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情?多年后,李木蘭自問為何留疆,沒有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她佇立窗前,凝望近在咫尺的雪山,清涼的雪意令人愜意。藍天透徹,白云游走。思緒飄回細雨紛飛的夜晚,她從重慶站踏上開往西北的綠皮火車。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囊中羞澀,買不起機票,也貪戀慢行的風景。中文系畢業(yè)的她篤信“好詩要在遠方風景里去尋”,一絲豪邁頓時涌上心頭。列車駛?cè)胗暌?。醒來時,窗外已是茫茫戈壁。詩句未生,悵然襲來。
毛雪旺在伊犁火車站迎接她。毛雪旺三十歲模樣,瘦高個,顏值一般,沒有令她怦然心動。當然,這與她無關(guān),她不是來相親的,她是支援邊疆建設(shè)來了。
她以為毛雪旺是來接她的干部,她以為接她的干部沒帶司機,他自己開車。到了單位她才知道,毛雪旺是他們師機關(guān)的專職司機。她的情緒下跌,她以為至少會有一個干部去接她,哪怕是一個小干事。也是后來才知道,團委辦公室沒有干事,就等著她來補缺填漏。
毛雪旺幫她拿行李箱時,自我介紹說他叫毛雪旺。她以為他是四川人,有可能還是重慶老鄉(xiāng),她對那道叫毛血旺的川菜念念不忘。毛雪旺說,不是的,他是新疆人,籍貫山東,兵二代。他媽生他那天,邊疆雪大如席,他爸就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與川菜無關(guān)。
工作原因,李木蘭經(jīng)常坐毛雪旺的車,毛雪旺對她畢恭畢敬。停好車,他急忙跳下來,搶著給她開門關(guān)門,讓她受寵若驚。她告訴他不必這樣,她只是一個小干事,又不是領(lǐng)導,他們是同事,平等相處才好。他我行我素,凡她用車,他殷勤伺候,動作干脆利落,言語極其溫柔體貼。她沒想太多,只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暖男。她做夢都沒想到,他會追求她。
“我喜歡你,我想對你好?!彼脑?,像一顆炸彈,在她心里炸開。他說這話是兩年后,她結(jié)束大學生選調(diào)支邊任務(wù),準備返回重慶的時候。當時她正在喝湯,這餐飯是他堅持請的,本來團委給她餞行了,他非要單獨再請她。他知道她喜歡喝羊肚菌湯。菌湯差點灑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她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心跳加速。
太突然了!這怎么可能!
“我喜歡你,我想對你好。”這句話她熟悉,他曾經(jīng)對她說過,不過當時是引用他爸的話。那天她外出送材料,他出車。他們沒趕上飯點,在一個小飯館吃工作餐,有一道菜就是羊肚菌湯。他們邊吃邊聊,他講他的父輩。那天他的話特別多,都是那些老軍人的墾邊故事,當然也有事故。盡管不是殺敵,不是剿匪,但對于她來說,是那么遙遠而陌生,她喜歡聽。他告訴她父輩們的愛情、婚姻和家庭。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路征戰(zhàn)。解放了,和平了,來到這空曠的邊關(guān)大漠,很多人才發(fā)覺自己不小了,三十多歲了,還沒成家。
有很多女青年來支援邊疆建設(shè)。在工作中,軍墾老兵們喜歡上了她們,眼里望出水,卻不好意思向人家表白,也不敢說出來。有人就想到一個特殊的相親辦法,讓他們牽手成功。那個年代的人臉皮薄,去追求一個陌生女子,很難為情,只好通過相親這個途徑。
“你今年二十二了吧?我爸娶我媽那年,他都三十八了,那年我媽才二十二歲?!彼俅翁岬剿改傅幕橐觥K婚_始并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他想傾訴,或者他可能覺得她喜歡聽,就說給她聽,單純地給她講故事。她沒想到,他是在向她近乎求婚的示好。現(xiàn)在回想,他說到他爸和他媽媽的年齡,是在暗示他們的年齡差不是問題。她看著這一臉老實的男人,他狡黠,但也真誠。
