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秋,卡夫卡寫了一則斷章。到1931年首次問世時,卡夫卡作品整理編輯者、好友布羅德加了一個標(biāo)題“小寓言”:
“哎喲,”老鼠說,“這世界一天天越變越狹小了。起先它十分遼闊,遼闊得讓我害怕,我跑呀跑呀,我高興地終于看到遠(yuǎn)方左右有墻了,但是這些長長的墻很快合攏,致使我已經(jīng)在最后一個房間里了,那兒角落里放著捕鼠器?!薄澳阒豁毟淖儽寂艿姆较??!必堖呎f邊一口咬住它。
就是說,貓說完了真理,張口就吞噬了老鼠。這暗示:世界不存在禍福相依;暗示陷阱之下還有陷阱;暗示腳底抹油竟然溜不動……當(dāng)然也暗示躲過了初一,也可能躲過十五。
跑路、逃亡不是跑步。跑步是正義的事業(yè)。大詩人W.H.奧登,就寫過這樣的詩句:“動起來,像跑步者那樣四肢運動,繞著圓圈,奔跑在無盡的道路上?!钡懿讲⒎菆A圈運動啊,叫圓周運動庶幾近之。他的詩歌節(jié)奏其實是跑步加上更多的散步,沒有動如脫兔的突然性,這回蕩有英國式的穩(wěn)健。
回憶起1994年電影《阿甘正傳》在國內(nèi)上演,基本上也是跑步熱漸興之時。特別是作家村上春樹作品的大范圍傳播,與電影無縫對接,更是大大加快了大眾的步履。所以說,村上春樹推動了我們中青年的跑步事業(yè),并不為過。村上春樹是馬拉松健將,跑步三十多年,據(jù)說他很多奇思妙想來自跑步。顯然,跑步成了他的文學(xué)修行功課。其具有自傳色彩的隨筆文集《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很是行銷,他的跑步言論,正在成為我們身邊亦步亦趨者的“勵志格言”。比如他說:“痛楚難以避免,而磨難可以選擇。積極地選擇磨難,就是將人生的主動權(quán)握在自己手中?!庇直热缢f:“至少在跑步時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談,不必聽任何人說話,只須眺望周圍的風(fēng)光,凝視自己便可。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寶貴時刻?!?/p>
嘖嘖,整得好!余生也晚,但我跑步與村上的領(lǐng)頭羊效應(yīng)毫無關(guān)系。
2023年底,姐姐從國外回來探親,她對我回憶:“你幼年一直處于奔跑狀態(tài),從不會停下腳步。父母均認(rèn)為你得了多動癥……”我說:“其實我從來就看不見你們,瞎跑,這很奇怪。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看見蹲在我面前的爸爸!我突然看見了!那時我大約4歲……”
鑒于鄰居的孩子偷偷下河不斷有溺亡的事例,我6歲學(xué)會了游泳,獨自在釜溪河暢游。而開始跑步是在8歲,那是一個本不應(yīng)該拼命鍛煉的票證年月。依靠“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的宏大理想,父母要求我每天一早起來跑步。肚皮里油水少,睡眠時間就比較長,見我賴著不動,父親斷然卷走了被子……因此我總在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下出門,分不清柏油地面上堆積的是白霜還是月光,是雨雪抑或夜露……有時跑著跑著,就流下眼淚。
不一樣的月光
前幾天要開長途車,感覺有些疲倦,終于在后備廂里找出一張?zhí)K芮的CD,是《一樣的月光》。這是1983年臺灣電影《搭錯車》的主題曲。說實話,我對流行歌曲的理解能力差不多就是20世紀(jì)80年代的,很低。我的青春和蘇芮、蔡琴、姜育恒、齊秦等人的嗓音,一直就停留在那個年代。歌星也在與時俱進,讓我停滯在原地,并堅持把他們盤桓不去的嗓音,想象成冬季的梅花——樹枝遁走了,把花棄在空氣里。好在還有月光把它們照定,才不至于在泥淖里墜毀?!耙粯拥脑鹿猓粯拥卣罩碌晗?。一樣的冬天,一樣地下著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地在風(fēng)中堆積……”吳念真、羅大佑的歌詞,像種子吸吮糖水,我能聽見植物灌漿的聲音。我開著車在瀝青盤山路上穿行,讓我想起藝術(shù)家唱功之外的激情,正在穿越日益發(fā)福的腰身,使我在回憶中返回到那個有型的年代。
是的,有一些臉龐在眼前晃動。我已經(jīng)回想不起曾經(jīng)的人,與我在月光下的一切邂逅與分歧。他們與我在月光下發(fā)生的事情,都鍍上了一層銀子,往事被反照高高拋起,讓人看不真切。我也不愿意深入鏡子去徒勞地一探究竟。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自然也不要去打破鏡子。但影影綽綽的,也有些莫名其妙。我突然看到了月光下的父親,他枯瘦如柴,在可怕地變形!
