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石定,原名石邦定,男,苗族,祖籍重慶酉陽,高中畢業(yè)后當過多年鄉(xiāng)村教師,從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歷任遵義地區(qū)行署副專員,遵義市副市長,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系貴州省文聯(lián)副主席、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第八、九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第十屆全國人大代表。出版小說集《公路從門前過》《天涼好個秋》《小說選》《中短篇小說選》,小說散文集《時光記憶》《青山遮不住》。獲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第二、三、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貴州省政府文學獎。
由縣城開往后溪和麻旺場的兩班客車,每天往返都要在兩路口停一停。那里是一個站,在青木山崖腳的壩子邊上。路旁有一株青青垂楊柳,柳蔭下一口水井,水井邊一林翠竹,依依掩映著一戶人家。這人家青瓦木屋,籬墻小院,院坎下有一小丘芋田,九、十月間,黃花照眼,芋葉碧如蓮葉。從橫邊上幾步石級走進地壩,則可見屋檐下用小桌擺著個簸簸攤子,有炒得很香的鹽水漬過的葵花籽賣,五分錢一碟,慢慢嗑出味道來,盡夠人排遣等車的寂寞;還有橙子柑子之類的水果,賣得也比城里便宜。這人家有一個精神很好的黑胡子老漢,長年穿一件藍布衫,看人的時候,眼神是安詳?shù)?,總帶著靜靜的笑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他的兒子兒媳,還有一個三歲的小女孩。通常是年輕夫婦在承包的田地上做活路,老漢留在家,帶著小孫女做些家屋里的事情。有時還可看見他站在院坎上,撥開竹葉子,很客氣地招呼過路的人:“進來歇一會吧,客車就要來了。喝碗茶…”
這正是個歇腳等車的好地方。
這人家姓王,是十年前從后面坡上的寨子里搬下來的。那寨子坎上坎下十幾家人,既然有田有土,有山林堰塘,有大自然一樣公平地賜予的陽光雨水,秋月春花,還有人們在生活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的政治和經(jīng)濟的種種關系,就成了一個小小的生產(chǎn)隊。老漢原與趙福生家是鄰居,互相間你來我往,關系也還不錯。但在福生當了會計之后,情況就有些不同了。不消說,當生產(chǎn)隊會計是有搞頭的,你不可以小看他手里那點權力,更不能得罪他。雖然他仍舊很隨便地同你開玩笑,同你嘆息日子的艱難,但尤其這樣,你就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就像不知道他究竟黑吃了多少工分錢糧一樣,叫人一直要提防著。他有時也照顧你,比如在地頭分毛苞谷的時候,他提著那桿大秤走過來,拿胳膊碰你一下,遞一個眼色,那么你就用不著再去看秤。當然,你要裝得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要去想誰家分得的可能就會少一點,但這是要讓你心里不踏實的…后來,就到了福生說他弟兄多,住的地方太窄,想在王家屋檔頭修一棟房子的時候。盡管是協(xié)商的口氣,但老漢把那幾年的事情反復想過,認定這樣下去要受氣,不如讓開去圖個清靜,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那時兩路口還是毛壞路,不通客車,連貨車也難得下麻旺場去一趟,只有調(diào)豬拉糧的那幾天車子多一些。而下雨天,車輪陷在泥坑里,半天爬不起來??纯此拿嫔揭埃粌衫镏獠庞腥藷?,駕駛員都罵這地方“鬼都打得死人”。春夏發(fā)了山水,把坡坎上的黃泥巴沖下來,堆得路面又窄又爛,有時終日不見一個人過路。秋冬時節(jié),冷雨寒煙,遮山斷崖,枯草在路邊瑟縮,景象就越發(fā)凄清了。但王老漢原不是來圖鬧熱的,看準這地方還敞陽,隔煤洞也比寨子近,又少爬一大重坡;水呢,早先路旁就有一個龍洞,有水流出來,正是居家的所在。老漢請人看了期辰,福生拿出一百斤苞谷五十塊錢,作為補貼他搬遷的費用,然后幫著他拆房子,抬到兩路口立起來。福生說:“伯伯,這地方在大路邊,日后必定會有些發(fā)達,說不準哪一天我也要搬下來,給你老人家湊個熱鬧?!崩蠞h笑一笑,說:“只要你不嫌棄,來就是了。”心中卻想:“你來?你來我又搬回去!”