她裝作沒聽懂他的話。她不能留在這里,她不能嫁給真誠。她轉(zhuǎn)身離去,幾步之后,卻忍不住回頭,她看到他的失落、孤獨、不舍。她從他眼里看到了他內(nèi)心的苦痛。同情、憐憫、不忍……這些錯綜復雜的情感,匯聚成河,沖垮了她內(nèi)心最后一道防線。她留了下來,嫁給了比她大八歲的毛雪旺。一年后,他們的兒子降臨。兒子是她靈魂深處升起的一顆太陽,她感到她的整個世界都亮堂了。
“咱爸咱媽,就是那么牽手成功的?”婚后的某一天,她問他?!拔野治覌寷]有牽手。”他說,“我爸拒絕去相親,他愛上了另一個連隊的女青年。她那么年輕、那么美麗,很多人嘲笑我爸,說他不自量力。我爸執(zhí)著,他說要么娶汪迎梅,要么不娶。這個叫汪迎梅的山東女子,不久成為我的母親。我爸真厲害,那是誰也不看好的婚姻,但他成功了?!薄澳惆质窃趺醋龅降??”“我爸也沒特別做什么,他只是對我媽說:‘我喜歡你,我要對你好!’”
李木蘭陷入沉思。原來他對她說的話,是學他爸的,還沒學對。她記得很清楚,他對她說的是“我喜歡你,我想對你好”。而他爸的語氣更堅決,是“我要對你好”。他顯然沒有他爸那種氣魄,但她竟然被感動了。她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太單純了——兩年來,他對她那么好,她竟然以為只是一個司機對同事的關(guān)心,她沒想到,他竟然懷揣了這樣的心思。
“申請當個職工吧?!睅焾F委領(lǐng)導說,“你援疆的任務(wù)已結(jié)束,新的援疆大學生在來的路上?!彼蔀槊┩钠拮又螅殖蔀閳F場的一名職工,下到基層連隊,來到某執(zhí)勤點,加入巡邏的隊伍,成為一名女巡邊員。
第一次巡邏她就遇見離她們很近的狼。她們只是三個弱女子,即便手中有槍刺,她還是被嚇得兩腿打戰(zhàn)?!安灰ε?,即便害怕,也不要表露出來?!毖┭啻蠼阏f。雪燕大姐是老巡邊員,她知道狼的本性,她說:“你弱它就強。你不能懼怕它,要在氣勢上壓倒它?!彼ψ屪约烘?zhèn)定下來,她想狼要是沖過來,一定要將槍刺刺向它。狼果然被她的氣勢所嚇倒,它離開了。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它不是飛奔而去,而是悠閑地朝遠處走去。萬物有靈,它感知到她不會傷害它,它也就沒必要那么倉皇逃竄。
“你見過三十多頭野豬在你面前行走嗎?”李木蘭說,“它們要是沖撞過來,我們也夠嗆,我們只有三個女巡邊員,它們會把我們包圍、淹沒。幸好它們沒有沖向我們,而是按照它們原來的方向一直前行。其實不用害怕,只要與我們有一定的距離,我們都不會輕易出擊。槍刺主要是為外國人準備的,未經(jīng)允許,他們不能進入?!?/p>
不久前,一個外國中年漢子把鐵絲網(wǎng)弄出了一個窟窿,被巡邊員發(fā)現(xiàn)。她們及時制止他,并與他交涉。她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醉漢。如果發(fā)現(xiàn)不及時,那個醉漢會爬到我們的國土上。這絕對不行,中國領(lǐng)土神圣不可侵犯!制服他的,正是李木蘭。
每次巡邏,她都會在鐵絲網(wǎng)邊佇立,凝視對面。初春的時候,她看見他們平整土地,上面還有類似“東方紅”那樣的拖拉機。土地在拖拉機的轟鳴聲中被翻開,黑亮黑亮的,閃動著耀眼的光,很快就會長出莊稼。有些地方不種莊稼,任野草瘋長,似乎在一夜之間,那片土地上的野草,由枯黃變換成鵝黃、翠綠,直至綠色的草地長出無數(shù)的黃色小花。水草豐美、牛肥馬壯,她心里卻不是滋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遙看界碑那邊的那林果勒河,那原本是一條界河,現(xiàn)在只有少部分流淌在我們的土地上。這是歷史之殤,也是她內(nèi)心之痛。這種隱痛,刻骨銘心,揮之不去。邊境線上,也有她感到欣慰的地方,比如格登碑,那塊屹立于格登山上的界碑,壯國人威風。格登碑屬地在她所在的團場,全名為“平定準噶爾勒銘格登山之碑”。李木蘭數(shù)次登上格登山,面對格登碑沉思。在她心里,團場每一個邊防站、執(zhí)勤點,都是一塊“格登碑”,巡邊員要做的,就是守住這一塊塊“格登碑”,讓它們永遠屹立于祖國的土地上。
