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國作家研究》刊發(fā)的《蘇北散文論》,系統闡發(fā)了蘇北散文創(chuàng)作的精神譜系、讀汪憶汪的心靈情結、日常生活的詩學建構以及極具魅力的藝術個性。我覺得汪曾祺的深度影響是蘇北散文精神的一個來源,“天下第一汪迷”這一稱號可不是無中生有的,傳統文化的滋養(yǎng)和浸潤也是其來源。傳統已成為當代精神價值構成的內在基因,潛藏于生活深處。日常生活的感悟與體驗也是來源,在世間萬象里走向形而上的哲思,其散文詩學構建聚焦日常生活的詩意瞬間、自然風物的審美發(fā)現和凡人名家的世俗摹寫。蘇北的散文、隨筆或者“碎筆”追求極其平白的話語風格和“我手寫我心”的“修辭立其誠”。蘇北近期“碎筆”系列中的《慕汪齋碎筆》延續(xù)其一貫的藝術個性和稟賦性情,只是文體采用更隨性的“碎筆”體,在看似零碎的話題間筆鋒游走自如,抒發(fā)才情和識見。
祛魅與復魅:歷史人物的
“肉身化”書寫
蘇北書寫歷史人物頗具特色,他善于以生活細節(jié)為利刃,精準剝開文化偶像的神性外衣,讓其回歸塵世生活,重現血肉之軀。
其一,蘇東坡的世俗煙火氣?!按蠼瓥|去”的豪放標簽可滿足不了作家對蘇軾的認知,他不但凝視蘇東坡在“烏臺詩案”里的驚慌失措(“不知還該不該穿官服”),也沒放過黃州困頓時的精打細算(“把每月用度斷為三十份,掛在屋梁上”),還關注到喪子時的錐心之痛。更妙的是,文本引入黃庭堅的記錄,戳破詩人“夜飲東坡醒復醉”的夸張修辭,原來蘇東坡酒量不大(“不能四五龠已爛醉”),而“東坡湯”(菜湯蒸飯)、豬肉歌,還有對牛糞入詩的調侃(“家在牛欄西復西”),讓在苦難中仍能咂摸生活滋味、充滿人間情趣的東坡形象活靈活現。這種“肉身化”書寫不但沒有削減蘇東坡的偉大,反而讓“長恨此身非我有”的喟嘆更有穿透力。
其二,汪曾祺的“荒誕”本色。蘇北作為“天下第一汪迷”,描繪汪曾祺更見功力。他敏銳地捕捉到汪曾祺自稱“荒誕作家”卻被當時人忽略的關鍵之處。蘇北發(fā)掘汪曾祺的佚文,還提及汪曾祺晚年在揚州留字條《說“怪”》的逸事以及書信中所流露出的獨特氣質,以證明汪曾祺青年時深受現代派影響。文本有力地論證了汪曾祺“求新”“求怪”的創(chuàng)作內核和其溫潤文風并不矛盾,且二者是其“特別”的作家本質的一體兩面。在“汪迷”視角下,汪曾祺的形象完成了從“最后的士大夫”到帶有現代主義底色的“荒誕”探索者的復魅。
其三,朱壽昌與匡超人“跡”里的“心”。家鄉(xiāng)孝子朱壽昌被蘇北書寫時,蘇北沒把重點放在他“棄官尋母”的壯舉上而是聚焦在蘇東坡書信里他身為地方官對“溺嬰”陋俗的關心?!度辶滞馐贰分械目锍艘惨粯?,他孝行中最打動人的不是宏大敘事而是卑微的細節(jié),即跪在地上把太公的兩條腿扛在肩上侍奉出恭。這樣具象地描摹“跡”是為了映照出他們的“心”,也就是對生命的悲憫和對親人的至情。
蘇北的祛魅,剝去的是后世附加給文化名人的虛浮光環(huán)。其復魅,還原的則是歷史人物在具體境遇中鮮活的生命力與復雜的人性。這使他的文化懷想與歷史鉤沉,始終帶著自己的感觸與體溫。
“心”“跡”之辨:貫通古今的
倫理透鏡
“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這句古語像一面透鏡,其文本核心關切始終貫穿其中,即怎樣穿透外在行跡觸達內在心源從而對人、事做出更本真的價值判斷。
