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合離宮轉(zhuǎn)夕暉,孤云飄泊復(fù)何依。山河風(fēng)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dú)w。
(《金陵驛》)
四百年前,被元軍押解回到南京。短短四年的戰(zhàn)亂之后,山河依舊,而城郭面目全非,舊時人民多已不見。南宋王朝的最后一個無望卻頑強(qiáng)的抵抗者回到故地,只能發(fā)出啼血杜鵑的悲鳴。
彼時的元滅宋,而今的清滅明,同樣是異族滅國,同樣是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章城一一個山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驛站,同樣是面目全非。
菱歌罷唱鷁舟回,雪鷺銀鷗左右來。
霞散浦邊云錦截,月升湖面鏡波開。
魚驚翠羽金鱗躍,蓮脫紅衣紫藥摧。
淮口值春偏帳望,數(shù)株臨水是寒梅。
(唐·李紳)
曾經(jīng)的百花洲,遍長奇花異草,水光瀲滟,萬柳成行,宋明時樓閣亭臺星羅棋布?!肮鄨@”的蔬圃,生機(jī)勃勃。南宋節(jié)度使建“講武堂”,演習(xí)水軍:“講武亭前水四流,游蜂飛蝶滿芳洲,西風(fēng)戰(zhàn)艦知何處,贏得斜暉伴白鷗?!泵鞔鷾@祖登洲游湖感嘆:“茂林修竹美南洲,相國宗侯集勝游,大好年光與湖色,一尊風(fēng)雨杏花樓?!?/p>
而今,沒有了茂林修竹,沒有了相國宗侯,沒有了杏花樓,沒有了舊時王謝,也沒有了尋常百姓。燕子飛來,不知在哪里做窩。只有一片荒湖,無邊亂草。
梅雨打繩金,梅子落珠林。珠林受辛酸,繩金歇征鞍。萎萎望耘籽,誰家瓜田里?大禪一粒粟,可吸四海水。
(個山《題繩金塔遠(yuǎn)眺圖》)
繩金塔寺建于唐天佑年間,是章城最著名的寺院。相傳有異僧掘地得鐵函金繩、古劍及金瓶舍利。“珠林”,即珠林庵。“耘籽”,指田間勞作?!按蠖U”,宋僧,身長八尺,腹大數(shù)圍,傳為布袋和尚后身,晚歲頗有異行…如云煙香然。
“繩金”的“梅子”被雨打落到“珠林”,受盡了辛酸,而大明王朝早已“歇”了“征鞍”。萋萋叢林的流落者帳望生機(jī),將落到誰家的“瓜田”?微不足道的和尚,能否像“布袋”大禪那樣,以“一粒粟”容納世界萬物,“吸”盡“四海水”那樣漫無邊際的煩惱?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唐·王勃)
曾經(jīng)的“江渚”,沒有了韓愈浩嘆瑰瑋絕特的滕王高閣,佩玉鳴鸞的歌舞久已罷休。南浦云、西山雨依舊朝朝暮暮,只不見畫棟珠簾。樓閣“帝子”消失于“物換星移”,只留下“悠悠”的“閑云潭影”和“空自”流淌的江水。
清廷政局已穩(wěn),一個善于遺忘的族群,已從“連奴隸也做不穩(wěn)的時代”進(jìn)人“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有幾個人會記得其實(shí)消散并不太久的腥風(fēng)血雨?會記得其實(shí)也并不怎么美妙的前明王朝?會將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襦褸、瘦骨伶仃的瘋子乞丐同那個業(yè)已慘然消失的王朝的宗室后裔聯(lián)系起來?