蛇山像一條在大地上蜿蜒行進的蛇,山上蛇成群。蛇不同于狼和野豬,蛇山是李木蘭的一個噩夢,因為它帶給女巡邊員另一種恐懼。碰見蛇,李木蘭都會頭皮炸裂,驟然起一身雞皮疙瘩,偏偏蛇山是必須巡邏之地。許多男巡邊員都不愿到蛇山執(zhí)勤,他們情愿與狼斗、與野豬斗,也不愿與蛇斗。李木蘭服從上級安排,來到蛇山執(zhí)勤點。為了保障蛇山哨所解放軍戰(zhàn)士的夜間通勤安全,夜班值守時無論多晚,她總是在軍車到達邊防站門前做好準備。她知道軍人時間寶貴,一刻也不能耽誤。這給她們值班員增添了工作量,加之巡邊,趕上值班的夜晚,她們幾乎整夜無法休息。她曾經(jīng)看見過蛇群,有幾十條,向同一個方向爬行,像軍艦行駛過后涌起的浪線。她和另外兩名巡邊員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她感覺到自己毛發(fā)奓開,脊背冷汗直流。那情形,已在她心中留下陰影,但蛇山,每天必須巡邏兩遍。夏日蛇多,她得去,冬天雪沒了膝蓋,她也得去。
那時她剛結(jié)婚,卻不得不過著近似單身的生活。兩地分居,是團場很多夫妻的現(xiàn)狀。一個團場到另一個團場,少說也得一百公里,這超出她的想象。
她后來考上事業(yè)編,進了團場辦公室,直到她晉升為辦公室主任,一直都是毛雪旺帶孩子。此時的毛雪旺,練就一手好廚藝。日子就這么平常、瑣碎,像太陽穿透樹葉留下的光斑,灑落一地,拾不起來,卻也有著它獨特的美。
她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巡邊的情形。那天,她在山坡上遇見一位牧羊女。牧羊女的出現(xiàn),生動了遼闊的草原?!澳裂蚬媚?!”她脫口而出。姑娘朝著她笑。姑娘笑靨如花。
五年后的一天,李木蘭作為團場一名干事,跟隨團領(lǐng)導到木蘭站點檢查工作??匆娨粋€年輕秀氣的姑娘,她覺得很熟悉,一定在哪里見過。姑娘嘴唇上純凈恬淡的笑,映照姑娘純潔的心靈。姑娘那么年輕。她眼前浮現(xiàn)出多年前那個姑娘放牧的情景,姑娘莫不就是那個牧羊姑娘?一問,果然是。姑娘叫烏蘭,李木蘭遇見她的那年年底,她賣了羊,去了烏魯木齊的部隊。兩年義務(wù)兵,三年一級軍士,然后她退伍還鄉(xiāng),回到這里,成為木蘭站點的一員。李木蘭想到當年的自己,竟然有些感動。她想起自己大學時代讀到的博爾赫斯的詩句:“一朵玫瑰正馬不停蹄地成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卻。/你也是你曾經(jīng)失去的每一個自己?!?/p>
她覺得年輕的烏蘭,正日漸成為她。她知道,烏蘭在木蘭執(zhí)勤點不會待很久,她會像自己一樣,考公務(wù)員,或考事業(yè)編。團場機關(guān)需要烏蘭這樣的人,那里有更適合她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她熟悉烏蘭的日常,那是她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路、爬過的山,是她的過往。
木蘭站點正式更名為“木蘭女子邊防站”時,李木蘭正在這個站點。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這里就一直是女巡邊員守邊,駐守邊境線,負責巡邊護邊工作,也就有了“木蘭班”的稱呼。久而久之,這個站點就被叫作木蘭站。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木蘭”姑娘們?yōu)閲o邊,誰說女子不如男?
