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鐘

一

這是個山第二次來臨城參加文人雅集。

如果說十八年前第一次來“臨城詩會”，個山只是初有名氣，那么這次來，他已成為佛門長老多年，且書畫成就斐然，是令人仰慕的名流了，眾人皆以“公”稱之。

顧亦賢本人對個山更是優(yōu)禮有加。是他委托臨城諸子騎驛往復(fù)，力促個山的這次臨城之行，得以“喜得同聲唱合，漫敲推，他山攻錯”：

破衲攜來百尺云一時二妙爭化工。畫圖近在軒窗外，山水全收硯席中…添禪欲結(jié)東西社，臥客常分上下床。

“破衲”個山與縣令顧亦賢相處非同一般：一個是“攜來百尺云”，一個是與他“常分上下床”。

顧亦賢喜好詩詞歌賦。董方樸說他“本鄒魯之文學(xué)，暢王謝之風流，兼宗圖經(jīng)，旁征耆逸，微言卓爾”。他為人清正，宦海多年，不阿諛，不諂媚，謙恭謹慎。死于天花的順治帝死前遺詔除命三子玄燁即帝位外，以十四事罪己，其中有一條是“重用漢官，疏遠滿臣”，讓他知道仕途有限，唯于公盡職，于私盡責，于人盡善而已，潔身自好，斯文自守，尤重才藝。顧亦賢早已耳聞世人對個山的諸般謠涿，寺院并非圣境，險惡不在官場之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以個山對世故的懵懂，無以應(yīng)對人心的叵測。讓他暫避衙署，無疑是最佳選擇。顧亦賢對個山的呵護，可謂盡心竭力。

清代《國朝詩正》的主編朱觀在跋中這樣描繪顧亦賢：

…以名孝廉，作宰多異績，內(nèi)升主政，其任臨城，愛民如子，嘗于署中建夢臨亭，聽政之暇，吟詠其間，個山當披緇，時與為契合，故集中所載雪公唱和尤多。

朱觀工詩，選《國朝詩正》八卷，有紀勝類諸書，與個山、石濤為友，對顧亦賢的“仕學(xué)兼優(yōu)”，極表贊賞。

后來的《臨城縣志》將顧亦賢作為“名宦”加以記載：

顧亦賢，號二齋，浙江慈溪人。順治辛卯舉人。工詩歌古文。康熙丁巳由昌城知縣調(diào)知臨城，當閩寇蹂踴之后，流亡未復(fù)，田荒賦缺。亦賢按數(shù)詳報力請蠲豁。多方招徠捐給牛種，躬親勸墾，民漸復(fù)業(yè)。又甲寅、乙卯、丙辰三年未完之賦，并請展限三年代征以蘇民困。文昌橋圮，捐資修筑，重新府縣兩學(xué)并諸廨宇，遷建城隍神廟，創(chuàng)立社倉義學(xué)，加纂縣志，匯刻《臨城文獻》，百廢俱舉，每歲科兩試童子，親為甲乙，所賞拔多甲科才。辛西行取主事，終戶部郎中，現(xiàn)祀名宦。

詳報災(zāi)情，請求朝廷豁免田賦，以紓民困；多方募捐，躬親勸墾；掏錢修橋，建廟辦學(xué)，親自考試學(xué)生，纂縣志，刻文獻，使百廢皆舉所謂政聲人去后，遇到這樣勤政厚民的官員，當是地方之福，更是個山之幸。

顧亦賢解授待職期間，有天夜里做了個“涉臨之夢”，隨后得到了補臨城知縣的任職。前往臨城就任的途中，竟然“所經(jīng)無不一如前夢”。如此離奇的說法，為的是給興建夢臨亭找個理由。

夢臨亭落成，八月中秋佳日，顧亦賢沿襲十八年前的“臨城十詠”詩會，召集了夢臨亭詩會。

十八年間，個山與顧亦賢女婿崔申之在耕云院相識，然后得以與時任昌城縣令的顧亦賢相識，結(jié)下了君子之交。十八年后的淵源老友相聚，讓顧亦賢深所感慨“董帷猶昨，強半春光，頗宜關(guān)柝；秦樓楚榭，繁華舊夢，黃粱一覺”。這感慨，既是對歲月易逝的感嘆，也是對個山的憐惜。

