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元詩人在向其前輩詩人學習時,所選擇的師學對象主要為唐代詩人,因此之故,宗唐便成為了當時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文學現(xiàn)象。金代詩人的宗唐,初、中、晚三期各具特點,并使得“以唐人為旨歸”成為一時之風氣。生活于金、元易代之際的遺民類詩人,無論是元好問等大家抑或當時的一批“后進作詩者”,其在對蒙元新政權的認識上雖然存在著差異,但在向唐人唐詩的學習方面則是甚為一致的。元代詩人的宗唐形式,主要表現(xiàn)在“為唐代詩人撰寫傳記”、“編刻各種各類的唐詩選本”、“在詩話中總結唐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等方面。而注重詩法、講求風格,則是元代詩人選擇唐代詩人為師學對像的兩個具體標準。
關鍵詞:金元詩人; 師法唐詩; 形式多樣; 特色各具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曾雄踞華夏北方廣大地區(qū)達120年(公元1115—1234年)之久,并據(jù)淮水與南宋政權長期對峙的金朝,最終在公元1234年為蒙古族所滅。至元八年(公元1271年),蒙古族的執(zhí)政者忽必烈采納了漢人謀士劉秉忠的建議,正式以“大元”為國號,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南宋滅亡,江南盡歸大元版圖。元順帝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大元又為明所取代。由金太祖收國元年(公元1115年)至蒙元滅國的至正二十八年,金、元兩代前后共歷時253年。在這一時期,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更由于大量遼、宋文學家的介入,而使得充滿了北方民族文化色彩的早期金代文學與蒙元文學,一變而成為具有南北文化交融特質并可與趙宋文學比美的“一代之文學”。而其中的詩歌,不僅與宋代詩歌存在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更與唐代詩歌有著直接的淵源。這是因為,金、元兩朝詩人在向他們的前輩詩人學習時,所選擇的師學對象除了唐代詩人外,還有不少是宋代詩人。換而言之,金、元兩代詩人的宗宋,主要是指其受蘇黃詩派的影響特別是以蘇軾為師學對象的這一事實,而其之宗唐,則是與北南兩宋詩人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即其所選擇的師學對象,大多為盛唐、中唐、晚唐三個時期的一批著名詩人。而且,金、元詩人之宗唐,從內容到形式都是既豐富多彩而又自成特色的,正因此,才出現(xiàn)了“元之詩高于宋”[1]的創(chuàng)作成就,并為后人多所稱道。
一、 金代詩人宗唐的總體態(tài)勢
據(jù)元好問在《中州集》中為249位金代詩人所寫的小傳可知,在120年的金代詩壇上,創(chuàng)作最為活躍、宗唐意識最為強烈者,大多為由宋入金或者籍貫在北方的一批漢民族詩人,其中如蔡松年、高士談、張斛、韓昉、宇文虛中、吳激、虞仲文、蔡珪、王寂、王庭筠、劉迎、周昂、趙秉文、楊云翼、李純甫、李俊民、辛愿、李長源、雷淵、李經(jīng)、趙元、王郁、劉祁等,就都曾不同程度地學習與效法過唐代詩人詩歌,以致成為一時之風氣。對此,王惲《西巖趙君文集序》一文已有所載,其云:“金自南渡后,詩學為盛,其格律精嚴,辭語清壯,度越前宋,直以唐人為指歸。”[2]所謂“直以唐人為指歸”,就是指金代詩人在對待文學遺產(chǎn)方面,乃是直接以學習唐人唐詩為宗旨的。王惲為元初著名的“三王”(1)之一,其生活的年代與金代相去非遠,所言自可據(jù)信。而據(jù)清人顧嗣立《元詩選》初集所撰之王惲小傳又可知,作為由金而元的詩人,王惲亦為一位宗唐者,其有云:“秋澗(王惲字秋澗)詩,才氣橫溢,欲馳騁唐宋大家間?!盵3]由是而觀,可知金代詩人之學唐,在當時乃為一種較普遍的文學現(xiàn)象。