烏蘭與李木蘭不同,她出生在這片土地上。烏蘭與李木蘭,又有那么多相似之處。在邊防站烏蘭迎來了自己的幸福,她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在執(zhí)勤點兩個邊防站巡邊,兩站相隔幾千米,但巡邏隊路段相連。他們很快有了感情,組成了家庭,之后有了女兒,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有一天,烏蘭調(diào)休,回家給女兒過生日,才知道自己女兒已經(jīng)兩歲了,在她印象里,她以為女兒才一歲。她恍然發(fā)現(xiàn),她陪伴家人的時間太少了。她躲到墻角落淚,父親安慰她:“沒事,家里還有我和你媽。”
烏蘭覺得愧對父母。烏蘭的父親也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爺爺也是。到烏蘭這兒,已是兵三代了。
李木蘭立了功,當上了團長。這期間的付出,有的看得見,比如她加班工作;有的看不見,比如對孩子的陪伴缺席,與丈夫少有溫存。看得見看不見,生活都這么往前走。李木蘭當上團長后,多次向政委提及烏蘭。他們把烏蘭調(diào)到機關(guān)辦公室。烏蘭的愛人,依然在邊防站當巡邊員。他們還是兩地分居,這在邊防線上還算好的。李木蘭一家,分居三地。她與毛雪旺在不同的團場,兒子在可克達拉讀寄宿學校。她與愛人、愛人與兒子、她與兒子,各自相隔二百多公里。有時毛雪旺單位有事,有時她有事,偶爾休息一個雙休日,趕上不值班,她趕往可克達拉,毛雪旺也趕往可克達拉??煽诉_拉成了他們心中的鵲橋。他們在租住的房子里相會,一家人到朱雀湖邊游玩,過一個溫馨浪漫的周末。有時周末正與家人在一起,團場來了電話,有急事需要她處理,她只得暫別家人,驅(qū)車前往。
此刻,李木蘭又一次站在辦公室窗前,凝望窗外那片蔚藍的天、純白的云,眼前浮現(xiàn)木蘭女子邊防站的雪燕大姐。雪燕大姐多年來獨身。早年婚姻的變故,與他們夫妻長期兩地分居不無關(guān)聯(lián)。她多年駐守邊防站,把兒子托付給妹妹。兒子在妹妹的照顧下成人,去了軍營,現(xiàn)在也回到團場,成為團場一名職工,種地、巡邊,等待著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出現(xiàn)。這種等待常常是漫長的,團場未婚的小伙子們,一直懷揣樂觀的心態(tài)等待著。
木蘭女子邊防站,也稱“木蘭哨所”。哨所外是兩道鐵絲網(wǎng),這邊的和他們那邊的。他們那邊的鐵絲網(wǎng)簡單一些,是平面帶鐵刺的。這邊的鐵絲網(wǎng)是立體的,像巨龍盤桓在邊境線上,無數(shù)小刀片像龍的鱗片,密布在一根根彎成弧形的鐵絲上。這鐵絲網(wǎng)嚴密鋒利。一陣西北風吹來,那邊干枯的玉米須、高粱葉,就會纏在鐵絲網(wǎng)上。班長雪燕領(lǐng)著女巡邊員,剔除這些雜物。雖然她們戴著厚厚的手套,但是手套被劃開,手背手指被刺破,血流出來。鐵絲網(wǎng)保衛(wèi)著國家的安全,被枯枝爛葉纏繞,斷然不行。
這件繁復的工作,李木蘭下基層檢查時,參與其中,手也被劃爛了。她那天躲在廁所里流了淚,不是因為手疼,是心疼。她心疼她們。她只是偶爾親歷,她們隔一段時間就要干這種活兒。這種活兒,除了親自上手,沒別的辦法。
