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自古以來,人們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地域文化的互動關系就有研究。劉勰于《文心雕龍》中言:《詩》以言志為本[;《楚辭》有“朗麗以哀志”“綺靡以傷情”“瑰詭而惠巧”“耀艷而深華”「2]。這些地域風格的經典闡釋,已然揭示了地域差異對文學風格的生成機制的影響。這種空間維度的文化分野在丹納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中得到理論呼應,他將地理環(huán)境視為文學藝術生成的三大要素之一,強調特定地域的氣候、地貌、物產與文學存在密切聯(lián)系。從沈從文的湘西書寫到莫言的高密敘事,從老舍的京味風情到王安憶的上海風云,作家們的地域文化自覺已然成為創(chuàng)作論研究的關鍵維度。20世紀80年代,在中國當代文學轉型重要節(jié)點出現(xiàn)的先鋒派小說中,許多經典文本都彰顯著地域特征與文學表達的深度交互,這種雙向互文性在馬原西藏題材作品中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
一、西藏地域文化的孕育及其精神內核
(一)西藏地域文化的多元交融與精神內核
青藏高原的早期文明以象雄文化和雅隆河谷的吐蕃文化為核心,隨著中原文明、南亞西亞文明以及北方民族文化的持續(xù)輸入,形成了獨特的多元文化基因。西藏文化的多元性源于地理阻隔與文明通道的辯證關系,其精神內核的三重維度一一自然敬畏、宗教包容、堅韌團結既是高原生存的必然選擇,也是多文明交融的歷史結晶。
(二)西藏地域文化的文學呈現(xiàn)
自新石器時代起,黃河上游的彩陶文明、長江流域的稻作文化以及北方草原的游牧文明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碰撞交融。這種多元文化的積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深刻映現(xiàn)。在20世紀80年代文學場域的變革中,扎西達娃在《西藏,隱秘歲月》中以三代女性的命運為主線,結合歷史與神話,描繪了西藏百年社會變遷;馬原在《岡底斯的誘惑》里運用元敘事策略,將轉山朝圣與地質勘探并置,構建起神圣性與現(xiàn)代性交織的文化空間。這些作品立足于西藏地區(qū)的社會現(xiàn)實與生存語境,在主題表達與美學呈現(xiàn)中,深刻凸顯了藏族文學特有的民族文化特質,建構起具有現(xiàn)代性張力的藏地敘事空間。
二、先鋒文學作品中的地域文化滲透與審美塑造
(一)地域文化在先鋒小說中的滲透
地域文化在先鋒小說中的滲透是一種復雜且多維的現(xiàn)象,既體現(xiàn)了先鋒作家對本土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也反映了文學實驗與地方性經驗的深度結合。例如:莫言將山東茂腔融人了《紅高梁》中,構建小說的復調敘事結構;蘇童的《妻妾成群》借鑒蘇州評彈的“敷演”技巧,通過地方戲曲環(huán)形敘事的節(jié)奏感打破線性敘事,形成張弛有度的文本結構;余華的《世事如煙》以江南鄉(xiāng)村的巫術儀式為框架,將占卜、夢境等民俗元素轉化為對命運荒誕性的隱喻,揭示了現(xiàn)代人精神世界的無序。地域文化在先鋒小說中的滲透,本質上是文學實驗與本土經驗的雙向激活,不僅豐富了先鋒小說的美學維度,更為現(xiàn)代性表達提供了獨特路徑。
(二)馬原小說中的西藏地域文化呈現(xiàn)
作為馬原先鋒主義創(chuàng)作歷程的里程碑,1984年問世的《拉薩河女神》以實驗性敘事架構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范式。在這部先鋒文本中,作者圍繞藏語“吉曲\"(寓意為“幸福之水”的拉薩河別稱),構建了七個以圣河為核心意象的敘事單元。作品開篇采用白描式文字技法勾勒水域特征,這種地理志式的客觀描摹轉向敘述層面的創(chuàng)作自省,展現(xiàn)出與海明威“冰山原則”異曲同工的敘事智慧。
接著作者講述了處理豬尸、野餐、河水沉浮與洗衣、獵人寧扎與毛人搏斗等等的故事。整個小說篇幅很短,卻涵蓋了諸多有關拉薩河的各種民間故事,沒有運用過多復雜的寫作手法,卻巧妙地展現(xiàn)了西藏生活,讓讀者對這個空間充滿了神奇的想象。同時期也有很多藝術家致力于展現(xiàn)西藏的真實與奇幻,例如韓書力的布面重彩畫、李伯安的《走出巴顏喀拉》水墨長卷,這些作品讓人們對西藏地區(qū)的想象得以印證。因此可見,作品可以在獨特的地域文化滋養(yǎng)下被創(chuàng)作與呈現(xiàn)。
(三)作家對地域文化的能動塑造
1.多元敘事技巧與獨特的作品風格
(1)空間核心:敘事功能的建構
