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富華
(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晚明公安派的尊陶及文學(xué)史意義
鄧富華
(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作為晚明文學(xué)的重要代表,公安派的尊陶頗值得注意。他們一反復(fù)古派對陶詩的貶抑態(tài)度,標舉陶詩之“淡”是“真性靈”,將陶詩的文學(xué)史地位提到一個新的高度。他們尊陶,既是希望通過省察文學(xué)傳統(tǒng)、重構(gòu)文學(xué)審美理想來矯當(dāng)時詩壇之弊端,同時也是回答在擬古思潮籠罩下文學(xué)如何繼續(xù)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在更為廣闊范圍內(nèi)向古代典范學(xué)習(xí)。
晚明文學(xué);公安派;陶淵明;文學(xué)史
公安派是明神宗萬歷(1573—1620)年間以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兄弟為代表的文學(xué)流派,因三人為湖北公安人而得名。這一文學(xué)流派的主要作者還有江盈科、陶望齡、黃輝等人。在晚明文學(xué)領(lǐng)域,公安派可謂聲勢浩大。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公安派的研究成果頗豐,不管是其詩歌還是小品文都有不少專門的論述與研討,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并未有學(xué)者深入探究公安派的尊陶傾向,也即他們?yōu)楹我獙⑻赵娮鳛榈浞抖右酝谱?。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fù)古派,秉持“取法乎上”的方法論原則,堅持古詩宗漢魏、近體法盛唐的擬古主張,致使一些文學(xué)史上的杰出作家未能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尤其是對于已經(jīng)在詩歌史上被賦予崇高地位的陶詩,前七子的領(lǐng)袖何景明提出“詩弱于陶”的詩學(xué)命題,開明代中期抑陶之端,后七子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對這種論調(diào)有所修正,但還是相對忽視陶詩的價值與地位。公安派作家則對陶淵明及其詩歌大力表彰,他們對陶淵明性格、人品及詩歌的解讀也與前代迥異,對陶詩的典范意義與審美價值進行了再次體認。可以說,陶淵明在晚明文學(xué)中受到充分關(guān)注和高度重視與公安派的推尊是分不開的。本文即以公安派的陶詩接受為研究視角,不僅有利于深入理解此期文人士大夫的思想以及文學(xué)主張,同時也是研究陶詩接受史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
對于陶淵明的人品,歷來都有論述與推崇,尤其是恥事二姓,入宋之作只書甲子的氣節(jié),在明代繼續(xù)得到文人士大夫的普遍認同。王祎說:“陶氏世為晉臣,義不事二姓,故托為之辭以去?!?《自建昌州還經(jīng)行廬山下記》)[1]182張以寧則認為淵明是因不遇明主而辭歸:“昔無劉豫州,隆中老諸葛。所以陶彭澤,歸興不可遏。”(《題海陵石仲銘所藏淵明歸隱圖》)[2]523而在公安派作家那里,陶淵明“恥事二姓”的一面被淡化,陶淵明更多的是作為追求“適性”生活的形象:
每看陶潛,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貧者;但欲官之心,不勝其好適之心,丑貧之心,不勝其厭勞之心,故竟“歸去來兮”,寧乞食而不悔耳。(《湯義仍》)[3]215