恍記得是七八歲的樣子,是鹽都自貢市滏溪河邊的一個中秋之夜,一個月餅切成四格,兩口吃完就睡了。不知為何,我很快被寒冷驚醒了。父親與我同蓋一床被子,也許是一種下意識,他把被子裹得緊緊的。他睡得很香,有輕微的鼻息聲。我躺著沒動,安靜的氛圍似乎有一種放大效應(yīng),我看見窗外的月亮比平常更大、更低,鏡子一樣鑲滿了窗戶,讓玻璃在這明麗的低照中軟化。因此,月光毫無遮攔地堆積在床頭,我可以清晰地看見父親的睫毛,蚊子一樣,微顫。
窗外的毛竹,被河風(fēng)拂動,嘩嘩嘩,把月光搖晃成一地的碎銀。父親每天下午下班后,就來到東興寺小學(xué)的操場上等候我。全校沒有哪一個娃娃的父母這樣做,反正父親堅持來,也跟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成了熟人,他指導(dǎo)我,也指導(dǎo)同學(xué)。他非常消瘦,甚至因此成了同學(xué)取笑我的一個理由。父親似乎從沒有察覺到這些,他堅持每天來,下雨了就讓我在屋檐下做“俯臥撐”或“仰臥起坐”,100個一組。沒有任何獎勵,連一杯開水也沒有,我渾身大汗再跟著父親回家……想到此,我覺得很冷,腳趾沒有什么感覺,但有劇烈的刺痛。
我試著拉被子,但拉不動。我是不想用力太大了,驚醒父親。我又拉了幾次,沒有成功。當(dāng)時我想,就是把父親驚醒了他也不會罵我,但我不想驚醒他。我把雙腿舉起來,做了十幾次,呼吸一粗,父親說話了:“做早操的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吧。”他把被子一掀,將我蓋住。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父親察覺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我睡了。聽見父親的呼吸逐漸均勻了,我又睜開眼睛,月光堆滿了床,把我和父親扶起來,如果不是窗欞擋住,我們會飄出去。我還看見父親有幾根白頭發(fā),就像鏡子的裂紋,稍一挪動,裂紋立即愈合,藏匿在這一片無垢的時光深處。
估計差不多了,我摸索著起床,穿上膠鞋,慢跑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從東興寺大街、糧站、鐵路橋、解放橋到王爺廟、沙灣……由于沒有睡好,覺得有些頭暈。川南多丘陵,氣候有些特點,月光之夜總有一層薄薄的霧靄鋪在地上,伴隨月光的傾斜,月在西天融化,霧靄越升越高,最后把我籠罩在霧氣中,像一個失去方向的影子武士。
20世紀(jì)70年代,東興寺一帶周邊沒有正規(guī)的體育場。鬧鐘里那一根嘎嘎轉(zhuǎn)動的發(fā)條,整夜都在催促,撥動脊椎。我只能起身,沿公路跑步。從東興寺到王爺廟沙灣。為準(zhǔn)確計算距離,身為工程師的父親有一把2米的鋼卷尺,他和姐姐就2米2米地測量,再用一根鋸條在路肩上鋸出一個口子,一直測量出2公里的準(zhǔn)確長度。我記得最后的終點那里,鋸出的是深深的雙線,再用白油漆涂亮,即使在昏暗的路燈下也清晰可辨。
準(zhǔn)確點兒說,2公里的終點是龍鳳山上山階梯處,那里有一片斜斜的巨大巖石面,鐫刻有馮玉祥將軍1944年7月15日來自貢市舉行愛國獻金運動時所題寫的“還我河山”四個隸書大字。父親曾說,馮玉祥當(dāng)時是在住地自貢市鹽務(wù)管理局宿舍(北院,即今中共自貢市委所在地)寫下的,那里是我爺爺蔣公肅之后來在鹽務(wù)管理局工作時的辦公室。巧合的是,30年后我后來租住過其中的一幢洋樓,但愿就是祖父使用過的。
我鍛煉耐力與腳力,風(fēng)雨無阻,一直跑到了高中階段,我創(chuàng)造的“五項全能”紀(jì)錄在學(xué)校寂寞了20多年未被打破,好像至今學(xué)校還保留有一項我的標(biāo)槍紀(jì)錄,51米。加上習(xí)武,可以徒手打倒街坊上的任何一個人。我堅持跑步10年的收獲,是意志由此變得非常強韌。這種益處,也只有人到中年以后才體會得到。父親用鋼卷尺測量出來的這段2公里的距離,成了我人生的少年階段的蹤跡史。十幾年后,城市道路改造,這些鋸有刻痕的路肩砂巖連同鋪路石板被一并拆除了。這段月光小事,我沒有對父親講過,他已逝世十幾年了。如果以前我就寫出來,不知道他看后有何感想。轉(zhuǎn)念一想,父親在世時,我恐怕我也寫不出來。
