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死了。它的尾鰭和腹部都生出紅色斑點。
她應(yīng)該拿起電話,詢問賣魚的女人現(xiàn)在她能做些什么,或者花幾分鐘捧起魚缸出門,去隔壁的魚店尋求幫助。但她沒有行動,她轉(zhuǎn)過身,做一些別的事,好讓自己忘了那條可憐的藍色斗魚。
她不該再有多余的時間管閑事,她身上已經(jīng)掛滿了麻煩的破布條。她得快些做好早餐,然后到花園里找些新鮮事,趁他還沒有回來。昨晚睡前的話題顯然不是他感興趣的,他發(fā)了火,讓她別再說了,他要睡覺。至少他還愿意和她睡在一起,甚至沒有分頭,她很感激。
煎好雞蛋,加熱面包,煮上幾節(jié)玉米,她還有時間。她發(fā)現(xiàn)后院的門沒有上鎖,好在昨晚沒有野貓經(jīng)過,否則又該滿屋狼藉,惹得他不高興了。
今天的花園和昨天比沒有太大變化,幾棵薔薇還沒長出花苞,枝葉也不繁茂,稀稀拉拉搭在木架上。墻角的仙人掌一半干癟一半充盈?!耙话霘垰⒅硪话搿?,她冒出奇怪的念頭,朝一旁的木桶里看,伴有泥沙的渾濁的水里伸出幾只蝦腳。她撿了根斷樹枝攪開水面,一條死魚浮了上來,看樣子被啃傷了尾巴,眼珠也掉了一顆。她小心地把死魚撥弄出來,附近的野貓一會兒就該過來了,今天它們會有收獲的,她感到稍微輕松了些,但仍然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這又揪扯著她的胃腹。她記起上個月經(jīng)過花園的怪鳥,周身藍羽,尾巴長得出奇,它攀上園子中央那棵低矮的合歡樹,然后一動不動在上面待了一整個下午。這期間,她就坐在樹下看著它,也這么百無聊賴,那時候她想過上樓去把他叫下來,一起坐坐,興許他會喜歡這只鳥,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會喜歡的,他厭惡有人在他工作的時候打擾他??扇缃瘢坏貌挥靡恢还著B引起他的興趣。
那只鳥飛走時掉下一根尾羽,她記起來,藍色的尾羽就 在客廳壁爐旁的抽屜里。她得去把它拿出來,告訴他,這是她今早發(fā)現(xiàn)的怪事一一死魚、藍色羽毛,或許還得加上點什么…她一邊琢磨著一邊往屋里跑。
他已經(jīng)回來了,正往嘴里塞一個完整的煎蛋,他沒有問她去哪兒了,甚至沒有看看她。她卻被眼前的他嚇了一跳,仿佛她在花園里編造的一切都被他洞悉、揭穿。她站在門口,等待他的審判。沒有,他咀嚼完艱難吞咽后又往嘴里塞另一個煎蛋。他嘴里冒出刺啦啦的聲響,她緩過神,鍋里的水燒干了。她關(guān)上火,順手把鍋里半生不熟的玉米倒進垃圾桶。
首先是抱歉,她竟然想用一根破羽毛欺騙他,然后是憤怒,為什么做不到,連這點小事都難以做到?都怪他,他為什么不能再晚一些回來,那根羽毛就在客廳里,可現(xiàn)在她能怎么辦?