同個山一起受到顧亦賢之請來到臨城的許多頗有聲望的名人，聚首在王安石、湯顯祖的故里，發(fā)思古之幽情，覽名勝以唱和。

其中最受追捧的是個山。人們據(jù)其“雪個”“雪衲”鈐印，稱其“雪公”，前呼后擁，如眾星捧月。

顧亦賢后來親自編輯的《夢臨亭詩集》中所有與個山相關(guān)的詩篇，傳神地展示了個山在臨城生活的一幅幅圖景。

夢臨亭上，顧亦賢說個山是才高八斗可比李商隱、溫庭筠的“名僧嘉客”：

太常沉醉希醒日，世無弟子誰入室。

酒樽偶設(shè)亦尋常，卻引新詩高累帙。

山川靈奇發(fā)歌詠，移泉注谷杯中并。

柏竹芬香入賓筵，桃李驚花從觴政。

君才八斗誠難得，一追義山與庭筠。

更有法師擬渡海，名僧嘉客如舊識。

秋光冉冉已相逼，再過青天當有色。

個山在臨城盡興漫游，有時去到很遠，飛錫于湖光山色，尋覓于廢寺荒園，賞荷花映池，觀廟宇飛鷲因不確定什么時候能回城內(nèi)衙署，便請人帶口信給顧亦賢。顧亦賢高興地寫詩記錄：

浮杯從北渡，拄杖又東湖。

云水雙鞋闊，滄桑一衲孤。

綠池龍問字，紺宇鷲飛圖。

苦戀新詩健，如來來也無。

（《聞雪公自多寶庵轉(zhuǎn)而飛錫東湖，入署尚未有期，俚言代柬兼以相招》）

中秋夜，個山與顧亦賢等集于衙署夢臨亭賞月，飲酒，對弈，及至漏盡更深，月過中天。顧亦賢賦詩：

臨城今夜月，亭上看應(yīng)同。

興不南樓淺，樽宜北?？铡?/p>

朝對暾開晚〔是日秋陽甚熾］，秋口恰春融。

棄醉謀佳句，氈陶明鏡中。

此月明明照，無云處處同。

朋高能滿座，亭迥況橫空。

鶻起驚公干，蟾開寂懶融。

清光唯恐負，強住玉壺中。藤蘿月在望，清韻久相同。

問客應(yīng)無寐，來函竟不空。

平欺川水練，兼帶谷風融。

期爾明宵再，銷愁一口中。往復(fù)凡為四，其為詠月同。

故應(yīng)鵲報曉，何處雁書空。

平仄勞清切，方圓戲蹙融。

卻嫌更漏逼，幾口過天中。誰知木鐸即蒲牢，大叩小叩教多術(shù)。

甲寅兵瑟層樓頹，鐘職已死角聲哀。

雪公一見夸靈異，倡酬頓使生面開。

危公待矣鐘無恙，再作鐘樓費工匠。

振興文教有賢侯，樓成為我鑄詩上。

詩中說：個山與顧亦賢一行在大唐敕建的寶應(yīng)寺遺址，見到當年募鑄的大唐洪鐘。因為寺廟改作了學(xué)宮，民間傳說此鐘可“占科名”。個山驚嘆“此鐘久遠推神物”—雖然現(xiàn)在“鐘職已死角聲哀”，但歷經(jīng)久遠年代，已不僅是“重器”，而是“神物”了，因此“一見夸靈異”。顧亦賢當即決定重修樹聲樓，將“神物”唐鐘高懸樓頭，“使生面開”。

（《己未中秋偕署中諸子看月飲夢臨亭有賦得四首》）

詩會期間，眾人皆頌揚顧亦賢主政的臨城，處處一新：“太守開園重有興，未應(yīng)寥落四時花”；“愿分五色瑯玕彩，開到江郎夢里花”；“縱是園亭零落久，河陽新種滿城花”；“園圃廢興成往跡，棠陰時覆清溪花”…萬紫千紅，一派“指日太平歌舞地”。

但令所有人納悶的是，十八年前第一次詩會留下了“臨城十詠”的個山，這次卻沒有詩作。

清明前，個山與顧亦賢一行游當?shù)乜讖R學(xué)宮。學(xué)宮建在大唐寶應(yīng)寺遺址上，尚存一口唐時大鐘，顧亦賢口占《大唐鐘三首》，同行者的和詩說到了個山對大唐鐘“一見夸靈異”：

大唐敕建寶應(yīng)寺，募鑄洪鐘稱重器。

摩挲古色仍陸離，節(jié)度押衙留姓氏。

寺廢多年改學(xué)宮，懸鐘離位高穹隆。

但遇賓興響清越，以占科名甲湖東。

此鐘久遠推神物，今為圣賢昔為佛。

二

詩會散，個山淹留臨城，絕口不提回耕云院的事。顧亦賢早從女婿崔申之那里知道個山的還俗心愿，只不挑明。臨城將是個山去僧還俗的跳板，顧亦賢該做的，是幫助他以一種合情合理的方式走過這道跳板。