著眼于金代詩歌的發(fā)展史以論,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金代詩人之學唐,其于初始時期,是與學蘇軾等北宋詩人同時進行的,清代詩論家翁方綱于《石洲詩話》中所提出的“蘇學盛于北”[4]的認識,即為明證。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乃與當時大批的由宋入金之詩人關系密切。這是因為,這些詩人在趙宋之時,由于受蘇黃詩派特別是蘇軾其人其詩的影響甚深,以至于入金之后也一仍其舊,“本性”難改。如因使金而被扣留的詩論家朱弁,以及蔡松年、施宜生、宇文虛中、吳激等詩人,在宋時均與“蘇門”有著一定程度的關系,其入金后自然就會促使“蘇學”在金源的“北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由宋入金的詩人最終在“蘇學”與宗唐之間進行了選擇,這就是遠“蘇學”而近唐詩,于是,“直以唐人為旨歸”的創(chuàng)作盛況,即因此而形成。對此,元好問《楊叔能小亨集引》一文又可為之佐證。其云:“貞祐南渡后,詩學大盛,初亦未知適從,溪南辛敬之、淄川楊叔能以唐人為指歸。……予亦愛唐詩者,惟愛之篤而求之深,故似有所得?!盵5]其中的“詩學大盛,初未知適從”云云,所指即為“蘇學盛于北”的另一種說法,而“溪南辛敬之、淄川楊叔能以唐人為指歸”之所言,則是對辛愿(字敬之)、楊宏道(字叔能)在當時率先遠“蘇學”而近唐詩之舉措所進行的首肯與稱頌。這樣看來,可知開金代“以唐人為指歸”之先河的代表詩人,乃為辛愿、楊宏道二人。而在此之前后,“以唐人為指歸”者,尚有宇文虛中、蔡松年、高士談、馬定國等人。這些詩人的宗唐,綜而言之,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以杜甫為師學對象,其二是效法以韓愈為代表的中唐詩人。
金代中期的宗唐詩人,是以元好問《中州集》所稱言之“國朝文派”為主要對象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詩人,有蔡珪、王寂、王庭筠、劉迎、周昂等。蔡珪(?—1174)是蔡松年的長子,字正甫,作為詩人,他不僅是“國朝文派”的“正傳之宗”,而且其之“正傳之宗”乃是有金一代“天下迄今無異議”[6]者。蔡珪宗唐,與金初馬定國等人一脈相承,即都是以師學、效法韓愈其人其詩為能事的。元初詩人郝經(jīng)《書蔡正甫集后》一詩有云:“煎膠續(xù)弦復一韓,高古勁欲摩歐蘇?!豢系敢u抵自作,建瓴一派雄燕都?!盵7]前兩句詩是說,郝經(jīng)高古勁直的詩風,雖然可與歐陽修、蘇軾比美,但其卻是因繼承與仿學韓愈奇崛詩風的結果。受“正傳之宗”蔡珪的影響,王寂、王庭筠、劉迎三人亦均以韓愈為師學的對象。王庭筠效法韓愈,重在“詩律深嚴”與多押“險韻”等技巧性方面,對此,元好問《王黃華墓碑》(《元好問全集》卷十六)一文已曾言之,茲不具引。周昂(?—1211)學唐,與宇文虛中、高士談等金初詩人互為表里,即這些詩人都是“詩圣”杜甫的崇拜者。但周昂之學杜,卻又與宇文虛中大有區(qū)別,這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學杜自幼年而晚年,即其乃是師學杜甫以終生的。對于這一點,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一乃載之甚詳,其云:“史舜元作吾舅詩集序,以為有老杜句法,蓋得之矣。