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我沿著后山小路出門勞作;傍晚,從院前那條大路返回。我習(xí)慣了這樣反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就形成了自己的生活儀軌。
走到六棟的轉(zhuǎn)角處,我忽然遇到一只漆黑的貓兒。它靜靜立在常青樹下,一雙幽綠的眼睛仰望著頭頂上嘰嘰喳喳飛過的鳥群。它一邊專注地望天空,一邊留意我正迎面而來,并輕輕搖起了尾巴,似乎在表達它的猶豫和不確定??煲咏鼤r,它一轉(zhuǎn)身,倏忽藏進了樹叢里,留下我獨自望著那群鳥兒。很顯然,它們并不是我喂養(yǎng)過的那些野雀,不然也不會飛得那么慌張。
踱過公主橋,踏上長長的木棧道,我的心還沉浸在那只貓兒仰望的神態(tài)里。那是大自然的精靈,帶著坦誠的欣賞與向往……
二
周末閉門在家,聽到院壩傳來很多人的說話聲。
我從窗口望去,見院中搭起了一排藍布帳篷,才知道有人離世了。抬頭看天,布滿了厚厚的陰云。
煮了一杯普洱熟茶,點燃銅手爐里的甘丹草,白色煙紋裊裊而起時,啟動電腦建立一個新的文檔,指尖在鍵盤上起落。短一點的是日札,稍長的是描繪牧人新圖景的散文,寫得細膩時便成了虛實相生的小說篇章。我不拘泥于文體,以自由而節(jié)制的方式表達,心中自會升起日月光華。
良久沒有聽到鳥鳴聲,才想起忘記投食了。我取來糧食口袋,沿著窗臺細細播撒小黃米。再去望院中那幾棵藏杏樹,滿樹的雀鳥如果實般安謐,似也知道死亡是一件莊重肅穆的事情。這讓我想到了人,他們有時候并不能做到這般得體,于是,我對這群有靈性的野雀生發(fā)了莊敬之情。
重返書桌,繼續(xù)創(chuàng)作,在凝神思索中,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窗沿,十幾只野雀排成整齊的一列,啄食小米。那輕盈細碎的聲響,恰如一場悄無聲息的春雨。
三
傍晚,我半盤著腿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張氆氌氈墊上,聆聽窗外滿樹的鳥鳴。
電話屏亮了又亮,我才拿起接聽。祖母離世后,我就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模式,這一默然就是數(shù)年。那時,我專為她的來電設(shè)置了熱巴舞曲,那明快的節(jié)奏比心跳還要活躍。祖母在我耳畔絮叨,我能從她的語氣里細微地感知到她昨夜夢中的情景或經(jīng)歷;她用手背揩擦迎風落淚的眼睛,仰望朝我的方向延綿而來的大山,發(fā)出微微的嘆息……我的心總會在這徐徐的話音里逐漸平和安寧。這世上,再沒有比她來電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此刻,電話那頭的人正在談?wù)撘黄遄拥氖虑椋遗紶柣貞?yīng)一聲。他驀地問我:“你那里有鳥聲,好鮮亮啊。”他這么一說,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說:“對呀,每天清早,天光一亮就聽到它們在我家窗臺外鳴叫。窗檐上有它們筑的鳥巢,現(xiàn)在還能看到微風在輕揚上面的細軟干草。”
他說:“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鳥兒筑巢是要選清靜的人家,吵吵鬧鬧的人家不去,油煙濃重的人家不去……”他這樣說著,仿佛他也是一只鳥兒一樣,這兒不去,那兒也不去。我又開始聽鳥鳴:兩只對唱的在爭搶一顆黑麥草種子,單只悠揚鳴囀的在展示自己的魅力,高低齊鳴的單是為了杏樹開出芬芳繁花而歡愉。它們的聲音是能治愈人心的純凈音樂,這令我十分著迷。
不知道什么時候,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像從未接聽過一樣。我們的耳邊回響著同一群鳥鳴,這已經(jīng)足夠。
四
一場小雨過后,我和普赤沿著靠山的步游道漫步。那是一條蜿蜒而上的山路,兩旁長滿了茂密清雋的林木,深綠的是松樹,淡淡胭脂紅的是烏桕。