“我……”她開口,“我在花園里看見一只怪鳥,”真無趣,她馬上改口,“醫(yī)生讓我們明早過去。”
他點了點頭,沒有看她,只是把面前的最后一個煎蛋分成兩半,然后放下餐具,拿起水杯。
她越發(fā)憤怒,他根本不是去晨跑的,在此之前的每一天也都一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在欺騙她,如今卻扮演起受害者的模樣,要求她做出改變。
“我不知道該和你說些什么,你也找不到任何話題跟我聊聊。最可怕的是,你竟然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你每天過得平靜,甚至是愉悅,可我呢,我只想有個人說說話?!币恢芮八鋈桓嬖V她,他要離開她,因為他們之間無話可說。
他喝完牛奶就會上樓,他們一整天都不會再有面對面的機會,她不能讓他離開,她勸說自己,大膽些,和他講一講花園里的事情,但她越是著急,越是不知道該如何擺放頭腦里那些莫名其妙的道具。
“有一條魚,我是說,花園里有一條魚,死了?!?/p>
不,應(yīng)該先說藍色的鳥。她喝了一口牛奶,埋怨自己的愚蠢。
“野貓會知道該怎么處理的?!彼_口了,他終于愿意聊一聊。
“當(dāng)然…”她想繼續(xù)說點什么,比如那些魚和蝦是他們上周前一起在海邊的魚攤上買的。他不喜歡釣魚,也不愛吃,但他希望家里能有一些海里的東西游來游去,看上去擁有自由。那天,他還買了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是從海里撈上來的,表面交映淡紫和橘褐的水紋。那些石頭后來她就再也沒見過,一定被他送給那個女人了。
他轉(zhuǎn)身就要上樓,沒等她回想起更多殘忍的細節(jié)。
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聰明,并以此為傲。這些年沒有任何事是她難以掌控的,成年以前她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如今正是她一一收獲的好時候。公平的,她曾經(jīng)告訴母親。
“你的男人丟下我們,現(xiàn)在,會有一個新的家庭,新的男人幫助我們回到失去的生活里,一切都不晚。”
她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破產(chǎn)跳河的戲,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直到五年前父親找到她,告訴她,疾病留給他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帶著愧疚離開,他要做出懺悔,并要求她原諒自己。
“你應(yīng)當(dāng)體諒我,甚至感謝我沒有讓你們和我一起背債。我死了,你們才有了現(xiàn)在的生活。”
現(xiàn)在的生活一一逃離被小鎮(zhèn)上所有人嫌惡的生活。那時人人上門討債,沒有人因為她父親的死放過她們,母親就在那時候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那會是一個男孩,母親總念叨,一個更像她,而不是更像眼前這個眼珠凸起,眉毛濃烈,嘴唇?jīng)霰。瑓s滿腹蜜語甜言,嘔干就跑的男人的男孩。
機會終于來了。她勸阻父親懺悔,并拿出所有積蓄,帶他完成將死前的心愿,她懇求他不要留給她任何遺產(chǎn)。
“統(tǒng)統(tǒng)留給您現(xiàn)在的家庭吧?!彼裏o時無刻不在說她愛他,他是她唯一崇拜且依戀的父親。直到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坐在病床前,一邊為他擦臉,一邊告訴他,她希望他能下地獄,她為他做了這么多好事,全都是為了加重他身上的罪,他沒有在生前為他做過的蠢事付出代價,死后一定會遭到更嚴(yán)酷的懲罰。
“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恨他?!苯Y(jié)婚以前她向他講述過往,他表示能夠理解,并在每一個值得共情的段落給予她安慰。
“我會代替你父親補償你?!碑?dāng)時他做出承諾。
錯誤就是從那里開始的,現(xiàn)在她才明白,一開始,他就站在她父親的位置上,他站錯了地方。
“你不理解我?!边@些天他反復(fù)提到,“你從未理解任何人,你總是做出你的評判,要求我們按照你的評判認識自己。”
她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花園里的東西根本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可我已經(jīng)接受了你的提議,比如早餐時你需要吃下三個雞蛋,即便醫(yī)生一再提醒你的膽固醇過于高了,你說你的身體需要能量。你得不停地工作,因為它們需要你,只有你能駕馭那些不被人喜歡的色彩,你會出名,會成功,而我只需要守在樓下,看好花園?!蔽沂且粭l看門狗嗎?她咽下了最后一句。事實上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只不過那些都得往后擺一擺,擺在他的早餐后面,擺在他的畫布后面,擺在那一堆混了沙子的顏料后面。
“你可以什么也不做?!彼f,但她做了所有的事,如今卻成為自找的。
“我討厭你為我做這做那。”那么“這”和“那”究竟誰會去做呢?她用叉子捻碎第四個雞蛋,一點一點往嘴里送,他上樓的聲音比平時沉悶,仿佛被重物拖住雙腿,也許是因為那條死魚?至少他沒有再提離開的事,只要像往常一樣生活一一七點起床,拉開每層樓的窗簾,修剪花瓶里的綠植,做好早餐,擺放藍底白線的餐具…她的目光移到客廳,那里少了一個沙發(fā)靠墊!
