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屆期股權轉讓當事人“惡意串通”的司法判定與出資義務承擔路徑

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承擔一直是理論和實踐中之疑題，各方歧見迭出，難有定論。 2023年12月29日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由受讓人承擔繳資義務，在受讓人未按期足額繳納時由轉讓人承擔補充責任，試圖結束理論爭議。但是《公司法》第88條第1款僅以寥寥兩句規(guī)定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之承擔，留下了巨大解釋空間。由于未屆期股權轉讓涉及轉讓人、受讓人、公司及其債權人多元主體之利益平衡，尤其在當事人“惡意串通\"規(guī)避出資義務轉讓未屆期股權情形下，損害公司資本充實和債權人利益。實踐中屢有利用完全認繳制規(guī)避出資義務損害債權人利益案例。反觀學界卻鮮有深人研究。本文擬從司法適用視角解決兩重問題：第一，為當事人“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提供判斷標準;第二，在此基礎上探究“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后出資義務承擔路徑。前后兩個論題緊密關聯(lián)，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和基礎，后者是前者之歸宿和目的。

一、未屆期股權轉讓出資義務承擔的“常態(tài)”和“例外”

根據(jù)當事人主觀狀態(tài)不同，未屆期股權轉讓存在兩種可能情形：第一種為\"常態(tài)\"下的股權轉讓，即轉讓方將所持的全部或者部分股權份額轉讓給受讓方的法律（商）行為。對于“常態(tài)\"情形下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承擔，《公司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由受讓方承擔出資責任，轉讓人在受讓人未按期足額繳納時承擔補充責任。通過對出資義務承擔做雙層次的制度設計，以保證公司資本充實（足）。第二種為“例外”情形，包括兩種可能類型：（1）在轉讓方\"欺詐\"或者“故意\"隱瞞實繳資本信息情形下轉讓未屆期股權；（2）在轉讓方和受讓方“惡意串通\"規(guī)避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情形下轉讓未屆期股權。對此，無論《公司法》抑或公司法司法解釋均未能提供充分的制度供給，實際“例外”情形往往才是訴爭發(fā)生的集聚地。

（一）常態(tài)

股權作為金融資本的一種典型類型，股權自由流通是其作為金融資本的天性。因此，鼓勵股權（份）自由流通（轉讓）是域外各國公司法所遵循的通例。但是由于公司類型不同，對封閉公司和公開公司股權（份）流通采取不同規(guī)制模式。我國《公司法》第85條對有限公司股權外部轉讓設置了較多限制，包括對其它股東的通知義務及其它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股份公司尤其募集設立的股份公司，因其存在一個股票自由流動的證券市場，對其股份轉讓無限制。但基于中小投資者利益保護需要設置了嚴苛的信息披露義務。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第63條和第64條規(guī)定，當投資者直接或間接持有一個上市公司發(fā)行在外的股份達到一定比例或者達此比例后持股比例的增加變化，需履行強制信息披露義務。對有限公司股權轉讓，根據(jù)《公司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轉讓完成后由受讓方承擔出資責任，若受讓方未按期足額繳納則由出讓方承擔補充責任。從立法目的而言，該款規(guī)制的是股權全部轉讓，對部分轉讓未予涉及。實則，根據(jù)轉讓份額不同，未屆期股權轉讓存在兩種情形：（1）全部轉讓；（2）部分轉讓。其中，部分轉讓又可進一步分為：（1）轉讓全部實繳出資；（2）轉讓全部未繳出資；（3）混合股權轉讓，即轉讓出資額既包括實繳出資，亦涵蓋未繳的認繳出資。③無論未屆期股權的全部抑或部分轉讓，均屬當事人意思自治范疇，可在股權轉讓合同中約定。各種不同類型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亦各不相同，對此，已有學者撰文探討。

（二）例外

“常態(tài)\"情形下轉讓未屆期股權屬于正常的商事交易行為。在轉讓方和受讓方完成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的簽訂、支付股權轉讓款、履行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程序、書面通知公司、注銷/簽發(fā)出資證明書、變更股東名冊、修改公司章程登載、辦理工商變更登記等涉及股權權屬交割一系列手續(xù)之后，若是全部轉讓，則轉讓方退出，受讓方受讓股權成為公司的新（在冊）股東并獲得股東身份和資格；如果是部分轉讓，轉讓方僅減少持股份額不退出公司，仍然享有公司股東身份，受讓方加入公司成為新股東。一般無需立法特別規(guī)制和司法介人。但是由于完全認繳制下出資繳付期限完全交由股東和公司章程自治，繼而誘發(fā)了股東濫用期限利益損害債權人的道德風險以及后續(xù)追繳出資的風險。轉讓方轉讓股權時存在大量的“例外\"情形：

1.轉讓方“欺詐”或者“故意”隱瞞實繳資本信息轉讓股權。由于公司認繳和實繳資本通常會記載在公司章程中，根據(jù)《公司法》第40條規(guī)定需要通過國家企業(yè)信用信息公示系統(tǒng)公示。受讓方作為理性商人，在與轉讓方交易前理應查證待接收的股權份額上所附著的認繳和實繳資本等財務信息及銀行流水記錄，這就極大壓縮了轉讓方以\"欺詐\"或者\"故意\"手段隱瞞實繳資本信息之空間。因此本文對此種“例外\"情形不予展開。

2.轉讓方和受讓方“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該情形下系二者“合謀\"規(guī)避未屆期出資義務。未屆期股權轉讓由于缺少必要的外部監(jiān)督者及類似公開公司信息披露等約束性要求，濫用情形極為頻繁。該情形不僅不利于公司資本的充實和人格獨立之維護，亦影響公司運營和發(fā)展。更為嚴重的是，當事人“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的目的往往是為了規(guī)避公司債務，債權人作為外部第三人并不知情，利益極易受損。