以孝道真諦之辨為例,蘇北筆下“孝”這一傳統命題被進行著現代性的解構。他冷峻地對“二十四孝”里臥冰求鯉、郭巨埋兒等故事的荒謬性加以審視,且認可魯迅對其“殘酷”本質的批判。在《儒林外史》里,他察覺到孝道的另一種模樣,匡超人跪地用肩承父腿助其出恭的細節(jié)、郭孝子萬里尋父傭工奉養(yǎng)的堅忍,孝行從冰冷的教條變?yōu)榫唧w情境下的身體力行與情感付出。從《世說新語》王戎“死孝”與和嶠“生孝”之辨出發(fā),蘇北引出對傳統喪儀“折騰活人”的思考并倡導一種更健康、更內化的現代孝道——“論心不論跡”。電梯里因“未看望病父”導致的兒子與女婿爭執(zhí),也正好成為檢驗這種倫理的現實例子。
再看貞操觀念的辨析。在對《德伯家的苔絲》的探討里,苔絲“失貞”后被安吉爾遺棄,《儒林外史》里王玉輝稱贊女兒餓死殉夫“死得好”,本質上都是對女性“貞潔”這一外在表象的病態(tài)苛求。而汪曾祺改寫《捕快張三》時借張三的頓悟“一頂綠帽子壓不死人”,呼喚對人性弱點予以寬容,去解開壓迫心靈的道德枷鎖。貞操問題是“心跡之辨”在性別倫理方面的尖銳投射。
又看才子本相之辨。文中對蘇東坡、汪曾祺的書寫也包含著這種辨析。蘇東坡的偉大之處并非在于其詞章無與倫比的成就這種“跡”,而是在于他即便歷經坎坷,卻依舊能在“白云左繞,青江右洄”里發(fā)現美,從牛矢黃瓜中品味生活滋味的“心”。汪曾祺的價值不只是他文字的優(yōu)美,更在于其“荒誕”內核與“求怪”精神所彰顯的獨立不羈的內心。蘇北所看重的是才子靈魂的溫度和質地,他在結尾接受“汪迷部落名譽社長”頭銜時流露的謙遜與惶恐(“天下‘汪迷’多矣”“成就甚微”),也是對外在名銜(“跡”)和內心真實(“心”)有著清醒的認識,他所強調的是同道的情誼以及對汪曾祺精神傳承的承諾。
蘇北丈量歷史人物、評判文化現象、反觀自我時,“論心不論跡”成了一把倫理標尺,引導讀者穿透浮華表象,去觸摸真誠、悲憫、堅韌、獨立等精神內核。
“碎筆”文體及其結構詩學
《慕汪齋碎筆》中的“碎筆”以“慕汪齋”為精神指向,將蘇東坡、苔絲、友情、孝道與汪曾祺等看似松散實則能產生共鳴的主題聚合起來。蘇北的筆觸飽含個人的溫暖記憶,他在郟縣三蘇園漫步時會對東坡命運感嘆,讀《德伯家的苔絲》時會對女性貞操觀念憤怒、于長汀古城時會突然想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記憶,擔任“汪迷部落”名譽社長時會惶恐和感動?!澳酵簟钡臅S精神把這些碎片串成一個有機整體,文本中的三重對話關系最能讓我觸動。一是與歷史人物對話。像分析東坡“掛鉤之魚”的解脫哲學時突然把自己父親友人夏錫生“階前三尺地,院內一井天”的春聯故事插進去,使古人智慧在市井生活中落地。二是與文學經典對話。討論苔絲悲劇時犀利地指出“貞操枷鎖本質是權力暴力”,接著用汪曾祺改寫《捕快張三》的現代視角去解構封建倫理。三是作家本人與汪曾祺的終身對話。從抄寫《晚飯花集》到解析佚文書信,一直把汪老當作“仍在注視我們的師長”。這名為“慕汪”的書齋是作家精神漫游的起點和歸宿,它早已不只是對單個作家的傾慕,而是變成一種文心相續(xù)的生存狀態(tài)。
