力的持續(xù)滲透與鄉(xiāng)村社會的連續(xù)反應的復雜互動過程。一方面,國家通過合作化形成了對鄉(xiāng)村社會的全方位滲透,重構了農民與國家的關系結構,深刻地影響著農民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另一方面,農民也是一個能動的社會主體和政治主體,時刻都在以自身的微觀“實踐”對國家政策進行著政策因應和文化權利表達。因此,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壯觀、熱鬧的場景下隱含著農民與國家間廣泛而深刻的互動和博弈。在此背景下,以農民為中心來揭示合作化運動將成為農民與國家關系、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研究的一大發(fā)展趨勢。管見所及,目前不少學者開始突破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國家敘事”,逐漸呈現出“鄉(xiāng)村敘事”的發(fā)展態(tài)勢,研究對象更加聚焦合作化運動中的另一行為主體——農民本身,力圖通過農民日常生活史的“微觀敘事”展現合作化運動中農民與國家關系的歷史多面性,讓歷史更具人性化?;诖?,本文以地方檔案館所藏的未刊檔案和地方性報刊為主體資料,結合社會史抑或心態(tài)史的知識運用,擬從廣東地方性視角來審視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這場重大經濟社會變革對農民日常生活的影響與沖擊,進而揭示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兩大利益主體是如何相互影響又是如何進行各自利益表達的,從而動態(tài)呈現合作化時期農民與國家間的雙向互動關系。
一、“組織起來”:國家愿景與農民抉擇
眾所周知,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不單是一項純粹的經濟變革運動,更是一項規(guī)模宏大的社會改造工程,不僅承載著中國共產黨和國家對短時間內提高農業(yè)生產績效的巨大希冀,而且還蘊含著引領億萬中國農民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設想。正如學者楊善民所說:“消滅私有制,把個體農民變成合作社社員,是社會主義者的偉大理想。中國農村從互助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組織變革,就是一項試圖使被稱為‘一盤散沙的中國農民組織起來的偉大社會試驗?!闭\然,“組織起來”是中共自革命勝利就已確定的農業(yè)發(fā)展道路。延安時期,毛澤東就曾系統(tǒng)提出“組織起來”的重要歷史命題。他認為,千百年來,中國都是一家一戶的個體生產,這是使農民陷于永遠的窮苦的根源,克服這種狀況的唯一辦法,就是經過合作社而逐漸地集體化。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強調將農民“組織起來”,走互助合作的道路,進而掀起了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農業(yè)社會主義改造運動。
對于廣大農民而言,雖然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濟既有互助的傳統(tǒng)又有合作的意愿,但這都與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設想有著本質的區(qū)別。確切地說,農民是小私有者,為了克服困難,發(fā)展生產,改善生活,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互助合作的需要和可能,但這種需要和可能從根本上說,主要是基于“發(fā)家致富”的現實考慮。特別是那些土地資源多、勞動力充沛、生產搞得好的農戶,更是如此。他們有理由懷疑:“那么多平常幾乎各不相干的人攪在一塊,各人的勞動技術、性格為人以及用于入社的土地、農具、畜力等都不一樣,土地加在一起后又不會多出一畝一分來,憑什么相信聯合經營會比以家庭為單位的經營可以得到更大的收益呢?”可是,按照國家的理想圖景,農業(yè)合作化不僅要求廣大農民自愿摒棄幾千年來以家庭為單位的土地私有制,而且還要響應國家號召走社會主義的道路。這與廣大農民傳統(tǒng)觀念存在著極大的落差,引述農民的話說,就是“經過土改剛剛分得土地,可是歡喜還沒有多久,卻又不得不把土地拿出來入社,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顯然,對農民來說,土地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所,他們也渴望發(fā)家致富,這種純粹的個體意識與國家合作化的理想圖景之間產生了思想張力。引述毛澤東的話說,就是“農民對社會主義改造是有矛盾的。農民是要‘自由的,我們要社會主義”。從當時農民的心理動機看,在“發(fā)家致富”與“互助合作”之間,他們更傾向于前者。即便暫時選擇了互助合作,無非也是為了借機發(fā)展自己,待條件成熟后再行單干,“所謂農民對集體的積極性,是在自家單干的框架內以生產力及生產工具的相互利用這一信念來理解的”。