完全認繳制下由于股東出資繳資期限自治空間較大，\"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存在巨大\"套利\"空間，司法實踐中類案頻發(fā)。遺憾的是，在此次《公司法》修訂前立法及司法解釋對此均未具備明文。從司法裁判視角切入，這一論題主要存在兩重難題亟需破解：（1）轉讓方和受讓方\"惡意串通\"的司法判斷標準。眾所周知，“惡意串通”系對當事人主觀心理狀態(tài)的一種\"過程性\"描述，屬“精神世界范疇”。如何將其“客觀化”和\"可視化”，為裁判者提供一套客觀明晰的判定標準，對統(tǒng)一裁判尺度、降低裁判成本、減少訴累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2）“惡意串通”情形下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之承擔。在明確“惡意串通\"判定標準前提下后續(xù)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承擔更為關鍵。這一問題的解決主要存在傳統(tǒng)民法和公司法兩條不同的路徑，個案裁判過程中究竟該選擇何者？此涉及民法思維和商法思維的融合和界分問題，而民法和商法思維的界分和融合一直是民商法學研究之難題。這一問題的研究對《民法典》“民商合一\"體例下民法和商法規(guī)則適用關系之理解亦深具方法論意義。前后兩個論題緊密勾連、犬牙交錯。其中確定“惡意串通”司法判定標準是責任承擔和分配的前提和基礎，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是本文需要解決的重點和歸宿。

二、未屆期股權轉讓當事人“惡意串通”的司法判定標準

承上所述，就第一個層次而言，如何判定轉讓方和受讓方轉讓出資未屆期股權時存在“惡意串通\"規(guī)避出資義務、損害債權人利益之事實？民法上的\"善意\"和\"惡意\"雖然屬于一對主觀范疇，但是在個案中卻需要呈現(xiàn)為“可視化\"和\"類型化\"標準。對此，我國民商法學研究和實務已經(jīng)積累了充足經(jīng)驗可資鏡鑒。

（一）詞義解釋：何為“惡意串通”？

如同侵權法上過錯類型的“故意”和\"過失”二分一樣，“善意”和\"惡意”系為一種對轉讓方和受讓方主觀心理狀態(tài)的“形象化”描述。從詞義結構觀之，“惡意串通”包括“惡意”和“串通”兩個構成要素。惡意”指行為人明知法律行為會損害國家、集體或者第三人利益而故意為之，首先在主觀上是行為人自己意志的驅動而非無意為之；“串通\"指行為人對惡意損害國家、集體或者第三人利益具有意思聯(lián)絡?！皭阂獯ā庇芍饔^和客觀兩個因素構成。主觀因素指當事人均具有損害國家、集體或第三人利益的目的，在表現(xiàn)形式上以行為雙方通過協(xié)議的方式達成合意為必要;客觀因素指該行為損害了國家、集體或第三人的利益。具體在未屆期股權轉讓中，轉讓方和受讓方轉讓未屆期股權既要存在規(guī)避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故意，相互之間還應具有意思聯(lián)絡。轉讓人和受讓人事前“合謀\"轉讓未屆期股權以規(guī)避出資義務，損害公司和債權人利益。如果僅一方故意或出讓人和受讓人雖均有故意但無意思聯(lián)絡亦難以認定為惡意串通。

（二）類例鏡鑒：公司對外擔保中“善意”標準客觀化

我國《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雖然對未屆期股權轉讓當事人“惡意串通”的判定要素未做類型化列舉或解釋，但是公司對外擔保合同效力判斷中債權人審查義務的確定方法為研究未屆期股權轉讓當事人“惡意串通\"標準提供了充足鏡鑒。根據(jù)《公司法》第15條第1款的規(guī)定，公司對外擔?？梢允跈喙菊鲁桃?guī)定由股東會或者董事會決定。由于該款規(guī)定缺乏相應的法律效果，導致違反第15條第1款的合同效力判斷問題成為近三十年來公司法學研究中的重大“懸案”，立法和司法實踐歷經(jīng)更迭反復，始終難有定一。最高院2019年11月8日印發(fā)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以下簡稱《九民紀要》）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gt;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法釋[2020]28號）（以下簡稱《民法典擔保制度解釋》）明確公司對外擔保合同效力的判斷端賴債權人是否盡到了審查義務。根據(jù)《九民紀要》第17點規(guī)定，如果債權人盡到了“形式審查”義務，即推定其為“善意”，則擔保合同有效；如果未盡“形式審查”義務，則推定為“惡意”，擔保合同無效。所謂\"形式審查”是指債權人按照公司法和公司章程的規(guī)定，對公司提供的包括保證合同、擔保承諾函、董事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在內的文件形式上是否合法進行審查，但是無需審查公司決議程序是否合法合章，亦無需審查擔保數(shù)額和公司資產(chǎn)關系等不能從公司公開信息中直接獲取的內容?！毒琶o要》遵循“善惡二分法\"的劃定邏輯判定擔保合同效力。《民法典擔保制度解釋》在遵循這一劃定邏輯基礎上做了微調，將“形式審查\"改為“合理審查”，只是對“合理審查\"的標準和范圍未做進一步界定。有學者認為，“合理審查\"標準一般應當較之于“形式審查\"為高。債權人作為理性的商人，對公司決議審查不應當僅限于會議決議文件、股東簽字簽章、公章等形式要件，有時候應當更為具體和深人。其實，無論“形式審查\"抑或“合理審查”標準仍存在一定模糊之處，個案中，仍然需要法官根據(jù)當事人提供的證據(jù)情況進行價值判斷。但不可否認，歷經(jīng)理論和實踐的反復淬煉和累積，公司對外擔保中債權人“善意\"判定標準已相對客觀化。

（三）標準澄清：未屆期股權轉讓當事人“惡意串通”之判定

據(jù)上類比，公司對外擔保和股權轉讓作為商事交易行為的兩大典型范疇，對外擔保中對交易相對人（債權人）“善惡意”的判斷和未屆期股權對股權轉讓當事人“善惡意”的判斷在標準上理應具有共通性和一致性。個案中，法院已經(jīng)形成一定標準確定轉讓方和受讓方轉讓未屆期股權時是否存在“惡意串通\"事實。

1.既有實踐做法舉要

例一：在“段曉翔與溧陽市愛爾森服飾有限公司損害債權人利益糾紛案”中，原股東鑄輪公司、通舜公司和周潔茹在公司負債的情況下，分別將其在鑄輪公司的全部認繳出資90萬元的股權無償轉讓給許勤勤。法院審理認為，無論從股權轉讓對價和轉讓時機都難以認定為善意。

例二：在“佛山某家具公司與胡某、李某追收未繳出資糾紛案\"中，李某的認繳出資為900萬元，實繳出資為16.5萬元，認繳期限為2040年1月1日之前。2019年11月20日其以0對價轉讓全部股權，且無該對價的定價依據(jù)，李某經(jīng)法院詢問也無提供轉讓股權的合理理由等因素，該轉讓行為屬惡意逃避債務行為。