舊游南日地,城郭倍荒涼。
夢里驚風(fēng)鶴,天涯度夕陽。
山川照故國,烽火憶他鄉(xiāng)。
何時酬歸計(jì),飄然一葦杭。
(個山詩)
章水滔滔,自南而北橫貫章城。重歸舊地,城郭是如此荒涼。九百多年前,王勃寫下名噪千古的文章;三十多年前,自己在對面的西山石頭口“胡跪”遁跡,常常夢里驚醒如風(fēng)中之鶴。而今夕陽依舊,卻如天涯淪落。飄然一葦之杭,什么時候才能一償歸來的夙愿?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薄对娊?jīng)》說的是黃河,其實(shí)是時間之河。
曾幾何時,達(dá)摩被梁武帝遣人追至江邊,折蘆葦投入江中,化一葉扁舟,飄然過江,后至定山如禪院駐錫,面壁修行。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杜甫《洗兵馬》)杜詩哀歌甚多,頌詩難得,《洗兵馬》似乎是個例外。詩中有“詞人解撰河清頌”一句,說的是南朝宋文帝元嘉中,河、濟(jì)俱清,鮑照作《河清頌》以贊美。杜甫這首詩成于乾元二年春二月,時兩京克復(fù),平叛順利,復(fù)興有望,故詩多欣喜,亦是《河清頌》。
相較而言,蘇軾的《游武昌寒溪西山寺》更貼切情境:
連山蟠武昌,翠木蔚樊口。
我來已百日,欲濟(jì)空搔首。
坐看鷗鳥沒,夢逐麏麝走。今朝橫江來,一葦寄衰朽。
高談破巨浪,飛屨輕重阜。
去人曾幾何,絕壁寒溪吼。
風(fēng)泉兩部樂,松竹三益友。
徐行欣有得,芝術(shù)在蓬莠。
西上九曲亭,眾山皆培樓。
卻看江北路,云水渺何有。
離離見吳宮,莽莽真楚藪。
空傳孫郎石,無復(fù)陶公柳。
爾來風(fēng)流人,惟有漫浪叟。
買田吾已決,乳水況宜酒。
所須修竹林,深處安井白。
相將踏勝絕,更裹三日糗。
連山如蟠,翠木森森,處塵世喧囂而超然物外。坐看鷗鳥潛入水中,心靈在寧靜中飛翔。船如一葦行于江上,生命如過眼云煙無常易逝。風(fēng)與泉可為音樂,松與竹亦是知己。“高談破巨浪,飛屨輕重阜”,且行且珍惜,即便是“蓬莠”中的“芝術(shù)”?!叭ト嗽鴰缀?,絕壁寒溪吼”,登高望遠(yuǎn),眾山不過是一些土墩。“卻看江北路,云水渺何有”,回首來路,已是云霧繚繞,水流無蹤,再也見不到離離吳宮、莽莽楚藪,再也見不到孫郎石、陶公柳。
水云煙波間,蓬岸斷。疏煙在,淡水空,江凄涼,雁驚飛,幾回?zé)o人言。達(dá)摩祖師一葦披風(fēng),落葉滿船舷。
只是,個山這一次的方向,與祖師相反。
蕭蕭彩鳳洗翅遠(yuǎn),漠漠寒霜我獨(dú)行。迷途千里,云山常在,大江奔流天地休。踏破層浪,直掛云帆。
個山自己并不知道,人生的這一次再反轉(zhuǎn),會給中國的書畫史帶來怎樣的奇觀。他的精神所受到的苦役,比肉體更甚。悲觀主義侵蝕他,這是一種進(jìn)入膏肓的疾病,精神為苦痛所糾纏,陷入種種迷亂。他在一種悲哀的癲狂的狀態(tài)中生活。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不接近歡樂而更傾向于痛苦的了。他在無邊的塵世中所見所感的只有痛苦。他的絕望的呼聲,響徹了他的若有神助而又極端偏執(zhí)的藝術(shù)世界。
這樣說也許是殘酷的:苦難成就一代曠世奇才??嚯y造成了他的乖戾,而乖戾造成的悖逆、自嘲、放浪形骸、狂亂其外而悲乎其中,最終皆化為了恣肆怪偉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
從二十歲逃離章城,二十三歲削發(fā)為僧,到五十五歲焚裂袈裟回到故地,個山在佛門中耗費(fèi)了三十二年時光,用一生中最好的年華演繹了一部在世俗與解脫中無望地掙扎的凄涼故事。痛苦是無窮的,它具有種種形式。有時是物質(zhì)的凌虐一一災(zāi)難、疾病,命運(yùn)的乖蹇,世俗的惡意;有時則深藏于心。后一種痛苦也許更加可憫,更加無可救藥。
無論中國還是外國,歷史都上演過無數(shù)這樣的悲?。何拿鞒潭鹊偷拿褡逭鞣拿鞒潭雀叩拿褡?。但歷史同時又總是證明:野蠻可以打敗文明,并不意味著野蠻在價值層面上占據(jù)優(yōu)勢;刀槍可以毀滅文明,并不證明刀槍就構(gòu)成了文明的對手一一因?yàn)閯ψ邮植⒉坏扔趯κ?。古希臘古羅馬被野蠻消滅,但古希臘古羅馬的文明依然是歐洲精神的故鄉(xiāng)。人們景仰的是人類開創(chuàng)文明所抵達(dá)的高度。
宋代李清照說到南唐亡國之君李煜時感嘆:“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dú)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p>