操不完的心。木蘭站點并非真空地帶,人間煙火里,也會有不和諧聲音或圖景呈現(xiàn)。比如一個周末,兩個女巡邊員發(fā)生口角,電話打給李木蘭,一個痛哭流涕,另一個似乎更委屈,吵著要見李木蘭,否則就撂挑子不干。李木蘭在電話里勸了半天,勸不好,那邊的人很傷心,她的話無法平息那兩個女巡邊員的情緒。她連夜叫了車,趕回團場,繼而駛向邊防站。司機說路遠天黑,危險,她說慢點開。她趕到木蘭站點。這是女人的天地,大姑娘小媳婦、大嫂大媽都有。三個女人一臺戲,木蘭站點有二十多個人,彼此有些語言上的摩擦也正常。她當年就是那么過來的,她深有體會。她對她們很放心,她們平時彼此關(guān)系很好,偶爾兩人拌嘴,其實是因為太在乎對方。李木蘭找她們談,一談話她們就和好了。她在木蘭站點住了一晚。這里條件有限,沒有更多的床位和房間,司機在車里蜷縮著睡了一夜。
李木蘭顧不上吃早餐,她要去參加一個會議。這樣連軸轉(zhuǎn)的日子,在團場司空見慣。團場大多數(shù)時候是寂靜的,只有兩條街,一條從東到西,一千多米距離;一條從北到南,不足千米。只有兩幢像樣的建筑:團場機關(guān)和學校。這里沒有專門的水果店,水果只在菜市場代賣,那水果并不新鮮。而初秋時,水果堆得像山,到處都是。如何招商引資,把團場的水果運出去,或建廠將水果釀成酒,制成罐頭,是李木蘭近年的一大想法。幸運的是,這些工作正在推進。
團場對面的派出所警務(wù)室是平房,平房于深藍中透著威嚴。團場像一個屯子,見面都是熟悉的人。約幾個人吃飯,遇見熟悉的人,就叫坐下來一起,吃塊烤羊排,喝杯伊犁老窖。飯店只有那幾家,最好的飯店也只有二層樓。每家飯店都有大包間。吃著喝著,三兩個人的飯局,變成十人二十人。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就是想聚,就是想在一起說說話。很多人像李木蘭一樣,與家人兩地或三地分居,他們寂寞、孤獨,有著強烈的訴說欲望。
這里的每一天都顯得特別漫長,晚上九點,夕陽的光線還是那么強烈,十點天才暗下來。時間過得很慢,慢時光是給人享受的。每天處理完繁雜的事務(wù),李木蘭就坐在辦公室里,遠眺窗外。夕陽的光線襲來,一天就要逝去,這感覺,是如此充實,又如此美好。
當團長后,每隔一段時間,李木蘭就要把團場所屬邊防站點走一遍。她常常半夜出發(fā),那時邊境線的美麗景色還被夜的黑遮掩,風中的云朵,像黑色的活蹦亂跳的馬兒向她奔來。夜的黑暗與燈光明亮的光線交織,道路、監(jiān)控桿、兩國鐵絲網(wǎng)呈現(xiàn)在眼前。巡邊員向她匯報站點情況。夜間進站抽查、停車巡檢邊境鐵絲網(wǎng)、核對出巡人員情況,一趟百十公里的邊境線巡邏下來,東邊天際開始泛白,她卻并不感到疲勞,反倒如同喝了一杯濃咖啡,莫名興奮。她沒想到,一次通宵夜間巡邏,竟如此有成就感。雖然巡邏的只是邊防一百公里,但守護的是祖國山河。那種偶爾生出的與家人異地產(chǎn)生的煩惱,突然就淡了,對家人的思念,遁入黎明的光線里,融入大地和天空。
