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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七點,夏天六點,這是呂正午二十多年不變的起床時間。鬧鈴響起,他睜開眼睛,回想一下跟前的那個夢,也是二十多年不變的習慣。夢本來就飄浮,經鬧鈴一嚇,便如受驚的羽毛,滿天亂飛,他就得想辦法抓回每一片羽毛,盡量將它們拼湊完整。這個過程得花上兩三分鐘。之后,他關掉鬧鈴,正式起床。
他沒有當過兵,但每次起床穿完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子折成豆腐塊,床單押平。他喜歡整齊。辦公桌前的椅子、辦公桌上的電話機、筆筒,甚至筆筒里的筆等等,都很整齊;書柜里的書,檔案柜里的檔案、病人們的病歷,也都很整齊。你要是打開他的衣柜,就會發(fā)現他的衣服也掛得十分整齊。
如果突然發(fā)現某處有那么點兒歪,不管那時候正在干什么,他都會放下手上的事兒,先去將它擺正。
2005年夏天的這個早上,正穿褲子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電話機歪了一點兒,便將穿到一半的褲子停下,光著一條腿走過去將它擺正。為此,他差一點幾被褲子絆了一跤。
他的白大褂永遠都板板正正地掛在門背后,跟它挨一塊兒的,還有一面穿衣鏡。鏡子沒有框,是一塊裸鏡,直接貼在門邊墻上的。穿好白大褂,整理整齊了,他才走向檔案柜。
這間屋子里,最氣派的就是檔案柜,六個,排了一整面墻。檔案柜編著號:1、2、3、4、5、6,前面五個是滿的,都掛著鎖。第六個柜子,下面兩格還有空余,每格里只有一本檔案夾。他拿了這兩個檔案夾,打開門,打起了口哨。
他總是一出門就打口哨,就像他打開的不是門,而是他的嘴。他的口哨打得非常好,一首曲子該有的婉轉、纏綿,或者高亢、激越,他都打得如行云流水,就好像他嚬起的嘴巴里面藏著一個樂器。
烏潮洼康復村門診部設在山頂。山頂林子大,鳥多,鳥們也是愛打口哨的種,因而早起出門那會兒,呂正午嘴里的曲子總是被打斷,因為他喜歡跟鳥們鬧,或學舌,或對歌,鳥們也都認他,只當他是這山上的另一種鳥,從不生分。他腳步不停,口哨不停,頭也不抬地隨口將各種鳥叫聲穿插進嘴里的曲子,竟能穿插得天衣無縫,很多時候甚至能使嘴里的曲子錦上添花。
他所處的山不大,也就是一個小山包。這一帶是喀斯特地貌,到處都是這樣的小山包??祻痛澹ㄍ饷娴娜擞纸新轱L村)在山下,在幾個小山包圍成的一塊方正的洼地里,三排整齊的土墻房。
一首曲子沒完,他就到了山下。
村長趙天祥照例比呂正午起得早,即便這里的三十六間房只剩下他和朱迎香的兩間開著門了,他也依然要每天早上巡視一圈兒。他跟呂正午一樣,也喜歡整齊,巡視的時候,看哪個門口的掃把倒了就扶起來,有垃圾就掃掉。這個村特殊,所以他這個村長的事兒也不多。
村子里最熱鬧的時候有三四十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時候趙大祥還不是村長,前任村長叫孫大衛(wèi)??祻痛遄顭狒[的時候,是孫大衛(wèi)的時代。那時候孫大衛(wèi)年輕氣盛,敢和外村人吵架,別人拿石頭打過來,他敢拿石頭打回去。這一點,在康復村便是魄力,所以大家都推他當村長。
但隨著康復村的人漸漸地少下去,孫大衛(wèi)的精神頭也日漸減弱了;就年紀而言,也日漸變大了。有一次,他送一位已經宣布康復的村民回家,回來后很快就宣布自己不想再做村長了。原因是他送回家的那位村民,家里人不接收。不接收就不接收吧,回康復村就是了。他就是這么跟那一位說的。他還說,這種情況又不是你一個人遇上,前面那些個巴心巴肝要回村的,不也都沒回成嗎?他們回不成家,不也都重新回到康復村了嗎?可他沒敢說,他們回來后不都好好的嗎?因為那些在家里吃了閉門羹,重新回到康復村的村民,大都一蹶不振,很快就去了“陰村”。就他剛送的那一位,也沒例外。
孫大衛(wèi)退休后,趙大祥接了班?,F在這里只剩下他和朱迎香了,一個村長,一個村民。算上呂正午,就還有一個醫(yī)生。三個人的村莊。
跟在趙村長身前身后的,是一條雪白的土狗,叫天麻。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頭老牛,因為村里人多的時候,是要耕地的。呂正午還有一只貓,負責逮康復村的老鼠。三個人,三只牲畜,這就是眼下的康復村。
山頭山腳,隔得并不遠,呂正午一打口哨,山下就能聽見。當然,前提是你的耳朵還沒失聰。趙村長的耳朵過完年就有些不聽使喚,呂正午的口哨聲聽起來也就有一聲沒一聲的。再加上鳥們的喧鬧,他的耳朵里便多數是噪音了。
趙村長把那些鎖著的門挨個看了一遍,踩死了三條馬陸,搗爛了五張蜘蛛網,呂正午就到他的門前了。
一到他門口,呂正午的口哨就停了,永遠是這樣。對于耳朵有些背的趙大祥來說,這反倒成了信號。
天麻小跑著迎過來,把頭拱進呂正午伸出的手里,蹭上兩三下,搖半會兒尾巴,趙村長就到跟前了。
趙村長快八十了,步子卻依然矯健,臉上的光景也不錯。如果你不看他的手,也沒見過他的腳趾和后背,就不相信他會跟麻風病有關。
兩個人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彼此太熟了,完全用不著。
趙村長進了屋,把衣服脫下,坐到窗戶前,讓呂正午檢查他的后背。他的后背不像后背,倒像一塊旱了二十年的地。呂正午先小心地檢查一遍那些毫無規(guī)則可言的裂縫,再小心切下一點兒皮屑裝進那只貼了“趙天祥”標簽的玻璃管里,最后才替他抹油。
背上涼悠悠舒服上了,趙大祥扭著脖子說:“孫大衛(wèi)那間屋子漏雨了。”因為耳朵有點背,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就提得很高。
呂正午手上沒停,回話的時候很是漫不經心:“你看見了?”他的臉就湊在趙村長的耳朵跟前,沒必要太大聲。
但趙大祥依然要喊:“剛才看見的?!庇袝r候你跟別人說話,重要的不是考慮別人能不能聽見,而是自己得知道自己說出了什么。
呂正午問:“昨晚下雨了?”
趙大祥問:“你不曉得?‘ 呂正午說: “不曉得?!?/p>
趙大祥哈哈大笑,因為耳朵背,他的笑聲也很夸張。他說:“年輕人瞌睡就是大?!?/p>
呂正午也笑,但他笑的是趙村長的笑聲,笑完了,油也抹完了。他小心幫著趙大祥穿上衣服,才喊道:“過會兒我去看看,檢一下瓦,把漏洞補上?!?/p>
趙大祥喊:“補啥補,孫大衛(wèi)都死五年了?!?/p>
呂正午喊: “那你又說。
趙大祥動動后背,讓自己身上舒服一點兒,喊:“也就是說說?!?/p>
呂正午坐一邊做記錄:2005年6月3日,趙大祥,背部潰瘍,切片、抹油。等切片結果出來,他就再補記一筆:無異常。
多年來,每天對趙大祥的記錄都是這一句,唯一的變化就是前面的日期。
做完記錄,呂正午就要去隔壁了。
隔壁是朱迎香,七十五歲的人,看上去像八十,但也就是面相出老,實際上還耳聰目明,身子也很利索。這個康復村只有她一個女病人,自始至終都是。因為她從來就出老,看上去總是比實際年齡大上幾歲,村里的人都叫她朱大姐。呂正午做孩子的時候,得到過她的許多照顧,他則叫她朱媽媽。但呂正午不是那種嘴甜的孩子,小的時候也并不見得整天把“朱媽媽”掛在嘴上,天了就更少這樣叫了。事實上,他跟康復村的這些病人也都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些日常性的招呼也就顯得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反倒是他們之間的那份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頷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往跟前一站,他們就什么都明白了。比如,早上這一趟,只要呂正午來到了門前,他們就知道是該做每天的例行檢查了。
老太太已經做好了早飯,正等著呂正午來做完例行檢查,她好吃早飯。朱迎香的癥狀生在胸前后背整個上半身,那是滿滿的一身蛤蟆疙瘩,就像一件蛤蟆衣穿在身上。呂正午前腳邁進門,老太太后腳就開始脫衣服。雖然蛤蟆疙瘩都長一個樣,但每一次呂正午都要全部檢查一遍。那個仔細,就像他檢查趙天祥后背上的每一條裂縫一樣。有時候,朱迎香甚至懷疑他每天都要把她身上的蛤蟆疙瘩一個個數一遍,所以有時候她會問:
“多出一個沒?”或者就是,“今天少了一個沒?”
今天她又問:“數清楚沒,到底有多少個?”
呂正午信口就說: “二三十個吧。”
朱迎香癟嘴,說:“是二三十千個吧?”
呂正午正從一顆疙瘩上做切片呢,說:“你等我一會兒好好數一遍?!?/p>
可等他做完切片,朱迎香就開始穿衣服了。她也就是開個玩笑,還當真呢。
她都掩上衣服了,趙大祥的敲門聲還把她駭一大跳。那聲音可太響了。她慌張地緊著衣服,大呼小叫地問是誰。這村里就三個人,這里已經有了兩個,還能有誰呢?她喊完了又覺得問得多余,于是沖著門外吼:“趙村長你要死啊!等我穿上衣服!
趙大祥在門外喊: “我找小呂。”
朱迎香吼:“呂醫(yī)生才從你那里來,你又找小呂!”
趙大祥那邊沒聲音。他可能根本沒聽清。
呂正午已經做完了記錄,便匆匆開門出去了。
“小呂啊,吃完早飯,來幫我理發(fā)?!壁w大祥喊。
呂正午喊:“是大后天,你是每月6號理發(fā),都理了一輩子了,今天怎么忘了?”
趙大祥喊: “這次不同?!?/p>
這樣說著,他又了薅手,示意呂正午到他屋里去。呂正午跟著他進了屋,他才神秘兮兮地對呂正午的耳朵喊道:“我要走了?!?/p>
跟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呂正午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但他不相信,因為趙村長怎么看都不像個快要死的人。但趙村長自己卻堅信這一點。他喊道:“真的,就這兩天了?!?/p>
他讓呂正午坐下來,他也坐下來,似乎說來話長。
呂正午喊:“你剛才也沒說這個?!?/p>
趙大祥喊:“我是剛剛才曉得的。就是你出門后,我從椅子上起身的時候曉得的?!?/p>
呂正午不相信地喊: “是”
趙大祥平靜如常地點著頭,就好像他說的是今天早上太陽準時升起了。
呂正午嚬起嘴沉默了一會兒,他沒有問老頭子是從哪里曉得這一點的,他在算一個趙村長理發(fā)和離開人世的時間差,得出的結論是:“就是說,你等不到大后天了?”
趙大祥肯定地點頭。
呂正午又問:“可是,你走的時候,不剃光頭?”
見趙大祥臉上疑惑,他又解釋:“我是說,既然大后天就要剃光頭,今天又何必理發(fā)?”
趙大祥說: “一碼歸一碼嘛?!?/p>
呂正午想了想,覺得也是,就點了點頭。見他點頭,趙大祥便開心了,叫他趕緊回去弄早飯吃,他也抓緊吃早飯,完了他們好理發(fā)。
呂正午是他們的醫(yī)生,但村里人的發(fā),也都是他替他們理。
2
回到山頂的門診部,呂正午將兩個病歷檔案夾整齊擺放好,脫下白大褂,押平了掛門背后,準備做早飯。他很看重早飯,每天只在這頓飯上下功夫,燜上一鍋飯,做上兩個小菜,認認真真吃了,午飯和晚飯,就胡亂就著剩菜剩飯對付。廚房在隔壁,他燜上飯又過來了。他突然想看看趙大祥的病歷檔案,有史以來的。
待打開柜子,找到那幾個厚厚的檔案夾,他又不想看了,又回到廚房做菜。他要炒一個西紅柿雞蛋,涼拌一個黃瓜。西紅柿切成均勻的片,像倒伏的多米諾骨牌放在盤子里,黃瓜條碼得整齊劃一,他又回了隔壁,還是想看看趙大祥的那些病歷。1、2、3、4、5,趙大祥有五本存檔的病歷,第六本正在繼續(xù),但今天聽趙大祥的意思,第六本也很快就該存檔了。每一本檔案都標記著時間段,1961—1963,1964—19661981—1983斷了檔,那個時間是趙大祥康復后回了原籍,但1983年年底他又回烏潮洼來了。
趙天祥重回烏潮洼那年,呂正午剛好畢業(yè)分配過來,他父親也剛好退休,所以1983年以后的檔案才是呂正午做的。
翻著父親做的那些檔案,呂正午想了想父親,又把它們放回去了。他將它們排放整齊,又用雞毛撣子撣了撣灰,重新鎖上。回到廚房,他發(fā)現飯已經燜好,便開始仔細做菜。五分鐘后,他炒好了西紅柿雞蛋,也涼拌好了黃瓜,規(guī)整地擺上餐桌,認真吃起來。
廚房有個窗戶,餐桌就在窗邊,他扭頭看向窗外,就能看到山下那三排土墻房;再仔細一點兒,他就能看到趙大祥跟朱迎香的屋門。兩個人的屋原來并沒挨著,是村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趙大祥才搬到朱迎香隔壁的。人太少了,他擔心朱迎香晚上害怕,但他跟朱迎香說的是他害怕。他對朱迎香說:“我夜里害怕,挨著你就不怕了?!?/p>
吃完早飯,認真洗漱了一番,又嚴肅地蹲了整整五分鐘廁所,呂正午拿了理發(fā)的工具出了門。照例是一出門就打口哨,照例是跟鳥們鬧了一路。當趙大祥從耳朵里的喧鬧聲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口哨聲時,便搬了椅子,端端地坐到了院子里。他的旁邊,是用來洗頭的一盆溫水,放在另一張椅子上。
隔一米遠,呂正午便喊過去:“早飯 吃了?”
趙大祥喊過來:“你吃沒?’兩個人都沒有回答,但都知道吃了。
看趙大祥已經準備好了,呂正午便給他圍上圍布,讓他坐在水盆跟前,替他洗頭。
洗著頭,兩個人閑扯起來。
呂正午問:“朱媽媽又放牛去了?”
趙大祥說:“放牛。她把那頭老牛當兒子侍候著,怕是今后想要老牛替她送終?!?/p>
呂正午說:“那頭老牛都十三歲了吧?”
趙大祥說:“十三歲。這個我清楚?!?/p>
呂正午說:“這村里,除了林子里的鳥有多少只你不清楚,別的你都清楚?!?/p>
趙大祥哈哈大笑,笑完了說:“我走了,你愿搬下來陪你朱媽媽住不?”
呂正午停下來想了想,說:“搬。”
趙大祥的頭給呂正午驀手上,沒法點頭,只好伸出一只手來薅了一下。他大概是想豎一下大拇指,但他那只手上只有半個小手指。
開始理發(fā)了,呂正午又聊起了趙村長。
“村長你還記得自己是哪年來康復村的吧?”呂正午問。
趙大祥說:“1961年,那年我29歲。那時候還沒你哩。”
“是的。”呂正午說,末了他又說,“1981年你回去了,1983年又回來了。”
“對的。1981年,我康復了,就回去了。可回到家,土地已經承包到戶了,因為我在這里,分地的時候就沒我的份兒。那年頭,沒地,怎么活人呢?我就回來了。我問你爸,可以不?他說,可以。我就留下了。你爸是個好人?!?/p>
‘這些我都知道,你不想說點兒我不知道的?”
“當年村里人看我像是得了麻風病,差點兒沒把我燒死。他們把我捆到老槐樹上,在我跟前放了一天堆柴,只差點火了,繩子卻斷了,我就跑了。”
“繩子自己斷的?”
“我掙斷的??!看到自己要被燒死,我一直在掙啊!哈哈,繩子哪會自己斷。”
“這個你沒跟我們說起過?!?/p>
“我1981年回去,那些人還想燒死我?!?/p>
“為啥?”
“他們不相信我康復了,你們開的那個證明沒人相信。”
呂正午手上停了那么一下。他停下來想想,想通了,又讓趙大祥繼續(xù)說
“這回我沒讓他們綁,發(fā)現情況不對,我就逃了?!币驗樽约旱臋C靈,趙大祥又是兩聲大笑。
“你從來沒說起過你的親人,不想我去找他們嗎?”呂正午問。
這二十多年來,康復村的人離開人世時,后事都是呂正午在操辦。這后事里有一項,就是替他們找到親人,把他們過世的消息告訴他們的親人,最好還能爭取到親人的送終。
趙大祥不顧頭頂正飛舞著剪子,扭過頭看著呂正午。呂正午兩手舉在半空,靜靜地和他對視了半分鐘。
半分鐘后,趙大祥又把頭扭回去了,說:“我的確有個兒子。”
3
理完發(fā),趙大祥就催呂正午上路。但盡管他催,呂正午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趙天祥的老家在湖南,再急,他也只能到市里去趕火車。他算了算,再快,他也得三四天后才回得來。他用玩笑的口吻問趙大祥:“村長你等三四天是可以的吧?”