小路幽靜,只能聽到我們輕緩的呼吸和腳步聲。路旁,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還有垂向路下方的刺藤,結(jié)滿了青紅的小果子。普赤隨手折下一枝龍膽花,在手中把玩??諝庵械乃芍銡?,令我的心升起了積極的情緒,并低聲哼起了一首歌謠。普赤手中轉(zhuǎn)動的花兒開始跟隨我的歌唱節(jié)奏擺動,好似那花兒自己在跳一支深藍色的弦舞。不遠處的郭達山,被一道白緞子般的云霧環(huán)繞。清風拂過,云霧開始緩緩飄動,宛如一條游龍。
一陣短而快的“噗噗”聲從頭頂上方響起,只見一只五彩斑斕、翅膀碩大的鳥兒拖著長長的尾羽,姿態(tài)輕盈靈巧地從路下方的一棵冷杉樹上振翅飛向了路上方的松林中。
“天啦,我們是不是遇見了鳳凰?”普赤小聲地驚嘆道。
“它真的很華麗,像從傳說中飛出來的一樣。”我也贊嘆。
我們停下腳步,朝著林子深處望去,那鳥早已深入林間,不見了蹤影。普赤那雙憂郁的大眼睛散發(fā)著淺淺的欣喜光芒,這令她看上去有一種疏離的美感。她總是這樣默默的,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連她指尖的龍膽花也隱藏了芳香。
我沒有告訴她,在牧場上生活的時候,我常見到這種五彩斑斕的鳥,它的名字叫紅腹錦雞。它們天生聽覺和視覺敏銳,機警且膽小怕人。我只是說,我們的經(jīng)過,恰巧遇見了它的一次飛躍,這是松林送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連續(xù)沿道路前行。忽地,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從我們眼前靈敏地躥過,迅速爬向一棵松樹,一顆干松果隨之滾落在我們腳邊。普赤眼中的歡欣漸漸變得隱秘起來,我們默契地不再說話,期待前路還會有更多美好的事情降臨在我們身上。
五
秀音小姑出差路過康定,順道來我家小坐。
我煮了一壺清茶,添了幾粒花椒,以此緩解她一路奔波的疲倦。我們悠閑地坐在藏桌前喝茶、擺談。
陽臺的窗戶敞開著,微風一次次將清脆圓潤的鳥叫聲吹送進屋里。一對野雀飛落在窗口,啁啾了幾聲,隨后輕盈地飛進了陽臺。一只落在了盆栽的綠植上,另一只飛進了客廳,撲棱棱地扇動著翅膀,盤旋了一圈后,又輕快地飛走了。
小姑看著我,不動聲色地看著野雀飛來又飛走,她有些訝異地問:“它們經(jīng)常來嗎?”我說:“常來的。窗檐上有它們的草窩?!?/p>
小姑的眼睛閃著光亮,又問:“你是怎么做到的?在鋼筋水泥樓房里住,也可以這樣生活?!蔽一卮穑骸皫啄昵暗囊粋€冬天,一群野雀被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趕到我家窗沿上。我就在窗沿邊撒了幾捧玉米糝喂食它們,之后,它們每天都來。”
小姑看著窗外的日光,無聲地笑了。半壺清茶快喝完的時候,歇在綠植上的那只鳥發(fā)出了幾聲啾啾的鳴叫,又在綠枝上下振翅,撲扇得綠葉一起翻飛。小姑以為有許多只野雀飛進來了,她起身去看。那只野雀一驚,飛出了窗戶,只剩下一枝綠葉在輕輕搖曳。
小姑又坐了下來,語氣中帶著一絲悵然:“我怎么感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竟不敢貿(mào)然走動了。”我為小姑續(xù)茶。她端起茶碗,兩顆赤紅的花椒浮在茶面上。她輕啜一口后說:“茶湯紅亮,還有木質(zhì)和果子的香氣?!?/p>
我說:“這是用茶尖制成的藏茶,選的細葉嫩芽,沒有一根茶梗?!彼议_茶壺蓋,探頭細看泡開的葉底,紅褐勻整,葉片舒展。茶水紅濃明亮地映著她豐美的臉龐,垂目端詳時,卷翹的睫毛微微眨動,像姑娘家的好奇一樣美妙。這讓我想起了兒時的一個春日,家鄉(xiāng)山坳里酸梅花開得繁盛。我和小姑去折花,樹上的鳥鳴比銀鈴還要脆亮。小姑在我耳畔悄聲說:“你聽,鳥兒們在為酸梅花唱贊歌呢。一高興,花瓣就會落盡,酸梅子就這樣結(jié)出來了?!闭f完,小姑開始在花樹下唱起歌來,那些鳥轉(zhuǎn)而低聲唱和,給她的歌聲伴奏。一陣山風拂過,我望見滿山坳的酸梅花,開始紛紛飛落,盛大如雪片……
小姑蓋好茶壺蓋子,說:“果然沒有一截茶梗。你的日子,過得這么精細?!蔽艺f:“這是在民族商店隨意買的茶葉,沒什么稀奇。小姑平時忙碌,難得在我這兒清閑下來,心里清凈歡喜,樣樣都入眼了?!毙」寐犃耍o坐沉思了一會兒,隨后又一次無聲地笑了。那笑聲似一枝酸梅花在悄然綻放,帶著一絲淡淡的苦澀和清甜。
對我來說,這何嘗不是一個特別的午后。
六