而復云由山谷以入,則恐不然。吾舅兒時,便學工部,而終身不喜山谷也。若虛嘗乘間問之,則曰:‘魯直雄豪奇險,固有過人者,然于少陵初無關涉,前輩以為得法者,皆未能深見耳。舜元之論,豈亦襲舊聞而發(fā)歟,抑其誠有所見也?更當與知者訂之。”[8]王若虛為周昂的外甥,所言應是可以據(jù)信的。其二為學杜重在學習杜詩的精神與沉郁頓挫的風格,對于這一點,我們從其組詩《翠屏口七首》中即可準確獲知。這七首詩之所寫,誠為有論者之所言,其“字里行間充滿了憂患意識,詩風逼近杜甫《秦州雜詩》”[9],則為周昂學杜之佳構乃無疑。
與初期和中期相比,金代后期詩人之宗唐,不僅詩人眾多,陣營強大,而且所師學的對象也相當廣泛,即除杜甫與韓愈外,還有陳子昂、王維、李白、韋應物、柳宗元、白居易、李賀、孟郊、賈島、李商隱等諸多詩人。這一事實表明,金代后期詩人的宗唐,其所師學的具體詩人,乃是由初唐而晚唐的,其中,又以趙秉文、李純甫二人的“善學唐”(黃宗羲語)最具代表性。趙秉文(1159—1232)是金代繼黨懷英之后的又一位文壇盟主類詩人,其之宗唐,《答李天英書》一文乃可窺之一斑。是文云:“嘗謂古人之詩,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若陶淵明、謝靈運、韋蘇州、王維、柳子厚、白樂天得其沖淡,江淹、鮑明遠、李白、李賀得其峭峻,孟東野、賈浪仙又得其幽憂不平之氣。若老杜可謂兼之矣。然杜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而韓愈又以古人之渾浩溢而為詩,然后古今之變盡矣。太白詞勝于理,樂天理勝于詞?!盵10]趙秉文在這段文字中談的雖然是詩歌風格的多樣性,但其中卻是以唐代詩人為主要評說對象的,此則表明,趙秉文之“善學唐”,乃是以“轉益多師”而為的。而事實也正是如此。請看元好問《趙閑閑書擬和韋蘇州詩跋》一文之所言:“百年以來,詩人多學坡谷,能擬韋蘇州、王右丞者,惟公一人?!盵11]又,《閑閑老人滏水文集》(趙秉文號閑閑)中的《仿王右丞獨步幽篁里》、《仿太白登覽》、《仿李長吉行》、《仿玉川子沙麓云鴻硯屏》、《仿樂天新宅》,以及《和韋蘇州秋齋獨宿》等詩,亦皆為趙秉文“轉益多師”以學唐之明證。又劉祁《歸潛志》卷八之“趙閑閑晚年,詩多法唐人李、杜諸公”云云,亦可為之佐證。李純甫是凡為文必“欲自成一家”的一位極具個性的文學家,其詩、詞、散文均擅長,且多為時人與后人所稱道。作為詩人,李純甫因“尚奇好怪”的性格特點之使然,故其在宗唐方面,所師學的對象主要為中唐詩人韓愈一派,這從時人認為其“詩不出盧仝、李賀”(劉祁《歸潛志》卷八)的認識,即可準確獲知。
總體而言,金代詩人的宗唐,雖然初、中、晚三期各具特點,并使得“以唐人為指歸”成為了一時之風氣,但由于“蘇學盛于北”的客觀存在,所以宗唐者在當時雖然大都作出了遠“蘇學”而近唐詩的選擇,然其并非是完全與“蘇學”決絕,而是時有關聯(lián)。如蔡松年之多次追和蘇軾的《水調歌頭》、《念奴嬌》詞(2),高士談曾幾次集蘇軾詩句以為詩(其集中有《集東坡詩贈大本》、《曉起戲集東坡句二首》等可證)的舉措,以及蔡珪擬蘇軾詩以進行創(chuàng)作等,即均可證實之。而此,即是金代詩人與宋、元詩人在宗唐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一個最大不同點。
二、 金元易代之際的宗唐詩人
金朝為蒙元滅亡之后,生活于當時的詩人們即因這一歷史性的巨變,而被分成了兩種類型,其一即由金入元繼續(xù)在“塵網(wǎng)”中討生活的仕宦類詩人,其二如“河汾諸老”等人那樣以隱居終生的遺民類詩人。這兩類詩人雖然在對蒙元新政權的認識上存在著差異,但其表現(xiàn)在對待文學遺產(chǎn)方面的態(tài)度則是甚為一致的,即二者都屬于當時詩壇上的宗唐派。即是說,表現(xiàn)在這一時期的詩壇特點,主要是詩人們普遍地向唐代詩人詩歌學習。對于仕宦類詩人的宗唐,我們將在下文與有元一代詩人之宗唐一并討論,這里主要就遺民類詩人的宗唐史況,作一鳥瞰式述論與觀照。
