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4-0010-13
Wang Guowei's Poetic Textual Research and Its Paradigmatic Significance
XIANGNiandong(SchoolofLiberalArts,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Anhui241ooo,China)
Keywords:poetic textual research;Wang Guowei;ci poetrycollctions;qusudies;classical and historical textual criti cism
Abstract:Asaliteraryscholar,WangGuowei iswidelyknownforhisworkssuchasCommentson\"Dreamof the Red Chamber\",PoeticRemarks in theHuman World,and Studieson Songand Yuan Drama.This paper focuses on his textual researchachievements in thestudiesof ciandqu poetry,aswellas his later philological works related to poetics in classical and historical research.These three areas collectively encompassthe three major directionsof 2Othcentury poetic textualresearch:documentcolation,historical factverification,and lexical analysis.Theynotonly opened up numerous research fields for later scholars butalso provided methodological insights through their investigative approaches.
在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王國維(1877—1927)可謂眾所周知的一代大師。談及其學術方法,陳寅恪歸納為“三重互證”,而梁啟超則概括為更精煉的一句話,“其學以通方知類為宗”①。在梁啟超看來,“先生之學,從弘大處立腳,而從精微處著力…其少年喜譚西洋哲學,尤酷嗜德意志人康德、叔本華、尼采之書,晚雖棄置不甚治,然于學術之整個不可分的理想,印刻甚深,故雖好從事于個別問題,為窄而深的研究,而常能從一問題與他問題之關系上,見出最適當之理解,絕無支離破碎專已守殘之蔽”。②誠然,注重不同學科知識的貫通,從而為其“窄而深”的專門研究提供一份“支援意識”,正是王國維治學的重要方法,也符合他為自己所畫的學術肖像:“蓋君之學…皆由博以返約?!雹壑档米⒁獾氖牵鯂S所堅守的“博而能約”的通學傳統(tǒng)①,回應的乃是現(xiàn)代分科治學的學術背景,而與并世學人有所不同的,是其出入于哲學思辨與實證考據(jù)的特殊學術經(jīng)歷。因此,他在構筑不同學科知識的鏈接時所展現(xiàn)的學術路徑,也就更有助于考察20世紀詩學考據(jù)學面對思辨與考證這兩大學術范式時的取舍與互動。這一點,尤其典型地體現(xiàn)在王國維自己的詩學考據(jù)成果中。
1907年,王國維的治學方向由哲學轉入文學研究,此一學術轉向前后所完成的《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等,早已成為世所熟知的學術經(jīng)典。其實在這之外,還有大量可納人20世紀詩學考據(jù)史考察范圍的作品。究其內容,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一是詞籍考訂,旁及詞人生平及詞學史考證;二是由前者所延伸出的戲曲文獻考錄及曲史考證;三是此后經(jīng)史考證中的詩學語詞考據(jù)。盡管學界對此三方面多有深耕之作,但如果我們可以將考證性的詩詞曲研究成果納人詩學考據(jù)學這一學術類型來看,則王國維這三個方面的研究恰涵蓋了20世紀詩學考據(jù)工作中文獻整理、史實考證以及語詞考據(jù)這三大方向,且具有范式意義,即不僅為后人開辟諸多研究領域,其考證本身也多有方法論意義的啟示,值得深思。
一、詞籍考據(jù)及其史學趣味的凸顯
在王國維《自序(二)》所標識的人生第一次學術轉向中,伴隨其“徘徊于哲學與詩歌之間”的成果——《人間詞話》的完成,詞學文獻的??陛嬩浺约坝纱藸窟B出的詞人生平考證與詞史研究,構成了王國維走向詩學考據(jù)最初的重點,即文獻考據(jù)以及伴隨其中的史學趣味。主要成果有《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1908年7月)、《詞錄》(1908年8月)、《人間校詞札記》(1909年2一6月)、《清真先生遺事》(1910年底成稿)以及十數(shù)篇短篇跋文、筆札。
(一)詞籍考據(jù)的學術收獲