往事連同月光,鹽都自貢,以及那幢被月光照徹的“東興寺街65號”平房,混合為霧氣,都在四下蒸發(fā)……現(xiàn)在,我眼前那些攤開在公路上的月色,足以把瀝青熔化,與蘇芮的月光流水完全不同。某一天,讀到作家梅特林克的一句話:“失去所愛的人時,我們之所以流下最痛苦的淚水,是因為我們回憶起愛得不夠的時候?!币苍S,說的就是我。
奔跑在時間的后面
我還意識到,即使我一動不動,我們都不會待在原處;即使我拼命追趕,我也總是奔跑在時間的后面。也許,回憶和未來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幫我修正現(xiàn)在。
記得冬天的一大早,濃霧彌漫,我背著書包和飯盒,一路小跑5公里來到自貢市人民公園。路燈鬼影幢幢,看上去宛若頭腦里的殘夢。到達公園頂部的大操場,那里是自流井區(qū)業(yè)余體校所在地。我參加田賽組的固定晨跑,5公里左右?;貋碓倏v跳50個臺階,跳了10組。最后是舉重。我實在餓了,到了體能極限,感覺到腦袋里發(fā)出齒輪摩擦的一陣干響,似乎要散架,還有鐵鍋炒河沙的聲音。將杠鈴奮力一舉,我轟然倒地,但疼痛又讓我立即站起,風(fēng)一般向黑暗里沖去,向鬼影幢幢的路燈跑去?;锇閭兤疵埃疵?,我毫無知覺,跑出去幾百米才停步:咦,我怎么獨自站在一堵墻壁跟前?感謝墻壁呀,頭撞南墻才讓我回到了現(xiàn)實。
經(jīng)過了這件事,伙伴們認(rèn)為,我有些不正常了。
但我越跑越快。
我的跑步到高中畢業(yè)后就停止了。有一天,摩托車帶著我從一個路口拐彎,駛?cè)肓嗣C=亟?,戀愛、婚姻、旅游、存錢、房子……還跑什么步哇!直到40多歲又開始重操舊業(yè),平時太忙,就只能夜跑。
其實,我跑步,一來絕對不敢做哲人深刻狀,二來也不是為了延年益壽。我歷來認(rèn)為跑步與長命并無任何關(guān)系。跑步就是跑步,跑步就是無聊、枯燥、乏味、重復(fù),少想事,以及終身制之類事情。常識告訴我,一個人的體能越接近透支,大腦就越接近一片空白,兩者關(guān)系成正比。這是一片華麗的空白,乳白色,有點像我童年時節(jié)跑步經(jīng)常遭遇的白霜,或者月光。平常,這種空白也不屬于詩人們奢望的“想象空間”與“灰色地帶”,情色的想象力也無力涉足于此,一旦冒險涉入,很容易在安步當(dāng)車的中年趔趄連連,喪失立場。每想到此,我就有些慶幸:童年時節(jié)我昏沉地奔跑于霧氣蒙蒙的街頭,卻從來沒有滑倒過。
我不過是在堅持,堅持動作的重復(fù)與心率的重復(fù),堅持一種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并在單調(diào)里去靠近某種純凈。而今邁步從頭越,堅持不倒下,十幾公里下來,堅持不出現(xiàn)幻覺。
如今,我與童年的跑步時間剛好顛倒過來,現(xiàn)在跑步均是在傍晚或深夜,無論是在成都,還是出差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上。2023年寫《蘇海鯨波:東坡傳》,寫到卡頓處,我就出門奔跑……打在我臉上的雨滴與落葉,似乎是東坡先生派發(fā)的,黃州的雨、惠州的淚、杭州的葉、密州與潁州的雪,還有儋州的風(fēng)?;氐綍?,我把汗水、落葉與雨滴摘下,放到句式里潤開暈化,我的寫作得以續(xù)命。
一個人在路燈下追逐自己的影子,但怎么也追不上。就像我面對失去的一切,不應(yīng)該去看,看多了傷心,更不要去追。為此,我就干脆陷入黑夜,像一滴回到黑夜的墨水。飽吸霧霾也罷,飽餐夜露也罷,跑也罷滾也好,我根本不在乎。