這樣的話,也完全適用于個山。一邊是暴力,一邊是斯文;暴力摧殘肉體,斯文卻征服心靈。個山不僅是文雅的,他留給后人的書畫作品是神圣之物。神圣意味著至高無上,意味著所有創(chuàng)作無法達(dá)到極致的人們只能仰視。
二
個山回來了。在顛沛流離了三十多年,燃燒了三十多年之后,回來了。章城街頭有了一個不僧不俗、亦哭亦笑、瘋瘋癲癲卻能揮毫潑墨的前明王孫。
所謂“王孫”,只有他自己知道。
個山每日狂亂地穿行在大街小巷,衣衫檻褸,鞋子露出腳跟,甩開袖子,敲打著肚皮,一會兒伏地鳴咽,一會兒仰天大笑,笑完了又蹦蹦跳跳,叫號大哭。要不就鼓著肚子高歌,要不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日之間,各種癲狂。街上的野小子跟在他身后追逐笑鬧,他毫無知覺。肚子餓了,他就去乞討,也不吃白食。人家給他魚,他就畫條魚答謝人家;給他蘿卜白菜,他就畫蘿卜白菜答謝人家。斷枝、落英、瓜、豆、萊菔、水仙、花茀,見什么畫什么。他一見紙筆便天肆潑墨,或用笞帚揮灑,或用破布涂抹;或成山林,或成丘壑,或花鳥竹石,隨心所欲,無不妙然天成。如果有人喜歡他的書法,他就捋起袖子,揮舞筆管,狂叫大呼,洋洋灑灑,數(shù)十幅立就,隨后就任由人家拿走。那些人也不知道貴重,只以為他著了魔。他沒有酒量,卻嗜酒。誰讓他喝酒他就去,去了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筆墨淋漓,完全不知道珍惜。腦子靈光心眼多的小文人,會預(yù)先準(zhǔn)備好筆墨紙張,拿酒招引他。他很快就醉了,畫了一幅又一幅,旁邊的人也不停地鋪紙,不停地索畫。
那些隨便就得到個山書畫的人,往往是起哄,并不都懂得個山書畫的真正價值,最多是覺得他畫畫的樣子好玩,畫得也像那么回事,或好奇,或湊熱鬧而已。這些人多是窮書生、小市民、屠夫、酒保、城外僧舍的小和尚,他們爭先恐后地圍著他,揪住他的衣袖,扯著他的衣襟,拉拉扯扯。他一點(diǎn)不生氣,興之所至,就潑墨揮毫,有求必應(yīng),全不知書畫有價。他那個時候的書畫,都流散于民間。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他的橫涂豎抹被人隨意丟棄以至滅失毫不奇怪。當(dāng)初有心無心的收藏者,傳諸后人,若干年后重見天日,一夜暴富,令多少與財(cái)富擦肩而過的埋沒者、錯失者捶胸頓足,悔之晚矣!
個山畫是文人畫。個山一生,毫無社會地位可言。在文人畫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無數(shù)大師做過無數(shù)可貴的探索。但是,真正讓文人畫從自命不凡的文人圈子走向民眾,使之得以全面普及和發(fā)展,個山居功至偉。
世上的藝術(shù)家各種各樣,在藝術(shù)與金錢的關(guān)系上無外乎三種:一種是只知藝術(shù)不知錢;一種是既知藝術(shù)也知錢;一種是不知藝術(shù)只知錢。第二種不必說日子過得如同公卿,第三種靠炒作鉆營也可以肥得流油,最慘的就是第一種了。
個山恰恰就屬于第一種。他早期在鶴林寺和耕云院的書畫,供釋門里外的師友娛情逸趣,無所謂“潤格”。即便有人酬謝,也是給廟里做的功德。他的存世作品,很多是得益于好事者的收藏。他的信札和書畫題跋中有大量關(guān)于或“承拜登為愧”,或“助道”,或“榮壽”,或“年翁所托”之類的文字,證明這些書畫也談不上“潤格”。他癡迷藝術(shù),卻不知藝術(shù)的價值,不像后世聰明的藝術(shù)家懂得藝術(shù)是生財(cái)之道,可以產(chǎn)業(yè)化和市場化。他不懂裝貼潤筆告示,不懂舉辦畫廊展銷,不懂讓真夫人或假夫人揣著印章不給重金就不鈴印。
個山的瘋癲一次又一次發(fā)作,雖然他時有清醒,但一旦發(fā)作便無法控制,什么時候被酒灌得醉死過去,癲狂也就停止了。他幾乎就是南宋高僧濟(jì)公詩里寫的那個和尚:
遠(yuǎn)看不是,近看不像,費(fèi)盡許多功夫,畫出這般模樣。兩只帚眉,但能掃愁;一張大口,只貪吃酒。不怕冷,常作赤腳;未曾老,漸漸白頭。有色無心,有染無著。睡眠不管江海波,渾身檻樓害風(fēng)魔。桃花柳葉無心戀,月白風(fēng)清笑與歌。有一日,倒騎驢子歸天嶺,釣月耕云自琢磨。
所不同的是濟(jì)公始終是佛門的濟(jì)公,而個山已不是佛門的個山。
個山的“病癲”“狂疾”,一是心理變態(tài),如在臨城的“忽痛哭、忽大笑竟日”;二是憤懣發(fā)泄,因朱明王朝的破滅,給他帶來的飄零、郁憤和悲涼銘心刻骨?!段鍩魰分杏邪僬勺鎺煛斑m來哭,如今笑”,個山的“哭”與“笑”,也可說是一種“道諦”,亦即頓悟?!翱癜d”構(gòu)成了個山詩、書、畫形式和主題的異常特征。事實(shí)上,他的繪畫并未使用特別怪異的筆墨,而是選擇了在題材和造型上的另辟蹊徑,以獨(dú)有的圖像元素,賦予繪畫語言獨(dú)特的甚至是矛盾的意義和方式。