《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完成于1908年7月,乃現(xiàn)代詞學史上第一部唐五代詞叢編。該書在《花間集》所錄十八位唐五代詞人詞作的基礎上,補入南唐二主及韓偓三人,據(jù)《全唐詩》《尊前集》《歷代詩余》等典籍重新輯錄并予??保灿嫸矶患?。其中,《南唐二主詞》合一卷,計37首,另補遺12首;《金荃詞》70首;《檀欒子詞》22首;《香奩詞》13首;《紅葉稿》29首;《浣花詞》54首;《薛侍郎詞》19首;《牛給事詞》32首;《牛中丞詞》14首;《毛司徒詞》32首;《魏太尉詞》20首;《尹參卿詞》6首;《瓊瑤詞》54首;《顧太尉詞》55首;《鹿太保詞》6首;《歐陽平章詞》48首;《毛秘書詞》29首;《閻處士詞》8首;《張舍人詞》28首;《孫中丞詞》84首。每家先錄詞作,間附???,末以案語形式簡要考訂詞人籍貫生平、詞作版本及流傳情況,部分案語還有詞學史實考證及詞人詞作藝術評斷。②
《詞錄》完成于1908年8月,堪稱一部唐宋金元詞集敘錄與編目。全書輯錄唐以下詞作別集314種,其中唐代3種,五代18種,宋代229種,金代11種,元代53種。別集之后附錄總集書目30種。雖然總集目錄中也收錄了明人陳耀文編《花草萃編》和楊慎編《詞林萬選》,但整體而言遵循了該書《序例》所提“以元人為斷”的原則。所以,全書敘錄唐五代北宋最詳而南宋以后較略,至金元兩代不少詞籍僅敘錄作者,少量注明字號、籍貫及官階。③從其敘錄最詳細的唐五代部分來看,所敘21種正是以此前已完成的自輯本《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為版本依據(jù),二者案語也多相似。而且,敘錄部分宋人詞集如趙令時《聊復集》、陳克《赤城詞》等,也多標明“海寧王氏自輯本”,可見其詞籍敘錄是伴隨著大量詞集整理與批校工作的。
《詞錄》完成之后,王國維于1908年9月寫成《曲錄》二卷初稿,隨即開始其中國戲曲史研究的龐大計劃。但在這同時,王國維圍繞宋以后詞籍的蒐集考訂仍有展開。尤其是1909年2一6月,王國維以汲古閣刻《宋六十名家詞》為底本,參校批校宋元詞籍多種,完成不少宋以后詞籍的勘校本。集中成果,即后來羅振常之女羅莊整理的《人間校詞札記》。其中,關于柳永《樂章集》和黃庭堅《山谷詞》所作???,由羅莊整理,刊于1936年2月《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十卷第一號,今收入《王國維全集》第14卷。而其他校本遺稿,則由羅莊整理為《人間校詞札記十三種》,收入羅振常編《觀堂詩詞匯編》(蟬隱廬刊本)。這十三種校本分別為:
1.宋毛滂《東堂詞》,以影宋本及他本校,補詞1首。
2.宋李之儀《姑溪詞》,以舊抄《姑溪居士集》校,補詞8首。
3.宋杜安世《壽域詞》,以諸家詞及《全芳備祖》校,補詞1首。
4.宋趙德麟《聊復集》,此集久佚,王國維輯錄36首,后編入趙萬里輯?!端谓鹪嗽~》。
5.宋葛鄰《信齋詞》,以《南詞》本校江刻《宋元名家詞》。
6.宋周邦彥《片玉詞》,以振綺堂舊抄十卷本、四印齋本校。
7.宋葉夢得《石林詞》,以《樂府雅詞》《全芳備祖》校,補詞3首。
8.宋李清照《漱玉詞》,以四印齋本校,補詞1首。
9.宋向子堙《酒邊詞》,以影宋本及《全芳備祖》校。
10.宋劉克莊《后村別調》,以葉申薌《閩詞鈔》校。
11.宋陸游《放翁詞》,以《花間詞選》《草堂詩余》校,補詞5首。
12.元趙孟頫《松雪齋詞》,以江刻《宋元名家詞》校,補詞6首。
13.宋黃天輿《梅苑》,以舊抄本校曹楝亭刻本。①
此外,王國維在其詞曲藏書上也多有??迸c批語,可參見其當日詞籍??惫ぷ鞯母艣r。②
從時間角度看,王國維的詞籍考據(jù)工作主要集中于1908—1910年間,且同期還伴隨有曲學研究。在這之后也有少數(shù)文章,但主要方向已轉為曲學及經(jīng)史考證。應該說,從《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詞錄》到《人間校詞札記》及相關跋文、論文看,王國維在詞籍考據(jù)方面所展現(xiàn)的文獻??睂W、版本目錄學、文學史實考證等諸多方面的學術成績是驚人的。就其方法而言,其《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有關詞籍校勘在辨訛誤、校倒文、補闕漏、校詞律、輯遺佚五大方面的成績,對后來者也多有影響。③不夸張地說,順著《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詞錄》開啟的工作路徑,王國維完全有可能完成一番纂錄歷代詞學文獻的工作,而后來者如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1931)、周泳先(《唐宋金元詞鉤沉》,1937)、唐圭璋(《全宋詞》,1940)等先生正致力于此。就此而言,其詞籍考據(jù)的學術意義尤其是對后此學術史的范式性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詞籍考據(jù)對于王國維而言,更重要的意義可能還在于一種史學趣味的形成。
(二)由詞籍考據(jù)展開的史學關注
一個明顯的事實就是,王國維如許之多的詞籍考據(jù)成果,大多在其生前并未正式發(fā)表或出版。這與其緊接詞學文獻考據(jù)后完成的曲學考證成果大多即時發(fā)表或出版,明顯不同。王國維的學生趙萬里曾說,“蓋先生之治一學,必先有一步預備工夫?!雹芏对~錄·序例》中也提到“聊用消夏,不足云著述也”。③因此,王國維的詞籍考據(jù)往往會被視為其詞學理論研究與批評的副產品。實際來看,不能說沒有上述因素的影響,但也應與王國維此時對自家學術路向的確定有關聯(lián)。