例三：A物流公司的注冊資本為300萬元，股東B和C的認繳出資分別為90萬元、210萬元，認繳期限為2034年12月16日，實繳出資為0。后A物流公司車輛發(fā)生交通事故致人死亡，D提起索賠，一審判決賠償94萬元。A公司不服提起上訴。在上訴期間，股東B和C將自己的全部股權分別以0對價轉讓給第三人，該第三人是一名殘疾人，無出資和賠償能力。二審法院認為，股東B和C轉讓股權的行為難以認定為“善意”：第一，從股權轉讓時間來看，其在公司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期間轉讓股權;第二，從股權轉讓過程看，系0對價轉讓且未證明公章、營業(yè)執(zhí)照即資產(chǎn)的交付等事宜;第三，從受讓人來看，其無收人來源，身患較為嚴重的疾病，不具備經(jīng)營公司和注冊能力且名下無房產(chǎn)、車輛、證券、住房公積金等財產(chǎn)信息。綜合這些因素，B和C的行為是惡意轉讓股權的行為。

例四：在“揚州今日種業(yè)有限公司等與江蘇金土地種業(yè)有限公司等侵害植物新品種權糾紛上訴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雖然在認繳制下股東享有法定的期限利益，但是任何股東均應善意行使股東權利和義務。原股東戴天梅、楊居銀在侵權行為發(fā)生后以0元對價轉讓股權，隨即對公司進行減資，存在逃避債務的惡意，因此需對公司不能清償?shù)牟糠殖袚a充賠償責任。

例五：在“李冠武等與楊秀玲案外人執(zhí)行異議之訴案\"中，李冠武等人在訴訟期間將股份無償轉讓給與苗艷輝具有特殊身份關系（夫妻關系）且償付能力顯著不足的尚野，三人主觀顯然存在濫用公司認繳資本制損害債權人利益之惡意，法院判決其在各自未出資的范圍內對公司在該案中所負的債務承擔補充清償責任。

2.當事人“惡意串通”判定標準之展開（1）判定“惡意串通”的考量因素

上述五例均在不同程度和范圍涉及到了當事人“惡意串通\"判定因素，如股權轉讓價格（例一、例二、例四）轉讓時機（例一、例三、例五）受讓人資信（例三、例五）。不過，還難謂系統(tǒng)和全面。綜合理論研究和個案裁判經(jīng)驗，筆者認為，對轉讓方和受讓方是否存在“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事實，可綜合以下八個因素判定：其一，股權轉讓價格。此轉讓價格指最終成交價非磋商價格。其二，該股權成交時市場估價和成交價比較。如果成交價畸高或者畸低，則轉讓股東存在惡意可能。其三，轉讓股權中未屆期出資義務的份額和比例。如果控（制）股股東僅轉讓少量持股份額或者近乎于贈與，該情形下難以判定為存在“惡意串通\"情形。其四，股權轉讓時機。如在公司涉訴期間或者公司財務極端惡化之時轉讓未屆期股權的（例三）。其五，股權轉讓后實際持股狀況。如股權轉讓后轉讓方仍實際參與公司股利分配和運營，則存在“惡意串通”可能。其六，受讓方實際出資能力。其七，股權轉讓行為對公司償債能力影響。第八，股權轉讓時公司經(jīng)營和負債情況。

當然，上述只是羅列了判定當事人“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的諸多“靜態(tài)\"要素，個案中，并不能根據(jù)其中之一或某幾個要素直接判定當事人存在“惡意串通\"之事實。在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系統(tǒng)中，法律通常由邏輯、事實與價值三者共同構成。案件事實不同，適用的法律自然不同，法律所蘊含的價值自然也不同。司法裁判的過程亦絕非概念法學所秉持的“涵攝模式”，法官將構成要件和法規(guī)范“吞下\"然后不加自我評判地吐出裁判結論的“自動售貨機式\"的邏輯三段論。核心特質在于它“幾乎完全是在與價值判斷打交道”。價值判斷可能出現(xiàn)在司法裁判的任何一個階段和環(huán)節(jié)，它是法官在個案中獲致正義的裁判結論不可或缺的手段。自概念法學退場、利益法學和評價法學登場之后，司法裁判\(zhòng)"乃一件關涉評價的事\"如今已經(jīng)成為法律人的常識。因此，如若僵化套用上述這些“形式化\"標準可能會導致個案的“非正義”。在個案裁判過程中，法官需要審慎參酌上述要素和標準，以在普遍/形式正義和個案/實質正義之間尋求巧妙的平衡。在充分價值評判和利益衡量基礎上，準確厘定轉讓方和受讓方是否存在\"惡意串通\"事實，從而最大程度限制司法裁判恣意，減少誤判和錯判之可能，實現(xiàn)對股權轉讓當事人利益之均衡保護。

（2）當事人“惡意串通\"標準之判定

關于“惡意串通”具體判定標準，筆者認為，應當遵循\"以形式標準為原則，以實質判斷為例外\"的邏輯理路：

其一，以形式標準為原則。個案中，首先應當根據(jù)未屆期股權轉讓對價、未屆期出資義務占股比例和份額、股權轉讓時機、受讓人資信狀況等要素，逐一比照案件事實審查“過濾”，確定轉讓方和受讓方是否存在“惡意串通”之可能。在考量要素的范圍劃定和擇取上，奧地利學者威爾伯格的動態(tài)系統(tǒng)論提供了有益的方法論借鑒。根據(jù)該理論，“特定的在一定法律領域發(fā)揮影響的諸要素，通過與要素的數(shù)量和強度相對應的協(xié)動作用來說明，正當化法律規(guī)范或者法律效果”。單個滿足程度高的要素或是若干個滿足程度弱的要素相互結合均可成為適用的依據(jù)。因此，在動態(tài)體系模式下，系統(tǒng)中各因素對法效果的作用力不僅需要考察具體事實，還需要法官在充分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基礎上對是否達到特定法律后果作出裁量。

