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符箓,是指道士用來召神劾鬼、驅(qū)邪鎮(zhèn)魔的一種方術,1中國道教協(xié)會、蘇州道教協(xié)會編,《道教大詞典》,華夏出版社,1994年,第876―877頁。其圖像形態(tài)似圖非圖、似字非字,具有極強的神秘性。一般認為,道教符箓起源于中華大地上早期人類社會的原始符咒。東漢末年張陵創(chuàng)立道教即重符箓,宋元時期道教符箓空前昌盛、門派林立,明清以來不同符箓道派逐漸合流、統(tǒng)一于正一道。
道教經(jīng)典《道藏》收錄了晉唐至明末數(shù)以萬計的符箓,當代許多道教宮觀則沿用本派本觀歷代傳襲的符箓,種類繁多,風格各異。從符箓圖像的外在形態(tài)來看,道教符箓可分為四大類:一是文字符或類文字符(圖1)。此類符箓數(shù)量最多、應用最廣。根據(jù)字體不同,又可分為篆體符、隸體符、草體符和楷體符;二是圖像符(圖2)。按照具體象形對象的不同,圖像符又可分為天象符、地理符、物象符、人像符四種;三是圖文綜合符(圖3)。又可分為圖文并茂和亦圖亦文兩大類;四是抽象符(圖4)。
“道教文化作為一個整體,它的意義不是直接顯現(xiàn),而是通過獨特的符號載體系統(tǒng)來表達的?!?詹石窗撰,〈道教符號芻議〉,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第33―40頁。毫無疑問,道教符箓作為道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本身已構成了一個極其獨特、復雜的符號系統(tǒng)。總體而言,這個符號系統(tǒng)與漢語言文字系統(tǒng)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但又有明顯的區(qū)別。從符號學角度來看,道教符箓的特征大致有如下幾點:
圖1 《道藏·清微元降大法》“風雷立應符”
圖2 當代龍虎山天師府“和合符”
圖3 當代武漢大道觀任宗權道長手書“鐵帽符”
圖4 《道藏·道法會元》“太乙真形符”
某一形式的符號何以成為符號?其中必定存在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根據(jù)符號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把符號分為圖像符號、指示符號和象征符號。3[美]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美]詹姆斯·雅各布·李斯卡著,趙星植譯,《皮爾斯:論符號》,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1―61頁。概括而言,圖像性符號是通過“形象相似”的原則建立聯(lián)系;指示性符號,其能指與所指之間因存有的一定的邏輯關系或時間、空間上的關系而構成指示作用;象征性符號與其代表對象之間只按傳統(tǒng)的、文化的、人為的規(guī)則確定。4胡飛著,《藝術設計符號基礎》,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1―110頁。
圖像符號、指示符號和象征符號的分類,完全適用于道教符箓符號系統(tǒng)?!兜啦亍ぴ企牌吆灳砥摺氛f:
此符字本于結空,太真仰寫天文,分置方位,區(qū)別圖像符書之異。符者,通取云物星辰之勢;書者,別析音句詮量之旨;圖者,畫取靈變之狀。然符中有書,參入圖像;書中有圖,形聲并用。5[宋]張君房撰,《云笈七簽》,載《道藏》第24冊,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737頁。
這段話把道教符箓的構成分為三類要素:符、書、圖。寬泛而言,這當中,“圖”大致相當于圖像符號,如早期符箓中有眾多星辰符號,宋元時期雷法諸符中多有執(zhí)器疾走的雷部眾神形象。“書”大致相當于指示符號,典型的為符箓中的各種符頭,表明該符箓與一定流派、功能之間的關系,反映出制度規(guī)定性的指示作用?!胺眲t大致相當于象征符號,如各種諱字、符箓各部件,都可視為象征性符號。
當然,在道教符箓符號系統(tǒng)中,圖像性符號、指示性符號、象征性符號之間并非是涇渭分明、一成不變的,符號類型的區(qū)分具有一定的相對性,從不同角度可以把同一符號納入不同的類型。如天師符的蓮花符頭,從外在形態(tài)來看,可以視為模仿蓮花的圖像性符號;從符號與符箓流派的聯(lián)系來說,則是一種指示性符號;從更高層面即道教文化的層面來理解,則是一種象征性符號。這其中,象征性符號內(nèi)涵外延最為寬泛,所有的道教符箓實際上均可以看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道教文化的一種象征。