王國維1916年8月27日在給羅振玉的信中提到:“今日自寫《毛公鼎考釋》畢,共一十五紙,雖新識之字無多,而研究方法則頗開一生面,尚不失為一小種著述也。”①雖是友朋間閑談,但可見王國維對“著述”二字的認定標準,即要么有新的創(chuàng)見,要么在研究方法上有新的突破。晚清以來,詞集刊刻編選與校勘編目風氣較濃。除翻刻毛晉汲古閣《宋六十名家詞》、周濟《宋四家詞選》、戈載《宋七家詞選》、葉申薌《六十名家詞選》外,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江標《宋元名家詞》之類著作很多,包括友人吳昌綬所著《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均是王國維詞籍考據(jù)的基本參考文獻。就詞籍校勘方法而言,王鵬運早在1899年與朱孝臧合作校勘《夢窗詞》時,即已提出“正誤”“校異”“補脫”“存疑”“刪復”五大詞籍考據(jù)法則。②而王鵬運??痰摹端挠↓S所刻詞》,正是王國維詞籍考據(jù)的文獻來源之一,故其詞籍??彼\用的方法也應該為王國維所了解。所以,盡管《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完全可以補白當日學界之唐五代詞研究,《詞錄》對吳昌綬《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確實也有大量增補,但詞籍考據(jù)工作本身,與王國維“自立一新系統(tǒng)”的學術定位顯然未盡切合。
實際來看,王國維晚年明確提出“二重證據(jù)法”,就是要確立一種走出文獻主義的學術路徑。亦即,一切文獻考據(jù)最終目的,與其說在“材料”,不如說更在“材料”背后的問題。所以,詞籍考據(jù)之類的純粹文獻考錄,并未真正成為王國維治學的方向。其實,不僅《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詞錄》,類似的情形,也發(fā)生在與《詞錄》性質相同的《曲錄》一書上?!肚洝穼懗?,緊接于《詞錄》完成之后,可以說是中國學術史上真正意義上的一部宋至清曲學文獻綜錄。1923年6月11日(舊歷四月廿七日),對于同鄉(xiāng)友人陳乃乾提出刊印此書的想法,王國維在回信中特別提到:“拙著《曲錄》當時甚不完備,后來久廢此事,亦不復修補。弟意此書聽其自滅,至為佳事,實不愿再行翻印?!蓖?3日(舊歷五月初十日)再次回函:“拙撰《曲錄》不獨遺漏孔多,即作者姓名事實可考者尚多。后來未能理會此事,故不愿再行刊印。兄如能補遺正誤,并將作者事實再行蒐羅,則所甚禱也?!雹鬯^“不完備”“聽其自滅”,可見王國維對于前期所治文獻考據(jù)之學的態(tài)度。正因為此,其詞籍考據(jù)的工作很快為曲史研究所取代。
其實,《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詞錄》雖意在輯錄詞學文獻,但輯錄工作中在每一家后附錄的案語以及作品中間或出現(xiàn)的史實考證,都已透露出此時王國維對史學的學術興趣。如《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南唐二主詞”卷《臨江仙》末注,先引錄《西清詩話》“后主圍城中作此詞,未就而城破。嘗見殘稿點染晦味,心方危窘,不在書耳”,再證以《太祖實錄》“開寶七年十月伐江南,明年十一月破升州”,由此提出,“此詞乃詠春,決非城破時作。然王師圍升州既一年,后主于圍城中春作此詞,不可知方是時,其心豈不危急?”④這是一種典型的以史證詞。再如《詞錄》“宋趙令時《聊復集》”條,引《西河詞話》關于此詞為戲曲之祖的觀點,認為“尤可貴也”。③這涉及詞史及曲史之間關聯(lián)問題的思考。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當然,這可以被視為對傳統(tǒng)詞籍敘錄方法的繼承。不過,從其日后收入自編文集及公開發(fā)表的少數(shù)詞籍考據(jù)文字看,似乎更可見其詞籍考據(jù)所引發(fā)出的史學趣味。
王國維從1908年夏撰《明刻尊前集殘本跋》,到此后詞籍考據(jù)過程中撰寫的《尊前集跋》《詞林萬選跋》《蛻巖詞跋》《南唐二主詞跋》《赤誠詞跋》《鷗夢詞跋》《樂章集跋》等十數(shù)篇考訂詞集版本、詞人生平之類的跋文,大多經(jīng)修改收人《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詞錄》的案語之中。1911年,王國維自編文集《庚辛之間讀書記》,收入相對篇幅較長的《片玉詞跋》《桂翁詞跋》《花間集跋》《尊前集跋》《草堂詩余跋》等五篇。從這幾篇文字看,注重史實考證的傾向是極為鮮明的。
如《片玉詞跋》,集中于考證周邦彥詞《訴衷情》“玉帶小排方”中的“玉帶排方”問題。排方、玉帶,本是天子所服,王國維考之宋代諸種文獻,發(fā)現(xiàn)“宋時上下便服通用玉帶,故人能辨之。漫至倡優(yōu)服飾,上僭乘輿,雖云細事,亦可見哲、徽以后刑政之失矣”①。從周邦彥詞中提到的一件名物,牽連引及宋代哲宗、徽宗年間的政治失范,顯然是一種史學的思路。
再如《桂翁詞跋》,考辨明刊夏言《桂翁詞》之版本流傳情況。王國維從殘存序文考知,夏言此書在嘉靖一朝前后三十年間已六次付印,由此指出,“有明一代,樂府道衰仁、宣以后,茲事幾絕…獨文愍以魁碩之才,起而振之”。②這是由詞籍版本演變情況,而論及明代詞學史發(fā)展中的一段史實。
由詞籍考據(jù)而及于史實,最典型者莫過于王國維對周邦彥的研究。從王國維詞學研究的整體來看,其最喜愛的詞人恐莫過于南唐二主,而付諸筆力最多、前后評價最為多變的則莫過于周邦彥。據(jù)梅向東的研究,從1905年在舊藏《詞辨》上對周邦彥不乏批評的眉批與跋文,到《人間詞話》手稿本以及1909年《國粹學報》刊本由十一則減為六則褒貶參半的評論,再到1910年12月所撰《清真先生遺事》盛贊周邦彥乃“詞中老杜”,至次年撰成《片玉詞跋》又有所保留,直至1915年在《盛京時報》連載三十一則的《人間詞話》重編本,最終保留贊周邦彥詞藝而略去談其格調境界問題的評論三則。十余年中,五易其見。③這個例子是極為有趣的一個問題。從王國維評價周邦彥的反復多變,不僅可見其作為文學批評家批評態(tài)度的矜慎,更可見其學術趣味的變化?;仡欉@番變化的始末可見,奠定王國維評論周邦彥之變化基礎的,不僅是其讀周詞的藝術體驗,更緣于《清真先生遺事》一文細密的史實考證。