趙大祥說: “難說。”
呂正午說:“那我去收拾,你呢,去找朱媽媽,問她有沒有東西要帶出去賣,或者帶回來啥的。”
趙大祥說:“她有吧,我前兩天還看見她曬天麻?!?/p>
呂正午說:“那就去問她,要不要帶出去賣?!?/p>
于是,接下來,趙大祥去找朱迎香,呂正午回山頂收拾行季。
因為剛才說起了天麻,上山的時候呂正午就想起了那只叫天麻的狗?,F在它去哪里了?跟朱媽媽放牛去了吧?那狗是朱媽媽放牛的時候撿回來的,所以朱媽媽放牛,自然就少不了它了。
每年夏天,朱迎香放牛的時候也尋天麻。據朱迎香說,那一天,她一鋤頭下去,就看見了狗仔,就像是結在天麻窩里的,是天麻精變的一樣。于是,這只狗就叫天麻了。
呂正午還記得,天麻被帶回來的時候,是黃突突的,大家都以為是只黃狗仔??山浰麄円幌?,它就不那么黃了;長長,竟又成了白的了。
開門的時候,呂正午已經不想那條狗了。他開始收拾旅行箱。要帶的衣服,得折成方方正正,但又不能太用力,不能讓衣服拿出來穿的時候,帶著那么明顯的折痕。他輕輕地放進去,重的放下面,比如褲子;輕的放上面,比如襯衣、T恤。事實上,這大熱天的,要帶的衣服少,完全沒必要帶一個箱子,但如果是隨便一個什么旅行包的話,要想把衣服放得規(guī)規(guī)整整,還不要留下太深的折痕的話,就太不容易了。為此,他專門準備了一只最小的旅行箱,16寸的。
收拾完箱子,呂正午還得添滿貓糧。
要去幾天呢?趙村長說最好能在后天就回,說帶得回人帶不回人,都最好是后天回。那就得備足三到四天的貓糧。
呂正午下到山腳,朱迎香也回來了。她給了他一包天麻,還有一包麥冬,請他帶出去幫著賣一下。
趙村長歇在一邊,不知道是因為急,還是身體的原因,他臉膛紅得有些異常。呂正午問道:“村長沒事吧?”
趙村長很不耐煩地沖他揮著光禿禿的手說:“你抓緊你抓緊?!笨磥磉€是因為性急。
呂正午嘴上笑著說他太性急,動作卻快了起來,又說“那你千萬等著我啊”,就走了。
天麻尾隨著送了他一程。
花河是有一個山貨販子的,從蛇蟲、野獸、死牛爛馬到藥材,什么都收。這件事情,沒有一個花河人不知道,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會揭露。因為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一輩子都碰不上一條蛇,只要碰上了,就誰也看不見蛇的危險和陰毒,只看得見鈔票的美麗。捉到了蛇,就裝口袋里悄悄提到山貨販子那里去。除了死牛爛馬和藥材,別的買賣都是秘密進行的。不過,對呂正午來說,就是藥材也得是地下交易。
在別人那里,怕的是法律;在呂正午這里,怕的是病菌。雖然烏潮洼康復村離花河鎮(zhèn)有十里路,但因為呂正午是麻風病醫(yī)生,照樣能成為花河婦孺皆知的名人。他所到之處,人們總是與他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人們可以跟他打招呼,甚至比跟別的任何人都打得殷勤,但這個距離卻是雷打不動的。呂正午也很自覺,一出門就戴上他的醫(yī)用手套。說是醫(yī)用手套,他上班時間卻很少戴。但出了康復村,他還是希望那雙手套能給別人帶來一點兒安全感。不過,人的想象力是不可估量的,就這樣,人們還是怕。
十五年前就發(fā)生過一件事,當時呂正午因為肚子吃壞了,實在是憋不住,就偷偷蹲到一糞坑沿上拉了一回肚子。結果這件事情被糞坑的小主人看見了,嚇得急忙跑去告訴了他媽,他媽又嚇得急忙跑過來求證。呂正午雖然已經穿好了褲子,但糞坑里的證據還在,而且呂正午也沒想賴賬。兩個大人尷尬上了,那當媽的回頭就甩了孩子兩個嘴巴,隨后風一樣跑進屋,提了一瓶煤油出來,不容分說就咕嘟咕嘟潑到那攤證據上,一根火柴就點了。
看著想象中的病菌在糞坑里掙扎著死去,他們才都松了口氣。
但孩子跟著又挨了打,因為那瓶煤油太可惜了。呂正午要賠煤油的錢,人家卻趕緊逃了。
到這份兒上,我們就該明白,呂正午要賣點兒山貨啥的,就得有些講究了。先前那些時候,他是將要賣的東西先放在離販子家三十米遠的那條干河溝里,那里有一籠竹林,竹林下有一口人家廢棄的苕坑,把東西先放苕坑里,拿干草掩了,再假裝從販子家門口路過,遠遠地喊販子的名字。販子回答的時候見是他,兩個人便一邊假裝打著招呼,一邊遞著眼色。隨后,他趕他的集去,販子自己到苕坑那里去取貨。他趕完集回來,同樣是假裝路過,假裝打招呼,然后去販子家屋后的一個秘密地點取錢。
因為呂正午是麻風病醫(yī)生,他的貨也都必須比別人的貨賣得便宜。關于這一點,販子站一米遠的距離壓低嗓門費勁地跟他解釋過:“收你呂醫(yī)生的貨,我是擔著很大風險的。第一,我怕染上麻風??;第二,別人要曉得這貨是從你那里收來的,我就賣不出去了?!?/p>
當然,要說完全沒人知道,那肯定是假的。只是知道的人,也都不說。反正販子收來的貨,都是賣到外面去的,何必多那個事呢?只是有那么一兩個出于善心,曾關心過販子:“你可真是要小心??!那麻風病要是染上了就完了?!?/p>
販子就向他們保證:“每次我接貨都是戴起手套的,完了我就將手套和他裝貨的口袋一起燒了?!?/p>
“貨呢?那些貨就是麻風病人的,貨才是關鍵?!?/p>
販子說:“這個我也曉得的,所以他拿來的貨,我都要噴兩遍酒精?!?/p>
并沒有人能證明酒精能殺死麻風病菌,但也沒有人去深究這個。關心販子的人,只管販子是不是懂得起,這懂不懂得起,就表現在他舍不舍得請他們喝酒。
這些開支,也都得算在呂正午頭上。所以,針對販子的壓價,呂正午完全沒有意見。
如今,呂正午有了手機,販子家也有了座機,事情就顯得簡單多了。他把貨放那苕坑里,打電話告訴販子。完了販子告訴他已經收下了,是多少斤,多少錢,啥時候去那個秘密的地方取錢就行了。
據說,一個孩子曾發(fā)現過放錢的那個秘密地點。他當時跟著母親,小手被母親牽著從那里路過。他看見了錢的一點兒身影,便天驚小怪地要他媽看,說那里有錢。他媽卻只飛了一眼那個地方,便扯著他加快了腳步。
他媽告訴他:那是呂醫(yī)生的錢,你也敢去拿?!
所以說,這一回,他跟販子通電話的時候,說他要去外地一趟,得三天后才回來。
販子說,那三天后我再給你把錢放過去。他卻說,不會有問題的,你啥時候放都行。販子在那邊笑,他也在這邊笑。他們都知道,他呂醫(yī)生的錢,是安全的。
4
呂正午選的是當晚K字打頭的那班車,想的是能快點兒。位置是窗邊兒,好看書。他的正對面是一位干部模樣的人,挨著他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女的要嗑瓜子,便選了呂正午跟她男人的中間位置,為的是能靠小桌板近一點兒,好放瓜子殼。小桌板下面是有垃圾簍的,但因為垃圾簍是有蓋子的,女人嫌麻煩,便在小桌板上放了一個塑料袋來做中轉。
女人嗑瓜子也特別,她不是拿在手上嗑,是丟進嘴里,而且遠遠地丟,從下往上丟,還丟得相當準。嗑出瓜子,瓜子殼并不馬上吐掉,而是嘟嚕出嘴,讓它們掛在嘴巴沿兒上。它們依靠她的唾沫,像水中撈月的猴子扭結成團,快吊不住了,她才將它們擼下,放進小桌板上的塑料袋。那塑料袋,還有那些帶著唾沫的瓜子殼在呂正午眼里實在是亂,但一開始他并沒有管。坐火車的時候,他喜歡隨便看本什么書。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著書便相對清靜。但今晚這樣,要清靜就有點兒難了,女人嗑瓜子嗑得很響,處理瓜子殼的辦法又很特別,再加上她每放一次瓜子殼就會碰響他跟前的塑料袋,他就沒法清靜地看書了。他忍不住想把那個塑料袋擺弄一下,讓它變得稍微整齊一點兒。忍不住,就得做。他認真放好書,把塑料袋整理了一下。
這個動作讓同座的幾個人都很驚訝,但看上去他們最驚訝的,不是他看不慣一個跟自己無關的垃圾袋,而是他大熱天竟戴著一副橡膠手套。事實上,他們早就關注到他那雙手套了,只是因為沒有一個搭汕的由頭,也就沒好提。這下,算是有由頭了。
對面那干部模樣的男人問:“有潔癖?”
嗑瓜子的女人癟了一下嘴,說:“是醫(yī)生吧?”
她男人說:“是醫(yī)生也不用坐車也戴著手套啊,我看…是強迫癥?!?/p>
呂正午略帶點兒抱歉地沖天家笑笑,什么也沒說。在康復村附近那些地方戴手套,是因為那些人都認識他。走出那塊地方,誰知道他呂正午是誰呢?所以說,他為什么走出這么遠,依然要戴著那雙手套,是一件很難解釋清楚的事情?;蛟S是良知在作怪?就呂正午自己也不敢保證自己不帶著麻風病病菌?或者根本就是戴習慣了?不過這些重要嗎?重要的是你一旦說出真相,這一車廂的人就會嚇成一鍋粥。那可不是呂正午想看到的。
他繼續(xù)看書。一本《知音》,出發(fā)前在火車站的報刊亭買的。他正在讀上面的一個愛情故事。
在閱讀問題上,他這個人也沒什么特別的愛好,不挑。比如有的人專愛讀文學類的,有的人專愛讀時尚雜志,還有的人只讀報紙上的新聞。他呢?揀到什么讀什么,什么都能讀進去。事實上,他也說不上特別愛讀書。他的閱讀都是隨緣的,比如像現在這樣,出門的時候,遇上有報刊亭的地方,就隨便買上一本拿在手里,路途中就用它來打發(fā)那些無聊而漫長的乘車時間。再比如,在家那些閑余時間,就從書柜里隨便拿出一本來。他的書柜里各種書都有,有文學名著,有文學期刊,有暢銷小說,有時尚雜志,還有醫(yī)學方面的學術圖書。除了學術方面的書是特意買的,其他書都是他隨緣買來的,比如正好路過一家書店,又正好不那么急著趕路,就進去了,進去后也沒多想,隨手就買了兩本文學名著或者暢銷小說。遇到在路上的時間長,手上的書就能讀完;不夠長,就讀不完。但不管有沒有讀完,他都會帶回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柜里。下一次要讀,也不一定非要去拿那本沒讀完的,完全隨性。
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火車,他把那本《知音》全部讀完了。接下來,他得坐一個小時的中巴車。一個小時,是中巴車司機告訴他的。按趙大祥給的地址,司機估計一個小時后就能到。一個小時,這個時間又激起了他買書的欲望。他到車站外四處張望,看到了一個報刊亭,走過去買了一本雜志。
剛回轉身,他就聽見廣播里在催旅客上車了,正是他的那班車,他就趕緊跑。上了車坐下來,待認真去看手上那本雜志,他才發(fā)現似曾相識,把包里那本拿出來一比,果然,兩本一模一樣。這又怎樣?把先前那本放回包里,這一本照樣讀。
盡管廣播里一再催,乘車的人還是磨磨蹭蹭。通往鄉(xiāng)村的班車,乘客比較復雜。有大包小包帶著貨的小商販,有進城來賣雞沒賣掉的農民,還有跟著爺爺或奶奶進城來,卻沒能得到半點兒好處的孩子。鄉(xiāng)下的孩子,偏偏又不夠天方,想要個什么東西,從來都不敢明說,無非是扯著大人的衣角,哼哼唧唧、支支吾吾個沒完,非要大人自己弄明白他想要什么,給他買了,他才打住??舌l(xiāng)下的大人們也都摳,通常情況下都假裝不懂,而且還非常有耐性,孩子哼就由著他哼,從頭哼到尾,就要回家了。照大人的意思,上了回家的車,他就斷了念頭了??蛇@也只能是個別孩子,大多數孩子是不行的。他不讓你上車。這逛了半天街,你糖不舍得買一顆,糕不舍得買一塊,就連最廉價的雪糕也不愿意買一支,那車站旁邊小攤上的袋裝冰水總可以買一個吧?不干,就撒潑。大街上不好意思,到了這里就顧不上那么多了。最后大人只好投降,讓司機再等一分鐘。一分鐘后,孩子滿意地吸著一袋冰水,被大人拖上了車。
全車人就等他們了,進座位的時候,他們挨著的是一抱雞的,人沒什么事兒,那雞意見很大,還撲了幾片雞毛起來,在中巴車很有限的空間里亂飛。乘客們趕緊捂住嘴鼻拼命扇風,堅決不讓雞毛飛到自己跟前來。司機生了氣,吼:“哪個把雞都抱上來了?”抱雞的人屏住呼吸,堅決不吱聲。但那工夫,雞毛已經不再飛舞,司機也沒再追究。
車終于動起來了。
呂正午的座位自然還是窗邊,挨著他的是一對母子,母親還相當年輕,如果不是她抱著一個嬰幾在喂奶,你就不敢相信她是一位母親。呂正午不經意地膘過她一眼,發(fā)現她自己還像個孩子。比如那乳房吧,才一核桃大,怎么奶孩子呢?
女人大概是會讀心術的,在他這么想的時候,她咳嗽了一聲。當然不是真咳,只是一種特殊的回應而已。這樣他就禁不住又想扭頭去看她,結果就碰上了對方的目光。女人的自光很熱烈很簡單。她點了點頭。于是呂正午也慌忙點了個頭。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呂正午繼續(xù)看他的雜志。
女人也繼續(xù)奶她的孩子。
雖然雜志是上午才讀過的,但他還是把上面那個愛情故事重讀了一遍。完了他發(fā)現旁邊的母親已經睡著了,她懷里的孩子卻在瞪著他看。孩子的眼睛晴很大,圓溜溜的。因為看得專注,小嘴巴流著口水。呂正午給看得不自在,擠了擠眼,又夸張地做了一個咧嘴大笑的動作,孩子就笑了。著上去還沒到能笑出聲的年紀,只是咧開了嘴,讓更多的口水淌了出來。呂正午再逗,孩子就撲棱了兩下手臂,發(fā)出了一個稚嫩的歡聲。
母親就醒來了。
呂正午想躲的,又沒躲,干脆問女人:“多大了?”
女人說: “五個多月了?!?/p>
呂正午猜: “男孩?”
女人說: “是的。 9
她把孩子的坐姿稍做了一下調整,讓他好跟呂正午正面交流。這樣一來,呂正午便不好意思忽略他了。呂正午得認認真真逗他笑,雖然那會兒很無聊。
孩子看上去很喜歡他,不光一直盯著他看,還總跟他笑,有時候還笑得手舞足蹈。孩子的母親,則一直在擦他那長河一般的口水。
突然間,孩子不笑了,像是給噎住了一樣,只聽一聲異響,一股屎臭沖天而起。呂正午皺起鼻子,孩子又笑了。
孩子拉屎了。
母親打開他屁股上的尿布,果然是一屁股稀黃。周圍的人都在捂鼻子,有人還在嘀咕“好臭”,有人去開窗戶。這大熱天,車窗本身能開的都全開著,人們也要去推一推才釋懷。女人卻什么事兒沒有,她讓孩子趴下,將沾滿稀屎的尿布卷巴一下,將就著擦孩子的屁股。卷巴一下擦一下,再卷巴一下,又擦一下。地兒太逼仄,孩子的頭只好搭在呂正午腿上,口水流了呂正午一腿。
擦得差不多了,母親干脆把孩子揣給呂正午,又從他的面前把那團屎片扔出了車窗。也就是在這時候,女人才發(fā)現呂正午手上戴著一雙醫(yī)用橡膠手套。她從頭頂的行李架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掛包,從里頭翻出一塊尿布,幾張一碰就灰塵滿天飛的劣質衛(wèi)生紙。她從呂正午手上把孩子接過來,重新替他把屁股擦干凈,墊上新尿布,才問呂正午:“醫(yī)生?”
呂正午笑笑。
“就是醫(yī)生,這下又不是上班時間?。 迸诵χf。
呂正午又笑。
“潔癖吧?我見過這樣的人?!迸苏f。呂正午不笑了,她再往下問,他就不敢保證自己不說實話了。女人卻沒有接著往下問。女人突然說起了自己,她說她這輩子可想當醫(yī)生了,做夢都想。她說她中考的時候,就想考個醫(yī)專的,但沒考上。她說,沒考上吧,還可以復讀重考的,但她又聽了男朋友的話,跟他一起去了廣州。
最后她還神秘兮兮地說:“現在我就想,自己做不了醫(yī)生,干脆以后就嫁個醫(yī)生?!闭f完,她還縮著脖子捂著嘴笑成一團。
呂正午只好陪她笑,但他心里卻在嘀咕:這都抱上孩子了,還“以后嫁個醫(yī)生”?
女人卻突然問他:“你結婚了吧?‘
呂正午搖頭。
女人像是走路不小心一頭撞上她的夢中情人一樣,驚喜地張?zhí)炝俗臁?珊芸焖众s緊捂上,只留一對笑彎的大眼沖著呂正午。
呂正午想:她不會覺得我正好合適吧?
那之后,孩子又要吃奶了。女人趕緊擼胸,將那核桃大的奶全部暴露出來,努力送進孩子的嘴里。呂正午只好接著讀他的雜志。過了一會兒,女人和孩子也都睡著了。孩子還咬著奶頭,夢里時常還會動動小嘴。女人的頭歪在呂正午這邊,呂正午發(fā)現她的睫毛長得像刷子。
那會兒突然下起了雨,還不小,人們趕緊關窗戶,車里一下子就悶熱得像蒸籠,于是車窗又被打開一點兒,有人寧愿淋雨,也不愿忍受那種讓人室息的悶熱。呂正午也將窗子留了一條一寸寬的縫,讓自己半邊身體澆著雨。這樣能保證呼吸暢快,也蠻好。
女人和孩子一起被這動靜驚醒過來,一看窗外,女人突然喊了起來:“啊!我到了?!?/p>
她的話音剛落,車就停了,司機扭著脖子沖后面喊:“那個到沙田村的,這就到了?。 ?/p>
呂正午一聽就知道這是在叫自己了,因為他上車時叮囑過司機,叫司機提醒他一下。
這又巧了,他將和這對母子在同一個地方下車。女人大包小包提了很多行李,手上又要抱個孩子,很有些忙亂。呂正午想都沒想,就替女人接了兩三個包袱,女人也沒客氣,專心抱著孩子往前擠。過道上堆了很多包,下個車還真是艱難。呂正午看她那樣子,像是行走在一塊沼澤地里,一腳下去,人就陷進去半截,拔出一條腿得使出吃奶的力氣。車外雨下得嘩嘩啦啦,女人走到車門前又頓了一下??捎植荒懿幌卵剑吮闱鹨恢皇直蹞趿撕⒆拥哪槢_了出去,呂正午提著她的大包小包跟著。幸好,停車的地方有一戶人家,門鎖著,沒人在家,但他們站在人家屋檐下,勉強能避雨。
“你怎么也在這里下?”女人問呂正午。因為雨聲天,她不得不用了最大的嗓門。
“我到沙田找個人?!眳握缯f。
“這里就是沙田?!迸说氖譀]空,便用下巴劃拉了一下,算是把沙田這個地方介紹給呂正午了。末了她又說:“我家就住這里?!?/p>
“那你認識趙春生嘍?”呂正午滿含希望地問。
“認識認識,你就找趙春生?”女人問。不知為什么,孩子又不高興了,哭起來,女人只好把他橫了,又用奶哄他。
呂正午收回目光的路上便叫起了好:“這下太好了。你知道他家住哪里吧?”