在袁宏道看來,陶淵明歸隱田園最重要的原因既不是“恥事二姓”,也不是未遇明主,而是其“好適之心”與“厭勞之心”,以至于“寧乞食而不悔”。也就是說,陶淵明辭官歸田的選擇是本著自己的心性來決定的,是“適性”的結(jié)果。為什么會有對陶淵明的這種解讀呢?這與他們自己“適性”的人生體驗有關(guān)。如袁宏道在萬歷二十三年任吳縣知縣,到任不數(shù)月就向友人訴說:“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沈廣乘書》)[3]242不久辭官,其后再度入仕,后又辭官歸里。其在仕隱之間的這種選擇,正是其追求“自適”生活的反映,他曾說:“鸚鵡不愛金籠而愛隴山者,桎其體也;雕鳩之鳥,不死于荒榛野草而死于稻粱者,違其性也。異類猶知自適,可以人而桎梏于衣冠,豢養(yǎng)于祿食邪?則亦可嗤之甚矣?!?《馮秀才其盛》)[3]480,這與陶淵明將官場比作“樊籠”是一個意思。江盈科也感嘆為官之苦,說“官套籠人類縛雞”(《同張幼于諸君游荷花蕩》之七)[4]174,不愿意“笑面人前假,攢眉背后真”(《書懷》之一),希望回歸“官至不束帶”(《自述》)、“快活似仙人”(《自述》)的無拘無束的生活。由此可見,他們對陶淵明的解讀是有選擇性的,主要是從淵明厭惡官場而歸于自然的角度來看待。
對于淵明之歸隱,袁宗道在《讀淵明傳》中也有詳細的闡說:
人固好逸,亦復(fù)惡饑,未有厚于四肢,而薄于口者。淵明夷猶柳下,高臥窗前,身則逸矣,瓶無儲粟,三旬九食,其如口何哉?今考其終始,一為州祭酒,再參建威軍,三令彭澤,與世人奔走祿仕,以饜饞吻者等耳。觀其自薦之辭曰:“聊欲弦歌,為三徑資?!奔暗霉?,亟命種秫,以求一醉,由此觀之,淵明豈以藜藿為清,惡肉食而逃之哉?疎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慣簿書。雖欲不歸而貧,貧而餓,不可得也?!粍t淵明者,但可謂之審緩急,識重輕,見事透徹,去就瞥脫者耳。[5]292-293
他認為陶淵明出仕奔走本是為解決生活問題,是人之常情,與“奔走祿仕”的世人并無不同,但是“疏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慣簿書”,以至于辭官歸里,過著“執(zhí)杖耘丘,持缽乞食”的生活,雖然窮苦潦倒一些,但不至有性命之憂,假如久居官場反而可能喪身失命。這種對陶淵明出仕的解讀無疑是大膽的,那就是陶淵明首先是一個人,一個需要靠物質(zhì)來維持生存的人,并非生來就是清高孤傲的,可以說在追求物質(zhì)生活方面與常人無異。但陶淵明終究是陶淵明,辭官歸田,正是“見事透徹,去就瞥脫”的高明之處,這種處事方式也并非一般“稟性孤潔”所能為,而是緣于其對生活有透徹的感悟,所以中郎有詩云:“彭澤去官非為酒,漆園曳尾豈無才?!?《偶成》)[3]28也即陶淵明“超人萬倍”之處在于有很高的精神境界,能堅守自己的信念,不違自己的心性,所以袁宗道不認同蕭統(tǒng)等人將陶淵明視為“惡囂就靜、厭華樂?!敝?,換言之,陶淵明是不能僅僅定義為“隱逸詩人”的。他們對陶淵明的這種認識,還表現(xiàn)在對陶淵明“狂”的闡釋:
嗟乎,世無孔子,天下誰復(fù)思狂,而狂者之嘐嘐不顧,頗見刺于鄉(xiāng)愿,世人右鄉(xiāng)愿而左狂,則狂之不用常多而用常少。以生觀之,若晉之陶潛,唐之李白,其識趣皆可大用,而世特?zé)o能用之者。世以若人為騷壇曲社之狂,初無意于用世也,故卒不用,而孰知無意于用者,乃其所以大用也。淵明之氣似巽而實高,似和而實不恭,是故恥于見督郵,而不恥于為丐,其狂可見也。天下知其為恥于折腰之人,而不知其為恥事二姓之人,其狂不可見也。(《第五問》)[3]1519-1520
袁宏道對歷來將陶淵明僅僅視作詩人與隱士表示不滿,認為淵明與李白等人是用世之才,不能只作“騷人”觀,為他們不能為用感到惋惜,提出了“無意于用者乃其所以大用”的新觀點。另一方面,他認為“淵明之氣似巽而實高,似和而實不恭”,這是一種“狂”氣質(zhì),淵明之狂不僅在于清高自傲,更在于能于死生之際,“坦焉若倦鳥之投枝”,這與“不恥于為丐”一樣,是一種超人的膽識,所以他說淵明是“亢而潛者”。袁中道則認為“陶潛之可仕而不物,以其性剛耳。”(《聽雨堂記》)[6]530可以說,他們對淵明個性中“狂”的一面的解讀,突破了單純從恥事二姓的立場對之所作的簡單化理解傾向,更多地看到陶淵明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所作出的人生選擇時的復(fù)雜心理:“夫以阮籍、陶潛之達,而于生死之際,無以自解,不得已寄之于酒?!?《四牡歌序》)[6]453相應(yīng)的,表面上平淡自然的陶詩正因寄托了詩人豐富的情感而更具深厚的內(nèi)涵。
