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紅(淮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
知人論世與歷史教學*
王振紅
(淮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摘要:“知人論世”一語出于《孟子》,本義是一種交友、修身和識人的思想與方法。后代學者往往立足于文學的視野,把“知人論世”發(fā)揮為一種文學研究的基本范式或語文教學的方法;其實,“知人”與“論世”皆以獲取“歷史真實”為目標,更適合作為歷史研究與歷史教學的思想與方法。
關(guān)鍵詞:知人論世;文學研究;語文教學;歷史研究;歷史教學
Abstract:Knowing both the author and his time, quoted from the book of Mencius, is an idea and method of making friends, improving moral cultivation and judging others. Later scholars view it as the basic paradigm of studies of literary or the method of teaching of Chinese. In fact, it is more applicable in the study and teaching of history, because both knowing the author and knowing his time aim to obtain the historical truth.
Keywords:Knowing both the author and his time; literary studies; teaching of chinese; studies of history; teaching of history
“知人論世”一詞,出于《孟子》。《孟子·萬章下》有這樣一段話:“孟子謂萬章曰:‘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痹诿献涌磥?,有德之士不但要廣交天下有德之士,而且還要上溯歷史與古人交朋友(尚論古之人);而與古人交朋友,一方面要通過誦讀他們的詩文、著述,進而知道他們的為人;另一方面還要研究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社會處境。孟子論交友的這番言論,當是先秦社會重視交友之風氣的產(chǎn)物。管仲與鮑叔牙、伯牙與鐘子期的友情,可謂孟子前后人們交友的典范。先秦時期人們之所以重視交友,是因為他們認識到真正的朋友不但能夠互相成就彼此的事業(yè)而且可以完善彼此的人格,孔子“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無友不如己者”云云,無不展現(xiàn)了這一時期人們對交友的重視。
不僅如此,孔子還認識到朋友是“知人”的關(guān)鍵,《孔子家語》有這樣一段對話,孔子說我死之后子夏會不斷進步,而子貢則日益退步。曾子問,為什么會這樣呢?孔子回答說,子夏喜歡與比自己賢能的交友,而子貢喜歡和不如自己的人交友。接著,孔子解釋說,如果不了解兒子怎樣,看看他父親就知道了;不了解一個人怎樣,看看他的朋友就知道了;不了解君主怎樣,看看他的使者就知道了;不了解一個地方怎樣,看看它的物產(chǎn)就知道了。所謂:“不知其子視其父,不知其人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所使,不知其地視其草木?!边@就是孔子提出的“知人”的一個重要途徑或方法。在孔子看來,在一個人成長的過程中朋友是最為關(guān)鍵的,這一主張得到了荀子的繼承與發(fā)揚。荀子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睋?jù)此,荀子指出一個人雖然有良好的天資,但也要有賢師的教導與良友的相處:有良好的師友相處,就會成為一個善良的人;與德行不好的人相處,日久也會變壞。故荀子亦云:“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笨梢姡献忧昂蟮南惹厣鐣呀?jīng)形成了一個重視朋友的風氣,人們不僅“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而且通過一個人的朋友來鑒別其人品優(yōu)劣,即“不知其人視其友”。