《清真先生遺事》撰于1910年12月,次年刊人羅振玉主編的《國學叢刊》第二冊。這是其考論周邦彥其人、其詞的一篇長篇專論,也是王國維唯一一篇詞人研究的專論?!肚逭嫦壬z事》一文凡四節(jié):事跡、著述、尚論、年表?!爸觥痹斂贾馨顝┳髌方Y集及版本,“年表”則以表譜形式考述周氏一生行實?!笆论E”一節(jié)著重考及二事:一是考定周邦彥獻《卞都賦》及《重進賦表》之史實,二是著意廓清其與李師師有染之傳言。其用意可參之《尚論》一節(jié)所言:
先生于熙寧、元祐兩黨,均無依附其賦卞都也,頗頌新法,然紹圣之中,不因是以求進。晚年稍顯達,亦循資格得之。其于蔡氏,亦非絕無交際。文人脫略,于權勢無所趨避,然終與強淵明、劉曷諸人,由蔡氏以躋要路者不同。
宋時錢塘詞人以先生與潘閬為最著,而二人身后毀譽,適得其反參考諸說,知閬曳裾王門,納交宦侍,至以布衣與人家國事,絕非高蹈之士。徒以東坡盛贊其詩,陸子適跋《逍遙集》,遂以楊樸、魏野比之,殊為失實。先生立身頗有本末,而為樂府所累,遂使人間異事皆附蘇秦,海內奇言盡歸方朔。廓而清之,亦后人之責矣。④
盡管至次年撰《片玉詞跋》時,王國維又糾正了《清真先生遺事》否定周邦彥與李師師有染一問題的看法,“頗疑此詞或為師師作矣”③,但至其1915年重編《人間詞話》時,刪去的正是多少與人格問題有所關聯(lián)的“多作態(tài),不是大家氣象”“周旨蕩”之類貶抑之詞。可見,從史實考定周邦彥的人格,乃《清真先生遺事》一文重要工作。換言之,由《詞錄》中簡短的《片玉詞》集考訂,到《清真先生遺事》,論題變化的背后,實際乃是一種學術興趣的變化。
類似的例子,還可舉1910年2月所撰《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一文。該文曾于1913年9月17、18日連載于《盛京時報》,題署《東山雜記》,后修改以現(xiàn)題收入《觀堂集林》。這篇論文主要考證三個問題:其一,周密《浩然齋雅談》所載南宋末《滿江紅》詞作者“王夫人”到底何人?其二,舊題王夫人等所作,傳說乃是送汪水云南歸的《宋舊宮人詩詞》,實為元、明間人偽撰。其三,南宋亡國后,宋少帝與全、謝二太后被迫北行,然《宋史》無記載,其真相若何?三個問題,皆牽涉到汪水云及其《湖山類稿》與《水云集》。
周密所提及的“王夫人”,實即宋末昭儀王清惠,然《宋史·后妃傳》失載。王國維據(jù)《宋史·江萬里傳》、陳世崇《隨隱漫錄》、汪元量《水云集·湖州歌》等文獻,考明王清惠乃度宗嬪妃,以能屬文、富有才華而為受寵幸,“禮遇之隆,亞于謝、全二后”。而據(jù)汪水云《湖山類稿》所載王昭儀《仙游詞》,水云南歸時,昭儀已死,不可能作詩送之,且謝翱《續(xù)琴操序》所載“水云之歸”相關事實與《舊宮人詩詞》明顯不合,更何況“十四絕句若出一手”,顯然非諸人分韻賦詩的結果。在此基礎上,王國維又據(jù)汪水云《湖山類稿》所收詩作,一一考實少帝與全、謝二太后,以及隨行的王昭儀與汪水云塞外生活之基本面目,包括少帝入吐蕃后事及被賜死之年歲,均予以詳細的史實復原。由此,王國維指出,《湖山類稿》一書“足補史乘之闕”。
“以詩補史之闕”,原是清初錢謙益、黃宗羲早已提出的一個理論命題,后世理論辨析者多矣。王國維乃以汪元量的作品為例,從事實的層面驗證了這一理論命題的內涵。而這一思路,正是20世紀諸多學者皆曾涉及的“詩史互證”工作。而且,王國維在這篇文章中,不僅以汪元量詩與宋末史實互證,更由此揭明汪元量生當亡國之際出處的艱難:
汪水云以宋室小臣,相隨北徙,侍三宮于燕邸,從幼主于龍荒。其時大臣如留夢炎輩,當為愧死,后世多以完人目之。然中間亦為元官,且供奉翰林,其詩具在,不可誣也…后世乃以宋遺民稱之,與謝皋羽、方鳳等同列,殊為失實。然水云本以琴師出入宮禁,乃倡優(yōu)卜祝之流,與委質為臣者有別。又其仕元,或別有所為。但即其詩與人而論之,有宋近臣中一人而已。①
從其論證的方法而言,王國維以實踐證明,真正意義上的“詩史互證”并非詩與史的簡單比附,更在于借此揭明深藏在歷史與詩歌文字背后的一種心靈苦痛。于此,最可見王國維作為史學家的卓識。
此后,王國維還曾于1913年6月撰有《唐寫本〈春秋后語背記〉跋》,考及《望江南》《菩薩蠻》二詞調名之由來;1919年8月,已然轉人經(jīng)史考據(jù)的王國維利用新發(fā)現(xiàn)的敦煌文獻,又撰有《唐寫本韋莊《秦婦吟〉殘詩跋》并《又跋》《唐寫本〈云謠集雜曲子〉跋》《唐寫本殘小說跋》等多篇帶有“詩(文)史互證”性質的文章;1925年,更以耶律楚材之詩文為主干,撰《耶律文正公年譜》。特別是王國維于1913年7月至1915年11月期間,還曾在《盛京時報》上連載有分別題署“東山雜記”“禮堂題跋”“二牖軒隨錄”“閱古漫錄”等四個帶有專欄性質的文字②,部分屬于前此著述內容的修訂改寫,部分屬于讀書筆札。其中既有延續(xù)前此詞學考據(jù)的內容,如“《望江南》《菩薩蠻》風行之速”“周邦彥《訴衷情》一闋為李師師所作”,也有大量詩學史實及小說戲曲考證的篇目,如“《詩》紀制度風俗”“《木蘭辭》之時代”“杜工部詩史”“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與董小宛無涉”“吳梅村《仿唐人本事詩》為孔四貞作”“季滄葦輯《全唐詩》”等。③這些文章,大多帶有由詩或詞而及于史實考證的性質。1917年,王國維撰《〈玉溪生年譜會箋〉序》,更就“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作出理論性的說明。凡此,均可見其從詞籍考據(jù)時期即已訓練出的一種史學興趣與史學家的學術眼光。當然,這一切在其詞籍考據(jù)工作同期展開的曲學研究中更有著明顯的呈現(xiàn)。