我經(jīng)常在錦江的綠道上奔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可以聯(lián)想起一些“他者”,以及“他者”們吹氣如蘭的新鮮事、吹氣如爛蘋果的往事……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難聽了!但逐漸地,就聽不到什么了。剩下來的,就是跑步。我偶爾會想起一起跑步圣經(jīng),比如哲人提出,“跑步進入明天”,近來有學(xué)者順勢而導(dǎo)之,提出“跑步進入后自由時代”。為什么不是乘坐火箭呢?我很不解……我一般跑四五公里,絕不停歇,就像一臺發(fā)動機進入了穩(wěn)定的怠速運轉(zhuǎn),這種節(jié)律一旦找到了,我就減速,再加速,最后熄火。
很清楚,我還有足夠的勇氣堅定地奔跑下去。筋疲力盡的時候,抬頭看看遠(yuǎn)處微弱的燈光下,那些拍動翅膀的白鷺,就像我的肺葉在兀自抖動。人是如此恐懼黑暗,但我分明就是在黑暗里奔向黑暗的。
大汗淋漓,一步三搖,一片空白,木頭木腦。就很合格了。
多好?。?/p>
美國古典學(xué)家瑪莎說過:“律師們喜歡打網(wǎng)球和壁球,而哲學(xué)家喜歡跑步。”至于詩人、小說家喜歡什么,我其實一直分不清楚。不清楚就不清楚吧,反正,做深刻狀、專業(yè)狀的跑步已經(jīng)成為一種當(dāng)下的時髦,成都還有專業(yè)教練招收學(xué)員,跑步成了高端人士的愛好。我在成都的綠道上見到了很多專注而熱情的夜跑者,但好像沒我這么老的。太過年輕的話,應(yīng)該去努力賺錢,去戀愛,去休息。跑步需要童子功!過度磨損跟腱與骨骼,就像過去的我,并非跑步的宗旨。
想起了那個從不跑步的卡夫卡,他步履穩(wěn)健,頭戴禮帽,一直匿身于厚厚的窗簾后肅穆地窺視著倒退奔跑的、漸行漸遠(yuǎn)的世界。但是,他寫過一個短章《跑著的過路人》:
晚上,我沿著胡同散步,胡同是一個上坡,那晚又正是個圓月之夜,所以我很清楚地看見一個男人從遠(yuǎn)處向我跑來。即使他是衣衫襤褸的,軟弱的,即使他后面有人跑著叫喊著,我們不會抓住他,而是讓他繼續(xù)跑著。因為那是一個晚上,我們不能肯定,我們前面那段胡同一定也是一個上坡,再說,后面跑著的那個人能說不是追趕著找他聊天么?說不定這一前一后跑著的兩個人還在追趕第三者呢!或許第一個跑著的人是無辜地被第二個追趕著呢!也有可能后面追趕的人是個兇手,我們要是抓住第一個人,豈不成了同案犯么?也許這兩個人還并不相識,他們只是各盡其職地跑回家去睡覺;還可能兩者都是夜游神,說不定第一個還帶有武器。終于,我們不再感到累了,我們不是喝了這么多酒嗎?高興的是,我們再看不見第二個人了。
一句古話說了,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呢,跑步者迷,旁觀者惑。他們彼此理解的世界也許不一定是非要向前的。也許,他們倒退著跑向了往事。
這唯一的奔跑者,無論如何也不能抵達卡夫卡的城堡,他的腳步也貫穿了我的過去與未來。
我是后知也未必后覺者。我承認(rèn),我跑步既沒有憤怒的錘子和時髦的艷遇,也錯過了哲思和詩歌。當(dāng)然了,我絕對不敢提供什么箴言供人“勵志”。我一直虛心向村上春樹學(xué)習(xí)。
與另一個我相遇
七八年前,應(yīng)《天涯》之約,我到海南島參加筆會。沒有喝酒,晚上索性出來小跑一圈。路過??谑械囊粋€騎樓的拐角,我就與自己,撞了一個滿懷。
那是2017年濃春時節(jié),我到海南島參加《天涯》雜志舉辦的椰樹筆會。當(dāng)晚入住??谑袃?nèi),賓館距離騎樓老街不遠(yuǎn)。我在游人穿梭的街頭慢跑,街區(qū)燈火輝煌,店鋪林立,七彩燈火擾亂了道路的結(jié)構(gòu)。我目迷五色,被燈光解除了武裝,輕飄了,反而失去了跑步的道行。
回到賓館,我立刻寫了一篇日記:
我跑累了。在中山路吃地雷一般的
椰子
月亮比地雷更圓
夜風(fēng)把月亮的椰汁灑滿街區(qū)
我看見我,一個很像我的少年
比我更帥氣地,摟住了一把纖腰
他用手梳理亂麻
舉起藏匿在掌中的落日
發(fā)出烏鴉的歡叫
他在風(fēng)里轉(zhuǎn)過身去討好黑面龐
把三十年光陰抱在懷里
他的卷發(fā)遮住了另外一個逸事
女人的臉像椰子上砍開的口
瀉出月光和霜,也在淌蜜
我從蔣藍(lán)身邊跑過
他們挪開身!他說,你好!