女人說: “當然知道?!?/p>
呂正午的自光從地上繞了一圈,最后還是回到了女人的臉上。他說:“那太好了,一會兒你給我指指路?!?/p>
女人問: “你找他干什么?”
呂正午說:“他父親快不行了,想見他最后一面?!?/p>
女人喊起來:“他父親?”她說,“我從沒聽說過他還有父親?!?/p>
呂正午說:“有的,他父親叫趙大祥,在我們村,是我們村的村長?!?/p>
女人說:“你們村叫啥?
呂正午說: “叫烏潮洼。
女人說:“這名拗口,不過聽上去像在水邊?!?/p>
呂正午笑著說:“正是在水邊。‘女人問:“他父親得了啥???”
呂正午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快不行了”。他說:“老病吧。人老了,就都要走的?!?/p>
女人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嘀咕道:“也是,春生叔都奔六十的人了?!?/p>
兩個人相視笑笑,就都看著雨。
5
雨沒多久就停了。女人的家也不遠,她抱著孩子領著呂正午到家的時候,她母親正在院壩里曬豆。剛才那場陣雨來得突然,她來不及收,便堆巴堆巴用一張塑料紙蓋了。這陣雨一走,太陽又出來了,她又得把豆鋪開。
女人老遠就開始喊“媽”。
那花白頭發(fā)、肥胖油膩的媽循聲回頭,便看見他們了。但她只認識自家姑娘,別的都不認識。所以她瞇著眼呆愣著,一直等他們走到跟前了,才醒過神兒來了。姑娘見了她那副呆樣,咯咯笑著把孩子揣進她懷里,說:“別傻頭傻腦的了,這是你外孫,抱好?!?/p>
“咋搞的…細伢子都有了?”那當外婆的,抱著個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外孫,竟像抱了個刺猬一樣,生怕扎著了自己似的。
女人卻風風火火招呼呂正午和她那些包袱去了。包放哪里,人坐哪兒,又叮叮嗩嗩,終于為呂正午找到了一只干凈的玻璃杯,然后便大呼小叫地問她媽茶葉在哪里。呂正午趕緊推,說茶就不喝了,他馬上要走了。女人卻固執(zhí)上了:“不用慌,趙春生家就幾步路,等喝好了茶我給你指路?!?/p>
當媽的也沒告訴她茶葉在哪里,她也沒再問,自己找。自己的家,雖然離開了很長時間,但家里放東西的習慣一般也不會變得那么快。
門外那祖孫倆正互相瞪眼哩,像玩那種誰先眨眼誰就輸的游戲。最后當然是外孫輸了,因為他看著看著,突然就咧嘴笑了,還發(fā)出一個稚嫩而短暫的笑聲,一個單音節(jié)笑聲。于是,外婆也閃電似的假笑了一下。那之后,她開始瞪呂正午。呂正午坐的地方正好對著門,跟她就是門里門外一條直線。她沒看呂正午的時候,呂正午還看著她呢。她一眼看過來,呂正午就趕忙把她的目光接住。因為那目光來得重,呂正午感覺有點兒緊張。
“多大了?”門外那位問進來。
呂正午一時間不明白她啥意思,扭頭去看正泡茶的女人,女人飛快地甩了一下頭,把答案扔了出去:“五個多月了?!?/p>
外婆飛快地瞪了懷里的外孫一眼,像夾個包袱一樣夾著孩子快步進來了。她二話不說,直接將孩子揣進了呂正午的懷里。呂正午趕緊接過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外婆在生氣:“你出門時還是個姑娘,回來時就帶了一家子,細伢子都半歲了,你媽還啥都不曉得…”她數落著姑娘,眼睛卻瞪著呂正午,目光在他臉上和手上掃來掃去,很顯然,她以為這一切的不可思議都是呂正午造成的。但看上去這位審判長最費解的,又是他那雙橡膠手套。
呂正午被她盯出了汗,女人才打斷了她媽的話,過來將茶放到呂正午旁邊,把孩子抱了過來。她沖當媽的癟嘴笑笑,意思是她媽太大驚小怪了。然后她便坐一邊把起了孩子的尿,嘴里咝咝打著口哨。
那位生氣的母親,當然還生著氣。只是看上去礙于誰的面子,一直在忍氣吞聲。
孩子尿上,呂正午就站起來要走。這種情況,他也指望不上女人為他指路了。既然不遠,自己問問不就行了?
他這里要走,女人那里一急,把孩子的尿閃了回去。她胡亂擼著孩子的尿布,又胡亂把孩子揣進氣鼓鼓的母親懷里,趕著往前面為呂正午帶路。
孩子給閃了尿,在外婆懷里撒潑,也聽不見外婆哄。呂正午就叫女人回去,說指指路就行了。女人聽不得孩子哭,也沒堅持,就伸出手把一條看不見的路指來指去:“前去往右拐,再往右拐,從張家院子過去,在他家豬圈那兒往下走,過了一丘水田,就能看到春生叔家了。他家在溝對面,屋前有籠竹林?!?/p>
呂正午聽得滿腦子糊涂,但他道了謝。
他一路走過了幾間房屋,遇上過幾個老的、半老的男女,還有幾個走的、爬的孩子,又走過兩條田坎,遇上了一條飛奔的蛇,幾只蹦得老高的青蛙,便到了趙春生家。
一開始他打聽趙春生家的時候,別人就指給他趙春生家在哪里??傻搅粟w春生家,卻見家門緊閉,大門中間掛著張蜘蛛網,一看那蜘蛛的老樣,就知道它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很久了。
他正面?zhèn)让妗⑦h遠近近地仔細打量過那房子,又回轉來跟人打聽:“請問趙春生,是不在家嗎?”
“趙春生???他出門都好幾個月了?!比思疫@樣回答。
“他去哪里了?”呂正午問。
“不知道啊,只清楚他出門是為了去尋孫子。他孫子不見了,他沒法跟兒子交差,就發(fā)誓要把孫子尋回來??蛇@年頭,人販子多得很,哪曉得他孫子去了哪里?!?/p>
“他孫子給人販子拐了?”
“都那樣想。你想啊,細伢子都三歲了,怎么那么容易丟呢?不是人販子拐跑了,他要耍不就回來了?”
“也怪那趙春生,一輩子就好個牌,一趕集,別的啥都不干,就一頭扎進茶館,唉一一那頭就像在牌桌子上生了根一樣。他兒、兒媳婦兩口子在外面打工掙錢,生下個細伢子就讓他帶著。小時候還好,他打牌的時候就背在背上,管他是拉了他一背的屎還是尿濕了他的半邊身子,他只管打牌。哎,細伢子能走了,能跑了,他那一走神,還不就丟了?聽說細呀子丟了,他兒子回來要找他拼命,兒媳婦也當著他的面幾要上吊,他便在小兩口跟前發(fā)下了毒誓,這輩子要是找不到孫子,他就不回來了。這不,他就找孫子去了,都出去大半年了,還沒回來,估計還沒找到吧?!?/p>
呂正午沉默了好一會兒,利用這個時間試著消化了一下這個消息,才問:“那就是,沒法找到他了?”
人家就問:“你找他做什么?”
呂正午想了想,問:“你們還記得他父親嗎,趙大祥?”
“?。 睂γ婺菑埬樛蝗蛔兊皿@愕,而且正在變得驚恐:“他爹?那個麻風病?”
呂正午沒有說“是”,但人家已經本能地向后退了幾步,看他的眼神變得十分恐懼了。
呂正午說:“他父親快不行了,想…讓他去送個終。”
或許是這句話的原因,對面那張臉終于恢復了一點人色:“趙大祥……現在才死?”
呂正午做了個勉強的笑臉給對方。
對方意識到這話不妥,尷尬了一下,解釋說:“很多年都沒人提起他了。”
呂正午不知為什么突然來了氣,便沒好氣地問過去:“當年想燒死他的,也有你吧?”
對方臉色一變,反問回來:“你是誰?‘
呂正午已經走了。
6
呂正午又回到了那對母子跟前??礃幼铀麄兪潜悔s出了家門,兩個人正相依為命般坐在院子里,屋里是那傷心的母親如雷一般的哭聲??磪握缁貋砹耍藳_他笑。呂正午也笑。她腳跟前有幾個摔傷了的土豆疙瘩。女人自嘲道:“我媽的手榴彈,用來炸我的。這會兒我背上全是青疙瘩?!彼謫?,“見著春生叔了?”
呂正午說:“沒見著,聽說他找孫子去了。”他又問,“你能幫我找到他兒子的聯系方式嗎?趙春生的兒子。電話號碼?”
女人扭頭就喊“媽”,她媽就不哭了,打著哭腔問“咋了”。女人問:“你曉得小橋哥的電話號碼嗎?”她又跟呂正午解釋:“趙春生的兒子叫趙小橋?!?/p>
她媽出現在門口,紅著眼抹著一臉的淚水狠狠地問:“你找他做什么?”但她的眼晴卻并不看自家姑娘,而是一開始就找到了呂正午。她雖然在里頭哭,卻并沒有放過外面的動靜。聽姑娘在外邊跟人說話呢,只是沒想到又是這個陌生男子。當頭一棒的感覺令她完全丟失了城府,因此她張口就來了一句:“滾!”
呂正午一臉意外和迷茫,可他還沒反應過來,屋里已經飛出了如雨的土豆疙瘩,外加一聲聲“滾”,真可謂戰(zhàn)火硝煙。他趕緊抱頭鼠竄了。
女人追著他,有意替他擋著嗖嗖而來的土豆。這就追出了院壩,逃出了有效射程。她媽又一次號哭起來。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勝利的號角。
女人卻忍不住笑,還笑得直不起身子。
呂正午沒問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眼睛問了。
女人說:“沒啥大不了的事兒。我出門前是個黃花姑娘,回來就抱了個孩子,這是丟老祖宗臉的事兒,我媽氣不過?!?/p>
旁邊正好嘟嚕著兩塊院墻石,女人揀一塊坐了,又指給呂正午一塊。呂正午沒坐。這種情況,他怎么坐得住呢?
女人也沒堅持,只管說她的話:“這要是一起帶個女婿回來,也還說得過去。都這年頭了,一個人出門,帶回一家子的事兒也多了??申P鍵是我一個人帶了個孩子回來?!迸苏f到這里還沖呂正午癟了一下嘴,意思是,看這多具挑戰(zhàn)性吧。
她說:“你別怪我媽對你發(fā)火,她一開始把你當女婿了。可后來才知道,我連你叫什么名兒都不知道,你就完全是陌生人一個,她就火冒三丈了。這叫惱羞成怒?!?/p>
她這才又突然想起似的問:“對了,你叫啥名兒?”
女人一臉熱烈的笑容,兩排白牙跟米粒似的閃著玉光。
呂正午說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女人也禮尚往來地說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楊小英。
呂正午很想知道她丈夫的事兒,但又沒問。他問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辦?”
女人迷茫了兩眼,咕濃了一句“怎么辦”,又說:“我得把孩子交給我媽帶著,這樣我才能回去掙錢啊?!?/p>
她說:“別的都不怕,我就怕我媽把我兒子扔了?!?/p>
呂正午的心猛跳了一下:“扔了?”
女人說:“她剛才就說了,我要是把兒子放家里,我前腳一走,她后腳就把他扔了。”
呂正午心里沉甸甸地問:“那咋辦?”
女人說:“咋辦?她要是給我扔了,我就是花一輩子,也要把他找回來?!?/p>
呂正午暗地里松了口氣。
女人說:“我相信我媽不會那么毒。她只是說氣話?!彼终f,“但是這種事兒是有的,還多。當然,有像我這樣的,還是姑娘就有了孩子,都不等爹媽去扔,自己就先扔了。”她接著說,“在農村,私生子就是坨屎,我們這就是把屎盆子往老人頭上扣你知道嗎?”說這話的時候,楊小英忍不住笑,因為她太喜歡自己這個比方了。
笑完了,她又說:“主要是他們太封建,在城里,這算個什么呢?不過,也有問題,按現在的政策,我兒子這樣的,上不了戶口,因為我屬于未婚。所以,即便我媽能頂得住別人的唾沫星子,也得把這孩子藏著掖著。要想兒子能正大光明地活人,我就得趕緊為他找個爸?!闭f到這兒,楊小英又癟了癟嘴,意思是這種政策讓她哭笑不得。
說了半天自己的事兒,她突然意識到這些事兒都跟呂正午無關,才又關心起他來:“那你打算怎么找春生叔呢?”
呂正午說:“只能找趙春生兒子的聯系方式了?!?/p>
楊小英說:“應該能找到,只是時間問題。我等我媽消了氣,去村里給你打聽。你等得了嗎?這天也快黑了,你要不…就在我家住下?”
呂正午說:“我還是回縣上住?!闭f著他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來,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和手機號碼,說如果有消息就打這個電話。
楊小英接名片的時候,又注意到了他的手套,便忍不住又問:“不會是假肢吧?”
“假肢?”呂正午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三兩下擼下手套,把手送到她眼鼻子跟前,要她認真看。楊小英果真就認真著了,還用手摸了摸,最后她撲一聲笑起來。
她說:“對不起啊,我心理太陰暗了。”可她臉上卻燦若千陽。
呂正午跟著咧了咧嘴,但沒笑。他其實有點兒惱,但對面那張笑臉又讓他沒法惱。他把手套扔一邊草叢里,說:“那我走了?!?/p>
可剛扭頭要走,他又覺得手上少了個東西,于是又折回去將手套撿了回來。
7
呂正午回到了剛才下車的地方。中巴車司機說過,可以在這里等回程車。等車時,他把手套看了又看,又看看自己的手,兩手還互相磨搓了一陣。這當然不是假肢。他心里說。她怎么會想到假肢呢?他戴了好多年手套了,說什么的都有,還從來沒人說過假肢。
他身后的人家已經開著門了,門口還坐著位老漢。老漢用一根長長的竹根煙斗抽著旱煙,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兩個人對上目光,他突然想跟老漢打聽一下趙春生,可老漢顯然是個聾子,又是那種不愿意承認自己是聾子的聾子,而且又恰好具備了一個機靈人的腦子。老漢估摸著這個陌生人肯定是在等車,問的肯定就是車啥時候來,所以他從嘴里拔出煙斗,射了一泡口水,回答呂正午說:“快了,大約五分鐘后就來了。”
呂正午第一時間沒意識到老漢是個聾子,又趕著說出了“趙春生”這個名字。
老漢以為他說的是“五分鐘”,于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五分鐘?!?/p>
不過,這一點他倒是掐得真準,五分鐘后,中巴車就真來了。
上車前,呂正午慌忙戴上了手套。多年如一日,他一出村莊就戴上手套,手和手套,有點像蝸牛和蝸牛殼的關系了。
說起來,這才是一雙手套呢,一開始那會兒,可不止一雙手套,而是罩衣、口罩,外加手套。那是哪會兒呢?是上學那會兒。一聽說他是從麻風村來的,班里就沒有人敢挨著他坐。不挨著他坐也罷了,他們還把他趕出教室,再不讓他回去。這種時候,老師的態(tài)度很關鍵,可關鍵是當老師知道他是從麻風村來的后,也不想著到他。同學們拿泥巴、石頭將他打出教室,老師也就假裝沒看見。這樣一來,同學們就不光是不容他進教室,而是不容他進學校。他們在校門口設下崗哨,把他堵在校門外。
早先那會兒,呂正午堅持在校門外挨到放學才回家,后來他覺得長期這樣下去不行。再說,天天挨在校門口也很無聊。校門口有塊稻田,田里有多少棵秧苗,田坎上有多少棵野草,他都數過好多遍了。于是,他回到家,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
父親想了想,又把這件事跟村里其他人說了說,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呂正午就有了一身罩衣、一雙手套、一個口罩??谡趾褪痔锥际歉赣H提供的,罩衣是朱迎香用父親的舊白大褂改的。
他穿了這身行頭去學校,情況竟真有所改變。他被允許進學校了。老師把他安排在邊上一組最后一排的角落上那個位置,他的前排空著,過道那邊的第一個位置也空著。就這樣,離他最近的同學依然別著身子上課。但那段時間,他們似乎更害怕他那身行頭。出于好奇,他們有時候還會靠近他那么一點兒,為的是把他那身行頭看得更清楚一些。當然,他一旦表現出想靠近他們,他們就立即逃得遠遠的。雖然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他們依然撿泥巴或者石頭打他,依然罵他“麻風病”,叫他“滾遠點兒”,女生們還拿口水吐他,但他畢竟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課了。有了那身行頭后,老師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變,如果有人還想把呂正午摔出教室,他們多數情況下都會出面干涉,說呂正午已經夠意思了,要大家不要得寸進尺。
至于在路上,呂正午可以逃,可以躲。上學時,他盡量縮在最后。放學時,他盡量跑在最前頭,盡量跑得比那些飛石還快。
回到家,父親問他:“今天如何?