陶詩“用平淡樸素的語言,表現(xiàn)出從肺腑中流出的真實感情,遂在文學(xué)史上放出一道異彩?!保?]108自然平淡的陶詩自唐宋以來對后世文人影響甚巨,但在此前,陶詩并不受到文壇的推崇。劉勰撰《文心雕龍》就不曾論及陶淵明,錢鍾書說:“晉代人才,略備于《文心雕龍·才略》篇,三張、二陸、潘、左、劉、郭之徒,無不標其名字,加以品題,而獨遺淵明。”[8]90鐘嶸的《詩品》也只把淵明列為中品,所以錢鍾書說劉勰、鐘嶸都不是陶淵明的知音。陶詩在南北朝未受到重視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追求平淡自然的風(fēng)格與當(dāng)時的審美風(fēng)尚格格不入,也即與當(dāng)時的文學(xué)風(fēng)氣有關(guān),“當(dāng)時崇尚的是說理的玄言詩,淵明卻還是用詩來反映他親身感受的生活,來抒情言志;當(dāng)時崇尚雕琢辭藻,淵明卻用最樸實的語言來表達真摯的感情,構(gòu)成平淡樸素的風(fēng)格,含有深厚的情味”[7]104-105。陶詩平和沖淡的風(fēng)格到了宋代得到高度評價與推崇。宋詩的“開山祖師”[9]22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讀邵不疑學(xué)士詩卷杜挺之忽來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輒書一時之語以奉呈》,梅堯臣《宛陵集》卷四十六),十分推尊陶詩,把平淡的詩風(fēng)看成是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
陶淵明在明初詩壇得到進一步的推崇與認同,宋濂《與章秀才論詩書》稱:“獨陶元亮天分之高,其先雖出于太沖、景陽,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遠韻,殆猶太羹充鍘,不假鹽醯,而至味自存者也。”(程敏政《明文衡》卷二十五)充分肯定陶詩已越過建安而遠承《詩經(jīng)》、楚辭。但明代前后七子掀起復(fù)古文學(xué)運動,提出古詩宗漢魏,近體法盛唐,對六朝詩歌大都持否定態(tài)度,對陶詩“平淡自然”的風(fēng)格多有貶抑,如李夢陽說:“大抵六朝之調(diào)悽宛,故其弊靡;其字俊逸,故其弊媚?!?《章園餞會詩引》)[10]516得出了六朝詩歌靡弱的結(jié)論,自然是包含陶詩在內(nèi)。何景明更是提出“詩弱于陶”(《與李空同論詩書》,何景明《大復(fù)集》卷三十二)的命題,胡應(yīng)麟則說:“仲默稱曹、劉、阮、陸,而不取陶、謝。陶,阮之變而淡也,唐古之濫觴也;謝,陸之增而華也,唐律之先兆也?!保?1]74他們從師法“正體”的立場出發(fā),將“變而淡”的陶詩摒棄于典范之外,可見他們并不欣賞陶詩之平淡自然。公安派則對陶詩有很高的評價,江盈科認為:“若晉魏六朝,則趨于軟媚??v有美才秀筆,終是風(fēng)骨脆弱。惟曹氏父子,不乏橫槊躍馬之氣;陶淵明超然塵外,獨辟一家。蓋人非六朝之人,故詩亦非六朝之詩。”[4]705袁宏道極力推崇陶詩之“淡”,且在《敘咼氏家繩集》提出陶詩之“淡”是“真性靈”:
蘇子瞻酷嗜陶令詩,貴其淡而適也。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濃者不復(fù)薄,甘者不復(fù)辛,唯淡也無不可造;無不可造,是文之真變態(tài)也。風(fēng)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雖有顧、吳,不能設(shè)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東野、長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極,遂成寒瘦。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學(xué),故皆望岫焉而卻,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3]1519-1520