必須按照一周以前的樣子擺放整齊,她告誡自己,首要的是立刻找回黃色的沙發(fā)靠墊,只要把它放回原處,生活就會恢復(fù)原樣!她為此欣喜若狂,匆忙吃完最后一口雞蛋,站起來時弄倒了椅子。
不,不,不要著急,她得謹(jǐn)慎,她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還好,他并沒有因此探頭責(zé)備。
“不要著急,好姑娘,一切就要回到正軌了?!彼龤g快地清洗碗盤,中途跑到花園查看那條死魚還在不在,果然,已經(jīng)被貓咪叼走了。真是群機靈鬼,她想,也許該再送它們幾條活魚。想到魚,她又計劃著下午帶那條可憐的斗魚去魚店看看,興許還有救。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沒有什么不一樣,只要把黃色的沙發(fā)靠墊放回原處。
她抓起一塊掛在墻角的干抹布,一邊擦拭瓷盤一邊回憶沙發(fā)靠墊的去向。抹布的材質(zhì)吸水性不夠強,她的思慮總是被眼前的工作帶走。
靠墊,靠墊,黃色,尼龍。她強迫自己回到關(guān)鍵的事情上。
上周,也可能是上上周有人來拜訪他們,帶了一只灰金色的貓,那只貓躲在靠墊背后…
火車的長鳴呼地貫穿她的大腦,嚇了她一跳。緊跟著,他從樓上跑下來。
來不及做出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他已經(jīng)抓起桌上的東西飛奔上樓。她的身體在一連串跳躍的情緒之后,重新被痛苦和憤怒占據(jù)。倒退的瞬時記憶里是他臉上從未有過的表情,他感到抱歉一一他的手機忘了拿,他感到愉快一像是被一種受盡折磨后突如其來的幸福包圍著。與其說他是在害怕被她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如說他是在向她做出炫耀,甚至是挑畔。
“多好啊,你知道嗎,她終于肯理我了?!彼谋砬樯鷦拥靥宦吨?。
早餐時他的冷漠不是因為她昨晚不合時宜的話題,更不是因為她清早去了花園。沒有人在乎她編織的關(guān)于藍鳥、死魚的故事,煩人的醫(yī)生也沒能闖進他的大腦。除了火車鉆進隧道的長鳴聲,他什么也分辨不了,他在熱戀。
她扔下盤子,扔下碗筷,推倒桌椅和電視,真可笑,她竟然以為一切都沒有變。
“別泄氣,你還沒有找到關(guān)鍵的東西?!彼犚娏俗约旱穆曇?,的確,還不到時候。盤子和碗筷完好地回到櫥柜里,桌椅擺放在原處,電視機里循環(huán)播放他的訪談節(jié)目、藝術(shù)作品、個人經(jīng)歷,房子里井井有條?!翱炜窗。阕龅貌诲e?!彼母赣H從前總愛夸獎她,“你比任何人做得都好。”
我會的。她換掉魚缸里一半的水,用吸管清理了糞便,再撒入三五粒魚食。
“再撐一天就會好?!彼露Q心,畢竟在她的身體里還有實實在在的希望。明天,醫(yī)生會拯救她和這條可憐的魚。現(xiàn)在,她拿上園藝剪刀回到花園里,一周以前這些草要矮得多,割草機還沒修好,但時間多得是,她跪在草坪上,一點一點修剪。
咔察 咔擦
三年前他們搬到這里,那時的草比現(xiàn)在還要高。
“花園是你的?!彼菚r開玩笑似的把整個屋子分成“你的”和“我的”。
“我的”真是個新鮮詞。他們結(jié)婚以后所有的東西都被命名為“我們的”,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她親自買來花種,按照他喜歡的色彩規(guī)劃了它們生長的范圍。一年四季,她研究每種植物的喜惡,澆水和殺蟲。沒有一個來訪者不驚嘆他們的花園。