他歡天喜地地回答:“很好?!?/p>
父親說: “很好,那就這樣了。”
從此,那身行頭就沒離開過他。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整整八年時間,他記不得自己戴爛過多少手套、口罩。他長得快,每兩年得換一件罩衣。每一件都是朱迎香替他改的。朱迎香是個仔細人,他一上初中,她就把罩衣改了方向,由后面拴繩兒改為前面扣扣子,也就是改回了白大褂的模樣。習慣了罩衣的同學們,曾怪聲怪氣地說他:哼,明明是個傳染病,還把自己當醫(yī)生了。他們說話的時候把眉毛擠到了頭頂,一臉的厭惡??伤麉s沖他們開心地笑,因為他覺得自己那個樣子真像個醫(yī)生。
初中畢業(yè)那年,父親讓他報考了撒拉溪衛(wèi)校。撒拉溪衛(wèi)校是全國四所麻風病衛(wèi)校之一,又是離他們最近的一所,專門培養(yǎng)麻風病醫(yī)生的地方。他沒有問為什么,倒是反而慶幸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學校。中考的時候他很努力,再加上想去那種學校的人也非常少,結果他真就考上了。
那年頭,衛(wèi)校畢業(yè)生是管分配的,撒拉溪衛(wèi)校還有一間附屬醫(yī)院,那里也有三五十位病人,呂正午可以留在那里。可畢業(yè)后,他還是回到了烏潮洼康復村。這里醫(yī)生最多的時候也曾有過四五位,但到呂正午畢業(yè)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他父親一人了。而且他一回村,父親就該退休了。
接了父親的班,做起了麻風病醫(yī)生,他反而把手套和口罩拿下了,只把白大褂留在了身上。病人們都問他,咋不戴上口罩和手套呢?他笑著說,我這些年,在家里從來就沒戴過呢。人家說,你現在是醫(yī)生了,得像個醫(yī)生啊。他扯扯身上的白大褂說,有這個就像了。
但是,一要出村,他就還是要把手套戴上。他放棄了口罩和罩衣,因為那時候,人們已經普遍了解到了,麻風病不屬于呼吸傳染病。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自打他小學畢業(yè)以后,村里就再沒收過一位新的麻風病人。而且麻風病人只需兩個周的化療,就能消除傳染性。
又況且,這時候他出門時面對的已經不是那幫年少的同學,再戴個口罩就是多余,出了醫(yī)院還穿個白大褂又顯得很傻。留下手套,或許是為了安慰那些談麻色變的人,也或許是因為時間長了,那雙手對手套已經形成了依賴。就和你穿慣了褲子,就不敢光著屁股示人是一回事。
反正,這一戴,就又是二十多年了。
回程的路上,他沒有讀雜志。他一直把雙手夾在腿縫里,生怕同座的人再注意到他的手。
8
吃了一碗“湖南面”,呂正午回到房間里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神雕俠侶》。他的手機突然響了。竟然是楊小英打來的。他趕緊關掉電視,認真接電話。楊小英找到了趙春生兒子的聯系電話,他拿起床頭的鉛筆記下了那個號碼,說了聲“謝謝”。楊小英又告訴他,趙春生的兒子叫趙小橋,要呂正午打電話的時候說找趙小橋。這原本是多余,因為傍晚的時候,楊小英告訴過他這個。但呂正午還是認真地在電話號碼旁邊寫下了“趙小橋”,又真誠地說了兩聲“謝謝”,末了還加了一聲“非常感謝”??蓷钚∮]有說再見,而是說起了呂正午的手,她說對不起啊,我那樣說你的手。這明顯是沒話找話了,但他卻因為這一點而生出幾絲竊喜。
他說:“又不是你一句話,我的手就真成假肢了?!?/p>
楊小英在那邊咯咯笑,說:“你還真幽默?!?/p>
呂正午想:這也叫幽默嗎?
到這里,天又幾乎聊到盡頭了吧?可楊小英又問:“你這會兒在干什么?”
他說: “我在看電視。 ”
楊小英問: “看的什么電視?
他說:“《神雕俠侶》?!?/p>
楊小英喊起來:“好看,我看過?!?/p>
呂正午說: “的確好看?!?/p>
楊小英問:“平時你都看啥電視???
呂正午說:“電視里放啥看啥。”
楊小英笑起來,說:“我也是。”
呂正午說:“有時候我也會選臺看?!?/p>
楊小英說:“我也是我也是。
眼看著這天又聊不下去了,可楊小英又起了勁:“我聽我媽說,春生叔的爸…是個麻風???”
呂正午腦子里像突然掉下一只秤砲,他動了動嘴,卻沒說出什么話來。
幸而這當口,楊小英的孩子哭起來了。在母親那里,孩子永遠是第一位的,于是她草草地掛了電話,哄她的孩子去了。
呂正午松了一口氣,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他抓緊給趙小橋去了電話。
那是一個座機號碼,一聽說找趙小橋,接電話的人就扯起嗓門兒喊:“趙小橋!趙小橋!叫趙小橋接電話!”電話那邊十分嘈雜,聽上去應該是在一個工地,呂正午聽見有人遠遠地喊:“誰找我?”這邊接電話的沒好氣地喊回去:“你他媽的接了不就知道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就依稀能聽見小跑而來的腳步聲了。
“誰呀?”趙小橋的嗓門兒很大,應該 是太吵的原因。
‘請問你是趙小橋吧?”呂正午問。
“真的假不了?!壁w小橋說。
“你是趙春生的兒子吧?”
那邊說:“是又怎樣?”趙小橋似乎突然氣不打一處來。
呂正午說:“我想找你父親,我想找趙春生?!?/p>
那邊說: “你找他干什么?”
呂正午說:“他爹快不行了,想請他去送個終?!?/p>
那邊問: “他爹?’呂正午說: “就是你爺爺?!?/p>
那邊問: “我爺爺?還沒死?
呂正午說: “就這兩天了?!?/p>
那邊沉默了,只聽見背景里那一片嘈雜聲。
呂正午只得又“喂”過去。
那邊清了一下嗓,又喊起來:“我找不到我爸了,估計他已經死在外頭了。”
“那…”輪上呂正午沉默了。
這樣,對方就把電話掛了。
想了一會兒,呂正午又打過去。
看樣子趙小橋也沒有離開,或許他料到這邊還會打過去,因為這回接起電話的就是趙小橋。
“又要咋樣?”趙小橋有點兒不耐煩。
“你爸不在,你可以嗎?”呂正午問。
“我?”
“是啊,你不是孫子嗎?兒不在,孫子也可以給爺爺送終啊。”
“我從來都沒見過什么爺爺…我爸也沒跟我說起過他。”
“這有啥關系呢?現在不有人說起他了嗎?”
“我倒是聽旁人說起過,他大概是得了麻風?。俊?/p>
呂正午感覺給噎了一下。他說:“這個不假,但他現在已經要死了?!?/p>
“喊!你讓我去看一個麻風???”那邊說。
“可他是你爺爺啊。再說了,他現在也不傳染人,你怕啥呢?”呂正午說。
那邊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還是找我爸去吧。再說,我這里也走不了人?!?/p>
呂正午問:“那我怎樣才能找到你爸呢?”
那邊說:“你自已想辦法吧?!闭f著,趙小橋就把電話掛了。
呂正午只好再一次撥過去。這回趙小橋已經離開電話機了,接起電話的不是他。聽說找趙小橋,那邊又扯起嗓門兒喊了幾聲,他才又回來了?!斑€想搞什么?”趙小橋氣呼呼的,一聽就知道他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了。呂正午沒說自己想搞什么,他問趙小橋是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有幾個子女,子女多大了。
趙小橋給問得一頭霧水,便又吼了一句“你是誰?你到底想搞什么?”
呂正午說:“我是你爺爺的醫(yī)生,我要是找不到你爸,就得替你爺爺打聽一下這些,回去好告訴他。”
趙小橋便呼啦啦把自己的情況胡亂扯了一通,又吼著說自己是在加班,再啰唆他就要遭工頭罵了。說完,他便啪地扣上了聽筒。
9
真要是連趙小橋都沒法找到趙春生的話,呂正午能找到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再說了,誰又能保證找到了趙春生,他就一定能跟自己去呢?這些年來,康復村又有幾個病人在離開人世的時候得到過親人的送終呢?不耐煩的人,根本就不想跟呂正午談這事兒;稍有點耐心的,都只是為了警告他,最好別舊事重提,讓他們的下下一代還受那屎蛆的影響,身上一輩子都沾著屎臭,都不敢靠到人前。事實上,說過“屎蛆”的只有一人,還是一個孫子輩的人說的,但呂正午卻永遠記住了這個詞,而且每當遭到拒絕,他就會想到這個詞。
呂正午只好寫信,寫給臨死或者已經等不及送終就已經死去的人,以他們親人的名義寫。這種信,都在他回去之前就準備好,一回村就得用上。臨死時沒見到親人的面,能見到他們的信,也是好的。那等不及的,雖已經死了,卻總是磨蹭在奈何橋這邊不肯往前,能聽上親人捎來的幾句話,也能得到安慰。
掛了趙小橋的電話,呂正午關掉電視,開始寫信:
敬愛的父親:
您好!
這些年,您雖然一直不在身邊,做兒子的卻沒有一天不想您。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您兒子也老了,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子也有了兒子。這些年,年輕人都不刨地了,都在外面打工掙現錢了。您孫子一個月能掙三千,孫子媳婦也能掙一千多,日子過得寬綽了。對了,您孫子兩口子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個姑娘,老二還是個姑娘,老三就是個兒子了。細伢子金貴,怕在外面帶不好,他們將他交給我,讓我好好帶著。我也的確好生帶哩,屎一把尿一把,天天背在背上??赡先思也恢?,這輩子因為缺少您的教育,您兒子養(yǎng)成了好打牌的習慣,改不掉。這天,老天爺終于懲罰了我,讓我在打牌的時候丟了孫子。您要是在跟前,一定會抽我耳光。該抽!我自己也抽我耳光。可抽完了耳光,我還得找孫子去呀。這下您應該明白了,這大半年,我都在找孫子呢。找不到孫子,我就沒臉回去見兒子、兒媳婦啊!還好,就在昨天,已經有了點兒眉目:從公安局抓到的一個人販子那里追查到,孩子有可能是他的同伙偷的,只要抓到了他的同伙,就有可能找到您曾孫子了。父親啊,只要找到了您曾孫,我第一時間就帶著他回來見您。
這輩子我們雖為父子,兒子卻一直沒能盡到孝道。兒子不孝,還望父親原諒。我知道,您也不希望我放棄找您曾孫,我要是不能找到孫子,不能帶著他到您跟前,您又怎么愿意見我呢?這兩天,我分分鐘都守在派出所門口,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幫公安人員的身上。他們要是找不到我的孫子,我就還得自己去找。您不知道,您曾孫丟了以后,我有多急,有多愧,有多悔,我把腸子都悔青了,把頭發(fā)全急白了。我要是找不回孫子,我只好到兒子、兒媳婦跟前上吊了,我非得用我的命抵了孫子的命,才有臉去見您,去見趙家列祖列宗啊。
兒子這一輩子雖不成器,老了還養(yǎng)成了敗家的惡習,但兒子還有良心,還有孝道。聽說您老人家臨終前想見兒子一面,兒子巴不得長對翅膀立馬就飛到您老人家身邊,可是,我找您的曾孫才剛有了點兒眉目,我實在不敢走開啊!父親啊,敬愛的父親,您就當兒子不孝吧,反正這輩子您也沒享受到兒子的孝道,您就當這個兒子不存在吧,兒子這輩子既沒為您養(yǎng)老,也不能為您送終,不就等于沒這個兒子嗎?您老走好!等我找到了孫子,我來陰間找您,到時候我給您磕頭,您讓磕多少就磕多少,您不讓起我就不起。還有,陰間那些罪,我都替您受。反正我也是一身的罪了,虱多不癢,在生我不能盡孝,死了來盡吧。
就寫到這里了,祝老人家安詳!
此致敬禮
不孝的兒子:趙春生2005年6月6日趙村長是聽完這封信才閉眼的。
他屬于少有的那種對時限掐得很準的人。從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時限,到催呂正午出門,到呂正午回來,他掐好了三天時間。不管呂正午帶回來的是一個活人,還是像大多數時候那樣只有一封信,他都能等到那一刻。
果然只有一封信??吹絽握缫粋€人進來,他就知道只能是這個結果了。他虛弱地笑了笑,那是在自嘲。他說:“村長的結果,也是一樣的?!被蛟S是人之將死,也不管別人能不能聽見了;又許是人一旦踏進陰陽之界,感官就進入超自然狀態(tài),反正他說話不再喊了,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虛幻,像來自很遠的某一個山洞。他跟呂正午出門前完全判若兩人,就像呂正午離開的不是三天,而是三十年。據朱迎香說,自呂正午一走,趙村長便水米不進,只等著上路了。呂正午很為自己沒能帶回趙村長的兒子而愧疚,但他知道趙村長能夠理解,也能夠原諒。不知道為什么,康復村的這些老人,全都那么善解人意。
呂正午什么也沒說,只是從口袋里掏出自己昨晚寫的那封信,認真拆開念了起來。
這是呂正午這些年來總在做的一件事,即使他回來晚了,床上的人已經咽了氣,他也要認真完成這個儀式。倘若有人走得不甘,死了還閉不上眼,聽他讀完信,就能安詳地閉上雙眼。事實上,這里的老人也都很有自知之明,都知道這樣的送別方式對于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所以,他們往往都很珍視呂正午的那封信。
趙大祥是一直微笑著聽完那封信的。那個微笑,成了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表情。
10
康復村的人臨走時都有一副大棺材,統一的尺寸,一視同仁的顏色,這是康復村人的福利。剛開始那會兒,人人都引以為豪,因為就他們所知,別村的人,可不一定死后人人都能得到這么一副好棺材。先前,村里人還多,那棺材越重,他們心里就越滿足,因為越重就越能體現棺材的品質。后來這些年,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具備這種優(yōu)點的棺材他們就抬不動了。孫大衛(wèi)之前,這里就依靠外村的人來抬喪了。
呂正午給趙村長剃光了頭發(fā),洗凈了身子,穿好了老衣,又拿出了幾個新鮮物件。那是他專門從市里買來的硅膠假手指和假腳趾。替趙村長戴上前,他讓朱迎香仔細地看過,還摸過。朱迎香很贊賞那一堆小東西,說:“真像?。 ?/p>
呂正午說:“可不是嘛,越來越像了?!?/p>
康復村的人總是缺點兒這、少點兒那的,臨走的時候,呂正午都盡量讓他們看上去顯得完整。作為康復村的人,在生時的殘缺不全是迫不得已,到了另一個世界,最好還是以完整的模樣示人。這是呂正午的想法。自他接了父親的班,他就是這樣做的。只是,以前的那些假肢,看上去并不如希望的那么好。而趙村長的這些假手指、假腳趾,卻是逼真得很。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替趙村長戴上,朱迎香忍不住贊嘆:“趙村長是趕上好時候了。”
忙活完了,呂正午直起身來欣賞他的杰作,也邀請朱迎香一起欣賞。他們都覺得,不仔細看的話,還真看不出是假的。那之后,他們都不經意地看過趙村長的臉一眼,潛意識中,都希望他也很喜歡這些小東西吧。
接下來,朱迎香替趙村長穿老鞋,呂正午去下門板??祻痛迦耍蝗艘婚g屋,一間屋一扇門,死了都用自己的門板停尸。
門板用兩只高腳板凳架了,鋪上床單,放上壽枕。呂正午和朱迎香將著裝整齊的趙村長抬上門板,讓他以最舒服、最有尊嚴的樣子躺了,用老被蓋了身體,用草紙蓋上臉。然后,朱迎香去準備油燈,呂正午準備出村請人。
呂正午回到山頂,背上掛包下來,朱迎香已經在門板底下放上了油燈。人死了,去的地方黑暗,一開始都不適應,得替他點個燈照明。
看看這里都準備停當了,呂正午跟朱迎香招呼了一聲,走了。
烏潮洼生得非常特別,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河。山是那種高山,是喀斯特地貌中最能叫山的山,有懸崖,有梁子,所以人們寧可在另一面架橋,也不愿往那三面去翻山??祻痛暹B接外面的路是一座鐵索橋一一幾根鋼索兩邊扯了,鋪上木板,走起來晃來晃去的那種。
最近的村子叫河灣村,原本緊靠著康復村跟前這條河,有了康復村后,村里人嫌離麻風病人太近,便都把房子往遠了移,逐漸就把村子挪出河灣去了。但村子依然叫河灣村。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喪事而言,河灣村有道士,有抬喪的,要啥有啥,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呂正午不講價錢,他就不用跑別的路,只在河灣村就能把要找的人找全??伤麄兺獌r都超出了呂正午的預期,也遠遠超出了康復村的治喪標準,這都是因為死人很特殊。死人是麻風病人,他們去抬喪,去做道場,那都是要擔被傳染的風險的。你說他們已經不傳染了,是不會有人信的。他們站在離呂正午一來遠的地方跟他討論著風險和后遺癥(他們做完這活,得很長一段時間遭到別人的歧視和嫌棄)的問題,直到呂正午在他們提出的價錢面前妥協了,他們才會跟他走。
這一次,河灣村竟沒有一個年輕人在家。但老人們雖老,卻并不降價。而且他們還拿當年苞谷種的價和今年苞谷種的價來做比較,比孫大衛(wèi)那會兒上漲了很多。因為人老了,力氣就小了,他們還建議呂正午多請幾個人。孫大衛(wèi)那會兒,去的是八個人,那是抬喪的標準,寓八抬大轎的意思。他們中間有人曾抬過孫大衛(wèi),甚至更前面的也抬過,所以他們知道康復村人那副棺材的重量。這一次,他們估算得十個人才能抬得動那副棺材。所以,他們建議呂正午請上二十個人。因為即便是十個人,他們也沒法一口氣堅持走完全程,中途得有人換肩。
康復村人有一個集中的墓地,叫陰村。呂正午試圖以改變趙村長的埋葬處為由跟他們討價,說可以將趙村長埋在近一點兒的地方,大路邊,那樣就省勁很多??伤麄円宦牼驼ㄩ_了鍋,說,那哪兒行???康復村的人死了都在陰村,趙村長是村長,不去陰村哪成?再說了,死人埋在哪里,你呂醫(yī)生說了不算,任何人說了都不算,得道士先生說了算。
但其實呂正午心里清楚,他們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
原本見呂正午進了村,那道士就知道自己的活來了,早在一邊坐著抽煙呢。等抬喪的人議好了價,就該輪到他了。這會兒大家就都看向他,問他,是吧?
