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振廉
(陜西省中醫(yī)藥研究院文獻信息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003)
中醫(yī)學以陰陽學說為哲學指導,因陰陽的偏勝偏衰而有陽實、陰實、陽虛、陰虛之病,相應的瀉陽、瀉陰、溫陽、滋陰之法自然醞釀其中。因此滋陰作為治則治法范疇的普通概念,在金元之前的歷代醫(yī)學著作中早有論述。如《黃帝內經(jīng)》中已有“春夏養(yǎng)陽,秋冬養(yǎng)陰”和“陽虛則外寒,陰虛則內熱,陽盛則外熱,陰盛則內寒”的論述,并對陰虛的臨床表現(xiàn)及診治原則進行了描述:“陰虛生內熱奈何……有所勞倦,形氣衰少,谷氣不盛,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胃氣熱,熱氣熏胸中,故內熱”,“陽氣有余,陰氣不足,合之五診,調之陰陽”[1]。又如《傷寒論》中將陰虛與某些具體病證的發(fā)生聯(lián)系起來,如“陽盛則欲衄,陰虛小便難”[2]。《金匱要略》中不僅提及陰虛的病證,如“陰氣衰者為癲,陽氣衰者為狂”,還對陰虛的病機進行了闡述,如“陰氣孤絕,陽氣獨發(fā),則熱而少氣煩冤,手足熱而欲嘔,名曰癉瘧”[3]。隋唐時代,巢元方《諸病源候論》中對與陰虛有關的病證進行了論述,如“血為陰,陰虛而陽氣乘之,即令汗血。此為陰氣大虛,血氣傷動,故因汗血出,乃至斃人”,“今陰氣虛,陽氣實,故身體五臟皆生熱,其狀吸吸而熱,唇口干,小便赤也”[4]。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不僅論述了與陰虛有關的病證,如“夫痹,其陽氣少而陰氣多者,故令身寒從中出;其陽氣多而陰氣少者,則痹且熱也”,還提出了治療的方藥和腧穴,如“蓯蓉散,主輕身益氣,強骨,補髓不足,能使陰氣強盛方”,“三里,主腹中寒,脹滿腸鳴……陰氣不足,小腹堅,熱病汗不出”[5]。但是,盡管歷代醫(yī)家對陰虛及其相關病證的認識在不斷提高,治療方法也在不斷改進,但在朱丹溪之前,“滋陰”僅僅是治則治法范疇的普通概念,尚未出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滋陰學說”。
朱丹溪是中醫(yī)滋陰學說的創(chuàng)立者。在金元四大家中,朱丹溪屬于河間學派。劉河間創(chuàng)“火熱論”,強調火熱致病,主張用寒涼藥劑,其學術一傳于荊山浮屠,再傳于羅知悌,朱丹溪為羅知悌弟子。
朱丹溪師從羅知悌之前,于醫(yī)無所成就,師從羅知悌之后方有所進益。羅知悌傳劉完素之學,羅知悌治病無一定之方,每日有求醫(yī)者,必令弟子診視脈狀,回稟后聽其口授,用某藥治某病,以某藥監(jiān)某藥,以某藥為引經(jīng),自有攻補兼用者,亦有先攻后補者,有先補后攻者,這使丹溪大悟“古方今病”之需“隨時取中”也。朱丹溪《格致余論》載:“羅先生治一病僧,黃瘦倦怠。羅先生診其病,因乃蜀人,出家時其母在堂,及游浙右,經(jīng)七年。忽一日,念母之心不可遏,欲歸,無腰纏,徒而朝夕西望而泣,以是得病,時僧二十五歲。羅乃令其隔壁泊宿,每日以牛肉豬肚甘肥等煮糜爛與之,凡經(jīng)半月余,且時以慰諭之言勞之……察其形稍蘇,與桃仁承氣,一日三帖下之,皆是血塊痰積方止。次日只與熟菜稀粥將息,又半月,其人遂如故?!敝斓は獜亩w悟“陰易乏,陽易亢,攻擊宜詳審,正氣須保護”以及“攻擊之法,必其人充實,稟質本壯,乃可行也,否則,邪支而正氣傷,小病必重,重病必死”的治療思想。
朱丹溪傳承劉河間的學術,參考歷代典籍的有關論述,在當時社會思想文化的背景下引入理學觀點為指導,精辟論說,精勤實踐,提出了“陽有余陰不足論”和“相火論”,將“滋陰”從單純的治則治法概念發(fā)展為有哲學指導、理論結構、系統(tǒng)方藥和臨床驗證相對完整系統(tǒng)的“滋陰學說”,因而被后世稱為“滋陰派”。