只要是屬于她的就應(yīng)該得到贊賞,包括這座屋子里的男人。
咔擦 咔察
“我是你的盆栽還是你的菜品?!”他怎么會這么想?但他的確是她的作品。她仔細丈量每一塊草地的高矮,得像今天的云層,像昨天的海浪,這邊溫柔延伸,那邊洶涌造勢一一她習(xí)慣了自娛自樂。
那是什么?她發(fā)現(xiàn)不遠處生出一截從未見過的根莖。它不該屬于這里,她爬過去,一把抓住外來者。在光照下泛著金綠色,全無枝葉伸展的家伙掙脫她的手,狼狼地回彈打在她臉上。她拿起剪刀,沒有用,一次又一次,只在它身體上開了細密的刀口,排列整齊,像一張張待哺的喙。她大口呼吸,迎著胸腔冒出的熱氣,仰頭倒在草地上,就在那里,頭頂八九米高處的屋子里,她一手捏成的“作品”正在拼命工作。離開她,他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起幼時的童話,公主被關(guān)在城堡里,魔鬼卻一直守在外面,它并沒有對公主做過什么,只是悉心照料,等待她長出長長的頭發(fā)。那是它的心血。
她又想起另一端發(fā)生的事,從前她的父親養(yǎng)了一群鴿子,有一天,他邀請她去看看它們,她毫無顧忌地告訴父親,她不喜歡鴿子,她討厭它們總是飛得很高很遠。父親把她抱到鴿籠前,當(dāng)著她的面剪斷了每一只鴿子的主羽。
“好了,現(xiàn)在它們飛不了了?!?/p>
她卻在一旁大哭起來,當(dāng)天就吵鬧著央求父親把那群鴿子扔掉。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和她的父親一樣,做出錯誤的示范,并以此責(zé)問她。她只是希望所有東西都能按時歸位,得像出生和死亡,近在眼前,抓得住摸得著。
雨水順風(fēng)落下時,她感到手指腫脹疼痛,腳邊的剪刀剛剛作為暴君在根莖上刺開縫隙,但馬上失了精神。分開兩半,她有辦法修理,她一向認為這是她該做的補救絕不輕易替換新的物件,這是一種美好的品質(zhì)。
再仔細些,她就著見二樓陽臺上伸出一截黃色。沙發(fā)靠墊!她記起來,那時貓毛沾在靠墊上,她嫌惡地把它拿到二樓拍打、晾曬。雨勢越來越天,她爬起來往屋里跑,忘了壞了的剪刀。
進屋后,得放輕腳步。至少今天她還不能惹惱他,他們得一起待在暴雨包裹下灰白的屋子里,等待午后的訪客。別忘了提醒他,再過一會兒他就要換上新的白襯衫,刮掉頭天晚上長出的灰胡楂。要來很多人,沒有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一一記下了訪客的名字和喜好,她會做好受人尊敬的女主人。
但她記錯了,那抹黃色不是沙發(fā)靠墊,只是一塊舊了的床單,抹上了幾筆銀色的顏料,又皺又癟地掛在欄桿上。轉(zhuǎn)念,她又覺得這就是一場惡作劇,是他搞的鬼。他總是把東西拿到別的地方,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他像個三四歲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幼童,對破壞上了癮。等腹中的小家伙也長到三四歲…她笑起來,又覺得孩子的父親也一樣可愛。肚子好像被踢動了,她在陽臺邊的藤椅上躺下來,會找到的,只要它還在屋子里,它也不可能跑到別的地方去。
“你還好嗎?”他的聲音從樓頂盤繞下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一個大螺里回蕩。她又摸了摸肚子。
“你喜歡他嗎?”她想問問他,盡管問題可笑,這的確是他迄今為止唯一的孩子。