法國語言學家馬丁內(nèi)認為,語言符號可以進行雙層(重)分節(jié):處于第一分節(jié)層次的為意義單元,即“詞素”;處于第二分節(jié)層次的為區(qū)別單元,即“音位”,他們不直接具有意義。6轉(zhuǎn)引自趙毅衡著,《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91頁。陳宗明認為,漢字符號也具有類似于語言符號的雙層分節(jié)機制,第一分節(jié)層次是具有一定意義的獨體字或偏旁,第二分節(jié)層次為筆畫,“它們本身沒有意義,只起到區(qū)別的作用,但可以由它們組合成意義單元?!?陳宗明著,《漢字符號學》,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2頁。語言或文字符號的這種雙層分節(jié)機制具有極強的分離組合能力,使得人類社會復雜信息溝通成為可能。
道教符箓作為一種符號系統(tǒng),同樣具有雙層分節(jié)結構特點。道教符箓的意義單元即第一分節(jié)層次可稱為部件,即符箓構成中具有獨立意義的組成部分。部件可大可小,從大處分,符頭、符身、符腳、符膽均可視為部件,這些部件大部分又可以再細分成若干小部件。
道教符箓的區(qū)別單元即第二分節(jié)層次與漢字一樣為筆畫,不同的筆畫是構成符箓的最基本的單元。區(qū)別在于,漢字筆畫可歸納為橫、豎、撇、點、折五種基本筆畫及其變體,但符箓的情況則要復雜得多,不可能簡單地歸納出幾種基本筆畫來。原因有三:一是道教符箓除了部分純文字符,還有許多圖文結合的符,其筆畫過于復雜多樣,難以抽象出基本筆畫。二是近代以來符箓多草體和連筆,有的甚至整個符箓由一筆或兩三筆書成,此時筆畫的區(qū)分是十分困難的。三是道教符箓主要通過口傳手授傳承,并無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的教學模式,其筆畫的書寫具有相當?shù)淖杂啥群碗S意性。
研究符箓的筆畫有三點須注意:一是符箓中個別筆畫單獨也具有意義,此時應視為部件而不是筆畫。如“”在許多符箓中表示縛鬼之繩索,“”很多時候表示元炁之升騰,此時均有獨立的意義。再如早期符箓中往往多見豎畫“”,這個符號不僅僅是一個筆畫,《說文》云:“上下通也,引而上行讀若囟,引而下行讀若退?!?[漢]許慎撰,《說文解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4頁??梢娫跂|漢,“”為獨立漢字,意為上下相通;二是符箓中一些字符筆畫計數(shù)、筆順與漢字不同。如“山”字,《道藏》中許多符箓書寫順序為先書三豎畫、再書一橫畫,共四畫,筆順與筆畫數(shù)均與現(xiàn)代漢字不同;三是漢字中的筆畫單獨均無意義,但符箓中有些筆畫卻有意義。如符箓中常見“靈”字,為二十八宿神諱?!肚f林續(xù)道藏》有“靈”字筆順(道教書此字是把橫折作為橫、豎兩筆來對待的),9[美]蘇海涵編,《莊林續(xù)道藏》第20冊,臺灣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5945頁。每一畫代表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個,書寫時要念相對應的星宿名。
符箓的筆畫與漢字的筆畫還具有實用功能上的不同。對中國人而言,因為漢字基本筆畫有限,所以在學字之初可以通過先練習若干筆畫,逐步過渡到偏旁、獨體字,最后到復雜的漢字。而符箓的筆畫,因為無法歸納抽象,所以不具有漢字筆畫這樣的實用功能,道士們也不可能把練習符箓筆畫作為掌握符箓畫法的一種途徑。
因此,在道教符箓中,筆畫雖然也是區(qū)別單元,但更多時候僅具有理論上的意義,我們不可能完全通過筆畫去研究符箓,道士們也不可能通過筆畫去學習符箓。我們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到第一分節(jié)層次——即符箓的部件上來。
道教符箓是一種表意符號系統(tǒng)自無疑問,但需看到它同時也是一種表音系統(tǒng),當然它的表音體系與漢語乃至世界上其他任何語言都不盡相同。道教符箓之所以既表音又表意,與道教符箓的施用方式密切相關。道教認為,符箓的施用必須有咒語配合方能靈驗,可以說是“無咒不成符”,故多合稱“符咒”。符箓的表音結果即為咒語,絕大部分的符箓部件書寫時均需念對應的咒語。符箓的表音體系具有如下特點:
如前文所說的“靈”,在漢語系統(tǒng)是單字單音節(jié),但在書寫符箓時對應的發(fā)音就是二十八星宿名“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昴、畢、觜、參,井、鬼、柳、星、張、翼、軫”。10同注9。