回溯歷史,土改之后農民從地主那里獲得了土地,實現了“耕者有其田”,發(fā)家致富的念想十分強烈。“貧農是有不少困難,但不會由于有困難,就愿意把自己的私有權拱手相讓?!币蛑?,總體說來,就是農民對“單干”感興趣,而對“組織起來”十分苦惱,認為“組織互助組是增加負擔,田園不會變大,組織起來有什么理由能由貧變富”。根據廣東曲江縣農村經濟調查,農民對國家農業(yè)合作化的號召存在復雜的心態(tài),表現為:(1)認為大勢所趨,“政府號召,誰敢不參加互助組?”(2)不缺糧食、不缺生產資料的怕不互利;(3)不相信互助組能增產,認為“別人做得馬虎,自己做得好”;(4)勞動力少、困難多的怕沒人肯跟他們互助;(5)部分中農因為生產困難少,等待觀望。幾十年后,學者高王凌在廣東的田野調查進一步證實:農民對入社心存疑慮,心甘情愿贊成入社的并不多。群眾反映說:“記得當時貧雇農不愿意合作化,說,你原來說我沒有農具、耕牛、土地,分給了我。剛剛生活得好一點了,你又要拿回去,為什么?”許多農民認為,“男不共耕,女不共織”,凡是兩家以上的都弄不清。就算親戚之間有貧富之差,也只可以“援助”,而不可以“合”在一起。
顯而易見,國家改造農民的政治邏輯與農民“發(fā)家致富”的生活邏輯之間產生了張力,雙方的糾葛由此開始:一方是力圖通過合作化消滅私有制從而實現社會主義宏圖大志的國家,一方則是固守個體經濟利益、力圖通過“發(fā)家致富”并漸至富足的農民。在這樣的背景下,土改后的廣東農村面臨的一項重大難題是,如何按照國家意志順利地將“一盤散沙”狀的農民“組織起來”,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私有觀念并將其統(tǒng)合到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去,從而實現國家對鄉(xiāng)村社會的經濟變革和政治改造的雙重目標。
二、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國家?guī)椭c農民因應
廣東互助合作運動始于1953年春,與全國其他地區(qū)相比起步較晚。在此之前,全省各地以“大編組”為主要特征的互助合作“一哄而起”,但基本屬于自發(fā)的、具有傳統(tǒng)變工互助性質的“互幫互助”,其中為數不少是基于地方干部的強制而組建起來的,違背自愿互利原則,引起農民的生產恐慌,導致一些地區(qū)出現農民送田撂荒現象。1953年1月,華南分局召開農村工作座談會,強調“對農民必須積極領導,采取循序漸進的方針,不能好高騖遠,不能貪多冒進,更不能用強迫命令的方法”。為了穩(wěn)定新的農業(yè)生產關系并消除個體農民對“組織起來”的疑懼,華南分局、廣東省人民政府相繼下發(fā)《宣布全省土地改革勝利完成,全力發(fā)展生產》《關于當前穩(wěn)定新的生產關系,安定農村生產的指示》等政策文件,強調當前廣東“農村主要的問題是穩(wěn)定生產關系,安定生產情緒。組織起來,互助合作的問題應暫時的放松一些,否則必然是強迫命令,侵犯中農利益”,“農村立即轉入以生產為中心工作,全力發(fā)展生產”。
在保障上述政策落實的前提下,華南分局提出各地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適當地、穩(wěn)步地建立互助合作組織,但必須尊重農民的意愿以及貫徹互利的政策?!胺彩窃诮鉀Q互利之后愿意繼續(xù)下去的,則應通過解決互利問題鞏固下來,凡是不愿意互助者應允許退出單干?!睘榉乐勾饲霸霈F的“一哄而起”的混亂局面,政策特別強調“積極發(fā)展,穩(wěn)步前進”的發(fā)展導向,在發(fā)展規(guī)模上要求“目前除對原有的互助形式和習慣仍應倡導恢復和繼續(xù)外,屬于群眾原來缺乏經驗的新型互助只能重點進行,穩(wěn)步推廣,決不可全面鋪開”。