個山的另一大病癥是“暗啞”。他的花押、閑章中多有“個相如吃”“口如扁擔(dān)”之類暗啞的證明。其暗啞的原因,不外有二:
一是家族遺傳。祖父才華超群,但行為卻異乎常人,常常當(dāng)眾浩歌、哭泣,令在場的人覺得莫名其妙。祖父喜歡游覽名山大川,常常獨(dú)往獨(dú)來,應(yīng)景寫詩,刻在石頭上,說要讓后世知道曾有過他這個人。他有五個兒子,第四個兒子是個山的父親,美男子,且聰慧異常,“然暗啞不能言”,“生有暗疾,負(fù)性絕慧”。
個山?jīng)]有像父親那樣聾啞,相反,少年時期的他甚至“善恢諧,喜議論,娓娓不倦,常傾倒四座”。真正出現(xiàn)“口疾”,是在甲申之變之后?!叭宋莩懈钢?,亦暗啞,左右承事者,皆語以目,合則頷之,否則搖頭,對賓客寒暄以手。聽人言古今事,心會處,則啞然笑,如是十余年”(邵子湘《個山傳》)從病理的角度看,突然的驚嚇、恐懼、悲傷是完全可以引發(fā)潛在病源的。
二是自我設(shè)定。明朝遺民視妥協(xié)清朝為恥,多取沉默的拒絕姿態(tài)。
個山啞默,奇僻而近于怪誕。他口吃,但他不僅不避諱,反而坦然地在作品中落“個相如吃”的款?;氐秸鲁呛蟮臄?shù)年間,他在畫上用“口如扁擔(dān)”的閑章,極力張揚(yáng)。這又顯而易見,他的“啞于言”是語疾,更是智慧。
禪宗反對語言,認(rèn)為語言即知識,知識即分別。一有分別,真實(shí)的世界就會悄然隱遁(“說似一物即不中”)。南禪因此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本心,見性成佛”。佛祖拈花,迦葉微笑,說的就是在沉默中解會。
“口如扁擔(dān)”,即閉嘴不言,體現(xiàn)的是禪宗的“不立文字”。個山引用過禪語“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所謂“頭白依然不識字”,講的是不以知識而以智慧來認(rèn)識世界。即便是訴諸文字的詩偈題跋,也多是曲折難解,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浮沉世事滄桑里,盡在枯僧不語禪”。作為藝術(shù)家的個山,一生都在奉行這個“不語禪”。
不語,啞,其實(shí)是一種特殊的言說。一個有語言表達(dá)能力的人長久堅(jiān)持“不語,啞”,無異于自虐。個山的“啞”與“癲”互為表里,這種特殊的“說”,比尋常的說更有力,令人驚異于明朝遺民尋求獨(dú)特語言形式的堅(jiān)韌,當(dāng)可稱之為“沉默的智者”。
瘋和啞是個山言行的兩個極端。要么裝瘋賣傻,要么裝聾作啞,一個人幾近崩潰的精神被壓抑到這種程度,那就不是所謂智慧而是煉獄了。
個山用了那方“掣顛”印。對個山是真的瘋癲啞默,還是大徹大悟;是自我保護(hù),還是另有所圖,后人疑慮重重。
其實(shí)二者是統(tǒng)一的。國亡家破,郁憤填胸,不能自已,加之先天疾患,語言表達(dá)異常再自然不過??梢哉f,“啞默”是個山用以對抗現(xiàn)實(shí)的一種防御性選擇,更是內(nèi)在痛苦達(dá)到極點(diǎn)帶來的語言室息。
逃遁與隱居難免凄然,墊伏的痛楚常人亦難以想象。但縱使命運(yùn)殘酷,信念不會更易。一個遭受巨大打擊的心靈,于恐怖悲憤中茍且生存。個山一度削發(fā)為僧,幻想以遁世撫慰身心的灼痛。然志不可屈,心不能平,終又還俗,于茫然絕望中哭著,笑著,舞著,唱著。仿佛被長久拘禁的囚徒,終于得到自由,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慶賀心靈的解放。
早年到雪岡鶴林寺向“灌園長老”求畫的岫云,結(jié)束了個山“啞”與“癲”的街頭流浪。
三
云鳥齋居章城鬧市,齋號取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之意。門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經(jīng)營的一是書畫用紙,以及各種扇面、喜壽屏聯(lián)之類;二是筆、墨、紙、硯以及墨盒、水盂、印泥、鎮(zhèn)尺、筆架等文房用具;三是代客訂購書畫、篆刻家之作,從中提成。
店中收藏頗豐,集古玩、玉器、奇石、字畫于一堂,與書畫名家廣結(jié)翰墨情緣,尤以裝裱的精湛、古舊破損字畫的修復(fù)為世人稱道。其制作的詩箋、封套等,被名家譽(yù)為諸箋肆中之白眉?!鞍酌肌?,杰出者也。據(jù)說,當(dāng)年唐伯虎流離章城,對云鳥齋先主復(fù)制的自己的畫作,也難辨真?zhèn)巍?/p>