二、曲學考據(jù)中的“史文蛻嬉”
《詞錄》完成的同時,王國維迅即展開曲學研究,成果除單篇跋文短札外,有專題論著共計八種。按其完成的時間線索來看,由文獻而史學,進而由曲史考證來發(fā)見中國戲曲內含的美學意蘊,合史實考證與美學發(fā)現(xiàn)于一手,可謂王國維式詩學考據(jù)的學術眼光。先看這八種著作。
其一,《曲錄》初稿二卷,完成于1908年。9月所撰《曲錄·自序》提到:“余作《詞錄》竟,因思古人所作戲曲何慮萬本,而傳世者寥寥,正史《藝文志》與《四庫全書提要》,于戲曲一門既未著錄,海內藏書家亦罕有搜羅者…余乃參考諸書,并各種曲譜及藏書家目錄,共得二千二百二十本,視黃氏之目增逾一倍。又就曲家姓名可考者考之,可補者補之,粗為排比,成書二卷?!雹俅文?月,再作修訂,成書六卷,刊于沈宗疇所編《晨風閣叢書》。修訂稿《自序》提到,“為書六卷,為目三千有奇?!雹谄渲校硪讳浰谓痣s劇、院本;卷二、三為“雜劇部上下”,分別錄元代、明清雜劇;卷四、五為“傳奇部上下”,分別錄金元明、清代傳奇;卷六錄雜劇傳奇總集、小令套數(shù)、曲譜、曲韻、曲目等。這可以說是現(xiàn)代學術史上較早的集中搜集整理曲學文獻的成果。
其二,《戲曲考源》一卷,完成于1908年。初刊《國粹學報》第48期(1908年11月)、第50期(1909年1月)。在這篇文章中,王國維明確提出,“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雹圻@也成為王國維此后撰《宋元戲曲史》的核心觀念。同時,文章初步考及古樂府,唐代大面、撥頭、踏搖娘,北齊代面等唐以前戲劇概貌,尤著重于宋代雜劇的演出體制、歌詞、用曲等諸多問題。
其三,《錄曲余談》一卷,完成于1909年11月。既有曲史考證,如唐之傀儡戲、“傳奇”一語之義、元曲家之同姓名者等,也有戲曲文獻考錄。初刊《國粹學報》第67—69期(1910—1911年)。
其四,《唐宋大曲考》一卷,完成于1909年11月。不僅考論大曲之得名、淵源,大曲各疊、各遍之名,且據(jù)崔令欽《教坊記》《舊唐書·音樂志》《樂府詩集》《宋史音樂志》等諸多文獻考錄唐代以及兩宋大曲名目。初以《宋大曲考》為名刊1910年《國粹學報》第63—68期,收入《遺書》時易名,文字也頗多增刪。
其五,《優(yōu)語錄》一卷,撰于1909年。是書搜集唐宋滑稽戲四十余則,《自序》提到:“余覽唐宋傳說,復輯優(yōu)人戲語為一篇…蓋優(yōu)人俳語大都出于演劇之際,故戲劇之源與其遷變之跡,可以考焉!非徒其辭之足以裨闕失,供諧笑而已!是錄之輯,豈徒足以考古,亦以存唐宋之戲曲也。”④據(jù)《王國維全集》編校者說明,此書有兩種版本。其一連載于1909年《國粹學報》,1909年10月作,收入《遺書》;其二連載于1914年《盛京時報》,完稿于1909年12月,其內容包括《國粹學報》已發(fā)表和后寫部分,其中數(shù)則有分合,去除重復后存42則。
其六,《新編錄鬼簿校注》二卷。據(jù)書末王國維跋,校訂工作始于1908年冬十月,“過錄明萬歷精鈔本”,“手鈔一過,七日而畢。原本間有訛字,悉為訂正”。③次年又以《楝亭藏書十二種》本與萬歷本互校,并以《太和正音譜》《元曲選》校楝亭本,有校注,完成于1910年1月。
其七,《古劇腳色考》一卷,初稿于1911年1月,次年刊入《國學叢刊》第一冊,1912年9月改定。集中考論唐宋以下雜劇中腳色之淵源變化。
其八,《宋元戲曲考》,撰成于1913年初。同年以《宋元戲曲史》為名連載于《東方雜志》,1915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此書集王國維前此曲學研究大成,乃其曲學研究最終成果。全書共十六章,約計五個單元。第一章追溯中國戲劇之源。自巫、優(yōu)開始,一一考述漢魏角抵戲、北齊代面、唐代歌舞戲、滑稽戲的發(fā)展演變軌跡。第二至七章,集中考論宋金雜劇、院本的發(fā)展歷程。第八至十二章則以五章篇幅逐一考論“真正之戲曲”“一時之創(chuàng)造”之元雜劇的藝術淵源、代表性作家、存留劇目、作品結構及藝術特點。第十三至十五章,分別考及院本與南戲的藝術淵源、藝術特點及與元雜劇的內在關聯(lián)。第十六章“余論”,實為全書結論。書末附錄《元戲曲家小傳》。
上述八種專論,《曲錄》《唐宋大曲考》《優(yōu)語錄》《新編錄鬼簿校注》屬于戲曲文獻考據(jù),《戲曲考源》《錄曲余談》《古劇腳色考》屬于戲曲史考證,而《宋元戲曲考》乃是總括文獻考據(jù)與史實考證于一體的史學著作?!端卧獞蚯肌ぷ孕颉分刑岬狡溲芯繎蚯?,“輒思究其淵源,明其變化之跡,以為非求諸唐宋遼金之文學,弗能得也;乃成《曲錄》六卷,《戲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優(yōu)語錄》二卷,《古劇腳色考》一卷,《曲調源流表》一卷?!彼f“《曲調源流表》一卷”,今未見。從這段話可知,王國維為《宋元戲曲考》一書之撰作,所作的“準備”是極為充分的。
《宋元戲曲考·自序》提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獨元人之曲,為時既近,托體稍卑,故兩朝史志與《四庫》集部,均不著于錄;后世儒碩,皆鄙棄不復道?!雹佟稇蚯荚础酚痔峒埃骸皯蚯惑w崛起于金元之間,于是有疑其出自異域而與前此之文學無關系者”。②可知,王國維的戲曲研究自始就面臨著兩種質疑:一是其藝術價值,二是其在中國文學發(fā)展譜系中的真實性。因此,王國維整個曲學研究實際圍繞三項工作展開:一是曲學文獻整理,二是曲史考證,三是元曲藝術之研究。前兩項工作目的在證實元雜劇作為真正的戲曲,其與上古巫、優(yōu)以下各種歌舞戲、滑稽戲乃至宋代小說雜戲之間的藝術承繼關系,由此論證其作為一代文學之代表的資格,以及“誠為創(chuàng)見”“不能謂之自外國輸入也”③的事實。