這之后,雖然還是有為工分口糧甚至鹽巴錢煩惱的事,但不煩惱也罷,日子確乎是過得平淡的了?;蛟S平淡也就好,如那路邊龍洞流出來的水,傍了野草閑花,汨汨地順著長了青苔的石隙流,自有一種恬淡的韻味。老漢除了很忠實地給生產(chǎn)隊望水,每天掙半個勞動日。閑時便砌水井,在水井邊倒插楊柳,在房前屋后栽竹,栽桃李梨杏和橙子樹,幾年下來,居然也有了一個樣子。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們下坡來做活路,都要進屋坐坐,說這地方好,說這地方清靜,說清靜也就是好,眼不見心不煩。
老漢呢,就把葉子煙一匹一匹分給吃煙的人,眼睛含著靜靜的笑意…有時福生也來坐上一陣,老漢也給他倒茶,也和他說話,卻決不提起過去的事情…
日子就這么過去,也如那水井的水,有流進來的,有流出去的,打一桶起來,也不見減多少,又如對面青木崖上的云氣,縹縹緲緲,有聚有消,似乎留戀著什么。而青木崖,就仿佛永遠是那么安靜,守著這片窄窄的壩子,和壩子邊上的這條公路,這戶人家,就多了一份期待……
不錯,盡管要來的還沒有來,但門前的公路,從縣城來的那頭,以及去麻旺場和后溪的那邊,卻不知不覺變得有些樣子,來往的車輛行人,也比過去多了一些。有時竟有貨車突然在門前停下,駕駛員提著白鐵桶到水井打水,或者過路的人進屋去討火吸煙。這樣的時候,老漢就很高興,上前去和開車的師傅搭上話,用放在井沿的木瓢幫他往白鐵桶里舀水,問一些城里的事情,然后看著汽車開走,眼光就隨那車子去得遠遠的…那討火的,若是大熱天頂著太陽走出一身汗水,進屋去便會得到一把棕葉扇子,一碗從瓦罐里倒出來的涼茶;歇好氣上路,老漢還要送到門外,說:“大哥,回來進屋坐??!”
正是光陰荏苒,世事變遷,不覺又過了兩年。這其間王家姑娘出嫁到麻旺,老婆婆“駕返瑤池”,老漢正有些灰心,認為人生不過如此罷了。卻不料農(nóng)村一下子搞起生產(chǎn)責任制,把田土包下戶來做,時當春耕,四處桃紅柳綠,山歌遙遙,仿佛天地也比過去寬敞晴和。老漢于是又振作精神,要盡力來過屬于自己的這一份日子。待到兒子國平娶了媳婦,隔年生下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添人進口,希望又多了一份寄托,他就更心寬了。趁還做得,平時喂豬做飯,放牛打草,照看娃娃,盡一個老人的責任,不讓兒子媳婦覺得是個負擔。農(nóng)忙便幫著栽秧割谷。春和景明,秧田水暖,他穿著短衣褂,把捆秧子的谷草別在腰帶上,趕早扯一挑秧子擔到田里。興頭來時,就殺幾路筆桿兒直的“桿子秧”,讓來幫忙的人一疊聲喝彩而從門前過路,去趕后溪和麻旺場的,或者進城的,男女老少,也明顯地多起來了。那相熟的,輩分矮的年輕人,人在路上,聲音就進了院壩:“王伯伯,走,去趕場啊!”老漢若在屋旁做事,就撥開竹葉子看看,見是后生,便說:“我不走,我要你背!—一進來喝碗茶吧?!蹦且粋€就答:“我不喝,我也不背,我開車來接你,一一開‘十一’號!”于是都笑起來。是姑娘呢,老漢就說:“我不去,國平他兩個已經(jīng)去了。喂,恐怕下半天有雨,怎么不帶個斗笠?”然后就把斗笠拿出來,從院坎上遞下去