個山木然地聽著岫云滔滔不絕的敘說。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偌大的章城總算還有個能夠認(rèn)出他的故人,讓他有一個安身之所。岫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正醉倒在城隍廟的臺階下,任閑人認(rèn)笑指點(diǎn),惡少隨意撩撥。
岫云在店堂后庭辟出寬敞的住處和畫室,安頓了漂泊無定的瘋癲畫僧。庭院深深,繁華鬧市中,獨(dú)取一隅寧靜。
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fēng)。
(李白)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fēng)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司空曙)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余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fēng)塵。
(韋應(yīng)物)
唐人何其愜意。
半夜立于天井,忽焉斗轉(zhuǎn)星移。有限光陰,無涯塵事,恓惶戎旅,無情烏兔,催人華發(fā)生。此形骸,不過是眾緣的假合幻化,聚合離散,算來有甚憑準(zhǔn)?
腳踏的是星漢履,望眼卻不見仙人。春天的枝頭上,斜倚著薄命的桃花。山中的樹還沾著早晨的雨露,殘留的記憶里還有山野的鳥在鳴叫。暫借一瓢酒,安撫旅途的勞頓。隨緣度日,和光同塵。
天井中的一口大甕,讓個山想起《莊子·天地》的“抱甕”: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揖捐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jī),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迭湯,其名為槔?!睘槠哉叻奕蛔魃υ唬骸拔崧勚釒煟袡C(jī)械者必有機(jī)事,有機(jī)事者必有機(jī)心。機(jī)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弊迂暡m然慚,俯而不對。
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游歷楚國返回,路過漢陰,看見一個老人抱著一個大甕盛水澆菜,子貢多嘴說:“老人家,您為什么不借用工具呢?既省力氣,澆的地又多?!崩先寺犃瞬桓吲d,但仍笑著說:“我聽我?guī)煾刚f了,使用工具的人必定是會投機(jī)取巧的人,而投機(jī)取巧的人心思一定很狡詐,內(nèi)心狡詐的人必定不是純潔的,內(nèi)心不純潔就不能夠心神安定。這樣的人必定不能容納正道。我不是不知道有澆灌的工具,只是恥于使用?!弊迂曈谑切呃ⅲ拖骂^無言以對。
“抱甕”,保持本心,安于拙陋淳樸之謂。
個山作詩《甕頌》,用米芾體書寫成一個行書長卷:
深房有高甕,把酌無閑時。
焉得無閑時,翻令吏部疑。(《畢甕》)
汲冢字淹留,伸唇那到喉?
阿兄在地底,小弟上樓頭。(《汲甕》)
若曰甕頭春,甕頭春不見。
有客豫章門,佯狂語飛燕。(《春甕》)
人海豈妨酸,零沽復(fù)夥掇。
走卻孟襄陽,禍兮云盎醋。(《醋甕》)
小陶語大陶,各自一宗祖。
爛醉及中原,中原在何許?(《陶甕》)
停舟問夏口,夏口無一畫。
三人甕里坐,是事頗奇怪。(《畫甕》)
當(dāng)年的“甕”是庵燈老人留給個山的“耕云院”。而今,云鳥齋也是“甕”,他依舊是“甕中之鱉”。無論是耕云院還是云鳥齋,他都是如鱉在甕里,走不到哪里去。
“伸唇那到喉”“佯狂語飛燕”,其甕內(nèi)天地,蘊(yùn)藏著前明遺民的諸般頑人佚事,回響著并不遙遠(yuǎn)的詭幻逸聲的遺響。鈐朱文印章“止山八大”,表明了他雖然脫離了佛門,但心仍然留在“八大山”。佛教中,八天山指的是怯提羅、伊沙陀羅、游乾陀羅、蘇達(dá)梨舍那、安濕縛朅拏、尼民陀羅、毗那多迦、斫迦羅,中心是須彌山。
佛寺走失了一位長老,佛并沒有舍棄一個曾經(jīng)的皈依者。個山身子走出了佛門,語言和思維依舊是佛門的樣貌。如果他的心是一口甕,那么甕的深度,誰也無法探測。
一百多年后,英國詩人濟(jì)慈的《古希臘之甕》盛滿了烈酒般的情愛:
你委身“寂靜”的、完美的處子,
受過了“沉默”和“悠久”的撫育。柔情的風(fēng)笛,它給靈魂奏出無聲的樂曲;樹下的美少年呵,你無法中斷你的歌?!ぁぁ?/p>
她不會老,雖然你不能如愿以償,
你將永遠(yuǎn)愛下去,她也永遠(yuǎn)秀麗!