道士也就慢吞吞吸吐完了那口煙才說:“其實,也不是我說了算,是死人的命說了算哩。”
呂正午笑了,說:“照先生這么說,那康復村的人都一個命???”
道士也笑了,依然慢條斯理,說:“要不是一個命,他們?yōu)樯蹲訒惠呑泳鄣揭黄?,還一個下場?”
這都帶著哲理了,呂正午不得不服了。那就照他們說的價定吧,這人都沒了,就不要在乎送葬那幾個錢了。
道士先生卻順桿爬。他要的是五年前的兩倍的價,而且要的是兩份。他保證自己沒有坑呂正午,讓在場的村鄰證明,他眼下掙的就是這個價。至于雙份兒,那是因為他的弟子不干了,進城了,他得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這意味著,三天道場,他得白加黑、黑加白地做,得三天沒團回覺睡。
道理在那兒擺著,呂正午也只能認了。要他徒弟在,你請兩個人,不也一樣是兩份工錢嗎?
談好了價錢,人們便表現得積極起來,搶著時間回家換上破衣服,就跟呂正午走了。換破衣服,是為了從康復村回來,燒起來不可惜。到康復村掙過了錢的那身衣服,是沒人會留下的。每一次,呂正午都覺得自己要帶回去的,是一支丐幫的隊伍。但你不得不承認,這幫人還保留著他們最根本的東西,那就是本分和厚道。他們只要跟呂正午來了,就會把事情做得一絲不茍。他們平平穩(wěn)穩(wěn)地抬著死人上路,即使中途換人也決不讓棺材碰到地面。那道士,也真是不折不扣地做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法,把該兩個人念的經一個人念了下來。那真是,把眼晴也熬紅了,把嗓子也念啞了。而據他自己說,還大傷了元氣。所以他額外跟呂正午要了一罐麥乳精:“改天你得給我買罐麥乳精補身子?!?/p>
不管如何,當陰村多出一個新的墳堆,當道士念完最后一句經,趙村長也就安息了。
呂正午和朱迎香都松了口氣,可縣皮防中心主任卻批評了呂正午,因為趙村長的喪事費用超了標。
主任很年輕,比呂正午還年輕。他說:“時代在變,我們的習俗也可以變?!?/p>
他說:“以前得做三天道場,那是人們的思想都還很封建?,F在,人人都解放思想了,為什么不可變成一天,甚至把道場免了?”
他說:“別人不相信人死了就是泥巴一堆,難道村長也不相信?村長沒那個覺悟,難道你呂醫(yī)生也沒那個覺悟?”
呂正午試著插了句嘴:“再怎么,也得公平吧?”
主任就閉眼做頭暈狀,末了又露出狡黠的笑,壓低了聲音,像說什么秘密一樣說:“人都死了,他咋知道公不公平?”
主任又說:“這一次,多出來的錢得扣你的工資來抵,你覺得這公不公平呢?”
這皮防中心,原本是因麻風病醫(yī)院而生的,隸屬于建國初期的皮防系統。而這個皮防系統,正是因為我們建國初期有50多萬麻風病人,皮膚病便被看成了新中國醫(yī)防的重中之重,于是,我們特別設立了一個與普通衛(wèi)生系統區(qū)分開來的垂直醫(yī)療系統,叫作皮防系統,專門搞皮膚病防治。因此,哪里有麻風病醫(yī)院,哪里就有一個皮防中心。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國麻風病已再無新增病例,縣級以下的皮防中心便被當地疾控中心收編,成了縣防疫站的一個科室。再后來,縣防疫站順應新的醫(yī)改大潮,將皮防中心搞了承包。呂正午遇上的這位主任,正是剛承包了皮防中心的新主任,所以,我們就別怪他那么勢利了。
11
呂正午的鬧鈴在六點鐘準時響起,他照樣是驚夢亂飛。在收拾殘夢的那會兒,他竟然撿到了一個有楊小英的碎片。他拿著那個碎片發(fā)了會兒呆,其他碎片便飄走的飄走,化掉的化掉了。最后,只剩下他手上那一片—有楊小英的一片。
他起床、關鬧鐘、穿衣服、疊被,習慣性地規(guī)整一下本來已經很整齊的書桌,然后從門背后拿下白大褂抖抖,穿上,走向檔案柜。眼前那一格,只有一個檔案本,是朱迎香的。趙大祥的那一個,已經封存起來了。
他感覺今天這個早晨,跟前面那些早晨多少有點兒不同。但出門后,他還是一路口哨。
朱迎香那會兒正在村子里轉。趙大祥走了,她主動撿起了早上的巡視工作,把村里那幾排土墻房都查看一遍,踩踩馬陸,搗搗蜘蛛網。她的身邊,依然跟著她從山里撿回來的那條叫天麻的土狗。
聽到呂正午的口哨聲,她加快了進度,草草收了工,和呂正午同時抵達房門口。
她進門脫衣服。呂正午進了門照例要替她把門關上,她說:“不用關了?!眳握缑靼姿囊馑迹屯O铝?。門只關了一半,就那樣半掩著。
呂正午用的照樣是要把朱迎香那身蛤蟆疙瘩數清楚的態(tài)度進行著每天早上的例行檢查,朱迎香跟他扯著閑話。
“今天花河趕集,早飯后,把牛牽去賣了吧?!彼f。
“嗯,你不想放牛了?”呂正午漫不經心地問。
“我也要走了。”朱迎香說。
“嗯?”呂正午給弱弱地嚇了一跳:這趙村長才剛走,她怎么也要走了?
“我老家還有個侄女,我親哥的姑娘。我哥只那一個姑娘,就招了上門女婿。聽說那上門女婿為人很好,跟鄰里關系都處得不錯。我哥雖然沒了,但我親嫂子還在,不怕他們不認我。我想回老家去。”朱迎香說。
“認歸認,你敢保證…他們會收留你?”呂正午轉到她身后,開始檢查她的后背。
“這些年你幫我賣了那么多藥材,我有些積蓄,我給錢?!敝煊阏f。
盡管她用的依然是閑聊的語氣,可這句話還是把呂正午震了一下。他停下來,很認真地扭過頭看了看她的臉。
朱迎香卻在沖他笑。她的表情在說,這是件十分尋常的事情。
“那又何必呢?”呂正午繼續(xù)檢查。
“你一個醫(yī)生守一個病人,荒廢。”朱迎香說。
“就為這個?”呂正午說。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我走了,你也走吧。回到縣里,做個不招人嫌棄的醫(yī)生,好好找個媳婦成個家?!敝煊阏f。
“歷史就是歷史,到哪里我都是治過麻風病的醫(yī)生,而且還是這麻風村長大的,不招人嫌棄是不可能的。我爸就是個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呂正午小心地切下一片皮屑,放進玻璃管里說。
“你爸是你爸,你還年輕得很嘛?!敝煊阏f。
見呂正午沒有反應,她又說:“那你難道就打算打一輩子光棍?”朱迎香顯得有點兒生氣,但跟著她又出起了主意,“你找那對你不熟悉的姑娘嘛,先不告訴她你的底細,結了婚,生米煮成了熟飯,她嫌棄也來不及了。”她正穿衣服,呂正午正做登記,沒及時應答她。做完登記,呂正午腦子里便閃了一下楊小英的樣子,于是他告訴朱迎香:“你別說,我還真遇上一個人?!?/p>
“啥人?”朱迎香瞪了眼問。
“她說她想嫁個醫(yī)生?!眳握缯f。
“她說這話的時候知道你是醫(yī)生?”朱迎香繼續(xù)瞪著眼問。
“我沒說我是醫(yī)生,是她猜的。她說她原來也想做醫(yī)生,但沒考上醫(yī)專。所以,自己沒當成醫(yī)生,她就想嫁個醫(yī)生?!?/p>
“哎呀,這是人家在跟你表態(tài)吧?你們都發(fā)展到啥程度了?”
“就互相知道了名字?!闭f著這話,呂正午的腦子里又浮現出那個夢的碎片,那個特寫的楊小英的笑臉。于是他告訴朱迎香:“她很愛笑?!蹦┝怂旨訌娏艘痪?,“可能是因為她的牙好看吧,她老愛笑?!?/p>
朱迎香撲笑道:“這就好了,這我就放心了。抓緊回去吃早飯,今天就去賣牛,明天送我出山?!?/p>
可吃完早飯,呂正午卻沒去賣牛。他把牛牽出去放了一個上午又牽回來了。他撒謊說牛不敢過橋。
朱迎香說他扯謊,牛來的時候,也是從那橋上過來的。
他說,那是它小時候,小時候膽大,現在它老了,走上那搖搖晃晃的鐵索橋,眼花,不敢。
朱迎香沒做過多計較:由著他吧,反正她一走,這康復村就空了,病人都沒了,醫(yī)生也就留不下了。那牛,遲早也是得賣的吧。
那下午,他們?yōu)榕8罨貎纱蟊城嗖?,第二天臨走前全放牛圈門口,這樣它就挨不了餓。狗食也準備了兩天的。但天麻看出了狀況的不對勁,送行的時候一直在嗚嗚,眼神也比平時稠。要不是那座晃來晃去的橋讓它發(fā)怵,它是要一直跟著的。它在橋頭望而卻步了,還一直町著那兩個家人的身影哼哼,直到他們過了橋,回頭跟它作別。
朱迎香說:“回頭,你讓天麻也跟你去縣里吧,你肯定舍不得把它隨便送人的?!?/p>
呂正午說:“嗯嗯,再說吧。
朱迎香看他一眼,以為他是在這個問題上猶豫,她試著問他:“那要不,我把它帶走?”說著,她就做出要放下包袱過去接狗的樣子。
呂正午問: “為啥?”
朱迎香說:“你不是為難?‘
呂正午說:“為啥難,你一走,我就只剩下它了,那頭老牛又笨,說個話它都聽不懂?!?/p>
朱迎香松了口氣,說:“老牛不笨,是你跟它不熟?!?/p>
呂正午說: “哦?!?/p>
這就要走了,朱迎香又來了勁,說:“當年,你爸就是在這里撿到你的。當時他正從縣里回來,一到橋頭就看見了你?!?/p>
呂正午說:“當時是正午,所以爸給我起名叫正午?!?/p>
兩個人相視一笑,接著走路。
呂正午突然又想起了楊小英,準確地說,是想起了楊小英的孩子。就因為他曾是一名棄嬰,所以當時楊小英說起她母親要將孩子扔掉的時候,他心里會一緊。所以這會兒朱迎香提起他的身世,他會想起那個孩子。這是典型的同病相憐。那孩子不會真給扔掉吧?把我扔這兒的是誰呢?是外婆還是母親?我的母親又是誰呢?呂正午總是在這個問題跟前猛然剎車。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打聽過他的母親是誰,也從來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過關于他母親的話題。他父親叫呂曉東,他叫呂正午,他有父親。呂曉東沒有別的孩子,也沒有老婆。因為他是一名麻風病醫(yī)生,沒人愿意嫁給他??祻痛宀恢顾粋€醫(yī)生,但別人都是流水兵,來一陣兒就走了。這麻風病不僅外人害怕,就連麻風病醫(yī)生也害怕。因為沒人愿意長期留下,呂曉東便留下了。有了呂正午,呂曉東就有了一個家,但他自己不會帶孩子,病人們便幫著他帶。康復村就是一家子,誰也不嫌棄誰。
呂正午就在一堆麻風病人中間長大,又穿著罩衣、戴著口罩和手套上完了小學和初中,衛(wèi)校畢業(yè)后又回到這里接了父親的班。他作為醫(yī)生分回烏潮洼康復村的那個時間,也曾有三兩個別的醫(yī)生陸續(xù)被分來,但那些醫(yī)生就像是來旅行一樣,玩膩了那座鐵索橋,賞完了這里的風景,便都離開了。
父親退休后也回了縣里。他在那里有一間十五平的紅磚房,是縣皮防中心分的。他把康復村交給了兒子,企圖重新回到社會。他像所有退休老人那樣,早起買菜,上午逛公園,哪里人多往哪里扎。可到最后他發(fā)現,沒有人愿意跟他交朋友,沒有人敢來串他家的門。他若主動一點兒,別人就退避一點幾。人們可以跟他說笑,跟他閑聊,但絕不跟他坐一起喝茶,絕不跟他扎堆打牌。因為他是位醫(yī)生,人們都敬著他。但又因為他是一位麻風病醫(yī)生,人們又都對他敬而遠之。
后來,他干脆又回到了康復村。兒子業(yè)務上還不夠精熟,他正好可以帶帶兒子。他每天陪著兒子給病人做例行檢查,幫兒子打下手,有時候還同兒子一起去縣里送檢。
就這樣又過了十年,有一天早上他再沒醒來。呂正午將父親葬在了陰村。這不是父親的遺囑,但他相信,跟病人們在一起,父親會更自在。
坐上去縣城的班車,兩個人挨著,朱迎香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假的?!?/p>
呂正午用眼神問她:什么假的?
朱迎香笑了,說:“你那些信,全都是假的?!?/p>
呂正午驚訝道:“怎么是假的?”但他其實驚訝的是她怎么知道是假的。
朱迎香一直在笑,像不打陰的太陽,說:“都知道是假的?!?/p>
呂正午啞然,愧形于色。
朱迎香不笑了,嚴肅起來:“你做得很好,我們都很感激你?!?/p>
呂正午蠕動了兩下嘴唇,沒說出什么來。
朱迎香又笑,說:“我就不用麻煩你那么費心了?!?/p>
呂正午臉上笑著,心里卻在呻吟:她侄女能收留她嗎?
13
第二天下午時分,他們到達了朱迎香的老家。遠遠地看見半隱于竹林里的那間土屋,朱迎香就激動起來,連說“到了到了”。因為心急,她腳下竟有些不穩(wěn)。近了,她又看出了變化:“我出去的時候頂上是草,現在是瓦?!?/p>
一條長得跟天麻非常像的土狗,歇斯底里地沖著他們狂吠。屋檐下坐著一位老人,卻根本感覺不到有人來。朱迎香摔著狗,一步步走近老人,問:“嫂子?”不料老人不光耳聾,眼晴也迷糊??疵媲拌浦鴥蓚€人影,瞇眼看了半天,才扯著大嗓門兒問:“你們找哪個?”
“我是迎香啊!”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朱迎香便自然提高了嗓門兒??晒芬廊唤械煤軆?,她懷疑對方依然聽不見。
她扭頭告訴呂正午:“我14歲就去了康復村,那時候哥還沒娶她,她又是外村人,根本不認得我?!?/p>
一提康復村,她便下意識地緊了緊衣服。她其實很安全,下巴跟前的扣子都扣上了。呂正午嫌狗礙事,從口袋里摸出車上吃剩下的半邊饅頭賄賂過去。狗撿了饅頭,果然就閉了嘴。吃人家的嘴軟,吞下那半邊饅頭,它也變得平和多了。
朱迎香還在費力地跟她的嫂子講話,試圖告訴那臉皺得像個干核桃似的老人她是誰。呂正午杵在一邊沒事,倒是很欣慰地發(fā)現,朱迎香跟她嫂子比較起來要富態(tài)圓潤得多。
這當口,他們身后出現了一位中年婦女,懷里抱著幾個小南瓜??垂返淖藨B(tài),就知道她是這屋的主人。朱迎香猜那就是她的親侄女,第一時間竟生了撲的沖動。不過這個沖動還在萌芽狀態(tài)就給她自己掐滅了,她突然記起了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她激動地緊著衣服,嘴上親昵地叫著侄女的名字。侄女叫小敏,朱迎香只知道她這個小名。小敏不認得朱迎香,因為她從來就沒見過這位姑姑。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兩位來客,卻又真誠地送上懷里的瓜,說:“吃黃瓜?!痹瓉硭龖牙锏哪瞎舷旅孢€藏著幾根黃瓜。
呂正午禮貌地揀了一根,想想又為朱迎香揀了一根。朱迎香不吃黃瓜,她忙著說話。
“我是你姑啊,小敏?!彼f。
“你爸沒跟你說起過我?”她說。
相較她過度的熱情,小敏卻顯得稍微有些冷淡。她兜著那一懷瓜進了屋,把它們安全放下了,才又出了門,抖巴著瓜們可能留在衣服上的泥巴,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朱迎香打了個頓兒,一句話給她掐在了舌頭底下。
呂正午說: “我們從康復村來。
小敏又問:“你們來做啥?’
朱迎香說:“我回老家哩?!彼哪樕贤蝗黄鹆岁幵?,像要下雨。這里曾經也是她的家,她的底氣正來自這個。
小敏似乎也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支吾道:“我是聽說過姑,但…不是…朱迎香說:“我已經好了,完全好了?!?/p>
她很響地拍著自己的胸脯,但襯衣下面那碚手的蛤蟆疙瘩卻又讓她有些泄氣。她說:“你看看,我像病人嗎?”但這句話已經不是那么硬氣了。好在她還有呂正午,他及時地站出來替她做了證明,說她真的早就康復了,說他是她的醫(yī)生,他敢保證這一點。況且他還有醫(yī)院證明,證明上還蓋著“烏潮洼康復村”的公章。
可小敏只嘌了一眼那個證明,并不放在心上。誰證明都沒用,麻風病就是鬼,鬼死了也還是鬼,沒人不害怕鬼。
情急間,朱迎香想起了錢,她兜里揣著一筆不小的錢。這可是她積攢了二十多年的錢,這二十多年它跟她相濡以沫,比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夫妻還要相親相愛。這會兒,正是它那溫柔的安撫,讓她變得溫和起來。
她說:“我老了,要回來養(yǎng)老?!?/p>
她說:“我有錢,我不會白吃白住?!?/p>
話說到這份兒上,小敏終于有了反應。是錢刺激了她的神經,令她活躍起來。她說:“姑說的啥子話呢,見外了?!彼哪抗忾W了兩下,像撞了兩下有毛病的火機。
她說:“這里就是姑的家哩,你住這里吃這里,都是正該的哩。”
這話朱迎香愛聽,聽完了便掏出了她的積蓄,揣到了侄女的手里,回頭就沖那耳聾的老人喊道:“老嫂子,這回我給你做伴!”