在馬原的小說中,空間不僅是背景設定,而且是敘事的核心元素,他通過空間的轉換和移動來推動故事發(fā)展和深化主題?!?]以《拉薩河女神》為例,13位僅以數(shù)字代號指稱的人物聚集于拉薩河心島展開露營活動。這種去身份化的人物設置,使敘事焦點從個體命運轉向群體在特定空間中的行為模式。孤島作為被圣河環(huán)繞的封閉場域,既是具象的露營場所,也是馬原創(chuàng)造出的敘事實驗室。通過空間切換(如從拉薩河到瑪曲村)實現(xiàn)雙重敘事視角的切換:時而以局外人身份冷眼觀察,時而融入在地生活細節(jié),使敘事在“他者”與“參與”之間游移??臻g既是敘事容器,更是互文性節(jié)點,為當代文學如何通過地域書寫實現(xiàn)文化解碼提供了具有啟示性的創(chuàng)作范式。
(2)時空嵌套:敘事結構的創(chuàng)新
馬原的中篇小說《岡底斯的誘惑》展現(xiàn)了不同的敘事理念。小說運用嵌套式的敘事結構,穿插地講述了狩獵敘事單元、天葬觀察者敘事單元及兄弟傳奇敘事單元的三重變奏,內容敘事層次豐富,讀者需要在多個層面上理解故事。
在狩獵敘事單元中,敘述者巧妙地運用了人稱的轉換策略:從“我”這位漢族作家的敘述立場切入:“這是窮布。窮布不會說漢話晚上我剛把這件事講給姚亮?!保?]作者用第一人稱簡單介紹了自己,隨后轉換敘事視角,采用第二人稱展開對窮布狩獵經歷的描述。狩獵主題作為馬原屢次運用的創(chuàng)作話題,在西藏獨特的自然風貌與宗教文化背景下,展現(xiàn)出更強的敘事張力和地域特征。這時,作者將人稱突變?yōu)椤澳恪保骸澳阋虼嗽诮舆^你父親的槍成為一個正式獵手之后沒打過任何小動物,哪怕是人們討厭的狐貍。對狼你是不客氣的,但你更有興致的是更兇殘的熊、豹、這些猛獸?!保?]這種人稱跳躍將敘述者的觀察視角與獵人的生命體驗并置,藏族獵人淳樸與勇敢的性格底色在敘述中很好地展現(xiàn)出來。隨后,作者在后面捕“熊”的過程中通過回憶又敘述了窮布之父與銛剎的博弈。在這篇小說中,馬原通過嵌套不同時代的故事,展現(xiàn)了西藏歷史的層疊性和復雜性。這種敘事結構不僅展現(xiàn)了西藏的過去,也反映了其在當代的變遷。
(3)解構傳統(tǒng):敘事模式的突破
馬原的文學實踐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敘事模式的巔覆性重構,其小說創(chuàng)作刻意突破了線性時序框架,消解了經典敘事邏輯。在代表作《虛構》中,作家通過元敘事策略直接暴露文本的虛構本質,敘述者“我”的視角將創(chuàng)作機制與敘事內容并置呈現(xiàn),這種雙重文本結構使敘事虛實結合。正如張翼的研究指出,在解構傳統(tǒng)敘事時,需關注受述者、隱含讀者與真實讀者的三重互動關系,這三重關系構成了馬原小說敘事實驗的重要維度。這種具有自我指涉性質的敘事革新,既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形式規(guī)范,也建構出多層次、動態(tài)化的文本闡釋空間。[6]這種自我反思的敘事方式不僅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規(guī)則,也使小說的敘事結構更加開放和多元,讓讀者在虛實交織的闡釋空間中重構文化意義。
2.神秘元素的運用與地域文化的神秘表達
正如吳亮運用“敘述崇拜”“神秘關注”等八個關鍵詞剖解馬原的小說,馬原的敘事實驗與西藏文化的神秘氣質達成了某種契合。[7]《虛構》中頓珠與頓月兩兄弟的敘事模塊具有顯著的民俗文化特征。頓月(性格外向善歌)與頓珠(體格健碩寡言)的性格特征形成了鮮明對照,連同尼姆(純真堅忍)共同構成藏族社群生存狀態(tài)的典型樣本。這樣的世俗故事中也隱含著傳奇色彩,頓月的蹤跡并沒有被過多地提及,不會唱歌、文化水平不高的頓珠突然消失又突然變成了說唱藝人。兩兄弟的離奇失蹤與蛻變的故事為這片充滿靈性的土地涂染上一層更為神秘的色彩,讓讀者在虛實交織的闡釋空間中重構文化意義。除此之外,《游神》里多時空的結構、《岡底斯的誘惑》中拼圖般的線索碎片,那些留白的敘事裂隙,恰似邀請讀者運用想象補全神秘。
3.外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視角下的地域文化呈現(xiàn)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藏文學創(chuàng)作者開始采用現(xiàn)代敘事視角,將藏區(qū)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思考相融合,形成具有后現(xiàn)代特質的文學形態(tài)。以扎西達娃為代表的藏族作家開拓性地實踐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通過對藏族精神傳統(tǒng)的深入理解,創(chuàng)造性地借鑒拉美文學的敘事技巧,運用時空交錯的敘事策略,深刻呈現(xiàn)藏族文化的內核。漢族作家馬原盡管對西藏文化的理解與體驗不同,但其創(chuàng)作也受到一定的影響,強調敘事實驗的前沿性。這種將藏地文化的神秘特質與形式創(chuàng)新相結合的實踐,成功創(chuàng)作出有個性、有深度的審美接受范式。