我掏出煙,說——
兄弟,借個火!
因為有了這一次經(jīng)歷,我后來在黃昏或者夜跑時,就戴上了發(fā)箍,外加一面戰(zhàn)術(shù)頭巾。一跑起來,嗖嗖嗖的,很像身負(fù)使命的叢林戰(zhàn)士……
跑步過程里的風(fēng)景很是奇特。夕光逐漸變紅,由制式的庸常比喻,回到了活水的暖意。河畔鳥兒的身影反而像拒絕被渲染的絕緣體,停留在紅光蕩漾的邊緣之外,可也不會太遠(yuǎn)。鳥兒是看客,不是主流的表演者。
我逐漸意識到,從天空回到水邊的鳥兒,似乎才是時光輪轉(zhuǎn)的把手開關(guān)。
那么,那一根嘎嘎轉(zhuǎn)動的時光發(fā)條呢?
迎面而來的是幾枝比血更艷的貼梗海棠,但我隱約能嗅到晦暗中透來的茉莉香氣,那種黑眼睛散發(fā)出來的香氣。風(fēng)景都向身后倒去,還有那些紙片兒一樣的人與事,都擦身過去了。我腳下展開的,似乎是一些陌生的事體。突然幾只白鷺驚飛而起,成都府河就出現(xiàn)了一個騷動的缺口。既有紅光溢出,也有天光下瀉。而地上的黑夜,被鳥兒飛離的身影帶動,地泉一般汩汩涌出來……紅與黑,就這樣達成了同盟。
人們稱之為世界的東西,將從我們的頭頂,籠罩下來。
鳥兒既無所謂府河蕩漾的紅光,證明了它們并非趨光動物。一般而言,趨光動物都有甲、有殼,很像勞動著、大口吃飯的人民。甲殼可以保護他們異常脆弱的身體與內(nèi)在??墒歉鼮榇嗳醯奈灮鹣x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純黑的環(huán)境里醞釀幽暗的自足系統(tǒng)。鳥兒梳理羽毛,羽毛怕火。羽毛在暗中聚光而妖冶。
鳥兒也無所謂自大地縈縈而起的黑暗,證明了它們并非舞蹈的可憐蟲。
鳥是天使。因為天使不需要希望,也不需要懼怕。
鳥兒的高度既高于希望,鳥兒的謙遜與匿身,也低于恐懼的水平線。
游弋于希望與恐懼之間的這個世界,其實是無從打量鳥兒的起落與蹤跡。鳥兒背對這個世界。當(dāng)然,還有觀察它們的我。跑步的我,不過是鳥翅下的慢速爬蟲。
某天,朋友開車來接我,要約大酒。我說,你開車去,我跑步來。我套上護踝,換好鞋出門,他只好蝸速而行,在我身邊忽前、忽后……我加速,頂風(fēng)疾行,看到車燈透過了我的脊背,透過我的胸骨,把我的身形投射到一個橋梁,我突然淚流滿面。車超過我,透過車子的后視鏡,看到了有點跛足的自己,古語稱之為:顛躓。時代是一輛朝向未來奔馳而去的汽車,歷史不過是反光鏡中并未遠(yuǎn)去的景象。但過于閱讀并關(guān)注卡在前與后之間的自己,亦步亦趨,其實是危險的。跛足奔跑在無盡的道路上,我無須“改變奔跑的方向”,偶爾還能低飛一把,真好。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