他走下樓,穿著奇怪又綺麗的禮服,手上卻是一頂破了洞的草帽。他站在房間的陰影里轉(zhuǎn)動手里的帽子,緊接著五彩的顏料從他嘴里往外冒,咕嚕咕嚕…咕咕咕咕,伴隨著他口腔里的聲音,一只青綠的眼珠在帽子的破洞里轉(zhuǎn)動,然后變作兩只、三只…
數(shù)不清的鴿子從草帽里飛出來,漫天盤旋。它們就要離開了,她馬上意識到,必須抓住它們。
“不能走—”她叫不出聲,雙手在空中胡亂抓著。
最后一只鴿子也飛走了,他站在蓬亂的羽毛堆里,做出倒空帽子的舉動。
什么也不剩了,她清楚,那群鴿子帶走了重要的東西。
是什么,她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被一陣踩水的腳步聲吵醒。那頂草帽是父親過去常戴的,現(xiàn)實世界讓她清醒得多。
他全身濕透地出現(xiàn)在那團陰影里,不耐煩地撥弄幾下頭發(fā),然后小聲開口:“你的狗跑了?!?/p>
那條伴隨他們五年婚姻的狗,現(xiàn)在在他口中沒了名字。她重新閉上眼晴,但愿仍然在夢中。
“客人們要來了?!彼岣咭粽{(diào),像一只老式撞鐘,叮叮當(dāng)當(dāng)提醒她事情和時間一樣,無可挽回。等她再次睜開眼睛,他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上了樓。
她高抬雙臂像要舉起什么,然后重重砸下。不遠處的海水從四面窗口灌入,卻并不洶涌地漸漸令屋內(nèi)的一切飛旋漂動,她悠緩地眨眼、呼吸,任憑四肢擺蕩,統(tǒng)統(tǒng)亂套了,她深知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把它們放回原處了。
眼前的男人,毀了一切。
但她至少得把狗找回來,人最大的弱點就是不斷往體內(nèi)供給希望,只要還活著。她一邊嘲笑自己,一邊只得再度做出信任。手中的雨傘幾次被風(fēng)掀起來,索性就扔在一旁。小區(qū)不大,外圍是一圈三米高的銅褐色墻壁,只有一道指紋通行的大門。綠化也是新做的,樹木剛剛長成,葉茂但低矮,住戶間路徑貫通,并沒有曲折幽玄的地勢,一只大型犬沒法躲藏。再加上小區(qū)內(nèi)常住居民零星無幾,未賣出的房屋外門都被鐵鏈鎖住。它也許只是被好心的鄰居帶回家吹干淋濕的毛發(fā),喂些肉糜。她在細致的盤算中漸漸安下心,沿途小聲叫喚它的乳名。
雨勢漸狂,花葉被打落一地,她想起自家花園里忘了撐開的雨棚,恐怕回去又得收拾好幾天。上周也有一次這樣的雨,那時他還興致勃勃地幫她清理過殘枝,又拌了些摻了肥料的腐殖王。那天過后的清早,她突發(fā)奇想,帶著狗在院子里找跑步的他。就在這片中央花園,他們一起跑向他,她能感受到天狗的興奮,它快樂,仿佛與等待多年的主人重逢。他們的確有很長的時間缺乏交流,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叫過它的名字她蹲下來,趴在充滿泥槳的草地上。現(xiàn)在,她扮演那條狗,朝他撲過去,她感到相同的興奮,開始有些快樂。他就在不遠處,只要再跑快一點,完全追得上。泥土松軟,有些打滑,青草上的水滴和不斷落下的大雨在她身上碰撞、濺開,她仿佛聽見嘩啦啦的聲響,她的身體變成一條奔涌向海的河流,遇到垂直的落崖,就轟然綻開,無度地歡愉,向前,持續(xù)向前一一就在那一刻。當(dāng)他看見她和她的狗,他轉(zhuǎn)身就跑。