個山在臨城待了一年多。除了作畫、下棋、賞月、賞雨、看花、飲酒、游覽，大多數(shù)時候默默不語。有半年之久，幾乎暗啞。即使是顧亦賢跟他說話，他也只是點頭作答—“引之使言點頭而已”。

顧亦賢公務(wù)之余，便與個山下棋，念唐代張喬的《詠棋子贈弈僧》打趣：

黑白誰能用入玄，千回生死體方圓。

空門說得恒沙劫，應(yīng)笑終年為一先。

下棋是個山的嗜好之一，對弈起來專注而忘我，到得意處，嗷叫一聲，嘎嘎大笑，開口念唐代杜牧的《重送絕句》回贈顧亦賢：

絕藝如君天下少，閑人似我世間無。

別后竹窗風雪夜，一燈明暗覆吳圖。

個山忽然開口發(fā)聲，顧亦賢驚喜不已，立即賦詩以記：

多事憎塵鞍，無言靜法華。

高僧能見性，開口墜天花。

隱坐棋當局，藏鋒印畫沙。

青蓮誰咒得，阿堵在三車。一子系輸贏，歸宗大發(fā)聲。

弄拳殊有會，拄杖得無生。

六出嫌多見，三緘太不情。

廣長舌自在，道臘即年庚。

（雪公游東湖多寶諸庵后，默默不語，入署旬余，引之使言，點頭而已。臘月，偶于棋局中不覺發(fā)聲，故有此作。）

由棋而道，由物及人，世相紛紜，得失利鈍原本無序，唯有潔凈身心才是本義。個山的書畫與棋，倘借他喜好的棋論，是一種見合；倘借他同樣見解甚深的禪論，是一種圓融。

簡單的黑白因其規(guī)則而千變?nèi)f化。一黑一白，包羅萬象，大千世界，盡在其中。棋可言理，棋可悟道，棋可喻時，“聞道長安似弈棋”（杜甫），“由來國手算全棋，數(shù)子拋殘未足悲”（錢謙益），然作為一種純粹的精神生活，棋超然于功名利祿之外。宋人喻良能《弈棋》詩曰：“睡余無俗役，信手一枰間。勝負何須較，神情正欲閑?！鞭钠迨桥c“俗役”相反的雅事，根本不在意勝負，追求的只是“神閑”“信手”的瀟灑。弈棋固需技藝，但只有在追尋棋道的過程中物我兩忘，勝固欣然，敗亦可喜，方是至高境界。蘇東坡“素不解棋”，但其《觀棋》文中的“獨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何等清幽脫俗?！白[”“手談”之趣，不在勝與負、成與敗、得與失，最重要的是始終安之若素。時運莫測或如棋，心境淡定可似水?；蛴诜蹓焱?、卷簾閑窗下的翠微回旋中，棋道與人生盈沖消長；又或于黃花翠竹、薄酒淡茶中陶醉于婉轉(zhuǎn)或激越，思緒跨越時空，散發(fā)芬芳。果能如此，當是個山之幸。

但此時的個山，心里并非略無掛礙。

某日，在玉茗堂看完梅花戲，個山寫下一首詩，詩中突兀地冒出一句“予家在滕閣”。那是一聲從心里發(fā)出的吶喊，是對遠逝歲月的懷念，更是將要開始新生活的響亮宣言。

顧亦賢為之次韻：

曾傳天寶事，長憶物華樓。

汝是山中個，回思洞里悠。

杉松幾長大，椒柏此遲留。

莫道章江隔，浮杯即渡舟。

（《予家在滕閣，雪公詩中句也，為拈韻如數(shù)》）

軍持未可踢，見凍早知寒。賞茗花稱王，題梅閣負官?？漳茱w錫杖，幻欲吐銅盤。安得書生遇，將無笑野干。（雪公賦玉茗梅花戲，似有還山之意。和之兼以述懷。）

“滕閣”，唐朝滕王李元嬰任江南洪州都督所建的奢靡享樂之所。唐代詩人王勃曾有《滕王閣序》傳世，極盡“物華天寶”之類頌詞，“予家在滕閣”無疑代指個山夢魂牽繞的祖居王府。顧亦賢在第一首拈韻中特意指出“汝是山中個”，第二首的注解中則用猜測的口氣說個山“似有還山之意”。有個山的“予家在滕閣”在前，顧亦賢所說的“山中”，當然暗示的是天明王室，“還山”也就是回到往日的天堂?？梢?，當朝漢官顧亦賢對這位前明王孫充分理解并滿懷善意。