再也不可能回來一個靈魂,
告訴人你何以是這么寂寥。
個山,一個王孫,一個和尚,一個瘋子,一個畫家,一個眾說紛紜的人,一個難以確認(rèn)的人,一個撲朔詭譎的傳奇,一個挑戰(zhàn)智力的難題。他留給世界的是一個極模糊又極清晰、極卑微又極偉岸的身影?!懂Y頌》是他留下的無數(shù)謎語之一,但任何謎都會有可以尋覓的蛛絲馬跡:
“阿兄在地底,小弟上樓頭”,“若曰甕頭春,甕頭春不見”,“爛醉及中原,中原在何許”在這些費(fèi)解的吃語下面,誰能斷言沒有雪竹留下的劇痛?似乎是給《甕頌》作注腳,同年,個山再作詩十首:
同游云,極詭異變幻之能事,卻毫無纖弱媚態(tài),氣勢貫穿,滿眼是意,無惜是非。令觀者若逼利劍之鋒芒,肅然生畏。雖狂雖草,但不失法度,一點(diǎn)一畫,皆有規(guī)矩。個山書法,所師古人甚多,從漢魏六朝的蔡邕、鐘繇、張芝、索靖、王羲之、王獻(xiàn)之、王僧虔,到隋唐五代的歐陽詢、歐陽通、虞世南、褚遂良、唐高宗李治、孫過庭、李邕、張旭、徐浩、顏真卿、懷素、楊凝式,再到宋代的蘇軾、黃庭堅(jiān)、來芾,元代的趙孟瀕,明代的宋克、王寵、董其昌、黃道周,轉(zhuǎn)益多師。
女郎初嫁時,口口稱阿母。
女郎抱兒歸,口口稱兒父。強(qiáng)言共寢食,十日九不具。
桐華夜夜落,梧子暗中疏。無心隨去鳥,相送野塘秋。
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
岫云奉個山若神明,每天悉心照料,不敢稍加打擾。他是行家,識得筆墨,卻不盡識個山內(nèi)心;他知道個山的國哀,卻不知道個山的情殤。
小獵禽青龍,大圍縱蒼狗。
親手捕其麟,花前送春酒。
個山的神志日漸安寧。王府時期的個山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到他身上。
美人羅帶長,風(fēng)吹不到地。
低頭束玉簪,頭上玉簪墜。才多雅望張京兆,天上人間白玉堂。
到底鸞臺攬明鏡,也知牛女易時裝。
(《題畫眉》)
流蘇三重帳,歡來不知曙。
誰遣亂烏啼,恨殺亭前烏柏樹。月明烏鵲臺,玉騎閶闔至。
空林一葉飛,秋色橫天地。
張京兆,即張敞,西漢平陽人,漢宣帝時為京兆尹,有風(fēng)流儒雅的聲望。曾為其妻畫眉,時長安有“張京兆眉嫵”之說,后引申為夫妻親昵之典。
桂樹及冬榮,瑤草待春發(fā)。
惟聞鸞鶴聲,寥寥上煙月。江風(fēng)吹短夢,忽墮天邊影。
何處老龍吟,覺來蓑笠冷。
唐宋以來稱翰林府為“玉堂”,在這里引申為宮殿、富貴人家;“鸞臺”,原為官署名,唐代改門下省為鸞臺,張敞曾任大中大夫職,故以“鸞臺”稱之。鸞臺職責(zé)略同侍中,掌駁正違失之事。張敞在朝廷把持明鏡,是個手握重權(quán)的皇帝近臣;在家又有穿著打扮入時的愛妻相擁,神仙富貴的福分集于一身,真好比是住在天上人間般的白玉砌成的殿堂里。
倦翼晚猶度,寒潮夕上夕。
繇來稀釣艇,來去亦無期。
詩以狂草書之,一氣呵成,左馳右騖, 變幻莫測,下筆結(jié)體,皆不易捉摸,變化如
個山題畫眉鳥,思想跳躍到張京兆為妻 子畫眉的佳話。借對張京兆的羨慕,表達(dá)對 岫云的奉承:錦衣玉食,有妻有妾,云鳥齋 也是“天上人間白玉堂”啊。
岫云自然是得意,卻沒想到個山接下來寫了《荷花》:
藤紙。這里指“李梅野”為江浙人。“半百”,即五十元,是索畫人開出的酬金?!伴_元”,即新年。
東畔荷花高出頭,西家荷葉比輕舟。
妾心如葉花如貌,怪底銀河不肯流。
一開年,傳聞中長江一帶的季梅野,托人來到江右。他帶來五十元錢,找到云鳥齋的岫云,買個山書寫的《滕王閣序》。
“東畔荷花高出頭,西家荷葉比輕舟”,乍看似是寫荷花亭亭玉立的風(fēng)姿。其實(shí),荷花乃女子:東家的妻室多么好,西家的妻室多么妙,只有自己的“妾心如葉”,猶如荷葉那樣搖來擺去漂浮不定,以至于“怪底銀河不肯流”,不能像“荷花”那樣多子。
《滕王閣序》共計(jì)八百八十一字,僅賣五十元,廉價得與一擔(dān)河水差不多。但個山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滿心歡喜一一這樣的價格,已經(jīng)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個山又把這個典故詳細(xì)題在后來的書畫卷中:
《荷花》,典在“多子”,其詩眼則在于“妾心如葉”?!版娜缛~”,只是“有花不結(jié)果”
岫云的妻妾都沒有生育。婚姻只剩下艷羨別人的嘆息,頗苦惱。
不通世故的個山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全不知觸犯了男人的大忌。好在岫云并不介意,依舊滿臉忠厚,笑而不慍。
方語:“河水一擔(dān)直三文?!薄度o錄》:“安陵郝廉,飲馬投錢?!敝C聲會意,所云“郝”者,“曷”也,“曷其廉也!”予所畫山水圖,每每得少為足,更如東方生所云:“又何廉也。”
四
“飲馬投錢”的故事,出自唐朝徐堅(jiān)的《初學(xué)記》:“安陵清者有項(xiàng)仲仙,飲馬渭水,每投三錢?!敝v的是漢朝的安陵人項(xiàng)仲仙,每次在渭河給馬喂水時,都要投入三枚銅錢。很清廉,但很可笑。
個山在云鳥齋的書畫,都由岫云處置。許多是岫云作為社會交往的饋贈,題跋或“承拜登為愧”,或“助道”,或“榮壽”,或“年翁所托”云云。岫云說,“所托”者,或宦或商,皆是上等人家。這樣的饋贈,不只是云鳥齋經(jīng)營的需要,更是讓個山廣為人知的需要。此外,便是售賣。但因?yàn)閭€山在書畫市場尚無名氣,售價低得讓人寒心。
個山一面自嘲書畫賣得“何廉也”,一面用“何其仁也”安慰自己。這種自嘲和自我安慰,讓人心酸:“配飲無錢買,思將畫換歸”啊。
八百八十一字的整幅書法作品僅賣五十元,就像地方人說的“河水一擔(dān)直三文”,這就是個山書畫的最早賣價。
其實(shí),個山的感嘆蓋因?yàn)闊o知:無知其書畫在交易流轉(zhuǎn)中已是奇貨可居,無知為他經(jīng)銷書畫的岫云付給他的不足真正所得的百之其一。
傳聞江上李梅野,一見人來江右時。由拳半百開元鈔,索寫南昌故郡詞。(《題畫寄呈梅野先生之作》)
偶爾,岫云會帶著個山參加書畫燕集,免不了揮毫潑墨,多少有些象征性的報酬。個山視燕集為“瑤臺”之會,對岫云十分感“由拳”是浙江余杭的由拳村,出上等激:“專使促駕,如此重重疊疊上瑤臺也,不勝榮幸?!?/p>
數(shù)年間,岫云小心翼翼,唯恐個山舊病復(fù)發(fā)。
所幸個山印堂日亮,氣色日旺,眼神日 見光彩。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怳)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三載浮萍;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贏之與螟蛉。右酒德頌仿山谷老人書。驢。
《酒德頌》,魏晉劉伶駢文。文中有兩組對立的虛構(gòu)人物:一者“唯酒是務(wù)”,一者“貴介公子,縉紳處士”。前者縱情任性,沉醉于酒,睥睨方物,不受轟絆;后者拘泥禮教,死守禮法,不敢越雷池半步。行文輕靈,筆意恣肆,不見斧鑿。此文以頌酒為名,超脫世俗、蔑視禮法。個山仿黃庭堅(jiān)書法,筆墨厚重結(jié)實(shí),轉(zhuǎn)折處用筆剛勁,豪邁中顯露鋒芒,性情極盡揮灑放任,頗有山谷氣勢。而最后的落款僅一個字:“驢”!卻露出了面對戲劇性變幻人生的百般無奈。
“驢”的自比最早出現(xiàn)在《個山小影》的題跋里:“歿毛驢,初生兔,贅破面門,手足無措?!边@一次,是個山第一次將“驢”沿以為號,之后又在“個山”后面加了個“驢”字:“既而自摩其頂曰:‘吾為僧矣,何不以驢名?’遂更號曰:‘個山驢’?!?/p>
個山自己撫摸著頭頂說,我已經(jīng)做了和尚,為什么不用驢命名呢?便改號為“個山驢”,并刻一“技止此耳”印,明明白白告訴世人,自己當(dāng)和尚是“黔驢技窮”啊。接下來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系列和驢相關(guān)的印款與題名:或單稱“驢”,或合稱“驢屋”“驢年”“驢書”“驢漢”“驢屋驢”“驢屋驢書”。