朱丹溪滋陰學說除以陰陽五行學說為指導外,還引入了宋元理學的概念。朱丹溪曰:“人受天地之氣以生,天之陽氣為氣,地之陰氣為血。故氣常有余,血常不足。何以言之?天地為萬物父母。天大也為陽,而運于地之外;地居天之中為陰,天之大氣舉之。日實也,亦屬陽,而運于月之外;月缺也,屬陰,稟日之光以為明者也。人身之陰氣,其消長視月之盈缺。故人之生也,男子十六歲而精通,女子十四歲而經(jīng)行,是有形之后,猶有待于乳哺水谷以養(yǎng),陰氣始成而可與陽氣為配,以能成人,而為人之父母。古人必近三十、二十而后嫁娶,可見陰氣之難于成,而古人之善于攝養(yǎng)也?!庇终f:“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陽動而變,陰靜而合,而生水火木金土,各一其性。惟火有二,曰君火,人火也,曰相火,天火也。火內陰而外陽,主乎動者也,故凡動皆屬火。以名而言,形氣相生,配于五行,故謂之君;以位而言,生于虛無,守位稟命,因其動而可見,故謂之相。天主生物,故恒于動,人有此生,亦恒于動,其所以恒于動,皆相火之為也?!睆亩鵀槿梭w稟質為陽有余而陰不足,且相火易為“元氣之賊”找到了哲學上的依據(jù)。
朱丹溪認為“考諸《內經(jīng)》少陽病為瘛瘲,太陽病時眩仆,少陰病瞀暴喑郁冒不知人,非諸熱瞀瘛之屬火乎?少陽病惡寒鼓栗,膽病振寒,少陰病灑淅惡寒振栗,厥陰病灑淅振寒,非諸禁鼓栗如喪神守之屬火乎?少陽病嘔逆,厥氣上行,膀胱病沖頭痛,太陽病厥氣上沖胸,小腹控睪引腰脊上沖心,少陰病氣上沖胸嘔逆,非諸逆沖上之屬火乎?少陽病譫妄,太陽病譫妄,膀胱病狂顛,非諸躁狂越之屬火乎?少陽病胕腫善驚,少陰病瞀熱以酸,胕腫不能久立,非諸病胕腫疼酸驚駭之屬火乎?又《原病式》曰:諸風掉眩屬于肝,火之動也;諸氣膹郁病痿屬于肺,火之升也;諸濕腫滿屬于脾,火之勝也;諸痛癢瘡瘍屬于心,火之用也。是皆火之為病出于臟腑者然也?!庇捎谌绱耍斓は岢隽恕白剃帯钡囊罁?jù):“《禮記》注曰:惟五十然后養(yǎng)陰者有以加?!秲冉?jīng)》曰:年至四十陰氣自半而起居衰矣。又曰男子六十四歲而精絕,女子四十九歲而經(jīng)斷。夫以陰氣之成,止供得三十年之視聽言動,已先虧矣。人之情欲無涯,此難成易虧之陰氣,若之何而可以供給也?”朱丹溪“滋陰學說”的理論結構大致確立。
朱丹溪說:“經(jīng)曰陰虛則發(fā)熱,夫陽在外,為陰之衛(wèi),陰在內,為陽之守,精神外馳,嗜欲無節(jié),陰氣耗散,陽無所附,遂致浮散于肌表之間而惡熱也,實非有熱,當作陰虛治之而用補養(yǎng)之法可也?!保?]朱丹溪還為“滋陰學說”配伍了系統(tǒng)的治療方藥,以適應臨床上各種不同的陰虛病證?!兜は姆ā啡珪寰矸惨话贄l,其中相當部分涉及滋陰法的應用,如“火六”條稱“有補陰即火自降,炒黃檗、生地黃之類”,“喘十五”條稱“陰虛,自小腹下火起沖于上喘者,宜降心火,補陰”,“產后九十二”條稱“此熱非有余之熱,乃陰虛生內熱耳,故以補陰藥大劑服之”。此外,《丹溪心法·補損五十一》列大補丸二首,其一“去腎經(jīng)火,燥下焦?jié)?,治筋骨軟”,其二“降陰火,補腎水”,龍虎丸,補下焦,補腎丸“治痿厥之重者”,虎潛丸“治痿,與補腎丸同”,補虛丸“補心肝脾腎”,三補丸五首,其一“治上焦積熱,泄五臟火”,其二“治酒色過傷少陰”,其三治“陰虛”,其四“治體弱,肌肥壯,血虛脈大”,其五“益少陰經(jīng)血,解五臟結氣”[7],又有補陰丸、濟陰丸等,雖未敘列功效,但據(jù)方名可知其補陰之功。除藥物治療外,朱丹溪還強調食療的補陰作用,他認為“天之所賦者,若谷菽菜果,自然沖和之味,有食人補陰之功”,“生栗味咸,干柿性涼,可為養(yǎng)陰之助”[6]。