臘月，顧亦賢同門進士調(diào)任，北上洛陽，路過臨城。顧亦賢置夜宴，請個山作陪：

臘后今朝到，年前此夜同。

臨山聯(lián)客雨，洛水待春風。

醉酒口陶令，能詩約雪公。

幾回眠不得，咄咄又書空。

（《臘月二十七日喜同門至》）

個山欣然應(yīng)邀，突然解除了好幾個月來的暗啞沉悶，躍然而動。席間，個山開懷暢飲，以至酩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主動呼取紙筆，揮毫作書：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斯 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 事，遂作斯賦…

一時間，滿室翰墨馨香，滿紙風云激蕩：

……睹一麗人，于巖之畔…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秧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不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

奇服曠世，骨像應(yīng)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嗟佳人之信修，羌習(xí)禮而明詩…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

…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嘆匏瓜之無匹，詠牽牛之獨處。揚輕桂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瑪。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

…冀靈體之復(fù)形，御輕舟而上溯。浮 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 沾繁霜而至曙…攬騅轡以抗策，悵盤桓而 不能去。

洋洋灑灑，怒龍噴水，亂石鋪地，奇鬼搏人。行筆直率而華美，結(jié)體秀麗而大方，筆畫生動有致而大小粗細自然流暢。

滿室始而一片沉寂，終而一片驚嘆，幾疑祝允明行草《洛神賦》再現(xiàn)。

曹植有感于宋玉的《神女賦》《高唐賦》而作《洛神賦》。僅此一賦，就足當“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之譽。一千五百年后的個山仿佛曹植靈魂附體，筆走龍蛇，心醉神迷，所為何來？一眾人頷首思忖，認定謎底在宋玉二賦：

徊腸傷氣，顛倒失據(jù)，黯然而暝，忽不知處。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神女賦》）

那是怎樣的痛苦憂傷，顛顛倒倒沒有依靠，只覺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身在何處。這樣的孤獨失落，可以向誰訴說？只能淚流不止，直到天明。

“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蓖跻蛐抑?。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p>

（《高唐賦》）

這就是原委！所有人一致認定個山渴望的是“愿薦枕席”的“巫山之女”！

酒宴半夜方散，個山隨顧亦賢送客至驛館，顧亦賢稱公事纏身，需返回衙署，拜托個山陪客留下歇息。個山喏喏，沒有在意這已不是第一次陪客了。但這一次天為不同，個山推門入室，忽然一證：

堂奧居中，一扇屏風，上書唐代杜牧的《屏風絕句》：

屏風周昉畫纖腰，歲久丹青色半銷。

斜倚玉窗鸞發(fā)女，拂塵猶自妒嬌嬈。

屏風前放了一張琴臺。臺上古琴橫陳，邊上一炷紅燭，一尊香爐，隱隱一縷青煙。一個紅粉佳人，明眸皓齒，坐在琴臺后面，準備撫琴。

屏風后，紗帳垂落，輕綃飄忽。

個山立刻想起明末四公子中的冒辟疆，生于世代仕宦之家，懷才不遇。國變后隱居故里，暴得大名。人以山林隱逸及博學(xué)鴻詞舉薦，堅辭不就。品茶、古玩、植花之類雜著繁富。其中《影梅庵憶語》洋洋四千言，寫盡與秦淮名姬董小宛之纏綿風情。所建水繪園，為徽派園林孤本，是其與董小宛曾經(jīng)的棲隱之所。夜靜時分，香閣紗帳，紅燭一炷，宣德爐數(shù)尊，絕品沉香淡煙裊裊，相偎可人，聽琴品香，如坐花心。

古琴驀然撥響，清音顫顫。

個山在琴臺側(cè)面的椅子上坐下，雙手合十，目光越過指尖，看著女子撫琴的纖纖玉手，極力凝神，眼前卻盡是廟堂上香的雪竹倩影。

三十年前的那個黑夜跌入雪岡，雪竹如曇花一現(xiàn)，照亮了他無望的旅途。個山在鶴林寺住下畫的第一張畫是《芙蓉》，題詩：

芙蓉好顏色，老大昆明池。

薄醉忘歸去，燕脂抹到眉。

“芙蓉”即荷花。“昆明池”，因漢武帝要打通去印度的道路，被越、昆明所阻，便仿照昆明滇池，在長安近郊挖池，以習(xí)水戰(zhàn)。昆明池的荷花，顏色甚好，令人“薄醉”而忘歸?！把嘀保茣?，從臉頰紅到了眉毛。