這樣就到了那一天,一輛掛著綠色窗簾的小客車在王家門前停下,下來是縣交通局和車站聯(lián)合來踩路的人,看了地勢,便在岔路口立了路標,說這地方正該作為一個站。而后就來了一批養(yǎng)路工,抓緊修整路道,在容易塌方的地段砌起???。再后一點,后溪和麻旺場就通客車了。每天早上九點左右和下午三點至四點,這兩班客車幾乎同時從王家門前過路,附近幾里的人,要進城的,趕場的,便提前在這里來等車。
這是一件很叫人高興的事,好像早就應該是這樣的:去的去了,要來的終于會來。老漢覺得似乎早就做過這樣的夢,好悠長的夢喲…睜開眼睛,明明白白地,生活又多了一樣新鮮的內(nèi)容。
他想他正可以在這里為大家做點什么。
他比過去起得更早,天剛亮就開堂屋門,怕趕早來等車的人感到冷落。他把院壩掃得很干凈,在階沿擺好幾條凳子。屋里的灶上,則經(jīng)常備有茶水。若是炎炎夏日,便燒一大缸茶擺在院壩,用竹篩子蓋住,上面放兩把小木瓢,讓過路人隨意解渴。而后,他還在門口擺起賣葵花籽和水果的小攤,不在乎賺錢,而是這樣好像就多了一樁事情,就熱鬧些,讓等車的人有點吃的混嘴巴,不覺得枯燥。估計那來得早的人餓了,他就招呼他們吃飯,或者拿出面條,讓他們自己去灶上煮了吃,如同自家人一樣。他希望人們喜歡這個地方,喜歡到這里來等車。有時客車踏班,事先沒有消息,等車的等急了,難免說些抱怨的話,他就安慰他們,說:“要來的,要來的,再吃桿煙就來了?!笨墒墙K于沒有來,他便站在路邊攔貨車。貨車帶不下人,等車的只好快快上路。他送出門來,也快怏地,好像這是自己的錯,好像很對不起人似的…于是,就有早起趕車的人,上路時很放心地說“不吃飯了,如果過了時候車還不來,就在王家吃?!备幸恍┤?,明明在前后哪個地方也可以等車,卻偏要多走幾里,到王老漢家來坐坐,說是“那家人很仁義”。
是的,既然王老漢好客,大家也就格外敬重他??匆娝麜窆龋蛶退麜窆?;看見他種菜,就幫他種菜進城或趕麻旺場回來,有的還帶些餅干糕點之類的吃食,背著他放在屋里。姑娘嫂子們另有一種殷情,這個給小娃娃買雙花襪子,那個送一條紅紗巾;或者在小姑娘過生日的時候,幾個人伙同買一套鮮艷的小衣褲,把那女孩兒打扮得如同鮮花一般。而駕駛員們,開客車的,開貨車的,開拖拉機的,經(jīng)常跑這條路,也和老漢混熟了。車到門前,剎一腳,探出頭來問:“王伯伯,要不要進城?”或者問:“去不去麻旺?”他們給老漢帶煤,帶茶葉,帶石灰來砍三合土院壩,帶來別處的許多新鮮見聞。有一次客車在門前拋錨,駕駛員修車修了兩個多鐘頭,坐車的只好在王家吃早飯,一下來就是幾桌人,像擺酒席一樣,忙得老漢和兒子媳婦團團轉(zhuǎn),把好吃的都拿出來。駕駛員說:“王伯伯,你何不就開一個飯店?我們保證一天拉一車人來朝賀你。還可以設幾個床位開棧房……”老漢笑道:“我做不來這種事。要老二(土匪)才坐埡口搶人!”