由上可見,孔子、荀子論交友的核心內(nèi)容是“道德”,孟子亦是如此。實際上,《孟子·萬章下》在闡述“知人論世”之前亦有論“交友”的言論,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焙苊黠@,孟子認為交朋友交的是品德,其“知人論世”之說也應(yīng)該與這段話聯(lián)系起來加以理解。要之,孟子“知人論世”之說與孔子、荀子以“道德”論交友的主張大體相同,其本義是一種交友、修身和識人的思想與方法。后來,“知人論世”逐漸超越了《孟子·萬章下》的具體語境,其含義演變?yōu)椋毫私庖粋€人并研究他所處的時代背景,也指鑒別人物的好壞、議論世事的得失。
需要指出的是,孟子所謂:“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焙笫烙袑W者將孟子的“知人論世”之說與誦詩聯(lián)系起來,認為這是主要針對《詩經(jīng)》提出的,它是理解《詩》的方法以及指導讀《詩》和用《詩》的方法。[1]因此,不少學者尤其是中小學以及大學教師把“知人論世”看作一種文學研究的基本范式或教學實踐的方法,在文學研究和教學實踐(尤其是中學語文教學)中廣泛運用。
從上文闡釋可知,把《孟子·萬章下》“知人論世”作為文學研究的基本范式或教學方法并不符合孟子的原義。朱自清先生《詩言志辨》曾說:“知人論世,并不是說詩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誦詩’、‘讀書’與‘知人論世’原來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盵2]朱先生認為“知人論世”之說為修身、交友之法,以及“誦詩”、“讀書”與“論世”三者并列,這顯然都是正確的;然而,“知人”當是三者的目的,與上述三者并非并列的關(guān)系。由此可以這么認為,孟子提出“知人論世”,本義并不是在討論“誦詩”、“讀書”與“論世”,這三者只是成人、交友的手段或方法。由此可見,后人把知人論世也看成理解《詩》的方法,尤其是把“知人論世”視為文學研究的基本范式或教學實踐的方法,都只能視為是后人的發(fā)揮,而非孟子的原意。
當然,后世學者把知人論世視為文學研究方法也不無道理;因為,“誦詩”、“讀書”與“知人”、“論世”之間確實有著深入的關(guān)系。呂藝先生明確指出把“知人論世”看作單純的修身方法,與誦《詩》、讀《書》沒什么聯(lián)系,又似乎不妥。他還引用清人吳淇之言說:“我與古人不相及者,積時使然。然有相及者,古人之《詩》、《書》在焉。古人有《詩》、《書》,是古人懸以其人待知于我;我有誦讀,是我遙以其知逆于古人。是不得徒誦其書,當尚論其人?!边@就是說,一方面誦《詩》、讀《書》是我們與古人交流、對話的媒介,也是我們知人論世的憑借;另一方面,“知人論世”原義雖不是“評論作品”的方法,其實也可以作為指導讀《詩》和用《詩》的方法,仍屬方法論范疇。[1]關(guān)于這一點,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中說得更為簡明,他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痹诖?,章學誠從古人所處時代與具體處境理解古人之文辭,顯然把“知人論世”納入了方法論或文學批評的范疇。郭英德先生更明確指出:“在孟子那里,由‘知人論世’而‘尚友’是目的,而‘頌其詩,讀其書’則是手段;后人將目的轉(zhuǎn)移到‘頌其詩,讀其書’本身時,‘知人論世’便成為最重要的手段了。無論‘知人論世’是作為目的還是作為手段,它所強調(diào)的都是作品與作者及社會的聯(lián)系和一致性,并要求讀者在這種聯(lián)系與一致性中閱讀和理解作品。在這一意義上,孟子實際上提供了一個文學闡釋、文學研究的基本范式,并從而形成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盵4]當然,這個基本范式并非孟子的原意,而是后人合乎情理的發(fā)揮。