因金、元易代而選擇隱居以終生的遺民詩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數(shù)量乃在百人以上,其中最具代表性者,有“河汾詩人”、封龍山三老、山東“三老”、王若虛,以及杜瑛、田芝、劉驥、劉磐、周子維、胡德桂、高鳴、劉江臣等“遺老碩儒”。而無論是就詩歌成就以論,抑或文學業(yè)績而言,元好問都是這類詩人中無可辯駁的一位領軍人物。在這批遺民詩人中,宗唐最力也是最具影響的詩人,則又乃非王若虛與元好問莫屬。
王若虛(1174—1243)在文學與學術方面均成就非凡,故元好問在《中州集》卷六為其所撰小傳中進行了大力稱道。王若虛宗唐,受其舅周昂的影響甚為明顯,這從他在《滹南詩話》中一方面抨擊黃庭堅的“脫胎換骨”與“點鐵成金”為“特剽竊之黠耳”,一方面極力稱頌唐人唐詩(共有21條詩話言及唐人唐詩)的舉措,即可獲其大概。同時,王若虛于《滹南詩話》中對蘇軾的次韻詩也進行了批評,其云:“詩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專以此(指次韻詩—引者注)相尚,才識如東坡,亦不免波蕩而從之,集中次韻者幾三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多矣?!盵12]王若虛稱道唐人唐詩,其中最力者為中唐詩人白居易之詩,其云:“樂天之詩,情致曲折,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至長韻大篇,動數(shù)百千言,而順適愜當,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之態(tài)。此豈拈斷須吟悲鳴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淺易輕之,蓋不足與言矣?!盵13]這段文字不僅對白居易的詩歌進行了高度評價,而且還針對言說白居易詩為“淺易”者進行了批評,認為持說者作如是之言者,實際上是不懂白詩,所以“蓋不足與言矣”。王若虛既是如此地贊賞白居易詩,則其以白居易詩為師學對象也就不言而喻。
在金、元易代之際的詩壇上,元好問(1190—1257)是一位公認的金詩集大成的著名詩人。元好問宗唐,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對時人的宗唐之舉大加稱道,其二在宗唐對象方面所采取的是“轉益多師”的師學態(tài)度。就前者言,上引《楊叔能小亨集引》中的“溪南辛敬之、淄川楊叔能以唐人為指歸”云云,即為其明證。這其實是對辛愿、楊宏道兩人“善學唐”舉措的一種贊賞。同時,在這篇文章中,元好問還道出了他宗唐的秘訣,即:“予亦愛唐詩者,惟愛之篤而求之深,故似有所得?!边@就涉及到了元好問“愛唐詩”的第二個方面。元好問“愛唐詩”,其集中的《論詩絕句三十首》即有助于我們窺其大概。在這一由整三十首絕句所構成的大型組詩中,元好問著眼于詩歌的美學風范與風格特征等方面,分別對沈佺期、宋之問、陳子昂、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李賀、孟郊、盧仝、溫庭筠、李商隱等詩人,進行了不同程度之評價,其中既有肯定與贊揚,也有指斥與批評。而綜觀《元好問全集》又可知,元好問表現(xiàn)在宗唐方面的“轉亦多師”,其重點乃是師學李白、杜甫、韓愈三人。元好問學李白,后人多所言之,如李調元《雨村詩話》有云:“元遺山詩精深老健,魄力沉雄,直接李、杜,能并駕者寥寥?!