而雪竹是不施粉黛的。

遙遠的時空，誰在嘆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p>

墻外，更夫已走過幾巡。撫琴女子不知何時已伏案睡著。

天大亮了，個山神思恍惚走回衙署。顧亦賢已知曉一切，他很后悔昨夜聽從了下人的主意。以個山的秋水文章不染塵，豈肯與青樓女子茍且。他還俗只是遲早的事，真要為他長遠計議，就應(yīng)當襄助他明媒正娶。

三

除夕，個山過得很愉快。顧亦賢詩曰：

除夕無愁晦，屏燈送歲還。

喧闐歌且舞，圖畫水并山。

亂后親朋在，春交雨雪間。

當筵惟取醉，有酒且潺潺。

（《除夕景屏燕集席上次雪公韻》）

上元節(jié)個山畫宮燈“雞蟹紙燈”，顧亦賢大夸說朱翁和韓滉都比不上：

羽水族各分，飛走殊情性。雪公傳其神，仿佛名所命。翅鼓象司晨，行橫靡直徑。想當落筆時，造物皆聽令。朱翁畫不如，韓滉圖莫并[滉善畫人物、異獸、水牛，而尤妙于螃蟹〕。

張燈玩愈佳，居然此道圣。

（《題雪公所畫雞蟹紙燈》）

但個山的情緒如同春日，乍暖還寒。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變得陰沉。一個沒有情愛滋養(yǎng)的老男人，難免孤僻變態(tài)，喜怒無常。

二月初三迎春，顧亦賢在衙署反復(fù)欣賞個山的《花卉冊》。翻到個山畫瑞香一頁，看到題詩“瑞香離騷詠，云襲暗麝來，所難香在骨，別有暈為胎”，他靈機一動，即興作《詠瑞香》詩三首：

百潔花差似，幽香韻自殊。

開簾堆錦繡，籍地作氍毹。

那管鶯啼早，相隨蝶夢俱。

庭園分種遍，不但艷臨都。爛漫能欺葉，鮮光怪壓頭。

凝煙魂欲返，浥露意如愁。

春色宣和殿，繁花謝眺樓。

紫羅裳恰似，對此復(fù)何求。

稱奴何不可，欲聘有良媒。

殿里春風早，紅中熏籠來。

小屏殘酒醒，香氣曉風開。

誰把嘉名易，教人夢里猜。

（賞雪公《花卉冊》及瑞香頁題詩：瑞香，花中奇香者也。《離騷》稱“露甲”，陳子高謂“宣和殿里春風早，紅錦熏籠二月時”，張圖之改瑞香為睡香，余試三韻，以示雪公。）

顧亦賢雖然不知道個山寫瑞香詩的原因，他這三首《詠瑞香》卻是實有所指的?！巴@分種遍，不但艷臨都”，且“凝煙魂欲返，浥露意如愁”，借花喻人，“瑞香”是某一位被相中的女子。第三首更是明確說“稱奴何不可，欲聘有良媒”，名字先不說，你去夢里猜想吧：“誰把嘉名易，教人夢里猜。”

風月主人興不淺，王孫清賞情何涯？我思所存在池館，欲撥老干尋梅花。

顧亦賢兒子這首詩，不無調(diào)侃地說父親（“風月主人”）興致勃勃（“興不淺”），沒完沒了地為已到人生清秋的個山做媒（“欲撥老干尋梅花”）。顧亦賢為個山物色合適人選的熱心，讓兒子都覺得好笑。

終于找到一個瑞香花般的妙人，寫下《詠瑞香》三首，顧亦賢以為個山看罷會究其緣故，至少也會開顏一笑，卻沒想到個山本來平靜的臉色忽然暗淡，唇齒緊閉。顧亦賢覺得也許是自己有些唐突，沉吟一會兒，又委婉開導(dǎo)：

此樹叢中老，迷離不記年。

千枝長供佛，密葉九參禪。

絲舞高天外，云深矮無邊。

如何又厄閏，秋恨少人船。

（《賦得千葉黃楊示雪公》）

個山一直低著頭，不置可否。良久，起身走回自己的居室。

顧亦賢看著他黯然而去的背影，不由扼腕，悔不該如此心急。

第二天，顧亦賢從公堂回到后院，推門進房，見書案上赫然放著一張《古梅圖》，上有題詩三首：

分付梅花吳道人，幽幽籊籊莫相親。

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魚掃客塵。

“梅花吳道人”，元朝畫家吳鎮(zhèn)，號梅花道人，不仕元朝，一生以賣畫算命為生?！坝挠摹?，語出《詩經(jīng)·小雅·斯干》“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深遠貌?！盎G籊”，語出《詩經(jīng)·衛(wèi)風·竹竿》“籊籊竹竿，以釣于淇”，指竹竿光滑光亮，長而尖削。“莫相親”，沒法相親?！澳仙街媳鄙奖薄?，語出《后漢書·逸民·法真?zhèn)鳌贰叭粲糁?，真將在北山之北、南山之南矣”，指相隔甚遠，南轅北轍?！胺亵~”，傳周武王伐紂，渡河，有白魚躍人舟中，武王燒魚以祭，或喻佛家語“焚香”，燃香祈禱以為拜謝?！翱蛪m”，佛門意指塵世的煩惱，《維摩經(jīng)·問疾品》有“菩薩斷除客塵煩惱，而起大悲”之句，注為“心遇外緣，煩惱橫起，故曰客塵”。