為充分顯示“組織起來”的優(yōu)越性,各地一般都有意識地注重培養(yǎng)并樹立先進典型。以電白縣大陂村劉惠康互助組為例,該組原只是一個具有幫工性質的臨時季節(jié)性互助組,1952年,工作隊先后為他們編制出一套工作制度和運行機制,并協助他們向銀行累計貸款5000多萬元(指舊幣,與1955年發(fā)行的新幣兌換比率為10000∶1),幫助解決生產資料和資金缺乏等問題,并很快被推選為“模范互助組”,遂在當地引起不小的轟動。許多農民說:“大陂村的農民真著數,太幸福,有獎有送,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政府借錢給他們搞副業(yè),不借給我們,借給我們也能搞得好?!碧孤实卣f,該互助組的成功并不能證明其本身所具有的優(yōu)越性,因為作為一個“樣板工程”,它被注入了太多的資源。但對于當時的廣大農民來說,這樣的物質激勵和榜樣示范,成為極具誘惑的拉動力,對動員他們參加互助合作無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在上述因素作用下,廣東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獲得迅速發(fā)展。到1953年底,全省參加互助組的農民有114.5萬戶,占全省總農戶數的17%。到1954年3月底,全省參加互助合作戶數達到227.14萬戶,占全省總農戶數的35.15%。從局部情況看,發(fā)展速度也相當快,據粵西區(qū)1954年5月四個縣的統(tǒng)計,常年互助組已發(fā)展到6768組、42598戶,占四縣總農戶數的7.2%,臨時互助組38068組、187166戶,占四縣總農戶數的31.1%,比之中耕前增加常年組857組、6510戶,臨時組增加676組、6635戶(實際增加1533組、13145戶,因為已有857組轉常年組)。個別地區(qū)甚至出現了超常規(guī)發(fā)展速度,以遂溪縣為例,該縣統(tǒng)購前常年互助組只有15個,現達431個,增27倍,陽春從11個增加至539個,增長近50倍。
隨著廣東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的快速發(fā)展,華南分局決定在全省75個縣分批試辦初級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并加強對互助合作組織的指導。在試辦期間,國家著重從宣傳和生產入手,強調自愿互利政策,努力發(fā)展生產,增加社員收入,以彰顯合作社的優(yōu)越性。在宣傳方面,有的從生產入手,在勞動互助中進行啟發(fā)和串聯。有的運用回憶、對比、算細賬等方法突出互助合作優(yōu)越性教育。如臺山縣橫江鄉(xiāng)干部動員曹開基的母親時,引導她回憶過去多次經商、次次蝕本的經歷,再對比互助合作在生產抗災等方面的優(yōu)越性,最終將其成功動員入社。還有的通過老社帶新社,真人真事“現身說法”進行宣傳動員。貧農曹沃均反映入社辛苦,“成日做到黑,捱唔過!”經辦社干部思想開導以及入社群眾現身說法后,提高了思想覺悟。中農劉云鍇之妻對入社后增產增收缺乏信心,認為“天天勞動,將來能不能增加生產呢?真不放心”。經組織實地參觀考察后深受教育,認為“從來沒見過這樣壯的秧、好的禾,哪有不增產?!”
經過宣傳發(fā)動,多數農民認同“互助組比單干戶強,合作社比互助組強”等基本道理,但對于入社后能不能真正增產增收依然充滿疑慮。畢竟,農民不喜歡來日方長的承諾,“眼見為實”才是最重要的?!稗r民不是光要幾個政治口號,他是希望具體化的?!粮暮笏麄兯枷肷虾苊鞔_:分了土地能發(fā)家。合作化就不太明確了,地入了社怎么辦?又不準買賣,什么現代化等等,他不清楚?!傆X得缺少具體的東西?!标柦h列美社的調查情況表明,社員的焦慮主要有土地入社吃不吃虧、土地入社增不增產、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的矛盾等問題,具體來說有五種情形:“土地多、勞力足的怕入社不能增產;土地多、勞力少的希望提高土地分紅比例;土地少、勞力少的怕入社收入少,不夠吃;土地和勞力相稱的,對評產不關心,只要求公平合理;過去農業(yè)勞動少、技術低,或有特殊經濟收入的,擔心入社會吃虧、不自由?!笨梢姡谛∞r的私有觀念作用下,農民是不可能經過幾次宣傳教育就改變千百年來由匱乏的農業(yè)文明所賦予的斤斤計較的落后心理特征的。
對此,華南分局研究認為:“農民是否愿意參加合作社,又在于他們入社后能否增加生產,增加收入。因此,如果我們目前試辦的農業(yè)合作社,不能增加生產,就是違背了辦社的目的,就是辦社的失敗。因為這樣不僅會使社員退社,合作社垮臺或發(fā)生嚴重的問題;而且會對廣大的互助農民與個體農民散布極壞的影響,使他們對合作社發(fā)生許多懷疑,影響今后整個合作運動的推行?!彼?,挖潛力、算細賬,并以能夠增加生產、增加收入的事實來教育群眾,有助于堅定群眾入社信心和決心。在第一、二批試辦的1003個初級社中,由于精心挑選建社對象、著力充實建社骨干力量,并從生產入手改善社的經營管理,從政策及人財物等方面給予全面保障,總的來說還是成功的,尤其體現在這些合作社的生產情況和收入狀況一般都高于互助組和單干農戶。據203個第一批社的統(tǒng)計,增產50%以上者約占20%,增產20%以上者約占60%多,只有15%的社增產不多或保產、減產。試驗結果表明,初級社在農業(yè)增產和農民增收方面均顯示出比互助組與單干戶具有更多的優(yōu)越性,這對那些缺乏資金、農具和勞力的農戶,不失為一種有效的生產組織形式。