老人也沒聽真切,但她回答了朱迎香?!鞍∨叮 崩先苏f。
小敏假裝要把錢還給姑姑,但手伸到半途又縮回去了。看上去她突然意識到還不還錢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下決心收留老姑姑。錢一直握在手上,她一直在掂著它的分量。促成她下決心收留老姑姑的,正是它的分量。她很果斷地甩了一下頭,這就把那些鬼念頭甩到了爪哇國,跟著她便果斷地把老姑姑迎進了屋。
小敏將老姑姑的包袱放進了堂屋里面的一間小屋,那里通常是臥室。那意思是,朱迎香從此就可以睡那間屋了。著她拎著包袱進了那屋,朱迎香沖呂正午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她對呂正午說: “你回吧。 7
呂正午正吃著那根黃瓜,他決定吃完了黃瓜再回。
他說: “過陣兒我來看你?!煊阏f:“看啥看,做你的正事去。”
他知道她說的“正事”指的是什么。他笑。
這當口,他已經吃完了黃瓜,小敏也放好包袱出來了。于是他謝過了她的黃瓜,跟大家一一告了個別,走了。
14
當晚住在縣城小旅館里,呂正午一門心思想著楊小英。于是,煎熬到八點半的時候,他終于照著手機上楊小英的那個來電號碼撥了過去。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聲音還沙啞。聽說他要找楊小英,就問他“哪個楊小英”。意識到不對,他問那邊是哪里,那邊說是沙田,他便說他就找沙田村的楊小英,可人家說他那邊是沙田鎮(zhèn),不是沙田村。那邊又說:“沙田村屬于沙田鎮(zhèn)管,但它們各是各的地
方?!?/p>
這就明白了,楊小英是從沙田村到沙田鎮(zhèn)用公用電話打給他的。
很遺憾,他若一定要找到楊小英,看來只有直奔她家了。直奔她家也好,還能看看那孩子。楊小英是不是已經留下孩子,自己進城了?那樣的話就只能見著孩子了。但總可以通過她母親得到楊小英的聯系方式吧?她母親不會已經把那孩子扔了吧,就像當初我被扔掉一樣?我是被狠心的外婆扔的呢,還是母親扔的?我的母親是誰呢?她現在在哪里?我要不要去找一下…
多數情況下,頭天晚上刮過的頭腦風暴,都不會影響我們第二天醒來后的正常生活,就我們這顆腦袋而言,白天有白天的思維秩序。記起昨晚那些胡思亂想,呂正午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了一番。完了該干嗎還得干嗎,他得回到康復村,將病人的那些檔案收拾裝箱。沒了病人,康復村就該撤了。
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的路,天黑時他回到了康復村。天麻在橋那頭迎接他,昏暗中它像一個跳來跳去的光團。那家伙從來沒經歷過村子里沒人的孤獨和凄涼,這會兒見了呂正午,激動得直嗚咽。待呂正午過完橋,它便抓住他就不放,生怕他再離開它似的。呂正午一邊安撫著它,一邊抓著它的兩只前腳,像攙扶一個學步的孩子一樣拖拖拽拽向前走。走了一段兒,看天麻實在是走得困難,他才把它放下了。那之后,天麻便腳前腳后地貼著他,像長在他身上一樣。
康復村沉寂得像個夢境,黑暗中,那幾排土屋顯出從來沒有過的陰森。呂正午知道自己得趕緊上前去打開路燈,只要有了燈,村子就能活回來。
緊趕慢趕,他終于摸到了路燈開關繩,咔檫一聲,路燈亮了。人和狗都松了口氣。
村子里一共六個路燈,分別安裝在每一排房屋的兩頭。呂正午將它們全部打開,康復村也就徹底活回來了。他沒等放下行李,就先去看老牛。老牛或許是不怕黑的,正懶洋洋地反著芻。他們臨走前備下的青草已經給它吃完了,水也喝干了。呂正午從旁邊抽了一把干草給它,又為它添了水,才開始上山。
不用說,天麻一直跟著他。
天麻以前都是朱迎香在喂,所以平時多數時間都睡在朱迎香的門口,只是偶爾跑上山來跟呂正午過夜。在呂正午這里,它睡床邊。它和呂正午的貓要好,貓睡床上,它睡床邊。睡前,呂正午會看會兒書,一貓一狗就有一下沒一下地撩鬧一會兒。
貓?zhí)焐拖矚g孤獨,也喜歡黑夜,所以它并不像天麻那樣反應強烈。三天沒見,它依然是優(yōu)雅地邁著貓步走過來,在呂正午褲腿上蹭幾下,嗲上兩聲,告訴他,它的飯吃完了,僅此而已。
呂正午做了一頓飯,人、貓、狗一起吃了晚飯,洗洗上了床。被單鋪得平平整整,貓?zhí)先ヅ櫫?,他又伸手撫撫,卻并不責怪貓。貓也不管那么多,跟床邊的天麻鬧,拿巴掌去敲天麻的頭。天麻不理會,它就一直敲;天麻一有回應,它便立即躲,被單就又皺成了一團,呂正午便又伸手去理。他在看書,偶爾伸手理一下被單并沒什么影響。他理被單,貓便改躺為坐,屁股放到床沿,故意拿個尾巴去掃天麻的臉。天麻閉著眼由著它掃,看上去甚至很享受。等呂正午押平了被單,貓收回了尾巴,又換躺了,還拿爪子去撩天麻的頭頂。天麻一開始照樣一動不動,后來突然一起身,貓駭得像彈力球樣一彈老高,把腰拱成老橋,別著個身子,豎了一身毛,擺了個打架的姿勢。這一點最令天麻鄙視了:大驚小怪。貓就是這樣,天生頑皮,但你真要跟它玩,它又是最玩不起的那一個。天麻咕一聲,重新躺下,貓才又把腰放平了,把毛也順了回去。它還要繼續(xù)鬧,呂正午卻沖它說要睡覺了。呂正午說要睡覺了,意思就是叫它們不要鬧了。于是,當呂正午再次押平了被單時,貓便老老實實臥下。呂正午關了燈,睡下了。
15
次日早晨在鬧鈴聲中醒來,呂正午依然在鈴聲的喧鬧中發(fā)了會兒呆,才下了床??傻人酆帽蛔樱て酱矄?,又去穿門后的白大褂時,才意識到今天跟二十多年來的那些早晨不一樣了。貓應該早就神游去了,狗還老老實實趴在床邊盯著他。
他走到檔案柜前,拿出朱迎香的病歷本愣了一會兒,又放了回去。他開了門。因為手上沒了東西,他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他想了想,最后把它們背上了。他依然打著口哨下山。天麻的情緒不是很高,在他身后跟得悄無聲息。
下了山,看過老牛,他開始在村子里巡走。就像當初趙村長每天早晨那樣,從第一排房屋開始,一間一間地走走看看。照樣有很多蜘蛛網,他也伸手撈,給它扯個稀巴爛。照樣有很多馬陸,他卻不敢踩。那玩意兒他見了頭皮就發(fā)麻。于是他叫天麻踩。他指著馬陸沖天麻喊:“踩!踩死它!”天麻就真伸出爪子去踩,但事實上那叫拍,力度總不如踩,馬陸沒一下子給踩成肉醬,只是給拍昏了、拍傷了,醒過神來還想逃。天麻只好動了嘴,拼命魮著牙,用牙尖叼起甩甩趕緊扔掉,如此幾下,也能將馬陸送上西天。呂正午表揚了天麻,說要給它記功。
那天吃過早飯,呂正午和天麻一起放了一上午的牛,回來又上房檢了孫大衛(wèi)那間屋的瓦。原本打算吃過午飯就開始整理檔案柜,可這時候,他突然又特別渴望去找楊小英了。
他跟天麻說:“看來,老牛還是得賣了。”
算算,明天正好又是花河趕集呢,那明天就去花河賣牛?
第二天吃過早飯,呂正午便牽了牛去趕集。牛老了,走得慢,他也不急那一會兒,跟著它晃悠。天麻發(fā)現了一條蛇一一烏梢蛇。呂正午也看到了。但當天麻要去追時,那蛇黑影一閃就不見了。天麻在附近的草叢里轉了半天,也沒找到。呂正午沒理會那事兒,他打著漂亮的口哨,手上甩著半截牛繩。牛若是想偷個嘴,他也由著它。就這樣搖晃了半天,他們才來到了橋頭。呂正午依然打著口哨晃悠著朝前走,臨了卻給牛拉了回來。
原來,老牛果真不敢過這橋。
呂正午覺得這多少有些巧,想笑,就笑了。他沖著老牛喊:“你果真怕?”
老牛扇了兩下耳朵,眨了一下眼。他就當它是回答了。
呂正午打了兩聲哈哈,拍頭問天:“這 可怎么辦?”
老牛卻已經向后退了??礃幼樱驹跇蝾^也令它眼花。
呂正午試著拉住它,還想動員它試一下。他說:“你試一下,一點兒都不嚇人?!彼驹跇蝾^跳了兩下,輕快地晃給它看。但牛給他那兩下驚著了,不管鼻子給繩子勒著有多痛,它逃了。這會兒它看上去完全沒了老態(tài),四蹄跑起來可快了。天麻跟在牛屁股后面追,頭卻始終向著身后,看著呂正午,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看來這牛是賣不成了,呂正午只好跟在它們后面回村。
“那我只好跟你請假嘍!”他沖著牛屁 股喊。
牛像是聽懂了這話,腳步竟慢了下來。它實在是跑累了,呼味呼味,喘出的氣流能把地面吹出個坑來。
那天下午,呂正午決定不再去想楊小英。他認認真真將幾柜子病歷檔案裝了箱,等著向皮防中心匯過報,讓中心派人來搬。朱迎香的檔案得暫時放在一邊,她最后那個切片報告還沒歸檔。他尋思,要么明天去中心拿回報告,要么干脆等這里撤回去的時候再拿,反正這些檔案到時候也是存在中心,倒免了拿來拿去這趟周折。
晚上的時候,他又把自己的書和雜志也都裝了箱,封好??祻痛逡浅妨?,他也得撤,打包是遲早的事兒。
睡覺前,他還是決定要去一趟那個叫沙田村的地方,因為他一閑下來就忍不住要去想楊小英,而只有在那里才有可能找到她。
這天早起為老牛割回了兩大背青草,備足了水,又安頓好了貓、狗,他上路了。
不過,到了縣城,他又猶豫上了。真要去找楊小英?去還是不去呢?他一路問著自己,從車站走出來,又吃了一碗牛肉粉,最后決定不如先去拿朱迎香的報告。他喜歡整齊。報告拿回去歸了檔,那才叫整齊。
他就打了個車去了中心。
化驗室的小劉正看著一本書,懶得理他。他歪下頭看了看那本書的封面,也沒看清是什么書,而且他也并不那么想知道是什么書。待取的報告單都放在窗前的一個紙盒子里,他自己從中找到了朱迎香的報告。正要走,小劉突然抬起頭問他:“你那兒只剩下一個病人了?”
他想說一個也沒有了,但想了想,卻又反問回去:“你怎么知道?”
小劉沖他手上嘟嘟嘴,又挑起一邊的嘴角笑了笑,這不就明白了?
于是他也笑。
小劉說:“等他們死完,你準備去哪里?”
呂正午不笑了,他不喜歡小劉這樣說話。
小劉干巴巴笑了一下,說:“回這里,還是另謀出路?”
呂正午說: “另謀出路?”
小劉著著四周沒人,壓低了聲音用力說:“我聽說中心馬上要優(yōu)化組合了。什么叫優(yōu)化組合?就是優(yōu)勝劣汰唄。你我這樣的,肯定是淘汰對象了。”
呂正午一時間無法接受自己屬于“劣”的說法,急得問了句“為啥”。
小劉認真看了看他,又用這個時間認真想了想,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除非你愿意同他們一起做缺德事?!?/p>
呂正午還是那副傻頭傻腦的樣子,喃喃 道:“缺德事?”
小劉用眼神示意他去看窗口的另一個紙盒子,那里裝著一堆化驗報告單。呂正午隨意翻看了一下,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小劉說:“這是返回來的報告單,要我重做。”
小劉把身子向著呂正午傾過來一點兒,說:“他們要我做假,要我把這些只是得了霉菌感染的人,全做成淋病、梅毒甚至艾滋病,這樣中心才有錢賺?!?/p>
小劉毛毛躁躁地在那只盒子里翻出一張報告單來,遞到呂正午眼前,說:“這一位,明明生的就是扁平疣?!辈坏葏握缃樱⒂謱⑺呕睾凶?,拿起了另一張,“這一位,僅僅是霉菌性陰道炎?!?/p>
小劉說:“中心馬上就要多出一塊牌子了,叫‘道縣艾滋病、性病治療中心’。主任說了,找個好日子就掛牌。”
說到這兒,小劉竟笑了,那是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小劉說:“你的麻風病已經過時了,你回到這里,就沒你的事兒了?!?/p>
完了小劉又變嚴肅了,說:“反正我是不想在這里干了,我怕缺德事干多了,沒有好下場。我男朋友也支持我另謀出路?!?/p>
呂正午認真想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拿了報告走人的時候,他竟是一副沒了魂幾的樣子了。
另謀出路?出路在哪里?一出中心大門,他又想起了楊小英,真要去找楊小英?去還是不去呢?他感覺楊小英就像只風箏,然而線卻沒有拽在自己手上,他就那樣跟著追,一路追到了車站,又站到了售票窗口前。里頭問他去哪里,他隨口一說,說的竟是去朱迎香老家的那個方向。他正發(fā)愣,票已經遞出來了。他給了錢,又接了找回的錢,愣愣地拿著票走出來,哭笑不得。
“既然是這樣,那就先去看看朱媽媽吧?!彼麑ψ约赫f。
但信念總歸不穩(wěn),他還得加強一下自己的思想工作:你總不能把朱媽媽扔老家就不管了吧?這都一個星期了,你不正該去看看她?看看她到底在那里待不待得下去,她侄女對她怎么樣?
這樣一來,他的心也就安定下來了,大不了從朱媽媽那里回來再去找楊小英,反正現在有的是時間。他想。也就是推遲兩天而已。他想。從朱媽媽那里回來,得先回去招呼一下老牛、天麻和貓,那也頂多耽誤兩天。反正現在有的是時間。他想。
16
他到達朱迎香老家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夕陽掛在天邊,像老天爺下巴上的一顆朱砂痣,晚霞將半個天空燒得通紅,以至于呂正午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桶紅湯里。
那條狗已經認識他了,所以見了他也就只吠了兩聲。況且這一次他還專門為它準備了禮物,而且還是它做夢也不敢想的火腿腸。千核桃樣的朱迎香的老嫂子永遠坐在堂屋門口發(fā)著呆,狗叫她也聽不見,呂正午不走到她跟前她也看不見。呂正午擺平了狗,走到她眼鼻子底下,對著她的耳朵喊話,她總算是活過來了。
“你來了?”她喊著問。
“我來了。”呂正午也喊。
“朱媽媽呢?”他又喊。
老人機械地轉了一下身子,指了指屋里。呂正午照著她指的方向看進屋,卻沒看見朱迎香的身影。
老人說:“怕。怕她傳染。怕別人曉得她在家里,不好!”她說起話來竟有你意想不到的力氣。
呂正午心頭閃過一片陰云,就看到了一把鎖。正是那間屋子。香龕后面那間屋子。來的那天,小敏就說讓她姑住在那間屋里?,F在那間屋子被一把大鐵鎖鎖著。
呂正午滿腹狐疑地走近那門,敲門,喊“朱媽媽”。朱迎香果然就在里面應聲:“呂醫(yī)生?”
呂正午說: “是我哩?!?/p>
朱迎香說:“你來做啥子?”
他說: “我來看你。
朱迎香說:“看我做啥,我好好的。
就這還叫好好的?呂正午聽得腦子直暈:這樣也叫好好的,那什么才是不好的?他正尋思回頭跟老人要鑰匙,一扭頭就跟老人撞上了。敢情老人就杵在他身后呢,這會兒竟精神得很。
呂正午向老人伸出手,說:“給我鑰匙?!?/p>
因為他一時忘了她耳聾,第一次說無效,只好提高嗓門幾喊了第二次。這回,老人似乎又給他的嗓門兒嚇著了,竟愣愣地只剩下轉眼珠子的勁了。
朱迎香卻在里頭喊:“嫂子沒有鑰匙,鑰匙在小敏手上?!?/p>
她又說:“你拿鑰匙干啥,你走吧,忙你的正事去?!?/p>
呂正午有點怒火中燒了,他問小敏去了哪里,既在問朱迎香,也在問面前的老人。朱迎香根本不可能知道小敏去了哪里,老人才知道。老人說小敏下地去了,天黑就回來了。她讓呂正午安心坐下來,等小敏回來。這種時候呂正午要是還能安心坐下來,那就日怪了。他琢磨著房間都應該有個窗戶吧,便繞到屋后把那個牛眼大的窗戶洞給找著了。
老土屋的窗戶都小,也就一尺見方的那種。窗戶用幾根豎著的木條子攔著,沒有玻璃,但有塊尿片大的簾子。這會兒簾子沒拉,呂正午把臉堵上去,正好把光全部擋完,所以里頭就跟黑夜一樣,什么也看不清楚。
朱迎香卻在里頭說:“呂醫(yī)生,你咋又來這里了?”
呂正午后退一點兒,臉側一點兒,讓一絲光線從臉側透進去,就看見了朱迎香。可那分明已經不是先前的朱迎香,她看上去那么枯萎,那么灰敗。呂正午希望這是因為光線太暗的原因,要不然,你怎能讓他相信,那就是才一個周沒見到的朱迎香朱媽媽呢?
他小心地問她: “朱媽媽你還好嗎?
朱迎香肯定地說:“我很好?!?/p>
他說:“那你走幾步我看看,你為啥老坐床上?”