三、先鋒派寫作中的地域文化多樣性
(一)江南文化與先鋒派寫作的互動
先鋒派文學的地域性重構不僅發(fā)生在藏地文化場域,更在江南文化中催生出了獨特的敘事革命。[8]當蘇童在《1934年的逃亡》中虛構出楓楊樹鄉(xiāng)時,青石板路與深宅大院便不再只是具有江南特色的地理坐標,而是化作歷史創(chuàng)傷的載體。雕花窗根間,既飄蕩著《妻妾成群》里姨太太們的幽怨嘆息,也生長出《黃雀記》中精神病院與香椿樹街的荒誕寓言。格非的《人面桃花》中陸秀米棲居的普濟學堂,既是革命理想的試驗田,也是士族精神解體的解剖臺。那些徘徊在古典園林中的知識分子,既容納著《月落荒寺》的禪意空靈,也暗藏《隱身衣》里現(xiàn)代性困境的鋒利棱角。江南文化與先鋒派寫作的互動,不僅展現(xiàn)了對民間生存哲學的挖掘,更開創(chuàng)了江南文學雅俗共謀的新維度。
(二)地域文化在先鋒文學中的重塑
當現(xiàn)代主義技巧嫁接在文化的根系上時,便生長出具有魔性的文學植株。作家既受地域文化的習性規(guī)訓,又通過敘事暴力實現(xiàn)文化重構。江南特有的文化基因為先鋒敘事提供了天然的施展沃土。作家們并非簡單復刻粉墻黛瓦的視覺符號,而是將地域文化中的矛盾性提煉為敘事張力:在《米》的食色欲望中解構江南詩性;在《望春風》的廢墟書寫里重構鄉(xiāng)土記憶;在《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的戰(zhàn)爭敘事中拷問文人風骨。這種寫作一面將獨特歷史細節(jié)展現(xiàn)出來,一面編織博爾赫斯式的敘事圈套,既受制于地域文化的深層結構,又通過創(chuàng)新手法解構去突破其限制。
(三)先鋒派寫作與地域文化的雙向互動
文學與地域的這場對話,最終在解構與重構的辯證中抵達新的美學疆域。地域文化不僅深刻影響作家的創(chuàng)作,而且作家通過其獨特的敘事技巧和審美創(chuàng)造,也進一步塑造和豐富了地域文化。馬原的作品通過多元的敘事技巧、神秘元素的運用和汲取外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特色,能動地賦予讀者對于西藏的全新認識,提供了全新的美學體驗,展現(xiàn)了西藏地域文化的獨特性和復雜性,豐富了其本身的文化內涵,正如江南文化等其他地域文化也在先鋒派作家的筆下煥發(fā)新生,由此可見地域文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和影響力。
結束語
綜上所述,作家能動的審美同時也在塑造著地域文化。馬原使用其獨特的“敘事圈套”,混淆了現(xiàn)實與虛構的界限,運用先鋒性的寫作手法展現(xiàn)著獨特的地域文化,創(chuàng)新性地講述著這片西藏土地上的故事。西藏的魔幻現(xiàn)實美學與江南的歷史寓言敘事迷宮展現(xiàn)了地域文化對先鋒美學的多元影響。作家們既受限于地域特質,又通過形式創(chuàng)新重塑符號意義。這種雙向建構是動態(tài)的文化轉譯過程。地域文化為先鋒寫作提供精神符碼,作家則用現(xiàn)代技巧重構美學維度,兩者共同拓展了文學表達的疆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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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馬原.馬原文集卷一:虛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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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吳亮.馬原的敘述圈套[J」.當代作家評論,1987(3):45-52.
[9]姜曉梅.江南文化與蘇童、葉兆言、格非的先鋒寫作[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20.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汕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