庇?,翁方綱《石州詩話》云:“遺山樂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盵14]其中的“有似太白者”,是指元好問的樂府詩乃是效法李白樂府詩的結果;而“非太白也”則是認為,元好問的樂府詩雖然曾向李白學習,但其卻又變化了李白的樂府詩,而這種“變李”,即構成了元好問樂府詩真精神的內核。對此,我們乃可將其視之為元好問宗唐的一種“活法”。元好問學杜甫,其集中的《杜詩學引》一文已有所載,其云:“因錄先君子所教與聞之師友之間者為一書,名曰《杜詩學》,子美之《傳》、《志》、《年譜》及唐以來論子美者在焉。侯兒子輩可與言,當以告之?!盵15]這段文字表明,元好問不僅與其“先君子”及“兒子輩”都是以杜甫為師學對象的,而且他還編撰了一部《杜詩學》,并藉此而提出了“杜詩學”這一名目。所以從總的方面講,元好問之于詩歌方面崇尚、效法李白和杜甫,乃是甚為明顯的。而郝經(jīng)《遺山先生墓銘》之所載,又可對此為之佐證。其云:“金源有國……百有馀年,而先生出焉。當?shù)铝曛氁栽婙Q,上薄風雅,中規(guī)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蘇、黃氏。”[16]元好問學韓愈,就元、明、清三代之詩話而言,似其并無所記載,但從其《論詩絕句三十首》第十八首、第二十四首等詩以論,則可知其詩與韓愈詩乃是不無關系的。如第十八首:“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將孟郊與韓愈進行對比,其“推尊退之而鄙薄東野”[17]之意乃甚明,則元好問詩之受韓愈詩影響,也就不言而喻。
劉祁《歸潛志》卷八在述及趙秉文、李純甫、元好問等人的宗唐之況后,接著便說:“故后進作詩者多以唐為法也。”劉祁為金末人,其所言“后進作詩者”既然是受元好問等人的影響所致,則其皆為金末元初之詩人乃殆無疑義。其或為仕宦類詩人,或為遺民類詩人,雖然不可確考,但二者均屬于這一時期的“宗唐派”,則是甚為清楚的。
三、 元代詩人宗唐的幾種形式
元代詩人宗唐,后人多所言之,如清季趙翼《歐北詩話》卷八云:“詩至南宋末年,纖薄已極,故元、明兩代詩人,又轉而學唐。此亦風氣循環(huán)往復,自然之勢也。”[18]由于特定的歷史原因,元代初期的詩壇,乃由三部分詩人組合而成,其一是由金入元者,其二為由南宋入元者,其三即元代的本土籍(含蒙古“國人”,西域色目人,入蒙為官的漢人等)詩人。這三部分詩人的文化背景、漢學修養(yǎng)、審美理念等,雖然各有所別,但其在對待文學遺產(chǎn)方面,即以唐人唐詩為師學的典范方面,則是甚為一致的。綜觀有元一代詩人之宗唐,其于形式上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為便于把握,下面分而述之。
其一是為唐代詩人撰寫傳記。搜集與整理有關唐代詩人的生平資料及詩歌,并為之撰寫傳記的宗唐舉措,南宋文學家計有功已曾為之,共八十一卷的《唐詩紀事》即為其之重要成果。該書以計有功一人之力,共收詩人一千一百五十家,并于“篇什之外,其人可考,即略記大節(jié),庶讀其詩,知其人”[19]。《唐詩紀事》的問世,對于南宋詩人的宗唐而言,顯然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的。而元代詩人表現(xiàn)在這方面的成果,則以辛文房《唐才子傳》為最具代表性。辛文房字良史,為元代前期的一位西域籍詩人,據(jù)陸友《研北雜志》卷下所載,其與王執(zhí)謙、楊載同時并齊名。辛文房雅好唐人唐詩,因慕劉長卿(字文房)之為詩,而以其字為名;又由于慕于良史之為人,遂以其名為字。作為一位西域籍詩人,辛文房在當時不僅能以漢語為詩,并且還有《披沙詩集》刻印行世,惜未能留傳于后?,F(xiàn)可考知的辛文房詩僅有兩首,均為蘇天爵《元文類》所著錄,其一為七律《蘇小小歌》,其二即七絕《清明日游太傅林亭》。《唐才子傳》寫成于元成宗大德八年(公元1304年),整十卷,其中立傳詩人278家,附見詩人120家,二者共計為398家。舉凡有唐一代之有成就的詩人,辛文房皆為之撰寫了傳記,以便時人與后人“讀其詩”而“知其人”。而更為重要的是,辛文房在為這些唐代詩人撰寫傳記時,還于傳末以專門的篇幅,對傳中詩人的詩歌風格、藝術成就、流傳影響等進行了簡要評價,極有利于宗唐者參考。