老漢也還有閑情逸致。天氣晴和,他便拿了鋤頭撮箕,到門前修路,理溝,一路地清理過去,不讓那段路上有坑坑洼洼,好像這原是他的責任,他應該這樣做;好像這個地方,這段路程,是由他來負責的,他要讓人們平順地從這里過去…有時,他抱著小孫女站在院坎上,或牽著牛在公路邊放,就把山野風光,細細看上一番??匆姶旱牡絹?,看見夏的到來,看見金色的秋和白雪的冬,他心想若能長久地住在這里,才實在叫好。而心境便如閑云野鶴,無掛無礙,突然間就孩子般天真地笑起來。小孫女扯著他的胡子問:“爺爺,爺爺,你笑什么?”
笑什么呢?一一莊稼的收成很不錯,日子正像希望的那樣在過下去,每天有汽車過,有人來這里等車,而自己還可以做一些事情,這就很滿足了!
但是漸漸地,老漢感到還差一點什么。開始是每當從麻旺和后溪返回縣城的班車打門前過去,上下的人都走了之后,薄暮來臨了,公路上靜靜的,他心里便有一點惆帳,好像詫異一天中的最好時光,怎么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余下的整整一個夜晚,是很難打發(fā)。兒子在家里坐不住,吃了晚飯便跑到坡上的寨子里去,要好夜深才回來。媳婦呢,收拾完家務,把孩子抱到自己屋里,逗一陣笑,然后做針線,也把老漢丟在一邊。即使一家人坐在一起,除了逗娃娃玩,似乎也沒有多少話可說。夏夜在門前乘涼,把艾蒿燒起來熏蚊蟲,兩爺子隔著煙子在院壩里坐著,天時農(nóng)事之類的話都說完了,就用棕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蚊蟲,看星星,看月亮,看著月亮從崖上慢慢爬起來,慢慢上了中天,覺得好像過了許多年…冬夜長長的,默默地坐在火爐邊烤火,就更沉悶。坐得久了,終于只好說:“睡了吧。”于是兒子封火,老漢把門開一條縫看夜色。夜色深深的,寂寂的,勾勒出山的黑影,田壩的黑影;冷風掃過院壩,搖得竹子竹葉嗦嗦響動;看不見門前的公路…這樣就睡了,各人去做各人的夢,夢里才有一個白天,才又有許多生動美妙的情景,但這就叫人更加不安。
老漢明白,這當然不能怪兒子,不能說他是有意冷淡自己的老人??吹贸鰜恚睦镆矏灥没?。活路是自家在安排,做那幾畝田土,實在要不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尤其是農(nóng)閑,除了趕場,上街去散散心;除了跑到寨子里去,找?guī)讉€人打牌吹牛,又有什么可玩的呢?城里的人,下了班有電影看,有戲看,有好玩的地方去玩,這里什么也沒有!