袁宏道不但肯定“淡”所具有的審美價值,而且將“淡”的審美范疇引入“性靈說”之中,提出“淡”是“文之真性靈”,將“淡”的境界提升到詩歌的甚至是文學(xué)的審美制高點上。具體而言,“淡”就像“風(fēng)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既然“淡”是“不可造”的,也即是不假雕飾的,那么詩歌之“淡”就是一種自然本色的表達。這種“淡之至”的境界,只有“元亮以之”,而孟郊與賈島他們雖然也追求“淡”,但“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極”,可見他們是有意為之,非出自然,所以形成了“寒瘦”的風(fēng)格,沒有達到自然渾成的境界。白居易與蘇軾“一累于理,一累于學(xué)”,都“非淡之本色”。顯然,袁宏道所謂“淡”的詩歌審美范疇是與“自抒性靈”相聯(lián)系的,此之“淡”是摒除聞見道理、直抒其情的一種審美理想。比較而言,后七子領(lǐng)袖王世貞雖也較推崇陶詩的自然,但他認為陶詩之“淡”是一種鍛煉之“工”的結(jié)果:“淵明托旨沖淡,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12]43顯然與公安派所強調(diào)的真情自然抒發(fā)是大不相同的;而公安派把陶詩作為審美理想的典范而形成的尚“淡”的美學(xué)追求,不但豐富了“性靈說”的內(nèi)涵,也是對復(fù)古派文學(xué)主張的反撥。
“趣”是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重要審美范疇之一。關(guān)于“趣”的理論,影響最大的當(dāng)屬嚴羽的“興趣說”,而宋人在理學(xué)思潮的影響下,“理趣”又成為了詩學(xué)理論中的重要命題。到了晚明,“趣”作為詩歌審美的重要范疇,被公安派著力標舉。袁宏道《敘陳正甫 <會心集 >》就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保?]463并認為:“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xué)問者淺?!肜碛?,然其去趣愈遠矣?!保?]463-464袁宏道論“趣”主要是繼承了李贄的“童心說”,摒棄了“道理聞見”的影響,認為“趣”是與“學(xué)問”對立的,是“得之自然”的。他更是將“趣”提到詩歌審美理想的高度:“夫詩以趣為主”(《西京稿序》)[3]1485,可見“趣”也是公安派的審美追求之一。那么,誰是“詩趣”之代表與典范呢?
袁宏道說:“仆嘗謂六朝無詩,陶公有詩趣,謝公有詩料,余子碌碌無足觀者?!?《與李龍湖》)[3]750將陶詩與“趣”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公安派所定義的陶詩之“趣”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理趣”,陶詩之“趣”,首先是一種“恬澹之趣”(《程晉侯詩序》)[6]471的意境;其次,“趣”還與“真詩”相為表里。江盈科在論及“真詩”時提到了“趣”,他認為:“夫為詩者,若系真詩,雖不盡佳,亦必有趣。若出于假,非必不佳,即佳亦自無趣。”[4]43在江盈科看來,“趣”與“真詩”是相輔相成的,只有“真”,才有“趣”;而這個真,也即自然,不矯飾,不雕琢,既是內(nèi)容之真,也是形式之真。他還曾在《舟中憶家》一詩中說“詩求得趣何論體”[4]128,足見“趣”在詩歌審美中的重要性。江氏在評價陸符卿之詩時,便以陶詩為參照,其中“趣”是最為重要的標準:
抑余謂先生之詩似靖節(jié)有說焉:蓋詩有調(diào)有趣,調(diào)在詩之中,有目者所共見;若夫趣,則既在詩之中,又在詩之外,非深于詩者不能辨。故夫以調(diào)似靖節(jié)者,凡效陶之輩皆能之,如優(yōu)孟學(xué)叔敖,衣冠笑貌儼然似也,然不可謂真叔敖也。若先生之似靖節(jié),殊不在調(diào),直以趣似。以趣似者,如湘靈之于帝妃,洛神之于甄后,形骸不具,而神情則固渾然無二矣。(《陸符卿詩集引》)[4]290
他提出的“趣”是“既在詩之中,又在詩之外”,看似說得玄妙,其實通過他將“調(diào)”與“趣”對舉,可以見出他所謂的“調(diào)”是指詩歌的聲調(diào)格律等形式方面的因素,而“趣”則是詩歌所蘊含的“神情”,所以“趣”不是“字模句擬”可得的,因此江盈科說:“余觀陶靖節(jié)詩沖淡瀟灑,妙在格律之外。六朝諸名士詩非不工,要于不求工而令工者引以為不及,則靖節(jié)一人而已?!?《陸符卿詩集引》)[4]289這里的“格律之外”就是詩之“趣”,也是不求工而能自工的高明之處。