其二是編刻各種各類的唐詩選本。編刻唐詩選本,既是選家對唐詩審美的一種具體反映,又為宗唐者提供了一份優(yōu)秀的唐詩讀本,一鳥二石,作用至大,所以當時編選唐詩者乃甚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元一代的唐詩選本,現(xiàn)可知者乃有十余種之多,其中著名者有仇遠《批評唐百家詩選》、黃玠《唐詩選》、佚名氏《三百家詩選》、馬瑩《馬瑩選唐五百家詩》、方道鄟《選唐詩》、李存《唐人五言律詩選》、楊士宏《唐音》、林與直《古詩選唐》,以及《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唐音輯釋》[20]等。通過這些唐詩選本,我們乃可從中獲知如此方面之信息:(一)當時的選取編者一方面在對唐詩進行選編,一方面則在對所選唐詩進行“批評”,如仇遠《批評唐百家詩選》;(二)對前人或時人的唐詩選本進行注釋,前者如《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為宋人周弼所選編,“注”與“增注”則系元代僧人圓至與裴庾所為)一書,后者則有《唐音輯釋》(系元人顏潤卿對楊士宏《唐音》之“輯釋”)等。編選與批評、箋注的同時進行,是更有利于宗唐者參考的。而尤值注意的是,楊士宏《唐音》首次將唐詩分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期,為當時的宗唐者全面認識唐詩的發(fā)展及其嬗變的軌跡,無疑是起到了極積的作用的。此外,還有一類唐宋詩合刊的選本在當時也是頗受宗唐者所喜好的,如方回《瀛奎律髓》即為其一。方回字萬里,號虛谷,今安徽歙縣人,宋末元初著名的詩選家?!跺伤琛贰凹孢x唐宋二代之詩分四十九類,所錄皆五七言近體,故名《律髓》”[21]。是書由于收唐宋五、七言律詩共3000首,故又有逕將其書名作《唐宋詩三千首》的,如中國書店1990年版的影印本即屬如此。集3000首唐宋五、七言律詩于一冊,且又按題材將其分為“四十九類”,而編選者又從藝術的角度對其進行了逐一點評,則這種編選本在當時顯然是更受宗唐者歡迎的。
其三是在詩話中總結唐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角度講,唐詩之于后人乃是一座豐富的藝術寶藏,以詩話的形式對這座寶藏進行開采,是宋人特別是南宋詩人宗唐的又一種主要形式。由于受南宋詩人這種宗唐形式的影響,故元代詩人亦于詩話中對唐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進行了總結?,F(xiàn)存而可讀的元人詩話,據(jù)何文煥《歷代詩話》、丁福?!稓v代詩話續(xù)編》的著錄可知,共為7種,即:蔣正子《山房隨筆》、楊載《詩法家數(shù)》、范梈《木天禁語》、又《詩學禁臠》、韋居安《梅磵詩話》、吳禮部《吳禮部詩話》、陳繹《詩譜》。這7種詩話,據(jù)我的粗略統(tǒng)計,其言及唐人唐詩者,共有76條,所涉詩人由盛唐而晚唐,計約200人左右。其具代表性的詩人為:孟浩然、盧象、高適、崔顥、儲光羲、王昌齡、岑參、王季友、薛稷、李白、杜甫、戴叔倫、錢起、李紓、包佶、皇甫冉、鮑防、盧綸、李益、張登、耿 、楊巨源、盧仝、賈島、柳宗元、韓愈、元稹、白居易、羊士諤、李涉、張籍、方干、樊宗師、朱慶馀、王建、武元衡、令狐楚、許渾、李頻、聶夷中、施肩吾、李群玉、杜荀鶴、李商隱、杜牧等。