得本還時末也非，曾無地瘦與天肥。

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

“本”“末”，即樹的根部和梢部，此處“本”指世間，“末”指眾生?！澳┮卜恰?，像樹枝一樣凋殘?！霸鵁o”，無須再說。此處地、天與上句本、末相應(yīng)，指地“瘦”了，天（枝葉）哪能“肥”?！八夹ぁ保脆嵥夹?，宋末元初詩人兼畫家。南宋亡后隱居蘇州，坐臥必南向，自號所南，字憶翁，示不忘宋室。善畫竹、蘭，寫蘭時不畫土，而畫露根蘭花。人問其故，他回答說：“你不知道土地都被人搶奪去了嗎？”此處指個山畫梅想起了鄭思肖。“和尚”，自指?！安赊薄?，指周滅殷后，殷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至餓死。

前二未稱走筆之妙，再為《易馬吟》：夫婿殊如昨，何為不笛床？

如花語劍器，愛馬作商量。

苦淚交千點，青春事適王。

曾云午橋外，更買墨花莊。

“前二未稱走筆之妙，再為《易馬吟》”，即前面兩首詩沒有說明白此番用筆的妙處，再寫《易馬吟》?！耙遵R”源于唐代陳翰《異聞集》中以伎婢換駿馬的典故?！霸贋椤兑遵R吟》”，就是再寫娶妻之事，因為前二首都沒有明說，所以這首要說明白。

“夫婿”，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古樂府《陌上?！酚小皷|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夫婿殊”，語出《玉臺新詠·日出東南隅行》“坐中千余人，皆言夫婿殊”，“殊”即卓特、與眾不同。

古時“笛”為豎吹之簫。“笛床”，典出《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笗r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diào)。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王子猷”為王羲之的五兒子。有一次，他坐在船上聽見岸上有人吹笛子，有人告訴他那是桓子野。王子猷早就聽說他善于吹笛子，連宰相謝安都夸獎過，便讓人請他吹一曲?；缸右爱敃r已經(jīng)很顯貴了，也早聞王子猷的大名，便立即下車，坐在交椅上為王子猷吹了三支曲子。吹完后，他便回到自己的車上。自始至終，主客二人沒說一句話。

兩個人既知音相諧，不必多言。

“如花”，美麗的女人。“劍器”，古舞曲名。中呂宮曲、黃鐘宮曲、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皆有“劍器”舞名。“愛馬”，“愛妾換馬”的縮寫，樂府雜曲詞名。

這三首詩是主題和內(nèi)容皆相聯(lián)系的組詩。

第一首開篇就說“幽幽籊籊莫相親”，疏遠，沒法親近，南轅北轍，“老得焚魚掃客塵”，煩惱沒完沒了。

第二首，“和尚如何如采薇”，一個和尚怎么能像古代的王子那樣呢？干脆就該一走了之，跑去山野吃野菜過日子。畫《古梅圖》時的個山，內(nèi)心一片混亂和糾結(jié)，國仇家恨，古人今人，攪作一團。忽而自負，以不事新朝的吳道人、鄭思肖自詡；忽而又自責，恨自己沒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那樣的骨氣。

這兩首詩，表面看，講的是王朝的不幸，但詩人卻是要用王朝的不幸映照自己的不幸。這意思別人恐怕難以領(lǐng)會，因而，第三首先加了個注，特地說前面兩首沒有說明白我為什么寫這些的妙處，所以要再寫《易馬吟》，寫出“愛妾換馬”的原因。

接下來，詩中說“夫婿”（自指）為什么會和昨天不一樣了，那是因為兩個人已經(jīng)沒法好到一塊（“不笛床”）了?！叭缁ㄕZ劍器，愛馬作商量”，是對顧亦賢的訴說：如花美人在那里跳《劍器》舞，我卻在這里唱《愛妾換馬》曲，即使成了夫妻，過得下去嗎？與其到時候“苦淚交千點”，不如讓她趁年輕貌美去侍奉那些能在“午橋”外買“墨花莊”的權(quán)貴王侯一“青春事適王”吧。