雖說是“碎筆”,但各個“碎筆”間內在隱秘的連接不容忽視。蘇北將東坡“飛鴻踏雪泥”和汪曾祺“荒誕說”作比,其實是在構建中國文人超越苦難的審美傳統;把苔絲與《捕快張三》并置,得以展現他對性別壓迫的持續(xù)思考。文末汪曾祺贈予的那幅墨竹可能是終極隱喻,象征亂枝叢生卻自有氣節(jié)的文人精神。在慕汪齋,作家以人道精神和文人情懷鉤沉歷史、掌故與經典,讓它們與現實對話、相互鏡像映射?!八楣P”的“碎”并非零散雜亂,而是用獨特互文性策略構建起文本的深層肌理。作家穿梭于多重文本場域,形成復調交響,這就構成了一種“碎筆”體的結構詩學。具體來說,有下面幾個比較顯眼的呈現。其一,地理與文本相互交疊。郟縣的三蘇墳冢屬于實體空間卻能很自然地引出林語堂《蘇東坡傳》的敘述以及《東坡志林》的札記;踏訪長汀那“山是山水是水”之處馬上就勾連起舊友重逢的往事,且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關《丑小鴨》的文學記憶成了情感密碼,地理空間變?yōu)榇蜷_記憶庫和文本庫的鑰匙。其二,中西文學展開對話。對《德伯家的苔絲》的剖析不是孤立的書評,作家很敏銳地把哈代筆下苔絲的悲劇放在中國“貞節(jié)牌坊”的陰影下審視,苔絲因“失貞”被安吉爾拋棄時,徽州府烈女餓死殉夫的故事就像幽靈似的浮現出來。
蘇北的語言相當有特色,其語言的在地性與雜語性充滿張力且讓文本富有活力,使作家能在典雅和俚俗間自由切換。比如寫三蘇園時會有“建得不錯”這般樸實的評價,且會用“掛鉤之魚”巧妙解讀禪理。討論《德伯家的苔絲》時冷不丁插入“俺對這檔子事兒”的方言翻譯例子,讓學術思考和“一碗饸饹面”的生活趣味融合得很好。文本主體是通俗易懂的白話,但古典文學的影響到處都是。引用蘇東坡、黃庭堅的原文自不必提,作者自己寫景狀物、議論抒情時也常帶著文氣,像描述三蘇園“山是山水是水,新舊斑駁,一派生機”,給“丑友”題字時模仿文言小記。這些都展現出白話文和文言文在節(jié)奏、韻味上的自然融合,從而形成一種雅致又親切的獨特語感。
概言之,《慕汪齋碎筆》是一篇典型的作家兼學者型隨筆散文。它把游記、文學評論、文化思考和個人回憶融合起來,以“碎”為外形,實際上用深沉的互文性、鮮活的肉身化書寫、豐沛的本地語言和犀利的“心跡之辨”構建起一座意蘊豐厚的文本迷宮。其獨特的“互文性”寫作手法特別值得稱道,不同時空的文本被巧妙地并置對話,像蘇東坡的書信和林語堂的傳記、《德伯家的苔絲》原著與張谷若的譯本、《儒林外史》的孝子故事和《世說新語》的孝道討論,單篇散文經這樣的編織有了交響樂般的復調效果。在“碎”的絮語里,深沉的文化鄉(xiāng)愁和清醒的現代意識交織纏繞,回響悠長且能穿透文本邊界。這種碎片化又有機統一的“碎筆”寫作方式,展示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作者簡介】陳振華,文學博士,評論家,安徽省第三屆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爭鳴》《小說評論》《南方文壇》《當代文壇》等報刊發(fā)表論文近百篇,著有《小說反諷敘事》《當代文學多維勘探與審美批判》等四部專著。曾獲安徽文藝評論一等獎、安徽社會科學獎(文學類)、軍隊院校人文學術一等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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