后一項工作,不僅是為了扭轉“三百年來,學者文人,大抵屏元劇不觀”的局面,更為了講明元雜劇乃“一代之絕作”,尤其像關漢卿《竇娥冤》、紀君祥《趙氏孤兒》之類,“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④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有兩處提及王國維的曲學研究:一處是在談及近代以來文學史研究時,認為“文學美術等宜有專史久矣,至竟闕然…最近則有王靜安國維著《宋元戲曲史》,實空前創(chuàng)作,雖體例尚有可議處,然為史界增重既無量矣”;另一處是談及近三百年來中國的“樂曲學”研究時指出,“最近則王靜安國維治曲學,最有條貫,著有《戲曲考原》《曲錄》《宋元戲曲史》等書。曲學將來能成為專門之學,靜安當為不祧祖矣”。陳子展在其1929年所撰《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一書中也指出:“從前未嘗沒有人知道三百篇變而為古詩,古詩變而為近體,近體變而為詞,詞變而為曲??墒强偵儆腥丝习言~曲的位置看高,還他相當?shù)膬r值最近二三十年研究中國舊戲曲的人就較多了。就中所得成績較大的,當推王國維和吳梅兩人(吳梅)是一個搜集古代傳奇雜劇最多的收藏家,他是現(xiàn)代惟一的舊戲曲家有人說他(王國維)是文學革命的先驅者,有人說他是近代中國一個最重要的文藝批評家。但他在文學上最大的貢獻,乃在于關于詞曲的研究一方面…(《宋元戲曲史》)這部書是一部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作。而且戲曲被視為一種正式的專門學問,而加以研究,也似乎才從這個時候開始。”③
正如梁啟超與陳子展所提到的,王國維第一次將戲曲這一通俗文體的研究帶人現(xiàn)代學術視野之中,同時,開創(chuàng)性地對戲曲這一文體的發(fā)展演變、藝術結構、美學特點等問題予以清晰細致的論析,不僅驗證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觀點,更極大地提高了戲曲在中國文學史研究中的地位。這可以說是王國維曲學考據(jù)最為首要的學術貢獻。在他之后,無論是戲曲文獻整理與研究,還是戲曲史撰述以及戲曲文體研究,才真正成為一種現(xiàn)代學術而受到廣泛注意。比如,就戲曲文獻整理而言,董康(《日本內閣藏小說戲曲書目》,1927;《曲海總目提要》,1928)、陳乃乾(《元人小令》,1927)、趙萬里(《舊刻元明雜劇二十七種序錄》,《清華學報》2卷2期,1925)、鄭振鐸(《清人雜劇》一二集,1931、1934)、趙景深(《宋元戲文本事》,1934、《元人雜劇輯佚》,1935)、錢南揚(《宋元南戲百一錄》,1934)、盧冀野(《元人雜劇全集》,1935—1936)、鄭騫(《善本傳奇十種提要》,《燕京學報》24期,1938)等一大批學者致力于此。而戲曲史研究方面,則有吳梅《中國戲曲概論》(1926)、《元劇研究ABC》(1929),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1930)、盧前《明清戲曲史》(1935)、周貽白《中國戲曲史略》(1936)、徐慕云《中國戲劇史》(1938)、董每戡《中國戲劇簡史》(1948)等。
與此同時,出于史學家的眼光,王國維對戲曲史重要問題的考證也多有創(chuàng)獲。如《錄曲余談》考及唐宋傀儡戲之不同,引證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吳自牧《夢梁錄》、周密《武林舊事》等文獻指出,“唐以人演傀儡,宋以傀儡演人,二者適相反?!雹倭砣纭豆艅∧_色考》對古來戲劇腳色形成及發(fā)展變化的考證,王國維在通考各種腳色后指出:
綜上文所考者觀之,則隋唐以前,雖有戲劇之萌芽,尚無所謂腳色也…唐中葉以后,乃有參軍、蒼鶻但表其社會上之地位而已。宋之腳色,亦表所搬之人之地位、職業(yè)者為多。自是以后,其變化約分三級:一表其人在劇中之地位,二表其品性之善惡,三表其氣質之剛柔也…元明以后,戲劇之主人翁率以末、旦或生、旦為之,而主人之中多美鮮惡,下流之歸,悉在凈、丑。由是腳色之分,亦大有表示善惡之意。國朝以后,如孔尚任之《桃花扇》,于描寫人物,尤所措意。其定腳色也,不以品性之善惡,而以氣質之陰陽剛柔…自元迄今,腳色之命意,不外此三者,而漸有自地位而品性,自品性而氣質之勢,此其進步變化之大略也。
夫氣質之為物,較品性為著。品性必觀其人之言行而后見,氣質則于容貌、舉止、聲音之間可一覽而得者也…自氣質言之,則億兆人非有億兆種之氣質,而可以數(shù)種該之,此數(shù)種者,雖視為億兆人氣質之標本可也。吾中國之言氣質者,始于《洪范》三德,宋儒亦多言氣質之性,然未有加以分類者。獨近世戲劇中之角色,隱有分類之意,雖非其本旨,然其后起之意義如是,不可誣也。腳色最終之意義,實在于此。②
這段話不僅揭示了古代戲劇人物角色形成及其演變的三種原因,即劇中地位、品性善惡及人物氣質,更講明三者在戲劇發(fā)展中的遞進關系。王國維所說的“氣質”,實即文學理論中常說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亦即賅括、提煉“億兆人之氣質”而成的“億兆人氣質之標本”。盡管王國維的時代還沒有所謂“典型性格”這樣的概念,但他指出戲劇腳色自元明至清代“進步變化”的最終落腳點在于“典型性格”,這樣的理論眼光無疑是極有超前意識的。