“午橋”，即午橋莊，唐四朝宰相裴度的別墅。“墨花”，硯石久受墨漬形成的花紋。唐代李賀《楊生青花紫石硯歌》有“紗帷晝暖墨花春，輕漚漂沫松麝薰”一句，寫的是帳帷之事。

“梅”者，“媒”也。以“梅”喻“媒”，不只是顧亦賢之好，時人皆同。個山《古梅圖》上的題詩，同樣委婉地呈現(xiàn)了自己幽深的內(nèi)心世界。之前興致勃勃的顧亦賢讀罷沉吟，不勝晞噓。

友人們對個山婚姻的操心，不在顧亦賢之下。

“今個山長老蓋常有無聲之悲矣…侄 與諸兄聚而謀，為之計及續(xù)嗣…”

董方樸的侄子應(yīng)邀參加了詩會，給叔父寫信，談到朋友們?yōu)閭€山計議“續(xù)嗣”的事。董方樸病疴纏身，未能恭逢這次臨城詩會之盛，但他對個山牽掛不已，時有書信。

接到侄子的信，董方樸病中開顏，讓侄子轉(zhuǎn)告?zhèn)€山，他極贊成諸兄的計議，只是“梅花開幾度，不寄嶺頭春”，嗔怪個山這樣天大的好事為什么不告訴自己（“不寄”）?？墒侵蹲拥南乱环庑艆s說個山拒絕了顧亦賢的好意。他憂心如焚，掙扎坐起，背靠床頭，讓家人把小幾橫到胸前，扶著他握筆的手腕，給個山寫信：斬先人祀，非所以為人后也，子無畏乎？

董方樸口氣急切，直截了當，意為：弟妹賢侄都不在了，倘若你不再娶，那就斷絕了祭祀先祖的香火，這樣是不可以做先祖后代的，你就不怕嗎？

個山?jīng)]有回信。他過往的人生中，只有這件事無法向董方樸敞開心懷。之前他幾乎對董方樸敞開了一切，但始終沒有一句提到雪竹。世上除他自己，只有蔡徠知道他心里的雪竹。如今蔡徠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心就是雪竹的墳?zāi)?，他會把她永遠深埋在那里。對董方樸而言，他不應(yīng)該給兄臺徒增無端的傷感；對個山本人而言，隱忍也是一門修行的功課。

四

也許是直覺使然，也許是個山已經(jīng)明確表示了離開的愿望，清明前，顧亦賢與個山唱和的詩中，開始流露出抑郁的心情。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二人亭上望雨吟詩，“最憐吟澤畔，憂患過吾生”，言語間有了惜別的意味。

個山的情緒越來越不穩(wěn)定，常常毫無來由地大笑，毫無來由地大哭。

清明后，應(yīng)“今天子召天下邑令之賢者，以補諫職”，顧亦賢“奉旨行取”，北上京師。

不得不匆忙離開任職數(shù)年的臨城，尤其是離開個山，顧亦賢頗為不舍：“迫于北上，驟爾登梓?！?/p>

顧亦賢交代個山在他走后，或可暫回耕云院，一俟他在京立足，即恭請個山北上。

個山對此的反應(yīng)是，突然在自己的門上大書一個“啞”字，從此對人談話，不是做手勢就是作筆談，絕不再開口，重演三十年前甲申之變后的啞劇。請他喝酒，他就縮著脖子、拍著手掌“啞啞”地笑。猜拳賭酒，勝了也“啞啞”地笑，輸了就拳打勝者的后背，更“啞啞”地笑個不停。醉了就抽噎哭泣。

顧亦賢傷感倍增，卻又莫可奈何。

動身前夜，因為顧亦賢厭惡方民傘之類的俗套，地方士紳商賈請了戲班在玉茗堂唱湯顯祖的《還魂記》，為賢縣令送行。

臨城空巷，玉茗堂水泄不通。個山與顧亦賢同坐臺前，靜觀官家千金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竟傷情而死，化為魂魄尋找人世間的柳夢梅，以至人鬼相戀，終于起死回生，與柳夢梅永結(jié)同心。無論牡丹亭下的柳夢梅、杜麗娘如何卿卿我我、纏纏綿綿、意亂神迷、鶯聲燕語，個山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呆若木雞，戲終，突然捶胸頓足，放聲號陶，聲音暗啞，卻撕心裂肺。滿場驚駭，空出通道，讓一干人攙扶個山出門。