試辦初級社的良好績效,很快就受到社外農民熱烈關注,群眾反映“這一下有干頭了!”“他們是我們的榜樣,要支持,要關心,他們先走,我們跟著來!”臺山縣橫江鄉(xiāng)有的農民興高采烈地說:“一世想唔到我的組系建社對象,串聯我入社,一定報名參加?!被h合江鄉(xiāng)農民楊華清說:“入社時工作同志說合作社好處多,但我一直是心大心小,怕吃虧?,F在分配了,我勞動力少,也能增加收入六千多元,這下可放心了。今后一定要積極生產,爭取早日到達社會主義社會?!痹鍪蛰^多的黃明說:“今年災害這樣嚴重,如果不是入了社,我的牛仔就賣掉了?,F在不但沒有賣牛,還增加了收入。”過去顧慮最大的慶德二奶也說:“合作社集體勞動、統(tǒng)一經營,今年春荒就能安然度過。……入社真好比‘豬笠跌落塘,四面有入路”。社外農民也深受影響和教育,他們說:“入社好像沙洲挖豆芽,有長無短,單增產部分就夠吃了?!?0多歲的老農白建堂說:“每戶都能增加幾十元收入,合作社真好,我們一定要創(chuàng)造條件入社?!币粫r間,“搞好互助組,搞好生產,爭取轉社”已然成為農民的行動口號。
這一時期,由于各級政府貫徹執(zhí)行了“自愿互利”的政策,堅持“以生產為中心”開展互助合作,并對運動中的“偏差”“越軌”行為及時糾正,因而贏得了農民的信任和支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互助合作以集體聯合的形式幫助農民解決農業(yè)生產中的困難,農民的利益訴求得到了支持與滿足,增強了農民經濟參與性。二是互助合作初步培養(yǎng)孕育了農民的合作意識和集體主義精神,契合了國家改造農民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訴求?!斑@樣的改革,生產工具根本沒有變化,但人與人之間的生產關系變化了?!眹彝七M合作化的目標與農民的主體意識,基本上是一致的。
三、公開抑或隱藏:合作化加速發(fā)展與農民的反向利益表達
1954年夏收以后,廣東互助合作運動步入快車道,全省開始進入以“擴社”為主要特征的大發(fā)展時期。根據1954年8月下旬召開的全省第二次互助合作會議精神,從1954年冬至1955年春全省需新建9000個農業(yè)生產合作社,“除少數民族地區(qū)外達到全省區(qū)區(qū)有社”。全省50%的鄉(xiāng)(5700個)每個鄉(xiāng)按可能條件新建1至3個社,同時還要擴大現有社的規(guī)模,要求每社平均戶數達到40戶。會后,各地又相繼召開了區(qū)委、縣委擴大干部會議,相應制定了各地區(qū)建社、擴社發(fā)展計劃。如粵西區(qū)決定在已有177個社的基礎上,“今冬明春全區(qū)新建農業(yè)生產合作社2100個”?;浿袇^(qū)決定在已有252個老社的基礎上新建2700個社,達到2952個社。
從廣東“擴社”情況看,相對于此前“積極發(fā)展,穩(wěn)步前進”的政策導向,明顯呈現出“加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加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與中央有關合作化“提速”的動員有直接關系。早在1953年底,毛澤東在談話中就表達了“辦好合作社,即可帶動互助組大發(fā)展”的想法,認為“合作社不能搞大的,搞中的;不能搞中的,搞小的;但能搞中的就搞中的,能搞大的就應當搞大的,不要看見大的就不高興”。毛澤東的這一想法很快就體現于1954年4月召開的第二次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的各項文件精神中。在中央與地方的互動效應下,廣東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以驚人的速度向前發(fā)展,根據統(tǒng)計,“從1954年8月到1955年2月,全省農業(yè)社數由原來的1503個發(fā)展到13499個,驟增12.7倍”。