邊疆地大物博,每個職工有八十畝土地,這是老墾邊人留給他們的財富。李木蘭動員他們種瓜果、種薰衣草。一畝薰衣草,看上去孤獨、寂寞,香味很難在空中散發(fā)出來。萬畝薰衣草在風中搖擺,在彩虹的映照下,就是一幅壯麗的畫卷。香飄四野,六七月引來萬人旅游。薰衣草做的香袋、香精油,遠銷東南亞。桃花紅,杏花白,蘋果花粉紅粉白?!叭ü?jié)”上,漢族、維吾爾族、蒙古族、哈薩克族的同胞們載歌載舞,現(xiàn)場抖音、快手直播,是賞花,也順帶把未長成的果實提前預(yù)售出去。秋日水果售完,冰葡萄酒熱銷。通過勤勞努力,這里的職工日子越過越好了。
邊疆開展“結(jié)親”活動,當?shù)馗刹堪呀Y(jié)對幫扶的少數(shù)民族家庭稱為“親戚”,定期去走親串門,了解他們,盡可能給予他們幫助。李木蘭與哈薩克族群眾克米爾汗家“結(jié)親”,她一有空閑就到克米爾汗家走動??嗣谞柡辜曳孔永锿馕孱伭?,裝扮得很漂亮,房前屋后鮮花遍地。古爾邦節(jié),李木蘭給他們家孩子壓歲錢,給老人買禮物,這些都是她自掏腰包。在李木蘭印象里,哈薩克族人家干凈整潔。他們的飯菜簡單,生活也很簡單。他們知足常樂,沒有太多的壓力和煩惱,生活得很快樂。
那天清晨,李木蘭接到一個電話:雪燕大姐在木蘭邊防站值勤時,突發(fā)心肌梗死,沒能搶救過來。李木蘭平時叫她雪燕大姐,卻以一個女兒的身份,出現(xiàn)在葬禮現(xiàn)場,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是團場的領(lǐng)導,也是團場的女兒。她更是自己父親母親的女兒。想起父親母親,她熱淚暗流。
某一天,記者問李木蘭:“在邊境這些年,你印象最深的人和事是什么?”她說:“說事吧?!钡S即表示無從說起,每天都在做事,每天都有不同的事情發(fā)生。記者要她說記憶最深的。她努力回想,說了一件事。一次,團場去慰問夏季牧場的牧民,給他們送藥、送生活物資。原本是讓管后勤的副團長和衛(wèi)生所兩個醫(yī)生去的,她堅持要去。他們告訴她,那是高山牧場,沒有路,車行不了,得騎馬去。她說:“牧民不也是騎馬去的牧場?牧民還得趕著羊群,更艱辛?!?/p>
路越來越難走,越走海拔越高,心口難受,胸悶氣短,途中她還摔下了馬背,疼了好幾天。令她感動的是那匹馬,它處處照顧她、護著她。當時她正考慮團場接下來的一次會議,分了神。她跌下馬的一瞬間,馬身子一歪,將她甩到坡的里側(cè),馬的四條腿閃電般落下,像柵欄一樣將她攔住。那次她若從坡的外側(cè)摔下,就會跌入幾丈深的溪溝,后果不敢想。而這樣的路,牧民經(jīng)常行走。團場送供給和藥品的后勤干部,每半個月就得走一次。道路如此險峻,后勤干部卻從未提及,每次回去,只告訴她,任務(wù)完成了,牧民情況很好。他們從未說過自己路上的辛苦。
那次他們走了一天一夜,到達那個高山牧場。他們在牧民的帳篷里休息,在那里住了一個晚上。帳篷里的潮濕讓她一夜無眠。這還沒下雨,下雨更糟糕。李木蘭體驗著牧民的不易,他們在夏季三個月的時間里,都會在這一帶放牧。牧民熱情,奶茶濃香、烤全羊的香味在坡地的青草上飄蕩。
山坡那邊就是他國的土地。對牧民而言,放牧就是巡邏,種地就是站崗。她對牧民有著很深的情感。他們的一舉一動,常讓她鼻眼酸澀。她內(nèi)心感動的同時也滋生出幸福感。
“人呢?印象最深刻的人?”記者總喜歡追問個不停?!叭??說不清,來來往往,太多了。哪個民兵,哪個巡邊員印象都深刻?!彼f。