“我們玩得很開心,不是嗎?”她問他。長久以來,他們之間都存在著一種客氣,一種家庭角色扮演的氛圍。但那天,他在前面跑,他們在后面追,多有趣呀,他們停下來的時候一起哈哈大笑。從未有過的體驗,她以為那會逐漸成為一種常態(tài),促使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到達更為真實的場域,她嘗試與他交換感受,并表達了她突然被激起的熱烈情感。
“我愛你?!蹦翘焱砩纤o抱他的身體,很快就睡著了。
她跑回家的時候,樓下已經(jīng)傳出訪客交談的聲音,得準(zhǔn)備茶點了。她換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衣裙,是他喜歡的款式和顏色,戴上唯一昂貴的首飾。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只有她有資格為他做些什么。她回到廚房,端出撒了杏仁的蛋糕和餅干,將樹莓果醬分裝在幾個掌心大小的花碟里,然后煮開熱茶和牛奶。在這期間,她甚至哼起最近正在練習(xí)的鋼琴曲。等到客人都走了,她會把他拉出去,一起小跑著找到他們的寶貝一一那條三色斑點狗。他們會在奔跑中再次想起幸福。那模樣就映在他筆下的每一幅畫里,此時此刻,他正在向訪客們展示他們的幸福,她能聞到顏料和松油的味道,聽到他的畫筆隨意調(diào)色的吧嗒聲。他心情很好,一定是因為感知到她的快樂,她已經(jīng)找到了解決他們之間問題的路徑,只需要再等一會兒。
不,不必著急,她對著鏡子擺弄了劉海兒和裙邊,沒有什么可著急的。她左右平衡地端著茶點下樓去,隨時準(zhǔn)備好在見到他的時刻露出一個關(guān)于幸福的表情。他一定會抓住那個時刻,把它輕松記錄在畫布上,然后到場的訪客以及所有未來有幸欣賞到這幅畫的人都會說一一他們擁有令人羨慕的完美關(guān)系,他們……
他們的三色斑點狗正往一個年輕女孩懷里撲,女孩手里拿著一塊色彩誘人的蛋糕。
它回來了。她高聲和訪客們打招呼,并四處尋找他的自光。他就在房間中央,舉著一支畫筆對準(zhǔn)人體模特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
快看哪,它就在那兒,它回來了。既然他并不看她,她就只能徑直走過去遞一杯茶給他。不,他討厭她這么做,盡管他過去從沒有指出。
她做出退讓,克制地壓低聲音,給每一位訪客送上茶和點心。奇怪的是,那只狗也沒有注意到她走進來,一直乖巧地纏在女孩身邊。她想不起女孩的名字。
“第一次來吧?”她小聲問女孩。女孩一邊揉了揉大狗的脖頸,一邊笑著點頭。不會有錯,這笑容她從沒見過,一旦見過就不可能忘記。她在剩下的茶杯里特意挑選了一只她自己最喜歡的遞給女孩。
‘它淋濕了?!迸⑶那母皆谒呎f。
貪玩的家伙,她聳聳肩。這時候她才找到他的目光,他側(cè)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
是啊,它回來了。他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她卻忘了那個演練很久的表情,只能尷尬地笑了笑。
訪客中有幾位也隨著他的側(cè)身,齊看向她。她調(diào)整笑容,挨個點了點頭。他還是這么善解人意,并沒有在外人面前冷落她。他把目光重新放到畫布上,她則扭頭看看女孩。
他仍然愛我。她想告訴女孩,雖然女孩只是一個陌生人,但她非常肯定女孩能明白這一切。這感覺親近而熟悉,她甚至懷疑眼前的女孩來源于她的想象,是他們即將長天的孩子。她放下原本抱著的雙手,貼在肚子上。醫(yī)生的話大概也不能全信,他們的孩子不會有事,她能感覺到胚胎還在生長,他讀取她的渴望,吸收她的生命,如今必不可能拋下她。既然她是他的母親,他就該為她想想,乖乖待在原地,接受她無私的愛,那么他的父親也一定會…