陶淵明任真適性開田園一派,被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公安派的作家,無論是袁宗道的閑情逸興,還是袁宏道的懶于仕宦,他們崇尚自然本真的思想無疑是受到陶淵明的重要影響。陶淵明詩歌天然本色的語言,不假雕飾、恬淡自然的文學(xué)風(fēng)格,也對公安派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袁宏道就創(chuàng)作了《桃源詠》四十余首,曹蕃評論“其詩語翩翩欲仙”[3]1698,此外,詩中常借淵明以明志,如《乞歸不得》云:“不放陶潛去,空陳李密情。”[3]118《偶成》曰:“稽叔終疑傲,陶潛總?cè)握妗V灰驁D事簡,不敢恨家貧。宦邸為歡少,鄉(xiāng)書報死頻。彌天都是網(wǎng),何處有閑身。”[3]123曾和韻陶詩,有《桃花源和靖節(jié)韻》,希望“長驅(qū)入仙林,遍覓心所契”[3]1015-1016。袁宗道的《詠懷》詩將自己與淵明對照,表達對閑適生活的向往:“矯矯陶彭澤,飄飄賦歸田。六月北窗下,五柳衡門前。有巾將漉酒,有琴慵上弦。老死無儲粟,扣門語可憐?!劣嗄焦湃耍饺狡戎心?。局蹐忽已久,未得一日歡。幸有祖父廬,兼之江郭田。雖缺聲伎奉,不乏腐儒餐。為白非所望,為陶諒難堪。揣分得所處,將處陶白間?!保?]7江盈科的創(chuàng)作也都平易明暢,他多次強調(diào)“詩從偶得不須敲”(《閑坐》),“信手題詩不忍刪”(《春日睡起思歸》),袁中道評其詩“多信心為之,或傷率意,至其佳處,清新絕倫”(《江進之傳》)[6]727,而陶望齡的詩歌“為陶為柳……,嘯吟煙云,超如也?!?《歇庵集序》,黃汝亨《寓林集》卷三)他還鐘情于擬陶詩,有《病士擬陶七章》、《擬陶二首》等。
需要指出的是,公安派的學(xué)陶,不是句模字擬,而是重視其韻致神情,中郎就說:“今之學(xué)陶者,率如響榻,其勾畫是也,而韻致非,故不類?!保?]1103可見,他們不僅有對陶詩理論上的闡釋與高度評價,而且在創(chuàng)作上也接受了陶詩的熏陶,將“尊陶”落實到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去。
由于前后七子所倡導(dǎo)的擬古風(fēng)尚長期雄踞文壇,晚明以袁宏道為領(lǐng)袖的公安派力圖扭轉(zhuǎn)文風(fēng),舉起革新大旗。袁宏道《敘小修詩》云:“蓋詩文至近代而卑極矣,文則必欲準于秦、漢,詩則必欲準于盛唐,剿襲模擬,影響歩趨,見人有一語不相肖者,則共指以為野狐外道?!ǚ虼猩?,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原不可以優(yōu)劣論也?!保?]118公安派秉持“代有文學(xué)”的發(fā)展觀念,反對以時代先后作為判別文學(xué)優(yōu)劣的標準,鮮明地指出各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造與價值。在這樣的一種標準之下,他們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狹隘擬古主張,與此相聯(lián)系,他們必然要肯定前此被復(fù)古派所貶抑的一些杰出作家。就整個六朝詩歌而言,公安派不是沒有微詞,但他們所不滿的主要是“六朝駢麗饤饾之習(xí)”(《雪濤閣集序》)[3]710,在對古代典型的學(xué)習(xí)方面,他們要比七子派更加通融,袁中道就說:“讀佳詩力能扛鼎,……但愿熟看六朝、初盛中唐詩,要令云煙花鳥燦爛牙頰,乃為妙耳。”(《答秦中羅解元》)[6]1053認為六朝詩歌也是應(yīng)該認真學(xué)習(xí)的;而江盈科更是說:“陶淵明超然塵外,獨辟一家,蓋人非六朝之人,故詩亦非六朝之詩?!保?]705將陶淵明的文學(xué)地位突出于六朝之上,這與前后七子對陶詩的貶抑形成鮮明的對比。在“詩至于唐而格備,至于絕而體窮”[11]58的情形之下,七子派提出文綜秦漢,詩法漢魏、盛唐,但取法對象過于狹隘,且重模擬,并不能推陳出新。公安派對陶詩的充分肯定,實際上也是在回答擬古風(fēng)氣籠罩之下文學(xué)如何繼續(xù)發(fā)展的一個問題,即應(yīng)當(dāng)在更為廣闊的范圍內(nèi)向古代典范學(xué)習(xí)。