這不是事實,她對那個叫鄭雪松的人印象更深,只是她不說出來,她要把他留在記憶深處。他是隔壁團的團長。說是隔壁團,兩個團場機關(guān)相隔一百多公里。雄鷹在頭頂飛翔,雄鷹的背后,是深藍的天、潔白的云。河邊廣場上的人們跳著舞著,音箱里播放著歌曲《草原之夜》。她喜歡這首歌,也知道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老墾邊人的愛情故事,那么傷感,卻又那么浪漫。美麗的大草原,就是容易上演浪漫傷感的故事。
在一次全師團長培訓班上,她認識了鄭雪松。他來自內(nèi)地,他人如其名,有著青松般挺拔的腰板,壯實,渾身透著一股力量。單眼皮使他看上去少了一些溫和,多了幾分陽剛。他那透過上衣凸顯出來的胸肌,像馬腱子肉。他皮膚黝黑?!昂隍E馬!”她在心里喊出這三個字。
培訓班在石河子舉行。他們的名牌擺在一起,出于禮貌,她同他打招呼,于是就認識了。結(jié)業(yè)前匯報工作,團長們暢所欲言,說出各自團場的艱苦、困難。他一聲不吭,直到領(lǐng)導點到他的名字,他才說:“我們團沒有困難!”他這句話讓她淚目。這么大一個團,怎么會沒有困難?她心里清楚,他和她一樣,選擇了沉默,選擇自己帶著戰(zhàn)士們?nèi)タ?、去闖。
他是轉(zhuǎn)業(yè)軍官,曾在西藏戍邊十年,他從連長位置轉(zhuǎn)業(yè),回到江蘇。在地方十年時間,他坐上副處的位置,援疆干部名額一下,他立馬申請來疆。他任代理團長,榮立兵團二等功,據(jù)說回去他可能會調(diào)實職正處。關(guān)于這一點,他看得很淡,他說升不升官,是上級領(lǐng)導的決定,他關(guān)注的是當下的工作。他說他的人生多以十年計算:十年寒窗苦讀,十年西藏戍邊,十年在體制里盡職盡責。他未來有著什么樣的雄心壯志,他沒說,她也沒問,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她是一樣的人,不會虛度光陰。
七天培訓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他們各自回團場。也是緣分未盡,她明明與“黑駿馬”告別過了,但因她的車壞了,司機去修車,需要從廠家調(diào)配件,要等兩天才能修好。團場里有事,她一天也等不得?!白业能嚢??!币娝荒槼钊?,他說。
他們是同一個方向,她離得更遠,她所在的團場在山的腳下、路的盡頭、水的盡頭、電的盡頭。這意味著,他到了自己的團場,還得讓司機再送她一百多公里。她猶豫著。他說:“沒事,正好我到你們團看看?!边@當然是他的借口。他和司機把她送到她的團,他們掉轉(zhuǎn)車頭就走,連飯都沒吃。
她站在團場機關(guān)樓前,眼前是那遠去的車痕,腦海里是鄭團長的影子。他那么年輕,像一個剛成熟的青蘋果,短而黑亮的頭發(fā),看上去像毛刷那么堅硬,散發(fā)著蓬勃生氣。他像三十歲的小伙子,像她團場下那些連隊的連長,以至于她幾次叫他“鄭連長”,他用潔凈的笑回應(yīng)了她。當她意識到自己叫錯了時,臉倏地一紅。他及時笑著喊她“李團長”,轉(zhuǎn)移注意力,化解尷尬。
時間就像納林果勒河的水,悄無聲息地流逝。三年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他們這批援疆干部要回江蘇,鄭團長也要回。