回到衙署，個山停住號哭，請包括顧亦賢在內(nèi)的所有人留步，自己悄然進門，反身插上門門。

眾人聽到屋內(nèi)沒有動靜了，方才各自散去。衙署有差役看守，足可放心。

當夜五更，衙署中庭突然起火，等眾人 從四處趕到，火已熄滅，灰燼中未燒完的僧 衣碎屑仍有青煙。

個山居室，房門洞開，人已不知所往。門里滿地紙片，拼接起來，是個山狂浪的墨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忽然有鐘聲在半空響起，低沉，混濁， 悠遠。眾人跑出衙署，循聲而去，發(fā)現(xiàn)聲音 來自落成不久的樹聲樓。

天方啟明，學(xué)宮闐寂，樹聲樓上下并無一人。只有顧亦賢當初撰寫的《樹聲樓銘》鐫刻于墻壁，默然面對驚異不已的人們：

卑職受命臨城，承十八年前雅集之盛，再邀詩會。中游大唐敕建寶應(yīng)寺遺址，竟存大唐洪鐘。個山驚之為靈異神物。故重修樹聲樓，使開生面，聳動后人之耳目。

群賢礪翊，咸效智力。夏，樓成。唐鐘高懸樓頭。鐘之用大矣，天命人心之歸。以基子孫萬世之太平，功可謂建而業(yè)可謂定矣。

且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圣人以天地生物之心為心而擴充之，故能保有其位。是天人雖殊，其心則一也。是尤不可不銘也。

銘日：

不才兢兢，受命一方。

聿來新邑，于臨之陽。

群賢畢至，會朝清明。

奉智效力，躋于太平。

遠近如歸，既庶既繁。

乃懸神鐘，乃聲晨昏。

鎮(zhèn)之小縣，于千萬年。

有關(guān)個山在臨城的行蹤，幾年后邵子湘的《個山傳》有過簡略記載：“臨城縣令顧君亦賢，聞其名，延之官舍，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發(fā)狂疾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還會城”但遺憾地忽略了顧亦賢對個山的一往情深。

主政臨城期間，顧亦賢寫了大量的詩，后來以《夢臨亭詩集》為名結(jié)集出版。詩集中直接描寫個山的詩，旁證與個山有關(guān)的詩，以及直接或間接記錄個山在臨城行蹤的詩，不下百首。其中收入他主持撰修的《臨城縣志》中的多首詩，都標明了與個山詩作的同名和韻。個山本人對這些詩看得很重，去世前兩年，還將珍藏了數(shù)十年的《夢臨亭詩集》鄭重推薦給正在編輯《國朝詩正》的朱觀，與他一塊回憶顧亦賢的德行。朱觀在《國朝詩正》收入的《夢臨亭詩集》中的篇什，都有“雪公”字樣。

顧亦賢得知個山走失，沉痛命筆：

三春花事雨頻催，桃葉難尋渡口杯。

直待昨朝風日好，駕言飛錫踏青陂。

嶺南金錢為戲說日元，多寶庵中一探源流水春風湲湲的，參禪正不在多言。

人意天時新得晴，清明物候果清明。不知何處尋芳蹤…

《懷雪公》三首未能寫完，顧亦賢潸然淚下。

個山的突然消失，不為人知。樹聲樓唐鐘余音裊裊的時候，他已在去往二百多里外的章城的路上。獨自奔走在茫茫路途上，他怎樣跟跟跗，顛顛倒倒，不難想象。難以想象的是，是什么在引領(lǐng)著一個癲狂狀態(tài)的人走向自己心心念念的歸宿？

對個山的忽發(fā)癲狂，熟悉個山的朋友多有疑慮。謹慎如顧亦賢說“予疑其有托云然”，董方樸則直接就明說他“佯狂”。

無論是偽托還是佯裝，個山內(nèi)在的痛苦是實實在在的。國破家亡的創(chuàng)傷難以愈合，無法排遣的苦悶和傷感，無情地烤炙著一個情緒敏感的貴族子弟脆弱的肉體，扭曲著他日常的言語和行為。這痛苦如影隨形，讓他一日活著便一日不得安寧。即便在一群終日飲宴吟唱、悠然自適的人中間，心中也覺得空虛茫然、不得其意。

三十年的參禪悟道，意義何在？反思，自責，追問，糾結(jié)不堪，直令神志崩潰。無論在晨鐘暮鼓的佛門，還是在酒足飯飽的官衙，個山都無法得到解脫，終至借助癲狂病態(tài)，斷然返俗。

那個凌晨，臨城樹聲樓莫名響起的唐鐘轟鳴，很多年都縈繞不去。人們常常會說起那口銹跡斑斑的唐鐘，說起那陣久久不停的靈異鐘聲，不知道那是一種決絕的告別，也是一種決絕的開啟。

2025.3.12改定

（陳世旭，作家，現(xiàn)居嶺南）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