這種快速發(fā)展所引起的緊張,很快超出農民的心理預期和承受能力。博羅縣塱頭鄉(xiāng)的一份材料表明,農民紛紛入社的背后,其實動機十分復雜。根據該鄉(xiāng)30戶要求入社的農戶的思想反饋,有5戶是怕別人說落后、受歧視才要求入社的。如李亞英說:“以前鬧不團結,我可以在大會上檢討,不入社我就沒面見人?!庇?戶因勞動力少而報名入社,卻怕減少收入,情緒低落。有7戶怕入社不自由,“入了社連娘家也怕回不去”。有3戶是為政府有貸款而入社的。有2戶是親戚代報名的,其中1戶中農張玉如說:“我報名入社是趁熱鬧。”在化縣入社的91人中,真正懂得政策沒有思想顧慮的僅27人,且大部分為黨員和干部;愿意入社但又怕吃虧的26人;顧慮很大或“隨大流”的有38人。不少農民怕入社不自由、工作辛苦、收入少?!赌戏饺請蟆飞缯摲治隽撕献骰\動大發(fā)展背景下農民入社動機,大致有三種情形:第一種是思想通、熱情高、態(tài)度堅決的積極分子。第二種是想走互助合作道路的,但對于走互助合作道路是否有把握還將信將疑、徘徊不定。第三種是本來對互助合作有許多誤解、許多疑慮的,可是由于農村社會主義空氣很濃,輿論壓力很大,擔心被說成單干不體面,誤解單干會受排擠,怕被戴“自發(fā)勢力”帽子,因而表現出口愿而心不愿的復雜心態(tài)。即使是鄉(xiāng)村干部也不例外。他們既是國家在鄉(xiāng)村的代言者,又與農民一樣同屬于普通的勞動者,兩種角色的沖突體現在“入不入社問題”上,思想斗爭也非常激烈。徐聞縣文部鄉(xiāng)第一社主任高子豐顧慮自家人口多,勞動力少,又常開會(或?。┱`工,怕入社分得不夠食,就天天拿著算盤來算數:“我家人口多,做工少,收入不能增加,生活如何辦?”不少干部家屬埋怨開會多,影響家庭收入。電白大陂劉惠康之妻經常抱怨說:“他(劉惠康)做得幾多工分呢?成日去開會,怎樣分?我的收入不用講增加,就是能達到去年的收入我心甘了?!眲⒅ズ我藏焸涞艿軇⒅シ也辉摀胃敝魅?,說:“芝芬開會多,一天才照顧五分,不能增加收入?!?/p>
客觀地說,當農業(yè)生產力尚停留在小農經濟水平上時,以人為的方式過快地拔高合作化速度,是農民所不愿意和不能接受的。正如薄一波所說,“我國土改后的農民,既有互助合作的積極性,又有個體經營的積極性,但真正具有互助合作積極性的人為數當時并不很多,而相當多的農民都愿意先把自己的一份地種好”,在個體經營的積極性還遠沒有發(fā)揮充分時,“就把增產希望完全寄托在發(fā)揮合作經營一種積極性方面,是不太現實的”。作為小生產者同時也是小私有者,農業(yè)合作化本質就是動員農民放棄“耕者有其田”,變農地“私有”為集體“所有”,而且還要農民放棄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這對他們來講,的確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面對上述農民入社的各種復雜心態(tài),雖然政策上一再強調要堅持“自愿互利”原則,“發(fā)展農業(yè)合作社,無論何時何地,都必須根據農民自愿這一個根本的原則?!つ考痹甑拿半U主義是根本要不得的。必須采取說服、示范和國家援助的方法來使農民自愿聯合起來。應該根據農民的日常生活及其切身經驗來向農民灌輸社會主義和合作化思想,經常使他們了解單干是沒有出路的。……具體的實際的榜樣,是最有力量來說服農民的”。但是,由于國家權威的村莊“在場”以及制度的規(guī)訓和懲戒,也由于建社時間緊、工作要求急、任務重,農民入社自愿的權利不再受到嚴格尊重,甚至屢屢受到侵犯。特別是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在實踐中更難以堅持政策所要求的自愿平等的原則,日益表現出強迫命令的作風。對此,有學者指出:“中國由上而下的官員任命制造成地方官員管理思想缺少獨立精神、創(chuàng)新意識,……官員任命與晉升機制養(yǎng)成了地方官員執(zhí)行上級政策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他們很少或者說他們也不敢對上級的要求打折扣。于是,當一個政策在落實中遇到阻力時,他們往往不反思政策是否有缺陷,反而固執(zhí)地認為老百姓認識和覺悟存在問題,越是阻力大,他們執(zhí)行上級指示就越堅決?!?/p>
在這種情況下,農民與國家關系多數處于比較緊張的狀態(tài)?!坝捎诩痹昵榫w,盲目冒進,這就造成了運動很大的虛假現象。表面上農民情緒雖高,實際上農村壓力很大,空氣非常緊張,誰也不敢說反對的話。這個時期農民賣牛、賣豬、砍樹的事情大量發(fā)生?!庇谑?,農民消極不合作等各種抵制行為很快就在部分鄉(xiāng)村蔓延開來。美國學者斯科特將農民的不合作現象視為“弱者的武器”。國內學者高王凌將其稱之為農民“反行為”。他指出:“‘反行為是處于壓力之下的‘弱勢一方,以表面‘順從的姿態(tài),從下面悄悄獲取一種‘反制的位勢,以求彌補損失,維護自己利益的一種或群體的行為?!眱蓚€概念之間雖有差異,但能指基本一致?!叭跽叩奈淦鳌睆娬{的是農民“日常形式”的反抗,而“反行為”更強調與國家意圖的“反其道而行之”,體現的都是農民的生存智慧。農民的不滿主要通過以下三種形式表現出來。