“畫得真好,不是嗎?”想到他的父親,她總是按捺不住要向身邊人炫耀一番。
女孩乖巧地點點頭,但她發(fā)現(xiàn)女孩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畫上,女孩不停地逗弄著搖頭擺尾的斑點狗,這讓她不大高興。
“瞧呀?!彼噲D將女孩的注意力引到那支剛剛調(diào)過色的畫筆上,除了他沒有人能如此隨心所欲地攪拌色彩,將它們恰到好處地帶到畫布上各個精心設(shè)計過的位置。
你們都看不見。她心想。物件擺放的位置,背景的光線,暗藏的紋理和線條一一統(tǒng)統(tǒng)通過公式在他心里演算過。
“只要反復(fù)訓(xùn)練,繪畫不過是一些數(shù)學(xué)題?!笔昵?,他們在一片大雪中的樹林里散步,他說,他欣賞她的專業(yè),死板僵直但有立竿見影的價值,這和她本人很契合,“藝術(shù)的范式已經(jīng)模糊太久了,需要一些公式?!彼麄兙瓦@樣手挽手生活在一起。
多美啊,她在那片大雪中找到了摯愛一生的男人。
這孩子究竟在干什么?!她身邊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起身,引著面前的斑點狗也站了起來,女孩托住狗的前肢,緩緩跳起舞。
畫布上老嫗起皺的肚腹剛剛上了一半的色彩。他的筆停下來了,和這屋子里此前擁有的片刻寂寂一道。她害怕極了,他會生氣一他會離開一他會死她的意識里閃現(xiàn)出一幕幕災(zāi)難。愚蠢的女孩。她難以呼吸。
都給我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去!她臉上笑著,卻忍不住皺眉咽起口水。亂套了,眼見的災(zāi)難變成熱鬧的談笑,訪客全都卸下起初正式而嚴(yán)肅的心境,視線統(tǒng)統(tǒng)離開畫布、模特和他的筆。她在歡騰的縫隙中追捕男人的表情,他并不生氣,一邊把筆扔進松油罐,一邊低頭笑起來。
公式被人篡改了。她緊張得不知所措。
“不如稍事休息,上樓參觀參觀?!彼蜌?、禮貌地面對訪客。這句話將她拉回安全的計算里,她松了口氣。
“跟我來吧?!币回炄绱?,她會帶著大家上樓參觀,他留在這里,把畫畫完。
黃色的沙發(fā)靠墊!上樓時她忽然察覺,靠墊就在女孩身下,不會有錯。她安頓好訪客,急忙下樓一一只要放回原處。一整天里她都在為它盤算著,現(xiàn)在,終于有了著落,再沒什么壞事了。
女孩跪在靠墊上撫摸玩累的斑點狗,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他們。不遠處,造景里的人體模特一動不動。
她急于看清這一切,卻越發(fā)模糊不清。
晚一點再來取回靠墊吧,她強迫自己轉(zhuǎn)身上樓。經(jīng)過飯廳時,她記起生病的藍色斗魚,她得帶它去看看,門外花園里那把壞了的剪刀,如果修不好就得再買一把,畢竟外來的植物還沒能清理干凈。還有,要找到那只怪鳥,把抽屜里的尾羽還給它…事情總是很多。
得打個電話告訴醫(yī)生,明天,她哪兒也去不了了。
(吳娛,青年作家,現(xiàn)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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