具體在對未屆期股權轉讓當事人“惡意串通\"判定上，法官需首先劃定待裁決案件事實需要考量的要素范圍（如股權轉讓價格、轉讓比例、轉讓時間、受讓人資信等），在范圍劃定的基礎上，考量諸要素對待裁決案件當事人“惡意串通\"影響之強弱大小。將考量要素的數(shù)量和對當事人的惡意串通影響之強度充分的結合，發(fā)揮要素之間的協(xié)同和配合作用。最終在商事交易理念的牽引和指導下，尋找到一個價值判斷“可接受的點”。這一過程的目標不是達到數(shù)學上的精確，而是實現(xiàn)價值上的妥當性，確定當事人是否存在“惡意串通\"事實。關于此處“惡意串通\"的證明標準，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 86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gt;的解釋》第109條的規(guī)定：“當事人對欺詐、脅迫、惡意串通事實的證明，以及對口頭遺囑或者贈與事實的證明，人民法院確信該待證事實的可能性能夠排除合理懷疑的，應當認定該事實存在。\"據(jù)此，未屆期股權轉讓出讓人和受讓人“惡意串通\"的證明標準為排除合理懷疑，而非達到高度的蓋然性。即對當事人提出構成\"惡意串通\"的事實主張，必須提供充足的證據(jù)予以證明并且達到足以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否則，人民法院對該主張將不予采信。

其二，以實質判斷為例外。當然，上述靜態(tài)的“形式化”標準并不能夠完全保證個案裁判正義目標之實現(xiàn)，在訴訟過程中亦應當允許當事人舉證推翻。如果轉讓方能夠證明和受讓方之間“非惡意串通”，即轉讓未屆期股權（份）屬于正常的商業(yè)交易行為/股權買賣活動，系雙方意思表示合致/一致之結果，則可推定為“善意”。例如，控股股東A將其持有B有限責任公司市值約5000萬元（人民幣）的未屆期股權（僅實繳100萬，尚有4900萬認繳額待實繳）以1元的轉讓價格全部轉讓給C，在轉讓前，B公司分別為其債權人D、E、F、G提供了擔保并且征得同意。該情形下，雖然未屆期股權轉讓價格（1元）和市場交易價格（5000萬元）嚴重不符，但是不能據(jù)此判定A和C系“惡意串通”。只要A和B能夠提供和債權人D、E、F、G的擔保合同以及債權人同意的相關證據(jù)，即可認定A和C為“善意”。更為重要的是，商業(yè)實踐變動不居，商事關系復雜和多樣，基于效率性商法價值的牽引和約束，商事裁判通常不能以民法預設的倫理人“人像”為標準苛求以經(jīng)濟人為\"人像\"標準的商人和商事交易。在商事交易中，商主體及其交易外觀不一致的事實存在，商主體的內心真意及事實真相往往并非規(guī)制重心所在;相反，外觀事實的客觀存在、相對人的合理信賴以及本人的與因行為才是需要考量的核心要素。因此，只要不能證明當事人存在“惡意串通\"事實即應當推定為“善意”。藉此，以維護良善的商事交易秩序、保護當事人的合理預期。

三、“惡意串通\"情形下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路徑

在厘清“惡意串通\"判定標準前提后，未屆期出資義務由誰承擔？對此存在兩條可能進路：一為傳統(tǒng)民法路徑，即\"惡意串通”股權轉讓合同無效；另一為公司法路徑，適用《公司法》第54條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規(guī)則。

（一）傳統(tǒng)民法路徑：惡意串通股權轉讓合同無效

如果轉讓人和受讓人存在“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以逃廢債務之事實，公司和公司債權人可以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54條、第155條、第157條的規(guī)定提起合同無效之訴，訴請判定轉讓人和受讓人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問題的難點在于這里的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是指債權（負擔）行為無效抑或物權（處分）行為的無效？此涉及到基于法律行為的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判定問題。

1.前提厘定：基于法律行為的股權變動模式類型

基于法律行為的股權權屬變動標準與公司對外擔保合同效力判斷問題是我國公司法學研究中的兩大“懸案”傳統(tǒng)股權變動理論深受物權變動理論之影響，反映在股權權屬變動判定標準上，形成了多種模式：（1）純粹意思主義模式。該模式認為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生效后即發(fā)生股權權屬轉移，無需其它形式要件 B（2） 修正意思主義模式。即股權權屬變動除需要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外，還需將股權轉讓事實\"通知”給公司使其知曉后始發(fā)生股權權屬變動。 P（3） “通知一認可\"生效主義模式。即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后不僅要“通知”公司使其知曉，還需得到公司對股權權屬轉移的“同意”或者“認可”方發(fā)生股權權屬變動效果。若公司“拒絕\"或者“反對\"則不發(fā)生股權權屬變動。（4）形式主義模式。股權變動需以股東名冊、出資證明書、工商登記等形式為生效要件。 P（5） 還有一種折衷觀點繞開了股權權屬變動時間點判斷，認為股權轉讓存在三層次的效力：一是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僅產(chǎn)生債的法律效力；二是股權轉讓合同生效且通知公司變更股東名冊后受讓股東取得股東資格；三是工商登記之后取得對抗第三人的效力。

2.“惡意串通”無效之訴提訴“時機”之確定

在上述不同時段提起未屆期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惡意串通\"無效之訴，最終責任主體確定亦不相同。如果提起合同（協(xié)議）無效之訴時股權權屬尚未轉移，股權轉讓合同（負擔行為）無效僅產(chǎn)生債的法律效力，股權權屬未發(fā)生轉移，未屆期出資義務仍由出讓人承擔；如果公司或者債權人在股權權屬發(fā)生轉移后（處分行為生效）提起無效之訴，此時，因股權權屬已轉移（處分行為生效），受讓人是股權實際持有者和在冊股東，理應由其承擔出資義務。但是根據(jù)《公司法》第88條第1款，出讓人應當在受讓人未按期繳付出資時承擔補充責任，即對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繳納擔保責任，出讓人角色類似于民法中的一般保證人。

實踐中，針對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提起“惡意串通”股權轉讓合同無效之訴之“時機”，存在六種可能：（1）轉讓方和受讓方僅簽訂了轉讓合同（協(xié)議），尚未履行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通知公司協(xié)助辦理股東名冊變更和修改公司章程記載、涂銷原出資證明書并且簽發(fā)新出資證明書以及變更工商登記等手續(xù)。（2）轉讓方和受讓方簽訂了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并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尚未通知公司要求協(xié)助辦理變更股東名冊等手續(xù)。（3）轉讓方和受讓方簽訂了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并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亦通知公司股權轉讓事宜，但尚未履行涂銷/簽發(fā)出資證明書、變更股東名冊和工商登記等手續(xù)。（4）轉讓方和受讓方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通知其他股東并已經(jīng)涂銷/簽發(fā)了出資證明書，但是尚未履行變更股東名冊和工商登記等手續(xù)。（5）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履行了涂銷/簽發(fā)出資證明書、變更股東名冊等手續(xù)，但是尚未變更工商登記。（6）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履行了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通知公司辦理變更股東名冊、涂銷/簽發(fā)出資證明書和工商變更登記所有手續(xù)。（見下表）