這次,他沒有開車,而是騎馬,行走一百多公里,來到師部,與一同回江蘇的援疆干部會合。各團場團長、政委來送行,李木蘭自然也來了。很多援疆干部騎著他那匹黑駿馬照相,他們騎在馬背上的樣子,像一幅幅剪影,定格在夕陽里。她凝視著,為之動容。那些照片,成為他們在西北這片土地上的“援疆記憶”。
許多年前,她對天山的向往,源自《冰山上的來客》,但真正打動她的,還是那首《懷念戰(zhàn)友》的主題歌,那動人而感傷的旋律,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啊,親愛的戰(zhàn)友……”
她走向他,還有他的黑駿馬。他除了馬和一個掛包,幾乎什么也沒帶,衣服、被褥、生活用品,他都送給了牧民。而他腳上穿的是牧民親手為他縫制的牛皮馬靴。
“有這雙靴子就足夠了?!彼χf。他總是那么灑脫。
“黑駿馬!”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在心里這么喊他??磥碜约旱膶徝朗菧蚀_的,他與他的黑駿馬一樣健壯、年輕,看上去有一股子蠻力。
他和他們乘坐大客車去往機場。他登車的那一刻,黑駿馬前蹄高抬,仰天長嘯。一個牧民安撫了它。她看見它眼角的淚珠,像豆子滾落。黑駿馬的眼淚如同子彈將她擊中,她的心也被撕扯了一下。她想哭,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眼淚。
他離開后,她惦念著他,像惦記著與他一同來伊犁又一同離開的所有援疆干部,他們都是與她并肩作戰(zhàn)過的戰(zhàn)友,她忘不了他們。他也關(guān)心她,發(fā)微信對她說:“李團長,有空歡迎帶著毛大哥和你兒子,一起到江蘇來轉(zhuǎn)轉(zhuǎn)。”她回復說:“好的,謝謝,也隨時歡迎你回第二故鄉(xiāng)指導工作?!彼掌鹗謾C,眺望窗外。天依然那么藍,純凈得像要流出液汁。山頂?shù)陌籽┖涂罩酗h蕩的白云交相輝映。
春節(jié)來臨。年復一年,李木蘭記得很清楚,自“黑駿馬”離開后,她在天山腳下又經(jīng)歷了三個春秋。眼前是一望無際金黃色的油菜花,山頂是白雪,山腰是綠色的針葉松。這景色誘惑著多少人,他們從遙遠的內(nèi)地而來,她還碰到過不少來自重慶的老鄉(xiāng)。
遼闊的土地,一片寂靜,靜靜聆聽,能聽見花開的聲音、小麥拔節(jié)的聲音。萬物有愛,向陽生長。人也在生長,人的生長,當然不只是年齡的增加。
她想起鄭團長,想起雪燕大姐,想起很多人。她仰望頭頂蔚藍的天、純白的云。她閉目沉思。她想寫一首詩,冥想片刻,到底一句詩也沒寫出。她放下筆。她想,或許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詩,無須任何文字修飾。
【作者簡介】曾劍,湖北紅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山河望》、小說集《玉龍湖》《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中國軍事文學年度選本。曾獲多個軍內(nèi)外重要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