順理成章,由于作品與作者及其所處社會處境具有一致性,作品與作者及其社會處境于是可以互通互解;因此,“知人論世”不僅成為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重要方法,也成為閱讀、鑒賞、評價文學作品的基本方法,在中小學乃至大學的教學實踐中得到了廣泛的應(yīng)用,尤其是散文詩詞鑒賞、文言文閱讀等教學實踐更是如此。吳敏莉就認為比較視野下的知人論世有助于詩歌鑒賞,例如通過比較生平境遇,梳理詩情變化;通過比較詩人個性,把握詩風差異;通過比較時代差別,感受精神不同。[5]這顯然把作者的生平境遇、個性特點以及所處時代與作品融為一體了。但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深受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都“文如其人”,包含著虛構(gòu)、想象的文學作品更是如此。這就是說,以“知人論世”的教學方法分析文學作品是有局限的。不僅如此,語文教學對“知人論世”的運用帶有極大的隨意性,需要遵循如下基本原則:尊重優(yōu)秀文學作品超越時空的普適性,不宜過分強調(diào)“知人論世”;尊重文學作品閱讀的一般規(guī)律,避免先入為主式的“知人論世”;尊重學生的知識儲備和閱讀水平,在學生“讀不懂”的前提下以“知人論世”為突破口;尊重文學閱讀和人生體驗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在學生“讀不透”的情況下避免揠苗助長式的“知人論世”。[6]可見,作為教學方法的“知人論世”不可隨意運用,而應(yīng)該視具體情況而定。
“知人論世”作為一種教學思想與方法,雖然在語文教學中得到了廣泛深入的運用,但是在歷史教學思想與實踐領(lǐng)域卻應(yīng)用得不多。實際上,作為教學思想與方法,“知人論世”更適合運用于歷史教學。這是因為,無論是“知人”還是“論世”都需要從人物個性、時代背景等歷史事實層面進行探究,而這些對于文學作品往往只是“外在因素”,文學作品的賞析(諸如分析“人物形象”、“情感世界”以及“藝術(shù)真實”等)則應(yīng)該主要從文學自身的“內(nèi)在理路”來探究。例如,朱自清的《背影》“是一篇敘事抒情散文,屬于文學范疇,對其的解讀必須從文學的視角出發(fā),應(yīng)厘清‘歷史語境’與‘歷史真實’,超出‘歷史語境’進入‘歷史真實’,就會把文學作品降低為生活實錄?!彼裕敖庾x《背影》應(yīng)該在‘學生語境’‘文學語境’‘歷史語境’中找到平衡點,特別是‘歷史語境’,必須適而不過?!盵7]這就是說,“知人論世”在文學作品賞析中不僅是有限度的,而且還要平衡各種因素。
與文學研究或語文教學中“知人論世”需要兼顧“藝術(shù)真實”和“歷史真實”有些不同,歷史研究或歷史教學往往以“知人論世”的思想與方法再現(xiàn)“歷史真實”。因此,史學領(lǐng)域的“知人論世”需要建立在堅實的史料文獻的基礎(chǔ)上,通過對史料文獻的選擇、梳理、分析、建構(gòu)以求接近“歷史真實”。無疑,“知人論世”在歷史研究與歷史教學中具有思想理論的價值與方法論上的價值。
例如,《史記·李斯列傳》塑造李斯這一歷史人物,就成功運用了“知人論世”的方法。從“知人”方面來看,司馬遷用了兩個典型性的小事揭示了李斯好利貪權(quán)、沒有底線原則的人物個性。第一件小事是李斯年少時,為郡小吏,曾看見廁所中老鼠又臟又瘦,人們唯恐避之而不及;而糧倉中的老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李斯于是感嘆道:“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在李斯看來,人的賢能與不肖在于他所處的位置,所以他一生都在追求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倉中鼠”,然而他一生也正如“倉中鼠”時刻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第二件小事李斯權(quán)勢達到頂峰之時兒子皆娶秦公主,女兒則悉嫁秦公子,有一次兒子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于家,文武百官都前來道賀,門庭若市,冠蓋如云。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騖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當此時,李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風光無限,他雖然意識到盛極必衰,但趨利的本性致使他無法停止追求權(quán)勢的腳步,以致在腰斬行刑之前居然還與他的兒子說我們現(xiàn)在牽著黃狗到東門外追兔子的機會都沒有了。可見,李斯至死都沒有醒悟他為什么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司馬遷對李斯一生參與的諸多大事未加詳載,而對這兩件小事不惜筆墨,正是因為它們集中體現(xiàn)了李斯的個性。