“惡意串通”情形下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承擔首先需明確股權權屬變動時間點，到底應當以何者作為股權權屬變動依據(jù)呢？無論意思主義、修正意思主義抑或形式主義股權變動模式均忽視了股權變動中公司地位和公司意思的介人，存在難以克服的缺陷。為此，有學者頗為新穎地提出“通知—認可一生效”的股權變動模式，即在轉讓方和受讓方將股權轉讓事實“通知\"給公司并且得到公司“同意”或“認可”后方發(fā)生股權權屬轉移，并對其中涉及的團體/組織法理做了深人闡釋。此觀點亦得到了實證法的部分支持。根據(jù)《公司法》第86條第1款和《公司法》第87條規(guī)定，股權轉讓后股東應當書面通知公司，請求變更股東名冊，需要辦理變更登記的，可請求公司協(xié)助/配合辦理股權變更登記手續(xù)。新《公司法》創(chuàng)新性地規(guī)定了股權外部轉讓股東對公司的“書面通知”義務，這是否意味著在股權權屬變動標準上采納了“通知一生效\"或者“通知—認可一生效\"模式呢？筆者認為值得商榷。解釋法律應當遵循體系解釋原理，體系解釋對確定規(guī)范意旨至關重要。單個規(guī)范不是無組織、混亂地歸置于一起，理想狀態(tài)下的法秩序應被思考成為一個整體。單個規(guī)范適用實際適用的是整個法律制度，猶如相同的血液流淌在整個機體之中。根據(jù)《公司法》第86條第2款的規(guī)定，股權轉讓的，受讓人自記載于股東名冊時向公司主張行使股東權利。該款已明確將股東名冊作為股權權屬變動的依據(jù)。盡管對股東名冊能否作為股權權屬變動依據(jù)理論和實踐存在較大爭議，批評意見認為，實踐中，不少有限公司治理水平有限，在成立和運營中未置備股東名冊或者怠于變更股東名冊登載。據(jù)統(tǒng)計，我國近5000萬家存量的有限公司中備置股東名冊者少之又少。股東名冊僅是證權而非設權文件，如何作為確定股權權屬變動的準則和依據(jù)。該批評意見確實具備充分的現(xiàn)實基礎，但是實證法才是釋法和法研究的金科玉律。既然《公司法》第86條第2款已明文規(guī)定，就應當予以尊重和維護?！豆痉ā肺床杉{“通知一生效”或者“通知—認可一生效”股權權屬變動模式，因此，下文關于股權權屬變動標準以股東名冊為準。

3.“股東名冊”標準下合同無效后出資義務之承擔

第一，如果在股東名冊變更前提起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惡意串通\"無效之訴。此時，因股權權屬尚未發(fā)生轉移，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僅指債權（負擔）行為無效而非股權轉讓（處分）行為無效，僅僅產(chǎn)生債的效力，對股權權屬變動無影響。因此，原股權上所附的未屆期出資義務仍然由轉讓人承擔，轉讓人擔責的構成要件包括：（1）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已簽訂成立;（2）轉讓人和受讓人存在惡意串通逃避出資義務之事實;（3）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4）尚未變更股東名冊登記。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后轉讓人擔責的范圍以原股權所附的未屆期出資義務額為限，不包括同期銀行存款利息。對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的法律后果，如果當事人因締結合同產(chǎn)生磋商協(xié)調費，根據(jù)《民法典》第500條規(guī)定則可能產(chǎn)生締約過失損害賠償問題。

第二，如果在股東名冊變更后提起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惡意串通\"無效之訴。此時，因未屆期出資義務已經(jīng)隨股權權屬變動一并發(fā)生移轉。根據(jù)物債二分的民法原理，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無效僅指負擔（債權）行為無效，處分（物權）行為不受影響。因此，并不能當然地導致股權權屬自動從受讓方回轉至轉讓方，該情形下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承擔應當堅持徹底名義主義原則，即要求在冊股東（受讓方）在未屆期出資義務范圍內承擔出資責任，即使轉讓方存在明顯惡意亦不擔責，這是商業(yè)邏輯和外觀主義思維模式的體現(xiàn)和貫徹，亦是傳統(tǒng)民法上債權（負擔）行為和物權（處分）行為分離原則及其無因性在公司法上具體運用之展開。當然，在受讓方承擔出資責任后，可以根據(jù)股權轉讓協(xié)議（合同）向轉讓方追償。

（二）公司法路徑：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

上述債權（負擔）行為和物權（處分）行為二分的民法路徑雖然具有法律關系清晰、責任歸屬明確的優(yōu)點。但是缺陷亦十分明顯：（1）存在制度轉換的成本。（2）有民商思維混淆傾向。尤其在股權權屬變動后僅要求受讓人（在冊股東）承擔出資義務，邏輯雖然較為貫通周延。但是卻會導致轉讓人惡意轉讓股權仍可免責之事實，這一結果與轉讓人和受讓人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規(guī)避出資義務之不法目的相吻合。因此，傳統(tǒng)民法路徑存在明顯的缺陷。未屆期股權轉讓不同于一般有體物（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的物權轉讓，屬典型的商事交易。基于股權性質、股權權能和股權法律關系的組織法屬性難以直接適用交易法規(guī)則。（3）前已述及，以股東名冊作為股權權屬變動判定標準一直存在較大的爭議。為穩(wěn)妥計，有必要在《公司法》體系之內另尋妥適的破解方案。

1.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實證法根基

當事人為規(guī)避出資義務“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時，應適用出資義務加速到期規(guī)則。此時股權轉讓人和受讓人主觀均具有明顯的可歸責性，期限利益已經(jīng)不值得保護。并且期限利益也并不具有不可更改的“剛性”，只不過是當事人之間的一種“商業(yè)約定”。對此，我國《民法典》和新《公司法》均已提供了充分的制度供給。

一則自《民法典》角度觀察，轉讓方和受讓人在出資期限屆至之前轉讓股權，此時轉讓方已經(jīng)以其行為明確表明，其將不履行對公司之前的認繳（購）承諾。此時，轉讓人行為符合《民法典》第578條的預期違約的規(guī)定，即“當事人一方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合同義務的，對方可以在履行期限屆滿前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公司作為出資義務的相對方（債權人），可以在出資期限屆滿前要求出讓人（債務人）承擔違約責任，從而否定原股東的出資期限利益直接責令加速到期。