1926年11月27日,王國維在歷史社會學會所作題為《宋代之金石學》的講演中提到,宋代金石學之發(fā)展最重要的因素,就在于當日研究者能夠將“賞鑒之趣味與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互相錯綜”,“一面賞鑒的,一面研究的”。③由此反觀其曲學研究,王國維曲學研究一個極為重要的特點,亦正在于能將“鑒賞的趣味”與“研究的趣味”充分貫穿。即一面通過實證的方法,考明宋元戲劇發(fā)展的史實,一面以鑒賞的眼光,闡發(fā)中國戲劇內在的藝術之美,“史文蛻嬉”,合史實考訂與美學發(fā)現(xiàn)于一手,這也可謂王國維曲學考據(jù)最重要的貢獻?!端卧獞蚯贰氛摗霸獎≈恼隆币还?jié)最足以代表,也人所常言,此不贅。這里僅舉其1913年夏所撰《譯本〈琵琶記〉序》一文為例。文中提到,文學翻譯一事,不僅難在語言文字,更重要的乃是跨過文化心理的隔膜,發(fā)見一國文學內在的藝術美感。他以英人大維斯翻譯《老生兒》為例,大維斯認為元劇之曲以聲為主而非以義為主,故翻譯中注重元劇之科白。王國維則指出,“夫以元劇之精髓,全在曲辭;以科白取元劇,其智去買續(xù)還珠者有幾!”①這一批評,恰可見王國維對中國文學固有藝術傳統(tǒng)的堅持。王國維翻譯過西方戲劇,早年治西方哲學美學,自然知道關注“科白”即關注故事情節(jié),這原是西方戲劇批評理論的常識。而在中國藝術傳統(tǒng)中,“追原戲劇之作,實亦古詩之流”。②曲辭的背后,是作者的情志。因此,如何看待元劇的美,乃至中西兩種不同藝術傳統(tǒng)、文學思想的交涉,王國維最終還是將目光落到中國戲曲的美學觀照上。
林毓生先生說,“一個人的學術著作是否有說服力——無論他是與哪個學派比較接近或根據(jù)什么樣的背景出發(fā)——最終必需決定于其本身的分析與論證?!雹劭紦?jù)求真,而無論中國詩、詞還是曲的研究,還是要關注其作為一種藝術所內含的美。就此而言,王國維曲學考據(jù)所透顯的“史文蛻嬗”,為后來者樹立了一個詩學考據(jù)學“真美會融”的典型。
三、經(jīng)史考證中的詩學語詞考據(jù)
1915年后,王國維的學術興趣最終轉人經(jīng)史考據(jù)?!队^堂集林序》所說“蓋君之學,實由文字、聲韻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④,正是就這一時期治學而言。除《樂詩考略》(1916)③之類更具傳統(tǒng)經(jīng)學考辨性質的《詩》學研究論著外,他對聯(lián)綿字以及先秦典籍中“成語”問題的研究,不僅關涉語言文字學,更與詩學文本語詞的解釋直接相關。關于聯(lián)綿字的研究,主要見于《聯(lián)綿字譜》(1921)、《肅霜滌場說》(1923),而關于先秦典籍“成語”的考證,則集中于《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與《與友人論lt;詩》lt;書gt;中成語書二》(1921)。
1922年12月8日(舊歷十月二十日),接受北大國學門通訊導師之聘不久的王國維在給沈兼士的信函中附錄了一份給學生的《研究發(fā)題》,共計四題:(一)《詩》《書》中成語之研究;(二)古字母之研究;(三)古文學中聯(lián)綿字之研究;(四)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信中特別提到:“惟《古字母》及《共和以前之年代》二條,其事甚為繁重,非數(shù)年之力所能畢事,姑提出以備一說而已?!倍ㄒ唬ㄈ﹥深},正是王國維此前已然完成的《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聯(lián)綿字譜》等論文所提出的問題。
關于《詩》《書》成語問題,王國維在《發(fā)題》中的“說明”中寫道:
古今言語文章,無不根據(jù)于前人之言語。今之言語中,有元明之成語;元明言語中,有唐宋之成語;唐宋言語中,有漢魏六朝之成語;漢魏言語中,有三代之成語。凡此成語,率為復語,與當時分別之單語,意義頗異,必較古之言語中求之。今之成語,我輩得求之于元明以上之言語中;漢魏六朝之成語,我輩得求之于三代言語中。若夫《詩》《書》為三代言語,其中必有三代以上之成語,然今日所存言語,無更古于三代者,其源既不可求,其語亦遂不可解,然猶可參互求之。今略舉數(shù)例…《詩》《書》中如此類,其數(shù)頗多,自來注家均以雅訓分別釋之,殊不可通。凡此類語,能薈萃而求其源委軟?其或不能,則列舉之而闕所不知,或亦治經(jīng)者所當有事軟?①
這段話的主要內容及用例,見于《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與《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二》。王國維這里所說的“成語”,與我們今日常說的約定俗成、結構與意義固定的四字短語(也有三字或五字、七字)并不相同,他指的是古來典籍中長期沿用、意義完整固定的復音詞,亦即一些習見的熟語。這種“成語”最大的特點是“率為復語”,不能將之拆開來解釋,“若但合其中之單語解之,未有不齟齬者”。如《詩·酈風》“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中的“不淑”一語,毛傳、鄭箋皆以“善”訓“淑”。王國維據(jù)《禮記·雜記上》、《曲禮》注、《左傳》“莊公十年”“襄公十四年”等眾多用例指出,“不淑”本意指不善,但“不善或以性行言,或以遭際言,而‘不淑’古多用為遭際不善之專名”。因此,《酈風》中的“不淑”不是斥責宣姜失德,而是言其遭際之不幸?!对姟ね躏L》“遇人之不淑”同為此義,“亦詩人之厚也”。①
此外如“陟降”,“古人言陟降,猶今人言往來,不必兼陟與降二義”。而且,王國維還提到與“陟降”可相通假的“陟各”“登假”“登遐”等,“登假、登遐,后世用為崩薨之專語,而通語之陟降,別以登降、升降二語代之。然四語所從出之源,尚歷歷可指”。②這就不僅考證清楚了“陟降”這一個熟語,而且將同源別出的一些語詞聯(lián)系起來,解釋其相延而下的特殊固定意義。