朱迎香說:“我不想走,這樣坐著舒服?!彼终f,“你走吧,忙你的去。”
呂正午一急,又把整個頭臉堵到了窗戶上,說:“你是不能走吧?你的腿怎么了?”里頭太暗,他只好又稍退后一點兒,說,“你下床來走幾步我看看?!本湍菚海杏X到什么冰涼的東西碰了他的手一下,他一激靈,就看見了一個飛馳的小身影,他斷定那是一條四腳蛇。它來這里干什么?這一問,他又看見了一條巨大的馬陸,定定地巴在離他僅十厘米遠的墻上。那么四腳蛇是沖這條馬陸來的了?這馬陸,啥時候巴在這里的?我剛才怎么沒發(fā)現?可不管如何,呂正午的汗毛豎起來了,跟著雞皮疙瘩也爆起了。這一嚇非同小可,他向后退的時候腳下一碚,竟摔了一個屁股蹲兒。這一摔,他便炸了,就像他是一顆手雷,那種撞一下就能炸的手雷。他起身的時候大著嗓門兒罵了一句臟話,而后便氣勢涵洶地回到了堂屋,在屋里找到一把斧頭,三兩下就把鎖給砸了。
門口那老人嚇得“啊呀啊呀”亂叫,直喊“小敏”。
呂正午一腳踢開門,不容分說,進門將朱迎香背了就走。他剛出門就迎上了小敏,那閃著汗光的肥胖身體堵了半扇堂屋門。呂正午背著朱迎香從她身邊出門,沒有看她。他怕自己罵出臟話來。
他就這樣帶著朱迎香走了,留下她的老嫂子和侄女小敏杵在屋檐下發(fā)。
這事兒起得突然,朱迎香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會兒他們已經來到了坡下,那里是一小片梯田,梯田中間有條灌渠,渠邊有塊光滑的石板。朱迎香看到那塊石板,便叫呂正午把她放下來。從呂正午背上下來,她其實還站立不好,是呂正午扶著她,她才準確地坐到了那塊石板上。
夕陽已經落山,但霞光依然明亮。這回,呂正午看得很清楚。朱媽媽的確變了個人,就像這些天她是在這里抽脂減肥,而且成效還很顯著,她全身的脂肪都不見了,臉上的血色也不見了,皮膚沒了水分,眼里也沒了光,整個人也沒了精神。
她在嗔怪呂正午:“看你,這做的是啥事兒?”
呂正午氣呼呼地說:“她們怎么能那樣對你?”
朱迎香說: “我很好。
呂正午壓低聲音卻拔高了調說:“你還敢說你很好!”
他說:“這才一個星期,你就成了這樣,我要是再不來,你就該…”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不忍。
朱迎香嘆了口氣,解釋說:“我這是活膩了,想去那頭了。這人啊,活的不是這身肉,活的是個心,這心要是死了,這肉也就得一點點兒死掉,所以你也不要大驚小怪?!?/p>
呂正午說:“好好的,咋就活膩了,咋心就死了呢?”
朱迎香又嘆口氣,說:“這活得好與不好,都得看自家個兒怎么看。”
呂正午小心地問:“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嗎?是我做得不好,所以你才要回老家?”
朱迎香嗔道:“哪個說你做得不好了?康復村哪一個不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p>
她說:“這人心啊,就是個窟窿,你呂醫(yī)生就是個太陽,也有照不著它的一面呢。再說了,我想回老家,不就圖個葉落歸根嗎?哪里是你的問題?”說了這一大堆話,朱迎香耗掉了大量力氣,不得不緊喘幾口。
呂正午說:“那葉也得是好好地落,好好地歸根,你這算啥子?”
他說:“像這樣歸根,還不如和大伙一起待在陰村呢。大家一起待了一輩子了,早都是一家人了不是?”
他說:“你雖是這里生的,可你一輩子都是在康復村過的,很難說哪里才是你的根?!?/p>
他說:“想想你在康復村的日子,大家都是病人,誰也不嫌棄誰。大伙兒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今后待在陰村,也沒人會嫌棄你?!?/p>
他還要說,朱迎香突然說:“你扶我起來洗個臉,我這身上臭死了?!?/p>
他便扶她起來,到了水邊。灌渠里的水在夕陽的余暉下生了一張花皮,呂正午搗爛那張花皮,為朱迎香捧了一捧水。朱迎香整個洗臉的過程都是顫顫巍巍的,就好像她有多少年沒見過這水,正在經歷著一種久別重逢的激動。但呂正午清楚,那是因為她身體虛弱。
她就那樣洗了臉,又抹了抹脖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押押衣服,對呂正午說:“那……我跟你回去?”
呂正午一寸一寸地笑開,替她把亂發(fā)理
整齊,背起她就走。
17
回康復村得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朱迎香在這個時間里一點兒一點兒地恢復著精神,到了村口那鐵索橋頭,她竟推開了呂正午的手。她要自己過橋。
狗具有天下最靈的鼻子。他們剛到橋頭,天麻就百米沖刺般來到了橋的另一頭,在那頭又蹦又跳,吠聲都變了調。就沖它那份親熱勁,朱迎香就不得不激動。她感覺自己突然得來一身勁,竟暈暈乎乎、輕飄飄就過了橋。天麻不知輕重,撲她,呂正午趕緊扶住她,她才沒有像片樹葉那般飛走。
回家的感覺讓朱迎香眼里又有了光,看見老牛的時候,她兩眼的老淚竟是那般晶瑩剔透。
“你還沒賣呀?!彼凉謪握?。
“它怕過橋?!眳握缯f。
朱迎香笑出聲來,她依然不相信老牛怕過橋。
但這次回來,她已經放不動牛了。事實上,不管是留在老家,還是重新回到康復村,她都不是為了繼續(xù)人生。對于人生的體驗,她覺得已經足夠了?,F在她向往的是那一邊,不管是從老家出發(fā),還是從康復村出發(fā),她的目標都是那一邊。心里有了方向,誰也留不住她。
朱迎香回到康復村后,呂正午就不在門診自己做飯了,而是用她的鍋灶一起做,他們一起吃。事實上,她回來以后就臥床不起了。呂正午原本是希望她回到康復村后,能變得好起來,可她并沒讓他看到什么起色。呂正午要送她去醫(yī)院,她堅決不同意。她說她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老了。她說人老了就是要死的,誰都阻擋不了這個。你聽她說這些話,就像看她在品著最后一杯殘茶,她在告訴你,喝完這杯茶,她就該動身了。
呂正午還堅持為她做每天的例行檢查,也做切片,也認真登記。他們依然聊著天,就像兩個喝茶的人,臨散前的那幾分鐘,說些還沒來得及聊,但又突然記起它很重要,得抓緊在告別之前說出來的話。
朱迎香說:“你沒去找楊小英?”
呂正午說:“楊小英?再說吧。
朱迎香說: “別沒信心。
呂正午說: “嗯呢。 7
朱迎香說:“你也別再去找小敏來給我送終了,她不會來的。”
她說:“所以,你也不用給我寫信。
正說著話,朱迎香突然打了一個隔。就是那一個隔之后,她再沒跟這個世界說過話。那個隔就像一個敲門聲,一個來自陰村的人的敲門聲,也是朱迎香盼望已久的敲門聲。朱迎香在那個敲門聲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在迎向那個敲門人的時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回頭跟呂正午一笑作別。
她就這么走了,在呂正午為她做著例行檢查的時候。
呂正午還是為她準備了一封信。
這封信不是以她任何一位親人的名義寫的,而是以他自己的身份寫給她的:
親愛的朱媽媽:
你慢走!
我雖然不是你的至親后生,但我從小到大都從你身上享受著母愛,心里一直就把你當成我的至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嫌棄我為你送終。
還記得小時候,我摔了嘴巴,啃了一嘴泥巴,流著鼻血,但父親第一時間卻只管責怪我的淘,用他那塊大巴掌扇我。這種時候,總是你從父親手上把我奪走,把我保護起來,替我洗臉擦鼻血。我記得你有止鼻血的最好辦法,就是在我后頸窩拍上冷水,再讓我把頭仰起來待上一會兒。為了讓我不至于失去耐心,你總讓我看天上的云,說你看你看,那一朵是不是很像只羊?那一朵是不是很像只雞?其實,并不像,但我總是說,是呢,真的好像。我知道你是在哄我,所以我也哄你。
我還記得你為我改的第一件罩衣,雖然穿上它去上學顯得非?;卜浅I?,但它卻是我的保護傘,是我的鎧甲。我因康復村孩子的身份而生的那些愧疚、自卑,因受人歧視而生的那些委屈、痛苦,都在它的保護之下,變得不再赤裸而脆弱。那些不斷沖我飛來的石頭、唾沫、辱罵,都被它擋了。每天放學回家,它都顯得很臟,后來你干脆為我改了兩件,這樣我就能保證每天上學穿的都是干凈的。有可能因為罩衣是你做的,所以我的罩衣也都是你洗。每天我放學回家,你總是在山下攔了我,讓我把罩衣脫下給你,才讓我回家。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又都是你在我下山后替我穿上。好像因為天天都得洗罩衣,讓你有些煩,所以你總是叮囑我:人家朝你打石頭、泥巴,朝你吐口水,你就跑,你跑得越快,他們就越拿你沒辦法。我天天照著你說的做,因而后來我竟成了全校的短跑冠軍。
是啊,一直都是你在呵護我,我都變得依賴了。我真想對你說:朱媽媽,你就留下吧。你走了,康復村就不叫康復村了。一個病人都沒有了,還叫什么康復村呢?沒了病人,康復村就該撤了,我這個康復醫(yī)生也就沒用了。你說讓我回到中心,做一個不受歧視的醫(yī)生,那怎么可能呢?我這樣的,離開了你們,就啥也不是了。或者說,我這樣的,即使你們全都拋棄了我,我也還是一個麻風病康復醫(yī)生,就像一個孩子,雖然被母親拋棄了,但他身體里流的還是母親的血,身上也還帶著母親的基因,無論他走到哪里,他都依然是母親的孩子,也只能是母親的孩子。
你肯定聽出來了,我在害怕。是的,我的確很害怕。我害怕離開康復村,因為我不知道除了這里,我還能去哪里?;蛟S回到中心,像小劉說的那樣,同大家一起為了錢去做那些缺德事,但我想你是不允許我那樣做的,我父親也會反對。所以,有可能我會選擇辭職,像小劉說的那樣另謀出路。但是,這些年雖然人們的活法已經豐富多彩了,人的選擇也非常多了,但我還是怕。你是知道的,我天生膽小,連個馬陸都怕,更何況是一個世界呢。這一點,我跟天麻和那頭老牛很像。天麻怕過橋,你是親眼見到的。老牛也怕過橋,這一點你雖然不信,但是事實。我承認我第一次是撒謊,但第二次卻是千真萬確的。
它們就像我,怕的其實不是那晃來晃去的橋,而是橋那頭的世界。
但是,我又有與它們不同的地方:你教過我逃,教過我躲。所以我可能會去找楊小英,我喜歡她那性格,沒心沒肺的,愛笑。還有她那孩子,也跟她一個性格。但我想她可能早就懷疑我是一位麻風病醫(yī)生了,因為她曾在電話里提到過“麻風病”。所以去不去找她,還是到時候再說吧。
好了,就說到這里吧。你老人家既然心心念念急著要走,那就好好地去,一路走好!
此致敬禮
呂正午2005年8月9日
18
以前,康復村走了人,都是朱迎香哭喪。好像是因為這個,朱迎香把自己留到了最后?反正,她走的時候,是沒人哭喪了。在我們的傳統里,哭喪并非僅僅為了表達悲傷,更重要的是那種儀式感。哇哇大哭,甚至哭得背過氣去,那都不叫哭喪。非得是依著古老的喪調,將心頭的悼詞一句一句唱出來,唱得前俯后仰,唱得氣吞山河。
在我們的傳統里,除了生孩子是唯一屬于女人的事業(yè),其他的就剩下這件事了,從來哭喪的都是女人。
早些年,這事兒不難,小姑娘多參加幾次白事,聽得多了就會了。但后來的這些年,沒人愿意學了。這些年,村里的小姑娘還沒等參加過白事就已經進城,城里沒這玩意兒,自然就生疏了。于是,村里有了白事,就只剩下一些老婆子哭喪了。老婆子都沒有的,就用錄音機。于是,道士看到了一個商機:出租錄音機。
錄音機已經過時了,但哭喪這件事兒不也同樣過時?正好般配。哪里有白事,哪里就有道士先生。遇上沒有人哭喪的時候,他們就把那臺過時的錄音機拿出來。
朱迎香的喪事上,只能用錄音機了。錄音帶有三種:哭爹的、哭媽的、哭冤家(丈夫)的。聲音只有一個,那是一個很粗獷的嗓門兒,帶點沙啞。這種嗓門兒哭喪,更有悲愴感。錄音機放在棺材頭上,那個粗獷的嗓門兒抑揚頓挫地唱著不知跟多少死者唱過的詞,表達著不知給多少死者表達過的哀傷。
儀式感全沒了。
好的是,錄音機不像人那么容易累,可以長時間滾動播放,喪事上不就講究個熱鬧嗎?它一直不斷地哭,倒也還算熱鬧。
這樣將就了一天一夜,小敏突然出現了。
她提著大包小包,呂正午還認出其中一個是朱迎香的包袱。她是來看她姑姑的,但因為之前發(fā)生的是那樣一件事兒,她來得并不自若。她曾在橋頭坐了很久,是因為有人從旁邊過路,還用懷疑的目光看她,她才一咬牙過了橋。
越接近村子,她就越畏縮,像她是塑料做的,而村子那頭正燃著大火。是錄音機的響聲讓她分了心,她的步子才又大了起來。事實上,在沒看到錄音機之前,她并不知道那是錄音機的聲音。她以為是人,以為是真人在哭喪。她聽到哭的是“我的娘”,就以為是村里誰死了娘。
“村里既然有喪事,那別人就顧不上我了?!边@是她得來的意外驚喜。她一直擔心的,是到了這里遭到冷眼和唾罵,她相信自己做的那件缺德事,這里已經盡人皆知了。一想到這一點,她就抬不起頭,沒人在跟前也抬不起頭。她尋摸著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向姑姑道個不是,請她原諒。只有姑姑原諒了她,她那顆頭才有輕松起來的那一天。
就這么胡思亂想著到了跟前,她突然就看見了呂正午的身影。那身影并非高大威猛,而且就她所知,他也不是什么兇神惡煞,可她第一時間還是嚇得不輕。她突地蜷縮成一團,燒了的一團。
呂正午發(fā)現了她,并且通過朱迎香那個包袱很快就認出了她。她硬著頭皮承受了一會兒呂正午那狐疑的目光,又像個海綿球一般慢慢伸展開來。她嘟著嘴,聾拉著頭和眼皮,隨時準備迎接呂正午的唾罵??伤攘瞬畈欢唷耙粋€世紀”,呂正午都沒反應。她只好斗膽把頭抬起來,怯怯地看向呂正午,怯怯地問道:“村里…有人走了?”
呂正午依然沒什么反應,她只是感覺,他似乎點了個頭。
“我姑呢?我來看看她?!毙∶舯M最大努力地咧著嘴,做出一個滿是尷尬的假笑。
這一回,她看到呂正午明確地點了點頭。呂正午一直都沒任何表情,點頭對于她來說就太重要了。她趕緊向前靠近了一步,這是要緊跟呂正午的意思。呂正午轉過身朝前走,她便跟得像他的尾巴一樣緊。呂正午帶著她朝熱鬧的那邊走,她想,可能姑也在這里吧。村里辦紅白喜事,村鄰都要幫忙的,姑可能在這里幫忙。也有可能,姑住的地方,得穿過這條路呢。胡亂猜測著,她突然就撞到呂正午背上了。原來是呂正午停下了。他正好停在棺材旁邊,而且把錄音機按停了。她也是這時候才發(fā)現,哭喪的原來是臺錄音機。這個發(fā)現令她有些分了神,臉上便沒了謹慎,那種鄙視的神情就上來了。
呂正午突然問她:“你會哭喪嗎?
她臉上一緊,趕緊點頭:“會呀?!彼脼閯偛诺哪悄槻痪凑覀€說法。
呂正午說: “那你來得正好?!畠?。哪像錄音機里哭的,全都是一個詞兒,而且是一堆假大空的詞兒。那個不算的。
呂正午把錄音機從棺材上撤了下來,交還給了道士。這樣一來,道士算是給人搶走了一筆生意,可他并不計較這個,能有真人哭喪,他也替死者感到欣慰。
呂正午在心里對朱迎香說:朱媽媽,你是有福氣的人。
他為小敏找來一只小板凳,要她坐下來哭??迒适羌廴说氖?,坐下來能省些力氣。
她又咧嘴假笑,抱歉地說:“呂醫(yī)生,我是來看姑的呢?!?/p>
呂正午示意她走近棺材,她卻猛縮了一下身子。那是一個激靈。她已經意識到了不祥。她畏畏縮縮靠近棺材,呂正午替她揭開了蓋在棺材上的被單,她便見到了她的姑姑。這一回,她竟忘了縮一下身子了,倒像是突然給劈頭澆了一桶混凝土。
呂正午陪她站了好一會兒,才問:“你不是會哭喪嗎?”
她木偶一樣扭頭看了他一眼,就把世界看花了。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又扭過頭沖著她的姑姑。她叫了一聲“姑”,聲音啞啞的。她并不滿意,便接著又叫了一聲“我的姑唉一”這一聲算是打開了嗓門兒,同時也打開了她的情感閘門,那滿心的負疚、滿腔的遺憾,便緊隨著一首哭歌奔流起來。
小敏的確得到過哭喪的真?zhèn)?,那調、那旋律把握得可謂爐火純青。她的聲音也很渾厚,悲愴感十足。她這一哭起來,那臺錄音機便羞得抬不起頭來了。呂正午和一邊的道士,還有等著抬喪的那二十多個老漢都聽得滿臉舒展一一這下好了,總算是有了個正經哭喪的了。至于來人是誰,跟死者是什么關系,有過什么故事,他們都不用跟呂正午打聽,只需仔細聽她哭喪,就全明白了。這才叫哭喪,雖然調都一樣,卻各人有各人的詞
19
當康復村最后一位病人也走了,康復村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中心主任來的時候,順路從花河帶了幾個農民工,意思是著這里還有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可以搬走。
呂正午已經將幾柜子病歷檔案裝了箱,封了口,但主任并不認為那是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他說:“病人都死光了,麻風病也都絕種了,還要那些檔案做什么?燒掉吧,通通燒掉。”
呂正午木木地問: “燒掉?”