其次,公安派希望通過對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反思與文學(xué)典范的確立來矯正當(dāng)時詩壇之弊端。袁中道就指出:“詩之為道,繪素已耳。三代而上,繪即是素;三代而下,以繪參素?!瘴脑迦辗?,所少者非繪也,素也?!?《于少府詩序》)[6]471而“真能即素成繪者,其惟陶靖節(jié)乎?”(《程晉侯詩序》)[6]470所以他說“今晉侯跡大類于陶,皆得恬淡之趣者也。故其詩深厚雋永,可以救世之靡靡浮夸者焉,予所以樂為述也?!保?]471不難看出,袁中道認為當(dāng)時的詩壇存在“文藻日繁”之弊,就必須要以“素”來矯正,而陶詩正是“即素成繪”最佳的典范,這也是他們著力標舉陶詩,以之作為典范的一個重要原因。此外,江盈科《敝篋集敘》引用袁宏道語云:“詩何必唐,又何必初與盛?要以出自性靈者為真詩爾?!保?]1685因此,他們提出“善論詩者,問其詩之真不真,不問其詩之唐不唐,盛不盛?!保?]699作詩先要求“真”。公安派以為“句法字法調(diào)法,一一從你自己胸中流出”(《答李元善》)[3]786,這樣的作品才是真詩、真文,而“陶靖節(jié)不宗古體,不習(xí)新語,而真率自然,則自為一源。”[13]306陶詩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公安派所提倡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理想典范,故他們著意標舉陶詩,這首先是基于他們自身所秉持的文學(xué)觀念。
最后,需要對公安派從“崇蘇”到“尊陶”的詩學(xué)進路作一些說明。公安派有較為明顯的宗宋傾向,尤推蘇軾,袁中道詩文集就名為《白蘇齋類集》,袁宏道則稱東坡為“詩之神”(《與李龍湖》)[3]750。而蘇軾最為企慕的正是陶淵明,他說“淵明吾所師”(《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和東方有一士》詩后自注),先后和陶詩達百余首。東坡后期平淡而富于理趣的詩風(fēng)也受到陶詩影響,李澤厚說:“蘇軾發(fā)現(xiàn)了陶詩在極平淡樸質(zhì)的形象意境中,所表達出來的美,把它看作是人生的真諦,藝術(shù)的極峰?!保?4]163可以說,陶詩在文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的確立與蘇軾的推尊是分不開的。公安派則對陶詩進行了全新的闡釋,將平淡自然的陶詩提升到“真性靈”的高度,這無疑是對陶詩典范意義與審美價值的再次肯定與體認。
另一方面,公安派雖然提倡“獨抒性靈”,反對擬古,但他們并不是徹底地否定向古代典型學(xué)習(xí),而作為一個文學(xué)流派,要讓自己的文學(xué)主張得到認同,也不能無所依傍,所以他們也在梳理文學(xué)傳統(tǒng),希望在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尋求切合自己主張的典范,以便獲得理論與創(chuàng)作上的支撐。他們將陶詩之“淡”推尊為“真性靈”,又說“詩以趣為主”、“陶詩有詩趣”,無疑將陶詩作為他們“性靈”詩學(xué)的代言人。盡管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復(fù)古派有抑陶的傾向,但陶淵明是唐宋以來公認的文學(xué)大家,其人格氣節(jié)及在文學(xué)史上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這也是為什么何景明提出“詩弱于陶”之后立即遭到諸多質(zhì)疑的原因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講,公安派的“尊陶”,也是他們在反思文學(xué)傳統(tǒng)、重建文學(xué)審美理想來抗衡復(fù)古派的過程中,為了宣揚自身文學(xué)主張與擴大流派影響的一種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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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35(2015)04-0075-05
K206.2
A
2015-01-28
鄧富華(1979-),男,四川蒼溪人,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在讀博士。
【責(zé)任編輯 張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