禪宗公案有“騎驢覓驢”:四大皆空,無所真實(shí),無可尋覓。佛典謂:“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入人屋本源之性,何得有異?”世上萬類,形貌不同,本源之性其實(shí)無異。世俗謂和尚為“禿驢”,像他這樣的,則是疲驢、瘦驢、老驢。
“雪花打帽風(fēng)攪須,寬衣破靴騎蹇驢…形骸孤陋向巖壑,竹冠草衣空卓。披圖挹之嗟寂寞,斷橋流水梅花落?!保ㄍ趺帷顿Z浪仙騎驢圖》)
王冕寫的是落拓文人,個山連落拓文人也不是,只能是文人騎的那頭蹇驢。
以名號自嘲是當(dāng)時士子通習(xí)。在個山,這樣的自嘲自謔、自輕自賤其實(shí)是對昨天的徹底否定,是自傲。
唐代高僧黃檗希運(yùn)《宛陵錄》說:“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tuán)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舍處?!?/p>
漂泊中的個山,其實(shí)是個無“屋”者,連驢都不如,人的尊嚴(yán)幾被剝盡??钍稹绑H屋”,打上的是恥辱印記,同時也是存在價值的思考。
常人看來,驢屋、人屋、佛屋有分別;禪家看來,大道就在平常中,沒有驢屋、人屋、佛屋之分別,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處處都是光明的佛地?!拔荨奔慈∩崽帯差D處,個山的取舍和安頓處,就在不分別、不取舍處,在隨意而往、不忮不求、無喜無怨中。在他這里,沒有驢屋、人屋、佛屋的分別,更不是先由驢屋,再到人屋,最終到佛屋,那都是分別見。一個透脫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別人屋檐下茍且棲身,而是縱意所如,無往而非家園。他的“屋”,就是無“屋”。
岫云守在案邊,大氣不敢出。看看個山落筆,似興猶未盡,悄聲說:“有一故人天壽,托我求八尺松鶴圖…”
個山未及聽完,痛快應(yīng)聲:“喏!”
隨后幾天,岫云從早到晚一步不離畫案,個山一舉手、一投足,乃至一咳嗽、一皺眉,都似乎牽扯著他的神經(jīng),殷勤備至。
如果不是一個武人突然闖人,后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fā)生。
“松鶴圖在哪兒?”
武人是總兵府的一個把總。
“快了快了……”
岫云畏畏縮縮。
個山愕然。
‘這就是那個老癲子?”把總上下打量個山。
“小心畫,總兵給了重金的?!?/p>
個山低著頭,從魁梧的把總身邊走開,回到自己的宿處,悄然閉上房門。
連著幾天,個山除了吃喝,不出房門,也不與岫云搭話。次數(shù)多了,他干脆在扇子上寫了一個“啞”字。岫云一跟他說話,他就舉起扇子擋臉,只讓岫云看一個“啞”字。
把總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帶了幾個兵勇,玲小雞一樣拎走了個山,直接扔到總兵府大堂總兵的腳前。
“無理!”
總兵斥退把總,從地上扶起個山。才松手,個山又出溜到了地上。如是三番,總兵煩了,讓人把個山抬進(jìn)預(yù)先備好的房間,鎖上房門。
一面墻下是一張簡單的床鋪,帳帷輕垂。相對的一面,書架壁立。地下鋪著青磚,略略潮濕,明顯是沖洗過后沒有干透。房間當(dāng)中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擺著諸種名人法帖,筆海內(nèi)插筆如林,并數(shù)方天小不一的硯臺及筆洗。書卷與翰墨幽香浮動。房間寬大而細(xì)處密集,氣息沖淡而格局精致。
第二天,總兵親自來請個山早膳。隨從開鎖,推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一塵不染的青磚地面一大泡黃屎,尿水橫流,個山在屎尿邊酣睡正沉。
總兵雷霆震怒,命人將個山從地上提起,亂棍打出總兵府。
2025.3.12改定 嶺南責(zé)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