另一方面,從“論世”角度來看司馬遷亦把李斯的悲劇置于時代大背景下而建構(gòu)的:李斯處于戰(zhàn)國晚期,春秋時期諸侯爭霸尚力、仁義陵遲,至戰(zhàn)國群雄并起,權(quán)謀詭詐愈來愈甚。對此情形,《史記·六國年表序》記載道:“陪臣執(zhí)政,大夫世祿,六卿擅晉權(quán),征伐會盟,威重于諸侯。及田常殺簡公而相齊國,諸侯晏然弗討,海內(nèi)爭于戰(zhàn)功矣。三國終之卒分晉,田和亦滅齊而有之,六國之盛自此始。務(wù)在強兵并敵,謀詐用而從衡短長之說起。矯稱蠭出,誓盟不信,雖置質(zhì)剖符猶不能約束也?!崩钏拐窃谶@種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他從荀子學帝王之術(shù),學成之后向荀子辭行說,當今是游士的天下,時不我待;一個人沒有比窮困更卑賤的了,我不能長時間處于這樣的窮困之地,我要去游說秦王。李斯一生鄙視卑賤窮困、崇尚權(quán)謀詭詐,顯然與春秋戰(zhàn)國以來各諸侯國無不爭霸尚力、務(wù)在強兵并敵的此時代背景緊密相關(guān)。從這個意義上說,李斯的悲劇也是歷史發(fā)展使然,也可以說時代的悲劇。
由上可見,《史記·李斯列傳》運用“知人論世”的思想與方法成功塑造了李斯這一人物形象。所以,如果在歷史教學實踐中運用“知人論世”的思想與方法講述李斯的一生,這不僅能讓我們深入認識到李斯一生悲劇的個性因素而且還能深入社會背景探尋李斯個性形成的時代因由。重要的是,《史記·李斯列傳》以“知人論世”塑造的李斯的人物形象,不僅有著堅實的文獻史料的依據(jù),而且采取了典型性敘事的方法,亦即,司馬遷塑造人物形象選擇最能體現(xiàn)人物個性且又集中展現(xiàn)時代精神的事件,從而將“知人”與“論世”有機融合為一體。當然,歷史研究與歷史教學以典型性事件來“知人論世”也是缺陷的:一者,相對于生活活潑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以及波瀾壯闊的社會,史料文獻永遠是不全面的;選擇典型性事件展現(xiàn)人物個性與時代精神(一斑窺豹)理論上易于操作,實則非常困難,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的通人難以做到;二者,任何人物既有時代的一般性也有個體的獨特性,在一般情況下個體的獨特性與時代的一般性具有一致性,即個體的獨特性能集中反映時代的精神,如李斯崇尚權(quán)謀詭詐集中體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期諸侯征戰(zhàn)的時代特征;但這種情況也有例外,比如孔子、孟子處于春秋戰(zhàn)國爭逐于智謀氣力之時依然汲汲于道德禮義,這種持風氣的精神與當時的時代精神就不一致。要之,史學領(lǐng)域的“知人論世”不僅受制于研究者搜集、選擇文獻史料的能力,而且要求研究者深入把握人物事件的獨特性與時代精神的一般性的關(guān)系。
參考文獻
[1]呂藝.孟子“以意逆志”、“知人論世”辨析[J].北京大學學報,1985(2).
[2]朱自清.詩言志辯[M].開明書店,1947.
[3]郭英德.中國文化研究[J].1998.
[4]吳敏莉.比較視野下的知人論世詩歌教學[J].語文天地,2014 (12).
[5]鐘明.文學作品教學中實踐“知人論世”的基本原則[J].現(xiàn)代教育基礎(chǔ)研究,2014(12).
[6]盧娟.“知人論世”的運用誤區(qū)及對策[J].語文教學與研究,2009(6).
[7]楊建章.過度“歷史語境”化的泥沼:以《背影》為例兼與王君、王林喜老師商榷[J].語文教學通訊,2014(29).
作者簡介:王振紅(1980-),淮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史學理論與史學史、思想文化史。
*基金項目:安徽省教育廳教學研究項目“史學史系列課程整合優(yōu)化研究與實踐”(2012jyxm267)。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000X(2016)08-00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