二則，自《公司法》層面而言，自2013年底實行完全認繳制以來，股東出資期限完全自治誘發(fā)/加劇了股東濫用期限利益損害公司和債權人的道德風險，司法實踐中類案頻發(fā)。關于未屆繳資期限的出資義務能否適用加速到期規(guī)則理論亦爭議不斷。支持者認為，股東出資期限利益并非剛性不可更改，允許股東出資加速到期有助于形成理性的股東認繳秩序和公司償債秩序，符合商業(yè)邏輯和預期；反對者則認為，股東在出資屆期之前享有期限利益，要求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和現(xiàn)行實證法不符，本質上背離了認繳制改革的目的。并且司法裁判亦多傾向于保護股東出資期限利益，一般不認可加速到期?！吨腥A人民共和國破產(chǎn)法》第35條和《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22條僅規(guī)定了在破產(chǎn)和清算解散情形下可以適用加速到期制度?！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第九次會議紀要》原則上亦不支持加速到期，僅明確兩種特定情形下可以適用加速到期規(guī)則：（1）公司作為被執(zhí)行人的案件，人民法院窮盡執(zhí)行措施無財產(chǎn)可供執(zhí)行，已具備破產(chǎn)原因，但不申請破產(chǎn)的;（2）在公司債務產(chǎn)生后，公司股東（大）會決議或以其他方式延長股東出資期限的。不過，此次《公司法》修改在該問題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緩和和轉向。根據(jù)《公司法（修訂草案）（一審稿）》第48條的規(guī)定，只要滿足公司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涨颐黠@缺乏清償能力的，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有權要求已認繳出資但是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東提前繳納出資。該規(guī)則使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變得有法可依?！豆痉ǎㄐ抻啿莅福┒徃澹返?3條在延續(xù)一審稿第48條基礎上進一步放寬了加速到期規(guī)則的適用條件，即只要滿足“不能清償債務\"這一條件即可，刪除了原一審稿\"明顯缺乏清償能力\"這一限制條件。此一修改使加速到期規(guī)則從“例外\"變?yōu)椤俺B(tài)”?！豆痉ǎㄐ抻啿莅福ㄈ龑徃澹返?3條和新《公司法》第54條均沿襲了二審稿規(guī)定。綜合以上兩點理由，“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適用加速到期規(guī)則已具備堅實的實證法基礎。

2.加速到期后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承擔

不過，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僅僅解決了出資義務履行期限問題，對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之承擔仍未予解決，需進一步尋求妥當?shù)恼埱髾嗷A/裁判規(guī)范。該情形下，基于公司和債權人不同視角，《公司法》提供了兩條路徑：

（1）由董事會履行出資催繳義務

如果是公司提起，既然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剝奪了轉讓方的出資期限利益，此時屬出資已屆期而非未屆期?；诔鲑Y已屆期的違約事實，根據(jù)《公司法》第51條第1款的規(guī)定，董事會負有出資核查和催繳義務，其應當在核查清楚之后向未繳資股東發(fā)出催繳通知書督促其及時繳資。關于出資催繳機制設計包括六個方面：其一，由誰來催。董事會為當然的催繳義務人，未設董事會的公司可由執(zhí)行董事代為催繳。作為公司的業(yè)務執(zhí)行機關和內部管理機關，董事會對公司的資產(chǎn)和運營狀況均應了解，具備監(jiān)督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的便利條件。由其履行出資催繳義務最為妥適，此亦符合此次《公司法》修改著力重塑以董事會為權力中心的公司治理架構目標。至于董事會可否授權給經(jīng)理層代為行使催繳，在現(xiàn)代公司治理結構中，經(jīng)理作為董事會的派出機構，由董事會聘任和解聘并對董事會負責，亦等同于董事會做出的意思表示，其行使職權的法律效果理應由董事會承擔。不過，從《公司法》第51條第1款文義觀之，該條似為強制性法律規(guī)范，僅規(guī)定催繳的主體為董事會未明確經(jīng)理的催繳義務。但是解釋法律不能僵化遵循文義，目的才是所有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對此處的催繳主體應當做目的性擴張解釋，將經(jīng)理涵蓋在催繳義務人范圍之內。其二。催繳對象。通常而言，當事人“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系為規(guī)避出資義務，最終造成了公司責任財產(chǎn)減少、債權人利益受損的結果，董事會似乎可以“擇一\"或者“并行\(zhòng)"向轉讓方或者受讓方催繳。實則，董事會向誰催繳需根據(jù)股權權屬是否發(fā)生變動而定。如果股權權屬尚未發(fā)生變動，未屆期出資義務未轉移，則由出讓人承擔出資責任;如果已完成股權交割手續(xù)（變更股東名冊），則受讓人為在冊/實際股東，自然為當然/法定的催繳對象。但是轉讓人并非不擔責，根據(jù)《公司法》第88條第1款的規(guī)定，轉讓人應當在受讓人按期不能足額繳納時承擔補充責任，即對未屆期出資承擔擔保清償責任。值得注意的是，轉讓人的“補充責任”屬于“與出資相關的責任\"而非“出資責任”。因為此時轉讓人已經(jīng)喪失了股東資格，自然無需承擔出資責任“與出資相關的責任\"不同于“出資責任”，前者指股東雖未違反出資義務，但因與該出資義務的違反存在牽連關系所應承擔的責任;后者指股東因違反出資義務對其它股東和公司所承擔的責任。@“與出資相關的責任\"在我國《公司法》中有多處規(guī)定，如《公司法》第50條發(fā)起人和股東的連帶責任、《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4條第2款協(xié)助抽逃出資的其它股東、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或實際控制人對債權人的補充責任，即為示例。其三，催繳方式。根據(jù)《公司法》第51條第1款規(guī)定，董事會應當對未按期足額繳資的股東發(fā)出書面催繳書，催繳其出資。除書面方式之外，董事亦可在出讓方/受讓方不繳資時提起訴訟。如果股東欠繳的出資數(shù)額較少，訴訟成本較高，董事會亦可以不選擇訴訟方式。催繳方式的選擇涉及到董事在履行出資監(jiān)督義務時的商業(yè)判斷問題。其四，催繳事由。董事會催繳動因在于當事人“惡意串通\"轉讓股權導致未屆期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違約事實。轉讓人和受讓人擔責之核心依據(jù)概因雙方主觀均具有可歸責性和倫理的非難性，其所為法律行為之本質系內容違反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的不適法行為。根據(jù)民事訴訟法“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具體訴訟過程中由公司負舉證責任，其不僅要證明轉讓人和受讓人雙方主觀存在“惡意”，還需要證明雙方存在“意思聯(lián)絡”。關于證明的標準和要求前已詳述，此處不贅。其五，催繳期限。根據(jù)《公司法》第52條第1款的規(guī)定，公司自發(fā)出催繳通知書之日起應當給與股東不少于60日的寬限期，以便于股東準備和籌措資金。至于寬限期的具體時限，則交由公司根據(jù)其資金需求的緊張程度等因素自治決定，法律不加干涉。其六，催而未繳的后果。如果在60日寬限期屆滿后仍未繳資，則在冊股東喪失其未繳納出資部分的股權。對喪失的股權應當依法轉讓，或者相應的減少注冊資本并注銷股權;六個月內未轉讓或者注銷股權的，由公司其他股東按照出資比例足額繳納相應的出資。至此，新《公司法》關于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催繳形成了完整的閉合鏈條和可操作規(guī)范體系。