首先,產生大量抱怨性的話語。一些農民由于入社后增產增收愿望落空,或者實現了增產增收但增幅不大(有的社員甚至減產減收),因而產生不少不滿言論。有的說:“合作社有什么好,還不是一樣,未入社我還什么都有?!庇械恼`以為入了社就是社會主義,生活就很好,結果生活改善無多,大失所望,說:“入社前同志講入社如何好,現在生活還未見提高多少,只見做工比過去辛苦多了?!眲趧恿ι俚墓褘D甚至于成天罵政府,不滿地說:“入了社對我無好處,怎么樣都沒有我入社以前收入多,不是有甘□(原文如此)我老早退社了”,“勞動的吃粥,不勞動的吃飯,天不賜福再勞動也沒有吃”。干部與其評理,她說:“你不要又來講社會主義,聽得太多了?!庇械穆裨股鐑茸龉ぬ量?,“入了社,做牛工,吃豬粥”。上述類似于鄉(xiāng)村慣常使用的“訴苦”行為,顯然是農民的一種道德化的權利表達技術和策略,目的在于通過陳述苦難,從道德層面喚起國家的同情和幫助。
其次,公開破壞農業(yè)生產力。如英德縣魚灣墟一個墟期就有30多戶賣耕牛。有的農民將自己的壯牛宰掉,或者故意把牛角打斷。中山縣也出現賣耕牛斬樹賣艇現象?;洊|潮安縣九區(qū)發(fā)現一天即有40多頭母豬被殺,普寧縣發(fā)現農戶用9000元賣一頭20斤重的小豬。臺山縣有一農戶將出生不久的10頭小豬全部弄死,揭陽縣亦然。農村出現的諸如出賣耕畜、殺羊、砍樹等緊張情形,毛澤東將其稱之為“生產力起來暴動”,認為“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的發(fā)展,否則生產力會起來暴動,當前農民殺豬宰牛就是生產力起來暴動”,“從整個說來,它實質上是農民群眾,主要是中農群眾對于黨和政府在農村中的若干措施表示不滿的一種警告”。
最后,少數社員“鬧退社”。根據粵西區(qū)1954年12月不完全統(tǒng)計,新建社退社農戶達201戶。其中茂名縣退社68戶,占該縣新建社農戶1.37%。又據粵東區(qū)對潮陽等8個縣333個社的檢查統(tǒng)計,已退社的18戶,要求退社的10戶,醞釀退社的73戶,思想動搖的50戶。其他地區(qū)如海南區(qū)的瓊山、澄邁、文昌、定安等4縣不完全統(tǒng)計,退社的103戶。此外,不少農民則通過“隱性的文本”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窩工”“磨洋工”等現象開始不斷出現。這類抵制行為一般不觸及國家權力所設定的安全邊界,遵照“風險最小”的處事邏輯,試探性地表達著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與利益訴求,雖然沒有鮮明的符號標記,但它發(fā)出的信息卻是清晰響亮的。
上述農民的各種“反行為”現象,不論是“公開的文本”表達還是基于“隱藏的文本”形式,本質上反映的都是國家與農民在推進合作化問題上利益博弈的失衡,即忽視了農民的現實利益關切,由此引發(fā)農民對合作化的不信任感。作為理性的小農,他們有著自己的利益考量與生存智慧,面對強勢的國家權力,農民有其弱勢的一面,但弱者也有弱者的武器。當合作社與單干相比越來越彰顯出其優(yōu)越性時,便能吸引更多的農戶響應并積極加入,此時農民與國家、集體的利益達成統(tǒng)一。但是,當農民切身利益受到侵害甚至達到難以忍受時,就會出現農民自我利益捍衛(wèi)的反作用。
四、“停止發(fā)展,全力鞏固”:國家政策調適與農民的需求整合
鑒于農業(yè)合作化運動迅猛發(fā)展所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中央和地方都進行了積極應對。1955年1月至3月間,中央連續(xù)發(fā)布《關于整頓和鞏固農業(yè)合作社的通知》《關于大力保護耕畜的緊急指示》《關于迅速布置糧食購銷工作,安定農民生產情緒的緊急指示》,要求對造成農村緊張的根源進行研究分析,整頓和鞏固農業(yè)生產合作社,以安撫農民情緒。其中《關于整頓和鞏固農業(yè)合作社的通知》強調指出:由于部分新社的籌備不充分,出現許多地區(qū)新社垮臺、社員退社、屠殺出賣大量牲畜、砍伐樹木等現象。有鑒于此,合作化進程應該轉入控制發(fā)展和有計劃發(fā)展階段。 3月22日,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下發(fā)《關于鞏固現有合作社的通知》,強調“現在春耕季節(jié)已到,全國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已發(fā)展到60萬個,完成了預定計劃。不論何地均應停止發(fā)展新社,全力轉向春耕生產和鞏固已有社的工作”。作為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主要倡導者的毛澤東,此時也意識到“把農村合作化的步驟放慢一些,這對于緩和當前農村緊張情況,安定農民生產情緒,有重大的意義”。按照毛澤東的指示和中央的部署,華南分局明確提出“停止發(fā)展,全力鞏固”的方針。