主任瞪著眼說:“那不燒掉你留著吃?。俊?/p>
呂正午木木地看著那幾十箱病歷,不吭聲。
主任瞪累了眼晴,不耐煩地薅了薅手,說:“燒了吧燒了吧,這東西留著,就跟留著病菌尸體一樣,讓人想起來心里就發(fā)怵?!?/p>
他讓農民工抬出去燒,呂正午沒讓。呂正午說:“等等吧,你們先搬別的?!?/p>
主任倒也能理解,說他跟那些病歷打了半輩子交道了,一時接受不了,就叫上農民工去看別的了??蛇@門診部,除了那幾個檔案柜和呂正午的床,以及床前那張書桌,再無別的硬件。但就它們而言,連那幾個農民工都認為沒必要搬。他們拍拍它們,摸摸它們,就下結論說它們只有做柴火的價值了。事實上,主任也這么看。那還有什么呢?就那頭老牛了??呻y道要把老牛搬回皮防中心去?農民工們問主任:“你們中心有牛圈嗎?”
主任一聽就暈了頭,說:“誰說要把它牽回中心去了,賣給你們吧?!?/p>
他沒說這話前,農民工們還怕他這么說呢。他這話一出口,他們就臉都嚇白了。
“哪個敢要這牛?”
主任問:“咋了?”可剛問完他就已經知道是為什么了。
他說:“那怎么辦?抵工錢呢?抵給你們?”
他們齊刷刷搖著頭,竟像搖著一面白旗。
主任站在老牛跟前想了想,突然下決心說:“那就白送!白送給你們,該行吧?”
那幾張白臉轉了幾下,就有兩張轉出了紅暈。人的腦子生就不是一塊直板,而是一個交織有序的線團。既然是白送,自然又可另當別論了。幾雙眼晴對來對去,想法和意見就統一了一一既然是白送,那么拉回去又何妨?我們誰也不說,別人怎么知道這牛是從康復村去的呢?這牛是讓人怕,但這康復村的哪一件東西不讓人怕?為了掙幾個錢,我們不是還要來搬嗎?我們把這老牛牽出去,不就像搬這里的其他東西?我們搬完了這里的東西,可以用酒精洗手殺菌。我們把這老牛賣給了山貨販子,照樣用酒精洗手不就行了?
意見就這么統一了,但他們誰也沒有說出來。他們說的是:但主任你得替我們保密。他們說,要不然,這牛就是白送我們也沒法要。
主任便閉著眼連說了一長串“保密”。
對于他們來說,主任嘴里那一串應付之詞就是定心丸。他們跟主任要了手機,往山貨販子家里打了個電話,稱親戚家有頭老牛要賣,這就給他牽去。那邊答應在家等這頭老牛,這邊便牽了牛上路。
呂正午突然說:“你們牽不走的,老牛怕過橋。”
牽牛的人把掃興的目光投向他,就看到了他半臉的竊笑。
正是因為他這個表情,牽牛的人便橫了心。當地有句俗話,叫“不信那個教”,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那人牽了牛就走,心想:我就看它怕不怕過橋。
因為呂正午這句話,其余的人也都跟著,都想看它是不是真的怕過橋。不管是那幾個農民工還是主任,心里想的都是呂正午在撒謊,是他舍不得白送了老牛故意撒的謊
他們萬萬沒想到,老牛還真不敢過橋,不管那人用多大勁拖,它就是不動。別以為它老了,它站在橋頭,竟像塊石墩子似的沉穩(wěn)。那人急了,就沖它身后的人們喊:“給我抽,抽它的屁股?!庇谑牵陀腥隧樖终哿寺愤叺墓嗄緱l子來抽它的屁股。結果那一激,老牛來了氣,一蹄子飛起,就將抽它的人踢飛到坎下去了。緊跟著,它一用力,又將牽它的人甩趴下了。要不是橋上有護欄,那人就該飛下橋去了。那人怕死,趕緊丟了繩子,老牛掉頭就跑了起來。等人們醒過神來,它已經跑出去老遠了。
可牛畢竟是牛,人們永遠也想不通,在那種情況下,它為什么還要跑回牛圈去。那不等于沒跑嗎?那不等于自己找個甕鉆了,好讓人甕中捉鱉嗎?所以,當它的新主人也是它的仇人,還有那些個好奇的人追回來后,便再一次輕而易舉地將它牽到了橋頭。這一回,他們沒給它猶豫和反抗的機會,前面拖它的是三個人,后面抽它的是五個人,而且因為有過挨踢的教訓,抽它的人都町著它的后蹄。這樣一來,它的每一次進攻就都是落空的了。
要知道,它的對手可是人?。榱笋Z服它們,人們將繩子穿過它們的鼻孔,而且就本地人而言,也不知是因為物資短缺,還是出于成效方面的考慮,他們用的繩子還不是麻繩,而是篾繩,就是用青篾搓的繩子。人們搓篾繩時,得把篾條用火燒軟了才能搓緊。成繩后,篾條便恢復了原來的硬度和利度。那種繩子跟柔嫩的軟組織在一起,就是典型的剛與柔的結合,但它們的相濟永遠得建立在人們的溫和之上,一旦手握牛繩的人動了性情,撣撣手上的繩,牛就會痛得腦袋發(fā)昏,兩眼發(fā)黑。這就是牛那么牛,卻只能被人牽著鼻子走的秘密。
現在,老牛的鼻子開始流血,大滴大滴黑紅色的、黏糊糊的液體,從它的鼻子里流出,掛成長長的血線,在風中,在它的掙扎中蕩著秋千。它的屁股,也已經不是牛屁股,而是斑馬屁股了?;蛟S因為痛得兩眼發(fā)黑,它再看不到橋的危險和可怕;又因為頭腦發(fā)昏,它恍惚間想到的是身后一片火海。于是,它就突然變得十分勇敢了,或者說那叫亡命。它跑了起來。在搖搖晃晃的鐵索橋上跑了起來。一開始,它身子還跟著晃,但只幾下它便找到了平衡,就跟橋的晃動和諧了。倒是牽它的那三個人,因為橋晃得太厲害,不得不放了它,各自用雙手緊抓著扶欄,臉比死人的還白。
它過橋了。
它終于過橋了!
人們一開始還有點兒呆,但當它的四蹄踏上對岸的時候,他們一齊歡呼了起來,就像這個勝利不屬于牛,而是屬于他們一樣。
只有呂正午什么也沒有做。他沒有參與抽它,也沒有參與歡呼。他甚至站得比較遠,還是那副木頭木腦的樣子。
牛已經過了橋,村里又再沒什么好搬的了,主任便扭頭問呂正午:“那些病歷,你自己處理?”
呂正午忙點頭,說:“我來處理吧。
既然是這樣,主任就再沒留下來的必要了,他說:“那你抓緊處理一下,明天早上上班的時候,來我辦公室?!?/p>
說完,主任就跟著農民工們一起過橋走了。這里沒有公路,他得走上一段山路,到了花河才能舒適地坐上他的轎車,因而他跟農民工們開玩笑說,能不能讓他騎一下他們的牛。
呂正午木然地聽著他的玩笑,機械地低頭看了一眼腳前,天麻端坐在那里,緊貼著他的腳。
他對天麻說: “我們回吧。
天麻站起來,一人一狗寂寂地回了村。但呂正午不想回他的門診部,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抵觸去那個山頂。
他去了陰村。
建這個陰村,是附近村民的意思一一因為這一群人活著時的特殊,他們死后也應該顯出特殊來。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就是說,活人怕接近他們,死人也怕。為了使他們的歧視帶上溫和的光環(huán),他們還提議為陰村建一個莊嚴的牌坊,而且附近的石匠都踴躍自薦,樂意為這件事情效力。
牌坊是青石刻的,而且也有著一般牌坊應有的雄偉,“陰村”兩個字是篆隸結合的字體,尤顯柔和溫潤,不了解的,完全想不到這是一個另一種意義上的村莊。
這里原本是一片石漠地,但因為變成了一個“村莊”,也就逐漸變成了一片林子。
在喀斯特地貌里,這樣的地很常見。正是因為它的常見,便讓那些鳥能生蛋的地方顯得尤為珍貴,而需靠地為生的農民,便只能把它們當成死后的去處。當然,你可不能當這是一種消極行為,人們死后到了那種地方,總要干方百計地種上一兩棵樹,松樹、柏樹、秘稷都成。而且因為種的是這樣的地方,還都千方百計要種活。所以,這又反倒成了一種積極因素,無意間完成了一種生態(tài)的改善。
一開始,陰村的每一座墳前都有至少兩棵樹。后來,間隔的地方,也都給栽上了。再后來,周圍也都栽上了??祻痛宓娜瞬幌駝e人那么忙,當他們嘗到栽樹養(yǎng)樹的快樂后,就上了癮。最先是替死者栽,后來是因為興趣栽,再后來是為自己栽??祻痛宓娜?,從一開始就活在那一個世界的邊緣,所以他們并不害怕那一個世界,早早地就為自己著好了一塊地,栽上了自己喜歡的樹。一個人這樣,大家便都這樣。所以這里早早就有了一片林子,有了一個陰村該有的風貌。
呂正午在朱迎香的新墳前坐下來,坐在兩棵松樹之間,陽光穿過樹冠,被切割成碎片,灑了他滿身。天麻趴在他的腳邊,把頭枕在兩只前爪上,想著事兒??祻痛迨窡o前例地寂靜,遠遠看去,那幾排土屋過早地顯現出歷史才有的陳舊和遙遠。
呂正午在想他的明天,明天他得去主任的辦公室,他的明天掌握在主任的手里,明天主任將把一個人類的重大喜訊重申一遍:麻風病康復村不存在了。但作為皮防中心的主任,他又將帶領他們迎接一個新的“春天”一艾滋病、性病治療。麻風病已經過時了,現在的天下屬于艾滋病,屬于淋病、梅毒。主任會告訴他,作為一名皮防醫(yī)生,他們可是趕上大好時機了…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那突兀而起的鈴聲嚇了他和天麻一大跳。
來電是一個外地座機號,他接通后才知道對方是趙小橋。
“你是呂醫(yī)生吧?”趙小橋問。
呂正午說: “是。”
趙小橋說:“當初你給我打電話,我就把號碼留下了?!?/p>
呂正午在這邊點頭,心里說,你留下了號碼,卻現在才打電話。
趙小橋像是聽見了這話似的,解釋說:“太忙了。”
呂正午想,再忙,打一個電話的時間總有吧。
趙小橋在那邊支吾:“他…還不錯吧?
呂正午因為思緒還沒全回來,一時間竟不知道他在問誰,便反問:“誰?”
那邊喊過來: “我爺爺?。 ?/p>
呂正午忙說:“是的,他很好,很不錯。”
那邊說:“不錯就好不錯就好。
趙小橋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考慮了一番、掙扎了一番吧,最后他說:“讓我跟他說個話吧。”呂正午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他慌慌地起身,找到趙大祥的墳,小跑著過去,將手機對著墓碑,說:“你…說吧。”
那邊又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怯怯地喊了一句:“爺爺?!?/p>
見這邊沒應,就大了聲又喊:“爺爺 哎!”
這邊依然沒反應,他便以為是爺爺還在生他的氣,于是接下來他不喊了,他解釋,理由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工地上忙,一個蘿卜一個坑,工頭不讓走。再說了,爸從來沒給我們講過你還在世,都怪爸。我爸……我都不想提他…不說這個了,你在那里還好吧?呂醫(yī)生說了,說你還不錯的。你老人家長壽啊!我掐指算算,你都該到八十歲了吧?但愿我們今后也能趕你的壽,也活它個七老八十的……
呂正午的手機不是很好,不隔音,趙小橋那些話他全聽清楚了。一開始,呂正午還由著他說。后來,呂正午不得不打斷趙小橋,告訴他:“趙村長…已經不在了。”
那邊像是給驚呆了,好一會兒沒聲兒,末了突然又來了一句:“啥?”
呂正午說:“我當初給你打電話,就是告訴你,他要走了?!?/p>
那邊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才問:“就那會兒就走了?”
呂正午說: “就那會兒。”
那邊又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完了突然又喊起來:“那你剛才還讓我跟他說話!你讓我在跟誰說話?”聽上去,他驚訝得不行。
呂正午說:“你是在跟他說話的,我現在就在他的墳前?!?/p>
那邊又花了點兒時間來消化他的話,末了又喊過來:“你跑他墳前干啥?”
呂正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說:“我沒事做,來這里坐坐?!?/p>
那邊再一次陷入沉默,似乎在費力地理解這句話呈現出來的背景,或許是想得怕了,便招呼也不打就把電話掛斷了。
呂正午正町著手機發(fā)愣,電話又打過來了。
“喪葬費是多少?”趙小橋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這個…你問這個干什么?”呂正午問。
“我給你呀。”那邊說。
“不需要,病人的喪葬費都由皮防中心負責的。”呂正午說。
“那…你當初打電話找我,不是為這個?。俊壁w小橋說。
“不是,不是為這個。”呂正午說。
這一回,那邊沉默的時間很長,長得呂正午都以為他早已經離開了電話機,到工地上干活去了,但突然又有了聲音:“那…有墓碑吧?”
呂正午說:“有的,有的。你要來看他嗎?”
那邊卻說: “看情況吧。 7
這回,趙小橋掛電話前認真地告了別,說:“那就先這樣,再會。”于是,呂正午也說了“再會”。
猛然在鬧鈴中醒來,呂正午才發(fā)現自己睡在父親的小屋里,那些原本屬于康復村的碎夢沒等他收拾,便迅速退后并消失了。這間小屋很老了,早已納入拆遷計劃,正對窗戶的,是寫在對面墻上的一個血紅的天字:拆!
貓和狗還在懶睡,就像沒聽見鬧鈴似的。它們依然保持著在康復村的格局,貓在床上,狗在床邊??此鼈兊臉幼?,只要呂正午在跟前,就是到了天邊,它們也能泰然。
呂正午甚至將那幾個巨大的檔案柜也搬了回來,康復村病人的全部病歷就像當初在康復村時那樣,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柜子里,認真上了鎖??刹煌氖?,在門背后等待他的已經不是白大褂,而是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天氣轉冷了,他每天早上穿著這件天衣出門,到了皮防中心才換上門衛(wèi)服。他當然也不用早早地就去做什么例行檢查了,早餐的時間提了前,依然還是吃完早餐才認真洗漱,但那之后,他要去的,是皮防中心的大門門崗。
一開始,他是在化驗室的。小劉真的另謀出路去了。她剛走,呂正午又剛回,所以他就給安排到化驗室了。
這份工作的確像小劉說的那么難做,有些真實的化驗報告,會被看成錯誤報告打回,只有當它們錯誤了,才又被當成了正確的。呂正午也像小劉那般糾結,所以每每讓主任不滿。上班三天不到,他便被主任叫去了辦公室。
主任用一支紅頭鉛筆敲著他的頭,說:“你們這些靠吃國營飯長大的腦袋,也該轉變一下觀念了。要知道,現在不是以前?!边@話真是接近哲理了,但跟著而來的話又是那么庸俗。他說:“現在,你們是在靠我養(yǎng)活,所以,你們得聽我的。
話到這份兒上,主任還沒能在呂正午臉上看到起色,只好又來了一句厲害的:“優(yōu)勝劣汰你懂吧?不懂的話,我就告訴你,就是我們不養(yǎng)廢人?!?/p>
呂正午心想,我又不是廢人,我是一名正經的皮膚病醫(yī)生。
但他還是被認為待在化驗室不合適,第五天,一位新來的年輕人接替了他。年輕人長了滿臉的青春痘,跟他交接工作時一臉的害羞。當然,呂正午很快就發(fā)現那其實不是害羞,而是害怕。因為呂正午曾經是一名麻風病醫(yī)生,而他則什么都不是。他甚至沒正經上過衛(wèi)校,自然就跟普通人一樣談麻色變。
不知道為什么,呂正午交接完工作后突然來了開玩笑的興致,他指指年輕人那張臉說:“這也叫皮膚病?!?/p>
年輕人的心理素質差到了極點,一臉通紅的青春痘全白了。
后來,呂正午便被安排到了大門做門衛(wèi)。
主任和同事們都認為,他做門衛(wèi)再合適不過了,因為他們相信,別人一聽說連門衛(wèi)都是麻風病醫(yī)生,就不得不相信他們的實力了。主任還開玩笑說,知道他是麻風病醫(yī)生,誰還敢跟他吊歪?“吊歪”是方言,用書面語很難解釋清楚它的意思,反正是說,有了他做門衛(wèi),醫(yī)院的安全和秩序就都有了保障。就是說,主任是把呂正午當門神來用的。
但這位門神的工作實在很無聊,一個人坐在一個小盒子里,車過的時候就抬一下花桿,收一下費。遇上中心有物資出入,他便核對一下單子。還正如主任預料的那樣,有他往那里一坐,中心再沒出現過偷盜,進出的車也都自覺遵守著紀律,進來時從不亂停亂放,出去時自覺繳費,甚至全都事先準備好零錢,從來都不麻煩他找錢。
那些無聊時間的,就像在旅途中一樣??伤麤]想到,坐在那盒子里他根本就讀不進雜志,他的心不安分,他總在走神。有時候車喇叭喊得像警報,他才醒過神來。這樣,做門神不久,他又被主任叫去批了一頓。批了什么他都不記得了,但有一句話他卻記得很牢。那句話是:你連看門都看不好,還真是沒用。
這句話令他很受傷,重新回到那只盒子,他連砸爛那盒子的心都有了。但他還是堅持上完了他的夜班。第二天早上8點換班后,他被一泡尿逼進了中心的大樓。他得先應完這個急再回家。一樓就有廁所,但主任辦公室也在一樓,后者在樓梯這頭,前者在過道那頭。從主任辦公室門前過去,再過三間辦公室就是廁所,他卻突然不想繼續(xù)往前走了。那會兒還沒到上班時間,樓里空無一人,他一個人在主任辦公室門口木然地杵了一會兒,突然就打開褲門,掏出自己的“水龍頭”,在主任的門上尿了起來?;蛟S是這件事情喚醒了他的童真,他竟頑皮地在主任的門上畫了一個表情一一一個憤怒的表情。雖然“水槍”掌握起來顯然不如筆,畫得似像非像,但在他自己看來,卻蠻像那么回事。畫完了,膀胱也輕松了。他滿意地收好“水龍頭”,拉上褲門,打著口哨離開了。
自從康復村回到中心,他這還是第一次打口哨。
他在尋思:主任今天的心情可能好不了了。
他想:這大門有什么好守的,不如…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一個陌生號碼,他接通電話,還沒來得及說“喂”,那邊已經說話了:我是楊小英。
(王華,作家,現居貴州貴陽)
呂正午早先以為,他是可以讀雜志打發(fā)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