如果董事會不履行催繳義務。這種“不履行”可能是負責董事“主動”為之，如負責董事和出讓股東事先“合謀”，雖然形式上發(fā)出催繳通知書，實則根本無催繳和履行出資之意思表示，乃試圖通過規(guī)避法律“架空”出資義務催繳機制。不履行\(zhòng)"亦可能是“被動”為之。如股權出讓人作為公司控股（制）股東獨攬公司一切權力，完全控制了董事會，使董事會成為其傀儡和附庸，對股東未按期足額繳資事實視而不見，負責的董事不敢/不愿履行出資催繳義務。此時，根據(jù)《公司法》第51條第2款的規(guī)定，董事會未履行出資催繳義務，給公司造成損失的，負有責任的董事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該賠償責任性質屬于特殊侵權責任，系因負責董事的消極不作為導致公司利益受損。董事?lián)p害賠償責任的構成要件包括：其一，主體要件。賠償責任的主體僅限于“負責\"的董事而非“全部\"董事。何為\"負責\"董事呢？對此，可通過反面解釋方法予以釋明。一則，應當將關聯(lián)董事、非執(zhí)行董事尤其獨立（外部）董事排除在賠償責任主體范圍之外。他們或于公司之間存在利益沖突關系，如某董事是由未繳資股東選派和委派的;或者基于其職能定位不負有催繳出資義務，如獨立董事主要對公司的經(jīng)營決策起決策咨詢建議和監(jiān)督的作用，催繳出資非其職責所在，自然應排除在違反催繳義務賠償責任主體范圍之外。二則，如果有負責董事事先做出異議聲明或者在股東會/董事會的會議記錄文件中已經(jīng)提示其它董事應當向股權出讓人催繳出資，則可以直接免責。董事免責的證據(jù)可以是股東會/董事會會議的記錄文件，亦可以是其事先出具的紙質證明、錄音錄像視頻證據(jù)甚至是微信文字或者語音記錄留痕。對此處董事免責的證據(jù)做較寬松解釋的原因在于，實踐中，有必要限縮董事不履行出資催繳義務賠償責任主體之范圍，不宜隨意擴大至所有的董事。如若責任過重，將可能導致董事變的謹小慎微，不敢為公司利益行事，亦不利于其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動能之發(fā)揮，對企業(yè)家精神之弘揚起到抑制作用。因此必須保證董事的權責對等、權責相當，以在公司和董事利益之間尋求妥當?shù)钠胶?。其二，主觀要件。據(jù)前所述，董事不履行催繳義務區(qū)分為\"主動\"不履行和\"被動\"不履行。如果是董事主動為之，則其主觀存在過錯，要求其對公司承擔賠償責任自不待言。如果董事會被控股（制）股東（出讓人）控制，不敢非不愿為之，則屬控股（制）股東濫權，自然應當追究其責任，負責董事可以抗辯免責，但是其應當負舉證責任。其三，行為要件。由負責董事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之肇因在于對《公司法》第180條第2款勤勉義務之違反，而非對股東出資義務或者股權轉讓合同（協(xié)議）約定義務之違反。董事作為法定的催繳義務人，明知股東有出資違約事實，其怠于/不履行催繳義務違反了董事勤勉義務的約束性要求，即《公司法》第180條第2款規(guī)定的董事執(zhí)行職務時應當為公司的最大利益盡到管理者通常應有的合理注意義務。因此，其應當對公司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其四，因果關系。公司遭受損失必須和董事怠于/不履行出資催繳義務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需強調的是，在董事怠于/不履行出資催繳義務場合，公司的損失主要是由股東未按期足額繳資的事實造成的，董事怠于/不履行催繳義務僅居于次要地位。前者是直接原因，后者系間接原因。按照侵權責任因果關系一般理論。此處因果關系的判斷只要董事的不作為和公司因股東未能足額繳資受損之間存在原因力，就應當認定因果關系的成立。在舉證責任上，只要能夠舉證證明董事不作為系誘致公司利益受損之原因之一即可。同時，董事亦可反證即便其履行了出資催繳義務，仍然無力改變或者阻止股東未繳資事實之發(fā)生，從而否定因果關系之存在，以此將董事責任限縮在合理的范圍內。其五，結果要件。董事怠于/不履行催繳出資行為給公司造成了損失，損失范圍為股東未及時足額繳資給公司造成的損失，包括公司的融資成本損失，不包括間接損失，如因資金未繳付到位導致的商業(yè)機會損失或者因無可執(zhí)行財產(chǎn)導致的公司破產(chǎn)清算損失等。這些損失的成因較為復雜，很難判斷系因董事的怠于/不履行催繳行為所誘發(fā)。