由于初級社發(fā)展過快,各地失衡現象比較嚴重。據若干地區(qū)不完全的統(tǒng)計,第一類社(有堅強的領導骨干,生產搞得好,正確貫徹了政策,社員思想鞏固)占20%;第二類社(有一定數量與質量的骨干,生產有一定成績但比較混亂,基本貫徹了政策,社員思想不夠鞏固)占60%~65%;第三類社(骨干少且弱,生產嚴重混亂,政策貫徹有偏差,社員思想混亂)占15%~20%。另據《南方日報》報道,從總體上看,全省尚有10%~20%的薄弱社面臨著減產、渙散和瓦解的危險,必須立即整頓,任何“重發(fā)展、輕鞏固”的想法都是錯誤的。為此,華南分局相繼作出系列周密部署,集中力量對現有的1.3萬個農業(yè)合作社進行整頓。
整頓的重點是深入宣傳農業(yè)合作化方針政策,明確“入社自愿,退社自由”的原則,凡“不愿入社者或想看一個時候再決定是否入社者,是完全允許的,任何人不應歧視、打擊”,“在處理合作社與單干戶彼此有關的問題時,應在雙方互利的原則下,盡多的照顧單干戶,決不允許侵犯單干戶的利益。對個別生產上困難較大的單干戶,合作社應在生產上予以幫助,或由社包干代耕”。同時,貫徹“書記動手,全黨辦社”的方針。強調“各級黨委書記必須親自動手,以互助合作為自己的工作中心”,“縣、區(qū)委書記更應親自領導互助合作運動”。截至1955年8月底,全省已有4600多個專職辦社干部常駐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確保了整社工作的有序推進。
在整社期間,各級黨委、政府積極改善合作社經營管理狀況,千方百計促進社員增收。許多新建社由于缺乏經營管理經驗,沒有生產計劃或生產計劃缺乏操作性,導致排工、勞動力調配相當混亂。例如,1955年中山縣12個農業(yè)社春耕準備工作一開始,社干部日夜忙碌,白天到地里去看耕作情況,晚上開會安排工作,社員今天不知道明天做什么,在家等著派工,結果社主任忙得很,組長沒事干,社員意見多。華南分局農村工作部《關于鞏固大社的幾個主要問題的意見》分析了全省大社的情況,認為這些大社80%以上都是新社員,要鞏固現有大社,必須充分利用大社的優(yōu)越條件,改善經營管理條件,試行包工包產制度和超產獎勵制度。
經過短暫整頓,成效是顯而易見的。根據統(tǒng)計,在全省1.5萬多個社中,第一類領導骨干強、組織鞏固、生產搞得好的社約占61%,第二類有些問題但問題不大的社約占29%,第三類較落后的社不到10%。即是說,全省生產突出、社員情緒穩(wěn)定的一、二類社已普遍增加。生產不如社外,在生產管理、執(zhí)行政策、骨干等方面存在嚴重問題的三類社已明顯減少。許多農民一改觀望和徘徊姿態(tài),紛紛申請入社。農民興高采烈地說:“合作社是火車頭,力量大、跑得快;互助組是人力車,不推不動;單干戶是獨輪車,動搖西倒。”社員們也回應說:“共產黨的話,確實沒錯?!鄙鲜銮闆r表明,國家逐步調適政策,并對農民的利益訴求作出積極回應,重新贏得了農民的信任,推動了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發(fā)展。這實際上構成了“國家的回應—農民的信任”中一種最為基礎的農民與國家關系。在這種關系中,農民對國家的信任和期盼構成了國家推動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重要群眾基礎,而國家只要更加積極作為、積極回應農民的信任和期待,就能使這種關系獲得良性發(fā)展。
五、余論
從邏輯上講,沒有農民的配合,農業(yè)合作化不僅難以實現,更不可能帶來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然而,這些成就既不能掩蓋合作化背景下國家與農民利益及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張力,也無法屏蔽農民在合作化運動中的不滿情緒和抵制行為。從總體上看,農民與國家之間圍繞合作化所進行的互動,經歷了積極響應、消極配合、隱性抗爭以及理性回歸的多重變奏。農民的態(tài)度,無論順從或抗爭的背后,都深受利益機制的影響和觸動,始終有著農民自己的價值判斷與行為邏輯。
從互助組到初級社試辦時期,在國家?guī)椭?,習慣于自由散漫的農民盡管還不太適應這種新型組織形式,但還是普遍地接受了。原因在于:其一,互助合作契合農民“土生土長的傳統(tǒng)”而受到他們的親近和歡迎?!昂献骰\動開始時是成功的,這主要因為共產黨人尊重農民基于地緣、親緣和血緣關系形成的農業(yè)合作傳統(tǒng)。”其二,改善農民貧困狀況的現實需要。土改后的廣東農村,“農民生活困苦和生產資料不足,大部分貧雇農分得土地后,缺乏或只有很少耕牛、農具和口糧,水災和旱災的威脅仍然存在。這些困難,有的地方減輕了,有的地方則尚未減輕”。在此背景下,農業(yè)合作化盡管有著明確的政治目標,但總體上卻迎合了農民的利益訴求。也就是說,在當時歷史條件下,這種從農民切身利益出發(fā),將其有效地“組織起來”“抱團發(fā)展”,既克服了個體經營生產資料嚴重不足、無力抵御自然災害的侵襲、生產效率低下等弊端,又調動了農民生產積極性,加強了協作與聯合,這種步調和節(jié)奏是小農可以接受且適合小農生存需要的。其三,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就是個體農民對中國共產黨的充分信任?!澳菚r候,共產黨在貧苦農民中的威信如日中天。黨無論采取怎樣的步驟引導農民走向社會主義,開始往往都是一呼百應?!鄙鲜銮闆r表明,對于廣大農民而言,當期待接近于確定時,“信任也可能表現為不假思索、粗疏隨便和墨守成規(guī),從而無需處處花費心思”。