老漢可憐起兒子來了,見他悶悶地,就說:“出去找個地方耍吧…”或者就安排好,叫兒子陪媳婦回娘家去玩幾天,到寨子里去幫人家立房子,到麻旺場姐姐家送“月米”。如果附近有人請酒,有婚喪嫁娶之類的事,他也叫他們?nèi)プ邉印K麄內(nèi)チ?,若還帶著小孫女在那里停朝歇夜,到夜里他就設想那里的情形。設想立房子的如何拋“上梁粑”,讓大家搶,幾臺鑼鼓比賽,搶紅,掛匾,放火炮,為主人家慶賀;設想吃月米酒的婦女們,如何捉弄坐席的男子漢,灌他的酒,笑他要生絡腮胡;或者想那嫁姑娘的人家,如何打發(fā)轎夫,娶媳婦的,如何在嗩吶聲中接待送親客,如何拜堂,敘禮,叫新娘子裝煙倒茶。一切都是那樣的喜氣洋洋,那樣的熱鬧,讓你好久都忘不了…然而這樣想過之后,老漢就覺得自家這房子太空,太靜,自己一個人坐著,睡著,沒人擺談,是太孤單了。等到兒子媳婦回來,把那里的情形講給他聽,其中有他想不到的,很新鮮的,他就想:“這好,這真有意思,我早該也去看看?!?/p>
…客車照常在門前停,等車的照常來等車,老漢呢,也照常客氣地招呼來往的行人車輛:把茶端出來,把葉子煙遞過來,把盛葵花和橙子柑子的簸簸擺在門口,說:“這個香,這個甜…錢么,大哥,大姐,何必一定要談錢呢?”或者照常安慰等車等得不耐煩的人:“要來,要來,說不定還有加班車哩。”但心里就想,要是能夠留住大家,白天夜晚都和這樣多的人在一起,那實在才叫好。他甚至希望客車又在門前拋錨,像那回那樣下來許多人,在他的院壩里再擺幾桌宴席…有時他還回過頭去想,好像當年住在寨子里的時候,每一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很生動的,都很有意思的,連趙福生也并不叫他討厭
他終于也在家里坐不住了,駕駛員一邀約,他便到麻旺場去了一次,到后溪去了一次,還去縣城玩了兩天。晚上在茶館喝茶,聽打圍鼓的玩友們唱川戲,而回到棧房,躺了好一陣還睡不著,一面想著家里的事,想著鄉(xiāng)下的事,一面就隨意對城里人的生活作許多美好的想象,但同時就笑自己幾十大歲的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足,心里說:“再好呢,也是人家的。我們鄉(xiāng)下也有很多地方比城里好”可是出去一趟回來,他就有些異樣,或許是見得多了,或許是想得多了,閑下來就沉默不語。有時看著門前的公路,看著落霞晚照下的山崖,或者月光里的田野,竟好一陣地出神。而到夜里,如果兒子不出去,他便去寨子里或公路那邊山腳的某一家,找?guī)讉€老者扯閑談,要到深夜才燃著亮槁回來;那一支火把,就在夜的田地上移動,或有山林的低語,或有草蟲的唧鳴,為他作伴。
但老漢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牽掛,就如記不清是怎樣一個夢在撩撥他的心思。
終于,有人來說破這一個夢了,這人就是趙福生。
這是快要栽秧子的時候,福生下坡來幫著國平捶了一截田坎,吃晚飯時突然對老漢說:“伯伯,你說那麻旺場,最早的時候,是不是也只有幾戶人家,后來才發(fā)展成一條長街的?”
老漢說:“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 ;
福生說:“我想,兩路口這個地方,既然交通方便,各種條件都比較好,如果現(xiàn)在多有幾家人,有一兩家鋪子,不就像一條小街么?十年八年過后,說不定就成一個場鎮(zhèn)了!”
老漢心里一動,喝下一口酒,笑道:“你倒想得好,可是誰愿意把家搬到這里來?”
福生也喝下一口酒,臉有些紅,看了老漢一眼,說:“伯伯,如果我愿意搬下來,你歡不歡喜?我來給你湊熱鬧…”
老漢說:“我記得這個話你是早就講了的,你是在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眹讲遄煺f,“福生哥的意思,就是想搬下來,但是怕你不歡喜?!?/p>
老漢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歡喜?他愿意搬,搬來就是了?!比缓髮ΩIf:“你不要多心,我說的是真話。來,喝酒!”
但是顯然老漢心里并不高興,酒可以喝,話卻不能再那樣說下去,那么就只好走了。
“他還對你說些什么?”送走福生以后,老漢問兒子。
“他說,現(xiàn)在準許做生意了,想來和我們打伙開一個店……”
“果然是這樣。我就曉得他想來坐埡口!”老漢生氣了,說:“這不行,他那樣做要敗壞我們這里的名聲,我決不同他扯伙!”
“我也沒有說要同他扯伙!其實人家就來開店,又有什么不可以?有些東西,何必要跑老遠的去買?”
老漢想了想,說:“你是圖熱鬧?