《丹溪醫(yī)按·腫脹十》載“金臺一安人,七十一歲,好濕面,至此時得帶下病,亦惡寒淋瀝……又加補腎丸以生腎水之真陰”,《丹溪醫(yī)按·眼目三十七》載“馮官人,左耳鳴。 此勞得之,法當補陰以鎮(zhèn)墜之”[8],《格致余論·惡寒非寒病惡熱非熱病論》載“又司丞叔,平生腳自踝以下常覺熱,冬不可加綿于上,常自言曰我稟質壯,不怕冷。予曰:此足三陰之虛,宜早斷欲事,以補養(yǎng)陰血,庶乎可免。笑而不答。年方五十,患痿,半年而死[6],《丹溪治法心要》卷五載“一人燥熱傷下焦,致小便不利。當養(yǎng)陰,當歸、地黃、知母、黃檗、牛膝、茯苓、生甘草、白術、陳皮之類”[9],《局方發(fā)揮》載“余侄女,形色俱實,以得子之遲,服此藥,背上發(fā)癰,證候甚危。余診其脈,散大而澀。急以加減四物湯百余帖補其陰血”[10]。
朱丹溪在前代學術積累的基礎上,以陰陽五行學說為指導,以理學觀點為參考,結合親身臨床實踐,對中醫(yī)滋陰學說的形成做出了決定性貢獻,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滋陰學說被后世醫(yī)家不斷豐富和完善,但其基本理論結構卻處于大致穩(wěn)定的狀態(tài)。朱丹溪的“滋陰學說”由于其嚴密的理論性、系統(tǒng)性和更大的實踐價值,深刻影響了后世中醫(yī)學術的發(fā)展,并對清代溫病學派的形成有直接指導作用。明代張景岳批評劉河間的寒涼之法,卻繼承了朱丹溪的滋陰學說并補充完善之,臨床善用熟地以滋補陰液。清代溫病學派的代表人物葉天士與吳鞠通針對溫熱病邪傷陰的特性,總以“存陰”為告誡。葉天士《臨證指南醫(yī)案》中醫(yī)案采用“滋陰”或“存陰”的方法,如在一則醫(yī)案中告誡“氣分熱邪未去,漸次轉入血分,斯甘寒清氣熱中必佐存陰,為法中之法”[11],吳鞠通則提出“在上焦以清邪為主,清邪之后必繼以存陰;在下焦以存陰為主,存陰之先,若邪尚有余,必先以搜邪”[12]。
[1]素問[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79:13,341,341,569.
[2]張仲景.傷寒論[M].重慶:重慶人民出版社,1959:36.
[3]張仲景.金匱要略方論[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6:31,16.
[4]巢元方.諸病源候論[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5:232,116.
[5]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5:154,70,41.
[6]朱丹溪.格致余論[M].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06:28-29,7,25-26,7,22,20,10,22.
[7]朱丹溪.丹溪心法[M].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06:98,116,209,153,155,154.
[8]朱丹溪.丹溪逸書[M].上海:上海中醫(yī)藥大學出版社,2005:22,68.
[9]朱丹溪.丹溪治法心要[M].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06:383.
[10]朱丹溪.局方發(fā)揮[M].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06:45.
[11]葉天士.臨證指南醫(yī)案[M].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59:322.
[12]吳鞠通.溫病條辨[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6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