隨著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加速推進,農民的利益訴求與國家的理想圖景之間的張力時隱時現,沖突與磨合相互交織,各種隱性抗爭、農民“反行為”現象層出不窮,農民與國家關系漸趨于緊張狀態(tài)。從農民“反行為”現象看,不斷產生的農民對合作化的抵制與反抗的“小農伎倆”貌似不可理喻,實則隱含著農民日常生活中難覓其宗的“生存理性”——既回避了正面對抗國家的風險,又竭盡所能表達自身的生存利益訴求。也就是說,作為弱勢一方的農民,他們對合作化的認知和態(tài)度是建立在“成本—收益”的理性思考基礎上,當農民在實踐中感知到眼前的利益不斷受損、未來利益難以預期時,其行為取向就會出現反彈。在缺乏有效的利益表達和溝通渠道的情況下,農民頗善于借助低姿態(tài)的“弱者的武器”建構起一種特定場域的支配權力,利用心照不宣的隱性本文同國家展開反向利益表達。顯然,這種互動不是對合作化道路的懷疑與反抗,而主要是出于生存性目的。正如美國學者米格代爾所說:“他們的政治目標很有限——只是為了獲得有關他們家庭利益的具體問題的行政性的解決,而不是要求改善政府的政策。”正是基于此種邏輯,雖然農民的隱性抗爭注定是微不足道的,但農民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基本上都得到了國家的積極回應,并在實踐中形成了一種基于行動的互惠性關系。各種“反行為”現象過后的國家政策的積極調整以及合作社的整頓實踐,均體現出國家與農民的互動在利益上互相體諒、政策上互相影響、意識形態(tài)上互相滲透,體現出國家尊重農民、維護農民合法權益所做的不懈努力。
從廣東地方性實踐看,合作化時期的農民與國家關系,既不是根本的對立,也不是簡單的順從,彰顯出的是一種合作與沖突相互交織的博弈狀態(tài),其核心是利益關系,即農民對國家政策的認同與國家對農民利益保護之間的交換。對于個體農民而言,入不入社,并非一個簡單的意愿取舍問題,而是深受利益機制的影響和觸動,并因之而動態(tài)調整變化。換言之,利益的實現和滿足是構成農民對合作化道路認同的邏輯起點,“‘接受可以被迫,但‘認同則必須得到實際的利益”。對于國家而言,雖然農業(yè)合作化是中國農村邁向社會主義的必由之路,具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天然正義性,但也必須承認,“合作化”并不等于“被組織化”,改造小農不等于“剝奪小農”,尊重和照顧彼此正當權益是化解矛盾沖突以及實現良性互動的關鍵。離開了這個前提,不論國家動員手段多么高超,意識形態(tài)宣傳多么引人注目,都有可能適得其反。誠如毛澤東所說:“一切空話都是無用的,必須給人民以看得見的物質福利”,“假如我們對這些問題注意了,解決了,滿足了群眾的需要,我們就真正成了群眾生活的組織者,群眾就會真正圍繞在我們的周圍,熱烈地擁護我們”。
從國家與農民關系視角來看,鄉(xiāng)村治理現代化既離不開農民主體性的參與,更離不開國家的主導和作為。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農民與國家互動和博弈的歷史啟示我們: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關鍵在于維護和保障農民權益,重視農民在國家政策運行下的利益表達及其實現機制,給予農民充分的權益保障,尤其是國家需要積極回應和滿足其追求美好生活的需要。唯有如此,才能達成國家政策主導與農民主體有機銜接和良性互動的善治格局,蘊藏在千百萬農民中的巨大能量才能真正迸發(fā)出來。一言以蔽之,在新時代背景下,作為鄉(xiāng)村振興兩大利益攸關方的國家與農民,如何正確界定彼此的角色認知和權利邊界,建構并形成良性互動機制,從而達到既能發(fā)揮好國家“頂層設計”的有力引導,又能充分有效地激發(fā)農民的參與熱情,這是當下需要認真思考的一門政治經濟學,也是當下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能否真正取得實效的核心命題。
[秦程節(jié),歷史學博士,廣東技術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王夫營,法學博士,廣東技術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