兒子沒有回答,進屋去躺了一陣,又走出來,說:“爸,你不要只說我,其實你自己不是也覺得有點寂寞嗎?天一黑,就像守著一座冷廟子,把人都冷淡死了。你不要人家搬來,那么我們就搬回寨子去!”
這些話不是隨便說得出來的,好像把什么都想過了,一直在里壓著,現(xiàn)在不得不說出來。老漢有些傷心了,想問兒子:“你舍得離開這個地方?你忘了我們是怎么搬下來的?”可是他沒有問。他突然有了一種耽心,怕鬧僵了,兒子真的一下子丟下他,和媳婦搬回寨子去,那么小孫女也得跟他們走,而留給他的,就將是難以忍受的老年的孤獨和悲傷…雖然他不能肯定兒子會怎樣做,但似乎也就在這一刻,在福生有了那種打算之后,他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在他和兒子之間,是存在著某種危機了。一個素來像牛一樣順從的年輕人,如果起來,恐怕也是會像牛一樣拴不住,那么這個家就完了…
“讓我再想想吧?!崩蠞h終于只好這樣來央求兒子。
這個夜晚叫人不得安寧。老漢輾轉(zhuǎn)反側,一會兒仿佛聽見有汽車過路,一會兒則聽見兒子沉重的嘆息,在和媳婦說什么話。夜很黑,似乎有一種壓力,隔天亮還早…他想了些什么呢?好像在做一個夢,而那夢里的情景,慚漸地有些分明…是的,早先的時候,大概麻旺場也只有一兩戶人家,而現(xiàn)在是一條熱鬧的長街,有茶館、酒樓、電影院、學校當會計沒得搞頭了,來開一個店做生意,是不是坐埡口?不過多一家人,總要熱鬧一點…
“何必一定要搬回寨子去呢?”大清早,在兒子出去做活路之前,老漢就這樣說了,“你告訴福生,他可以搬到這里來,我們菜園子旁邊那塊土,正好擺得下一間房子?!?/p>
好像事情就可以這樣定下來了,但是兒子并沒有高興,連話也不搭一句,就各自到牛圈去牽牛。老漢有些著慌,趕上去說:“國平,你不要這樣…”
“我怎樣呢?”兒子的聲音很低,似乎受了許多委曲,嘆了口氣說:“爸,我不怨你,我只要你再想一想說句不該說的話,你老人家百年歸天以后,難道就忍心把我們丟在這樣一個地方?還是這些山,還是這些田土… ,
老漢打了個冷噤,說:“你不要講了,叫福生今天抽空來一趟吧?!?/p>
可是福生沒有來,據(jù)說一早就下麻旺場去了,也沒有到兩路口來等車,是走小路去的。但有人說他其實哪里也沒有去,就在屋里睡了大半天瞌睡。
“懶蟲!”老漢心里罵起來,“事情是你趙福生先提起的,搞得人家兩爺子不和,你倒舒服了,連請你也請不動!”他煩惱得很。等車的人問他:“伯伯,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病了?”他搖搖頭,好不容易才笑了一笑,說:“我在想件事情。”接著問那人:“你愿不愿意把家搬到這里來?”那人說:“我愿意,可是我舍不得我們那個地方?!崩蠞h想一想,又問另一個人:“你呢?”這人搔腦袋,說:“我怕我家老人不同意。他連客車也不坐,說是沒得走路穩(wěn)當,你拿他無法?!?/p>
班車過去了,一切又都寂靜下來。陽光漫過屋脊,在院壩里投下一遍陰影…斑鳩在竹林里咕咕地叫,好像渴望著什么,停一會,突然撲幾下翅膀,飛向田壩的那邊去…
兒子比往常回來得晚,黑黑的眉毛壓得很低,腳上的泥巴也沒有洗干凈,只拿脫下來的衣服揩幾下臉,扒碗冷飯又下田去。老漢說:“國平,天快黑了哩…”媳婦說:“爸,別理他,他要把牛累死,就讓他也累死!”老漢不聽她的,跟在兒子后面說:“你叫我想,我就想了,這個地方是該多有幾家人,你們要在這里住一輩子我馬上就去找福生談…”
兒子站住了,膽怯地看了老漢一眼,把頭低下去,說:“爸,你不要去,不要讓他認為我們要求他?!?/p>
“怎么是要求呢?”老漢一聽兒子這樣說,就把什么都原諒了,但是心有點酸,說:“我想過了,他不來,我也要去找他。這個地方是大家的,這條路也是大家的…”
老漢真的去了,爬一重坡,在自家原來住的那個地方站了一會,把寨子看了一會,才走進福生家里,說:“福生,我請你下去一趟,你怎么不去?”