這一名單表明,有元一代的詩人們對于唐詩的接受,乃是較為全面與廣泛的。而其于詩話中言之者,既有從宏觀的角度對唐詩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進行總結的,如《吳禮部詩話》之“學詩必以李杜為宗,唐律四十字、五十六字,成一片文章,豈可以閑冗語填之”[22]等,而更多的則是著眼于具體的作法以進行的例說,如楊載《詩法家數(shù)》、范德機《木天禁語》等,即屬此。并且其言各種作法時所舉之例,幾乎皆為唐人之詩。如《詩法家數(shù)》有云:“詩要練字,字者眼也。如老杜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檐虛。練中間一字?!刿褰[,天清木葉聞。練末后一字。‘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練第二字。非練歸入字,則是兒童詩。又曰‘螟色赴春愁,又曰‘無因覺往來。非練赴覺字便是俗詩?!盵23]凡此種種,對于宗唐者而言,無疑是極具指導意義的。
四、 元代詩人宗唐的選擇標準
面對著數(shù)以千計的唐代詩人與數(shù)以萬計的唐代詩歌,元代詩人所選擇的師學對象,雖然不可能是統(tǒng)一或者是單一的,但也不可能是漫無邊際或者是隨心所欲的,而是自有其選擇標準的。一般說來,元代詩人對師學對象所采取的選擇標準,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而其中最重要者,即為詩法,這從楊載將其詩話直接取名為《詩法家數(shù)》,便可窺其端倪。
就中國古代詩學而言,詩法所包含的內容是甚為豐富的,舉凡字法、句法、章法、用事、聲律、對仗等,凡與作詩相關者,皆列其中。楊載的《詩話家數(shù)》,共由“詩學正源”、“作詩準繩”、“律詩要法”、“古詩要法”、“五言古詩”、“七言古詩”、“絕句”、“榮遇”、“諷諫”、“登臨”、“征行”、“贈別”、“詠物”、“贊美”、“賡和”、“哭挽”、“總論”等十七類組成,大致則可分為藝術形式與題材內容兩部分,且各從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進行了闡述,而其所舉詩例,則幾乎都是唐代詩人的一些代表作。這一事實表明,詩法之于元代詩人,乃確為其宗唐之首選。而此,也是郝經(jīng)編選《唐宋近體詩選》的原因之所在。郝經(jīng)的《唐宋近體詩選》卷首附序文一篇,其中有云:“詩何以畢之?所謂至簡而至精粹者也。故必平帖精當,切至清新,理不晦而語不滯,庶幾其至矣。五言難于七言,四句難于八句。何者?言愈簡而義愈精也?!私^句全篇,詩人尤所重也?!盵24]其之所言者,即皆為詩法之內核。而在唐代詩人中,對詩法最為注重且于藝術實踐中又最為精妙者,是非“詩圣”杜甫莫屬的。杜甫作詩講究詩法,拙著《杜甫研究叢稿》下卷[25]已論之甚詳,為省篇幅,這里不予具引。元代詩人將杜甫詩法待之以典范并予以重視者,上引楊載《詩法家數(shù)》之“詩要煉字”條,即有助于我們窺其一斑。又,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拗字類”有云:“拗字詩,在老杜集七言律詩中謂之吳體。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體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沒,雖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圃姸啻祟?,獨老杜吳體之所謂拗,則才小者不能為之矣?!盵26]類似之論者乃甚多。由詩法而及人,可知杜甫乃為元代詩人宗唐所效仿的一位主要詩人。而方回《程斗山吟稿序》[27]一文載程以南苦學杜甫詩數(shù)十年而“能為成都之子美”的事實,又可為之佐證。作為詩人,方回與楊載都師法杜甫,且二人都重在其作詩之法方面。楊載是“元詩四大家”之一者,與虞集、范梈、揭傒斯齊名當時詩壇,《元史》本傳載其“于詩猶有法”,而其所有之“法”,即是向杜甫其人其詩師法的結果。對此,楊載于所著《木天禁語》“六關”(指篇法、句法、字法、氣象、家數(shù)、音節(jié))內,所舉之例幾乎全為杜甫詩歌的事實,即足可證實之。