圖5 道教“金光篆”(杭州大資福廟林崇善道長手書)
漢字中有會意字、獨體字,其讀音與字形毫無關系,但大量的形聲字則由聲符提示讀音、形符提示字義,讀音與字形有密切聯(lián)系。符箓中也存在類似的情形。如符箓中多見的“鬼”字上部“田”字,逐筆書寫時對應的發(fā)音(咒語)為“開天門、閉地戶、留人門、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與“田”字毫無關系。常用于符膽或符腳的“煞”字,對應的發(fā)音為“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時煞水煞火煞一切無道邪鬼皆受煞”,則與“煞”字密切相關,“煞”字在此處起到了類似于漢字聲符的提示作用。
正如漢字中有大量的多音字,符箓中的符形與表音之間也并非一一對應關系,而普遍存在一形多音現(xiàn)象。如祖炁符頭 “⊙”,在有的符箓道派中念“先天一炁,節(jié)制萬靈”,有的則為“先天一炁,普濟眾生,靈光一點,大保現(xiàn)形”。特定符箓部件在符箓中念何咒,既與所處時代有關,也與書符道士的師承派別有關。這也反映出符箓與咒語的對應關系在不斷地變化之中,表音體系僅在一定流派、一定時期具有穩(wěn)定性。就筆者了解,近代以來符箓與對應咒語比較穩(wěn)定的,金光篆與金光咒可算一例,其符箓形態(tài)與對應咒語近幾百年來基本沒有發(fā)生變化。金光篆符形如圖5所示,對應的金光咒語則是:“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三界內(nèi)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包羅天地,養(yǎng)育群生。頌持萬遍,身有光明。三界侍衛(wèi),五帝司迎。萬神朝禮,馭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亡形。內(nèi)有霹靂,雷神隱名。洞慧交徹,五炁騰騰。金光速現(xiàn),覆護我身?!?1《莊林續(xù)道藏》第5冊,第1388―1391頁。此書另有多處相同文字。
前面分析可以看出,符箓各部件對應的咒語其實就是一些或長或短的漢字語句組合,具有明確含義。道教作為中國本土宗教,其咒語本來都是有實質(zhì)性含義的,但后期逐漸受到佛教梵語秘咒影響,咒語中引入了一定的純粹表音記號。典型的如佛教密宗有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道教后來將此咒變化納入符箓,如《道藏·道法會元》所載“持瘟斷后符”12佚名撰,《道法會元》,載《道藏》第29冊,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581頁。,符頭即為“唵”字,對應的咒語則為“唵吽吽”,是純粹的表音記號,無實質(zhì)性含義。
道教的符箓和咒語都是通過師徒口傳手授傳承,不輕易向外人公開,也沒有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教材,是一個極為隱秘、極為封閉的符號系統(tǒng)。這樣的傳承體系,除了容易造成表音體系的多元化以外,也往往因戰(zhàn)亂、疫病、社會變革等原因?qū)е率??!兜啦亍分写蟛糠址倢闹湔Z已經(jīng)失傳,只剩下表意的圖像部分,失去了表音功能。
在索爾緒[Ferdinand de Saussure]看來,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既是約定性的,又是任意性的。13同注6,第64頁。符號的約定性,是指符號及其意義的關系受到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背景等的制約和限定,在一定時空內(nèi)具有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符號的任意性,則是指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并沒有本質(zhì)的、必然的聯(lián)系,同一個符號在不同的時空條件下,可以表示完全不同的意義。