福生有些尷尬,說:“我本來要去的,可是腦殼痛…伯伯,你喝不喝酒?”
“喝!”老漢坐下來,說:“我喝醉了,你背我回去?!备Iα诵?,說:“我用轎子抬你。”
酒和菜都擺上來了,可是老漢只吃了一點點就叫收下去。福生笑道:
“伯伯,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說我擺架子?”
“你有好大的架子?”老漢道:“我來問你,你說想搬到我們那里去,是不是拿定主意了?”
福生說:“那不過是說一句過路話”
“你,你拿我開玩笑?”老漢的臉一下子青了,生氣地站起來說:“你不怕遭雷打!”
福生又笑起來,斟滿一杯酒,說:“伯伯,那么我就老實講,我真的想把家搬到兩路口去。我有野心,我想在那里開一個商店,還想多邀約幾家人,打鐵的,做面的,開拖拉機的,教書的,都搬下去,要那里像一條街!”
“你說得動他們?”
“我一個人說不動。他們不大相信我,說我吃飽了沒得事情做,亂吹殼子?!I湫σ宦?,又道:“我這個人的名聲,遭那些年搞壞了,難得扳回來…我還想找?guī)讉€人打伙,買一臺電影機來放電影,還想辦一間學校讓娃娃們讀書,不必跑七八里路到公社去。你說我怪不怪?”
老漢開始激動了,把一杯酒喝下去,說:
“好,福生,我那塊菜園子是你的了,那是一塊好屋基,你明天就去看吧!再來一杯酒,我要聽你講下去!”
福生是第二天中午來的,老漢和兒子帶他去踩了地基。
過了兩月,也就是六月小暑天,秧子長得齊刷刷,苞谷都封了林。田地上的事不怎么忙了,福生就請了一些人來幫他平整地基。這一天正逢趕場,等車的人很多,看見要修房子,都好像很興奮,兩路口又多了一戶居民,過幾年恐怕真會出現(xiàn)一條街,那么就可來這里趕場,不用再跑老遠去趕麻旺場。老漢想說:“還要辦學校哩,還要放電影哩”但他沒有說,他知道那不可能很快就辦得到。他給大家裝煙,給大家倒茶。他把茶水燒了一鍋又一鍋,挑一擔到平地基的地方去,叫幫忙的人就在他家吃飯,叫福生也去給他們打個招呼回來就吩咐媳婦打幾桌人的米,派兒子去借幾桌人的碗筷。好像這完全是他家的事情,他要擺一回酒席來酬謝大家…
這個夜晚很快活…和白天一樣快活。老漢淺淺地喝了兩杯酒,他想喝得有點兒飄悠悠,好做一個甜美的夢,他想夢見兩路口成了一條街,有商店,學校,電影院還應該有茶館、酒樓。大街寬闊明亮,兩旁都栽上果樹住在這里的鄉(xiāng)親們,也種田,也種花,有戲看,有電影看,有好玩的地方去玩…
但是他什么也沒有夢見,他睡得太沉了,只是在聽見早行的貨車從門前過路,猛地醒來的時候,不知怎么就笑了起來。而挨著他睡的小孫女,就爬到他的身邊問:“爺爺,爺爺,你告訴我,你夢見了什么?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