七月的幾晚,雷雨交加,瓢潑如注。臨河的人都能聽到兇猛的水勢沖擊著河石,發(fā)出轟隆隆的滾動聲。
清晨醒來,天已放晴。窗外是一片綠茵茵、濕漉漉的景象。我照例開窗,播撒幾捧小黃米在窗沿,像灑下一道陽光。
陽臺上種著七八九種蘭草?;ㄊ匈I的蘭花已開謝,山谷野生的才剛打花苞,彌散著若有若無的幽香。野雀們一邊啄食一邊觀賞著陽臺上的花樹風景。大棵的綠植圍繞著一張長木桌蓊郁地生長,有枝條伸向屋頂。我低頭澆灌其中一棵時,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鳥鳴。抬頭便見一只野雀用細小的爪子緊抓著樹枝。我離它那么近,卻沒有驚飛它。它是干渴了嗎?我拿出一只盤盞,盛了清水放在花根處,對它指了指清水。它縮著頭,眼睛黑亮,在左右張望。
我沒有關(guān)窗,想著它解渴后會自行飛離。傍晚回家,進門看到敞開的窗戶,才想起那只野雀。忙去查看,綠植上不見野雀,那只盤盞也沒有野雀飲水、梳理過的痕跡。再望窗外一排藏杏樹,密密的葉片間傳來陣陣鳥鳴,我心里為它的回歸感到寬慰。
我換掉經(jīng)堂里的七盞清水,澆灌在綠植下。陡然看見那只野雀竟瑟縮在樹根下,聽到水聲,它才動了動。它是如此微弱,莫不是被昨夜的那場大雨淋感冒了?我沒有喂養(yǎng)鳥類的經(jīng)驗,只能讓它在綠植下歇息。如果今夜再有風雨,它至少有個遮蔽處。臨睡前,我關(guān)了半扇窗,不出聲地站在陽臺邊看著野雀,它依舊縮著頭,看上去變得更小了,像樹根下的那些舊年枯葉一樣靜寂。
我?guī)е鴮σ叭傅臓繏?,漸漸沉入淺眠。不久,我就聽到雨水如急促的鼓點,重重地敲打在窗外的樹葉和青草上。
第二天一早,我匆忙披衣來到陽臺,去看那只野雀。它側(cè)躺在樹根下,伸出頭,輕微地閉著眼睛,細小的爪子里緊抓著半張枯葉。我用手指輕拂過它額上的羽毛,觸感僵硬,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發(fā)緊,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從胸口往上涌,“滴答”兩顆淚垂落在枯葉上,好似微風吹落了林葉上的露珠子。我席地而坐,面對著這只已經(jīng)離開世間的小生命,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在懵懂的年歲里,目睹了祖父、祖母和父親相繼離世。我捧著他們逐漸變冷的雙手放在我的左臉頰,又放在右臉頰,也不能讓他們溫暖起來。我一遍遍地垂淚,無助地目送族人們?yōu)樗麄兣e行宏大而傳統(tǒng)的安息儀式。此后,我每夜默念他們的名字超度,有時也會輕輕念出自己的名字,像一棵菩提樹上結(jié)出的幾顆果子。
誰又能知道呢?此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與之相近的人,是在深山古寺灑掃的老者聞喜。
去年冬天,我徒步進入尼乃山谷,在一處陡峭的山崖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古寺,還有一方寬敞的院子。我聽到一陣優(yōu)美的鹿鳴聲,推開院門,看見一位頭發(fā)花白、骨骼清俊的老者,他正在用炒熟的青稞喂養(yǎng)一群鹿、兩只鶴,還有來回飛旋的鳥群。不時有鳥兒飛落到他的肩上,拍打著翅膀。他微微一笑,早已當作平常。
我在院中歇腳,聽聞喜說,大雪天里,總有小動物來院中覓食,有的會停留幾日,與他作伴。聞喜說話的聲音溫和平淡,深邃的目光默默地看顧著院中的動物,恍如在拂拭它們的毛發(fā),并與它們輕聲對話。離開時,我存下了聞喜的電話號碼。心想,下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我會帶些果子去古寺喂食小動物們,或者在電話里提早問起聞喜,古寺小院里又來了哪些小動物,它們停留了幾天……
我撥通聞喜的電話,向他講述了眼前這只野雀的經(jīng)歷。
聞喜用柔和慈悲的聲音說:“謝謝你,讓它在沒有風雨的樹根下安然離世?,F(xiàn)在請把它拾起來,放歸在潔凈的山林里,在它的身上撒幾顆米粒,然后不回頭地離開?!?/p>
我照做了。心里感念古寺中的聞喜,他能像一只野雀一樣,表達身后的心愿。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