綜觀符箓符號系統(tǒng),這種約定性和任意性正如一個坐標的兩極,呈現(xiàn)一個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先秦時期,符箓的起源如同漢字,應該是多個源頭的,早期必然存在著明顯的任意性。同樣的神靈、同樣的訴求,一個地域與另外一個地域之間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差異。隨著道教的創(chuàng)立和道教組織形式的不斷規(guī)范化、統(tǒng)一化,符箓的結構形式、表達方式同樣被規(guī)范、統(tǒng)一。從東漢末年道教創(chuàng)立一直到唐代,符箓的發(fā)展基本上是一個任意性逐步減少、約定性逐步增加的過程。但到了宋元,新的符箓道派層出不窮,又經(jīng)歷了一個約定性減少、任意性增加的過程。明清以來,天下符箓復歸于正一,符箓的約定性再度趨向增加。
符箓象征符號的任意性,典型地表現(xiàn)為符箓的一形多義和一義多形現(xiàn)象。如符頭的三點或三勾,在符箓中有多種含義,可代表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三臺(上臺虛精開德星君、中臺六淳司空星君、下臺曲生司祿星君)等。同時三清既可以用三點或三勾表示,也可以用諱字表示,還可以用“山”字表示。在某些情況下,道教還會有意創(chuàng)造或利用某個符號的多意象性,以強化其功能和神秘感。如龍虎山天師符的蓮花符頭,狀如蓮花,實為兩字,具體是哪兩字,筆者經(jīng)請教多位道長,有曰“敕令”,有曰“雷令”,有曰“好生”。還有道教常用的符號“好生諱”(圖6),道書中明確寫著“殺伐曰神武,安民曰好生”,意思是這個符號在不同符箓中可以分別解讀為“神武”或“好生”。精通書法的朋友不難看出,這個符號其實就來自書法中的草書,在草書中“好生”“神武”二字的縱向連寫組合確實在形態(tài)上非常接近,道教對其的多重解讀實際上是建立在書法形態(tài)近似的基礎之上。面對這些符箓符號的任意性現(xiàn)象,我們還須認識到,約定性并沒有缺位,它在深層次上起著制約作用。如三點或三勾的意義,要根據(jù)其在符箓中的位置而定,在“敕令”之上為三清,在“敕令”之下為三臺或三官;“好生諱”具體表示“神武”還是“好生”,要看所處之符是用來殺鬼還是保安而定,等等。
圖6 道教“好生諱”(杭州大資福廟林崇善道長手書)
符箓象征符號的約定性有兩種來源,一是來自于約定俗成,二是來自于權威約定。約定俗成主要是指符箓各道派在不斷的交流融合之中,若干符號受到大家共同認可而成為統(tǒng)一樣式。權威約定是居于主流或領導地位的符箓道派(宋元之后主要是龍虎山天師府)利用自己的強勢地位,對天下符箓進行合并歸納整理,從而對大部分符箓進行了統(tǒng)一。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天師符的符頭,據(jù)天師府道長所述,歷代天師就職后都要創(chuàng)制一個專屬于他的符頭,這個符頭只有在龍虎山天師府受箓的正一派道士才能使用?,F(xiàn)行的天師符蓮花符頭由六十三代張恩溥天師(1969年羽化)創(chuàng)制。是目前道門中人使用最為廣泛的符箓符號,從某種意義上已成為道教符箓的象征符號。
原始符號指原始人類的語言、動作、姿勢、圖畫及其組合,其典型表現(xiàn)為原始社會的巫術禮儀和神話傳說。14楊春時著,《藝術符號與解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44―45頁。原始符號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能指與所指同一。對原始人來說,符號等同于實體本身,如原始符號中的“馬”(不管是語言、圖畫或刻畫符號),它就是原始人心目中的一匹馬,與真實的馬等同。原始巫術中的模擬巫術即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
道教符箓繼承了許多原始符號,符箓中的日月星辰符號、靈物法器符號,具有明顯的原始符號意味。道教畫符的一個基本理論就是“畫以像真,有靈相通”,符箓中所畫的各種鬼神、禽獸、靈物及代表神明的各類文字和符號,被道士們認為即是神靈化身,道士們可與之感通,從而具有它們身上的各種神通以驅(qū)鬼、辟邪、治病、護身。劉曉明還認為,道教符箓與古代的一種重要原始符號——青銅紋飾具有繼承關系,青銅紋飾的基本圖案如云紋、雷紋、龍紋、鳳鳥紋、饕餮紋,都可以在道教符箓中找到相應的符文。15劉曉明著,《中國符咒文化大觀》,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2―19頁。
“原始符號最早就是被稱作原始藝術的東西,它們就是原始巫術活動的形式,如巫術歌舞、圖畫等等……原始符號是藝術符號的原型?!?6同注14,第55―61頁。道教符箓與原始符號之間的密切關系,使得符箓具有激發(fā)強烈審美情感的可能,啟發(fā)我們可以從藝術的、審美的角度對符箓進行更深層次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