詩法而外,元代詩人宗唐所注重者,乃為風格。即是說,元代詩人在選擇唐代詩人為其師學對象時,往往都是著眼于詩人的風格以進行仿學與效法的。而此,也是元代詩人之所以特重唐詩或唐代詩人風格的一個關鍵性原因。如郝經(jīng)《與撖彥舉論詩書》云:“于是近世又盡為辭勝之詩,莫不惜李賀之奇,喜盧仝之怪,嘗杜牧之警,趨元稹之艷?!Z轟隱隱,啅噪喧聒,八句一絕,競自為奇。推一字之妙,擅一聯(lián)之工……斗饤排比而以為工,驚嚇喝喊而以為豪?!盵28]生活于郝經(jīng)“近世”時期的元代詩人,之所以“惜李賀之奇,喜盧仝之怪,嘗杜牧之警,趨元稹之艷”,質而言之,就是受中晚唐詩人各自不同風格的影響所導致。即是說,這些元代詩人在宗唐方面,或“學李賀之奇”,或“喜盧仝之怪”,或“嘗杜牧之警”,或“趨元稹之艷”,等等,乃是各有所好的,因之他們在詩人對象的選擇上,也就自然是因其風格的不同而各異。又如上引趙翼《歐北詩話》卷八云:“元末明初,楊鐵崖最為巨擘。然險怪仿昌谷,妖艷仿溫、李,以之自成一家?!睏罹S楨是元代南方詩壇的一位盟主類人物,曾以詩“稱霸”于吳中,并與昆山顧瑛、無錫倪瓚齊名(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其以李賀、溫庭筠、李商隱三位詩人為師學對象者,關鍵就在于李賀之“險怪”與溫、李之“妖艷”。同時,楊維楨在宗唐方面,還曾師學于杜甫詩歌,對此,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乃有載:“以其詩體言之,老蒼傲兀,取道少陵,未見脫換之工?!盵29]其中的“老蒼傲兀”四字,即是就風格而言之。再如揭傒斯之學李白,據(jù)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六之所載,知其亦乃如是。
綜上而觀,是知元代詩人的宗唐,主要是側重于藝術形式方面的,這與北宋詩人和金代詩人之宗唐,乃是基本相似的。對詩法的師學、效仿與具體把握,從文學寫作學的角度講,是詩人希望其作品能成為精品的最有效途徑,所以,元代詩人在這一方面的宗唐,乃是表現(xiàn)得甚為出色的。而將風格作為選擇師學對象之標準者,這本身在元詩的發(fā)展史上就具有極積的意義,因為這一標準為元詩風格多樣化的形成,乃是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的。
注釋:
(1)元初詩壇以“三王”并稱者甚多,如以王構為代表的“山東三王”,以及王構之子王士熙、王士點、王士然之“三王”等。此處所言“三王”,分別指汲縣王惲、東魯王博文、渤海王旭三人。
(2)此之所言,所據(jù)者為《中州集》卷一。關于蔡松年與“蘇學”特別是蘇軾詞的關系,劉鋒燾《宋金詞論稿》下篇《承前啟后的高情遠韻——論蔡松年的詞》一文論之頗詳,讀者可參看之。該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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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岳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