（2）類推瑕疵股權轉讓規(guī)則

如果公司債權人提起轉讓方和受讓方存在“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以逃廢債務之事實，則可以類推瑕疵股權轉讓責任承擔規(guī)則，直接適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款（現(xiàn)《公司法》第88條第2款）的規(guī)定要求轉讓方和受讓方對交易的股權份額上所附著的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連帶責任，該責任范圍以轉讓的股權上所附著的未屆期出資義務為限，不包括同期銀行存款利息。當然，瑕疵股權轉讓和\"惡意串通”情形下未屆期股權轉讓在規(guī)范構造上存在較大區(qū)別。通常而言，瑕疵股權轉讓立法者預設的是轉讓人在出資違約（如逾期未繳付出資款）的情形下轉讓股權需承擔出資責任，至于受讓人是否擔責，則需看其對于出資瑕疵的事實是否知情，即受讓人對受讓的股權上存在的瑕疵出資事實“知道”

或者“應當知道”時，才要求其和轉讓人共同在“公司債務不能清償范圍內\"對債權人承擔補充責任?！皭阂獯╘"轉讓未屆期股權情形下，因轉讓人和受讓人主觀均為“故意”，均具有可歸責性，似可以直接要求二者共同在公司債務不能清償?shù)姆秶鷥葘鶛嗳顺袚B帶責任。但這一要求缺乏明確的請求權基礎。只能退而求其次，轉而類推適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款以尋求相同/類似的法效果。在司法裁判過程中，需注意的是在類推適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款時，債權人需舉證證明的不是受讓人對出讓人瑕疵出資事實“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與否，而是只要能夠舉證證明轉讓人和受讓人存在“惡意串通\"轉讓出資未屆期股權逃廢債務事實，即可直接判定轉讓人和受讓人在轉讓股權上所附著的未屆期出資義務范圍內對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由轉讓人和受讓人對未屆期出資承擔連帶責任可以有效保障公司資本的充足（實）和債權人利益，亦可以起到簡化訴訟程序和證明標準，減少裁判分歧，節(jié)約司法成本之效果。

如果是公司控股（制）股東濫用公司獨立人格逃避公司債務轉讓未屆期股權的，則亦可以適用《公司法》第23條第1款和《民法典》第83條第2款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債權人可以要求控（制）股股東對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筆者認為，對這里的股東類型亦有必要區(qū)分而論，如果是未屆期股權部分轉讓，股權轉讓完成后轉讓方和受讓方均為在冊股東，此時，可以要求二者共同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如果是股權份額的全部轉讓，建議對此處“股東”做目的性擴張解釋，即便轉讓/控股（制）股東股權轉讓完成后退出公司不再具有原股東資格和身份，亦存在適用法人格否認制度之余地。如果控股（制）股東作為出讓人轉讓股權后仍實際控制公司，該情形下可以擴張適用《公司法》第265條對實際控制人的定義，將出讓股東納入《公司法》第23條第1款的規(guī)制范圍。不過，相較《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款瑕疵出資股權轉讓責任承擔規(guī)則，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作為公司人格獨立和股東有限責任的\"補充”和\"例外”，其原告和被告的范圍并不明確，適用條件和適用場合亦較為苛刻。比較法上除我國等少數(shù)幾個國家將其成文化之外，英國、美國、澳大利亞等多數(shù)國家均是以判例法形式存在。相較而言，似適用前者為優(yōu)。

四、結語

綜上，新《公司法》第88條第1款雖然確立了由受讓人承擔未屆期出資義務、轉讓人的補充責任這樣的“雙階”責任構造。但是其并未對轉讓人和受讓人的主觀善惡意予以區(qū)分。本文就“惡意串通\"這一“特殊”情形下轉讓未屆期股權后的出資義務承擔做了較為精細的解釋論研究。一方面，對出讓人和受讓人“惡意串通”的認定標準。司法裁判應當在綜合考量股權轉讓價格、轉讓時間、受讓人資信等多重因素基礎上，進行充分的價值評判和利益衡量，以辨別當事人是否存在“惡意串通”之事實。在此基礎上，對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的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目前存在傳統(tǒng)民法和公司法兩條路徑。根據(jù)\"惡意串通\"股權轉讓合同無效的民法路徑存在較為明顯的適用局限，容易造成民商思維之混淆和誤用，應當摒棄?！皭阂獯╘"情形下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應當選擇公司法路徑，即直接否定原（轉讓）股東的出資期限利益要求出資義務加速到期?；诩铀俚狡诤蟮某鲑Y違約事實。董事會即可根據(jù)《公司法》第51條第1款履行催繳出資，要求轉讓方或者受讓方履行出資義務;如果是公司債權人提起，此時可類推瑕疵股權轉讓規(guī)則要求轉讓人和受讓人對出資義務承擔連帶責任。總之，“惡意串通\"情形下的未屆期股權轉讓涉及到股權轉讓自由、公司人格獨立和資本充實（足）原則、公司債權人利益保護等多元價值目標之沖突和平衡。司法裁判需要在多元價值目標之間進行精細的利益衡量與邏輯周延的論證，如此，方才可能保證裁判結果的實質公正性與法律適用的體系融貫性。

Abstract：Whether the transferor and transferee of theunexpired equity transfer have 'maliciouscolusion'to avoid theobligation ofcapital contribution，the judicial judgmentcandetermine the following factors：the equity transfer price;comparison of marketvaluation and transaction price at the time of equity transaction；the proportionand share of the unexpired investment obligation; timing of equity transfer; Actual shareholding status after equity transfer;the capital contribution capacity of the transferee；the impact of equity transfer on the company's solvency; the company's operations and liabilities at the time of the transfer of equity.Thereare two ways to bearthecapital contribution obligation after'malicious collusion'transfer of unexpired equity transfer： one is thetraditional civillawpath.The equity transfer contractis invaliddue to malicious collsion.The commitment of capital contribution after the invalidation needs to be determined according to whether the equity ownership has ben transferred.If the two parties only sign the equity transfer contract and the equityownership has not been transferred，theobligationofcapital contribution shall bebornebythe transferor;Iftheownershipof the equity hasbeen transferrd，theobligation of capital contribution shallbe borneby the transferee.The other is the corporate law path.When the parties'maliciouslycolude' to transfer the rights ofthe unexpired shares，they shall denythe benefits of the shareholders'investment termand judge that the obligationof the unexpired investment term is accelerated to expire.Based on the fact of capital contribution default after the accelerated maturity of capital contribution，the boardofdirectorshas theobligation tocall forcapital contribution，anditshouldurge the transfer/transferee shareholders to payin full capital contribution in time.Atthis time，in order to protect the interests of the creditors of the company，the defective equity transfer rule may also require the equity transferor and the transferee to bear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 for the unexpired investment obligation.

Keywords：the unexpired period of investment; equity transfer;malicious collusion; commitment of capital contrib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