王國維舉到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桌司”“作求”“誥毖”“兄弟方”“是?!钡取"墼谒磥?,古代典籍中此類“成語”很多,因為“與其中單語分別之意義又不同”,所以不能準確地判斷出這類語詞的特殊存在,就無法讀解經(jīng)典本身。為此,他在文章中還特別提到詮解此類“成語”的方法:一是借助各類典籍中大量案例的比較。因為此類“成語”本身經(jīng)歷代沿用,有其固定意義的大量案例,因此“其成語之數(shù)數(shù)見者,得比較之而求其相沿之意義”;二是對于《詩》《書》中不經(jīng)見于本書而旁見于彝器者,還應廣泛考及出土文物乃至古代史實。他在《毛公鼎考釋序》中就特別提到:
今日通行文字,人人能讀之,能解之?!对姟贰ⅰ稌?、彝器亦古之通行文字,今日所以難讀者,由今人之知古代不如知現(xiàn)代之深故也。茍考之史事與制度文物以知其時代之情狀,本之《詩》、《書》以求其文之義例,考之古音以通其義之假借,參之彝器以驗其文字之變化。由此而之彼,即甲以推乙,則于字之不可釋、義之不可通者,必間有獲焉。④
應該說,王國維關于《詩》《書》“成語”的研究,不僅為后此語詞訓話開辟了一個關于習見熟語的研究領域,此后姜昆武撰《詩書成詞研究》正受其啟發(fā),同時也為后來解讀古代詩學文本語詞者提出了重要的解釋規(guī)范一一單字訓詁之外,還有“成語”這一固定語詞的存在。
關于聯(lián)綿字研究,《研究發(fā)題》則指出:
聯(lián)綿字,合二字而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前人《駢雅》、《別雅》諸書,頗以義類部居聯(lián)綿字,然不以聲為之綱領;其書蓋去類書無幾耳。此等復語,其變化不可勝窮,然皆有其公共之源。如風日“觱發(fā)”,泉日“觱沸”,跋扈日“畔援”,廣大日“伴奐”,分散日“判奐”,字雖不同,其聲與義各有其相通之處。又如辭賦既興,造語尤夥,乃至重疊用之,如《離騷》“須臾”、“相羊”,見于一簡之中;《上林賦》“偪測”、“泌”,“給呀”、“豁問”,疊于一句之內,其實為一語之變化也。若集此類之字,經(jīng)之以聲,而緯之以義,以窮其變化而觀其會通,豈徒為文學之助,抑亦小學上未有之事業(yè)軟?、?/p>
某種程度上來說,王國維所提到的聯(lián)綿字研究與其《詩》《書》“成語”研究是緊密聯(lián)系的。王國維認為,聯(lián)綿字的實質在于“合二字而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與“成語”一樣都是“復語”,不可拆開解釋;而且有些聯(lián)綿字本身就是“成語”,故《聯(lián)綿字譜》也收入不少他所考定的“成語”,如“陟降”“登假”“登遐”之類。至于未構成“成語”的聯(lián)綿字,因其“以聲為綱”“變化不可勝窮”,所以,“若集此類之字,經(jīng)之以聲,而緯之以義,以窮其變化而觀其會通”,對于文學文本的解讀以及文字訓話之學都是極為重要的課題。
其實,王國維此前完成的《聯(lián)綿字譜》(1921)已初具一部聯(lián)綿字典的規(guī)模。全書分“雙聲之部”“疊韻之部”“非雙聲疊韻之部”三卷,自先秦兩漢的經(jīng)傳、諸子、楚辭以及《爾雅》《方言》《說文》等典籍中蒐集詞例近三千條,堪稱現(xiàn)代中國第一部聯(lián)綿字詞典性質的專著。1926年,姜亮夫考入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在王國維指導下撰成《詩騷聯(lián)綿字考》(部分內容于1932年有石印本),以及《詩騷連語釋例》(刊《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八集八十八期,1929)等。相比朱起鳳《辭通》(開明書店,1934)、符定一《聯(lián)綿字典》(北平京華印書局,1943)二書,王國維對聯(lián)綿字的研究無疑有開創(chuàng)之功。1928年,周予同在《追悼一個文字學的革命者——王靜安先生》一文中就提到,“這的確是文字學的訓話方面一個新提案或一條新途徑。”①
聯(lián)綿字,一作“連綿字”,一般指由兩個音節(jié)聯(lián)綴成義而不能分割的詞,或雙聲如“灑掃”“輾轉”,或疊韻如“貪婪”“剛強”。中國古代關于聯(lián)綿字的研究,宋人張有《復古編》卷六已專篇收錄五十多個聯(lián)綿字。明代朱謀埽《駢雅》雖也涉及,但更多收錄的乃是兩字構成一義以及字異義同的雙音節(jié)詞。明末方以智《通雅》稱之為“漣語”,“諲語者,雙聲相轉而語漣讓也”,用以指聲母有聯(lián)系的雙音節(jié)詞。清人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第十六》“連語”條則認為“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這就把“連語”的范圍限定為上下同義且不可分別解釋的兩個語素構成的并列式雙音詞。王國維則認為聯(lián)綿字乃是“合二字而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有學者認為,王國維既吸取了王念孫的理解,又把方以智突出“雙聲相轉”改變?yōu)樯舷聝勺值碾p聲關系,大大縮小了古聯(lián)綿字的義域,把那些可以分別解釋的雙音詞一律排除在外。即便如此,相比當代學者認為聯(lián)綿字僅指單純雙音詞,王國維對聯(lián)綿字的界定還是較寬的。②
所以,王國維就《研究發(fā)題》中提到的根據(jù)“以聲為綱”以發(fā)見其“公共之源”,又于1923年撰《肅霜滌場說》,以《詩·豳風》“九月肅霜,十月滌場”為例解說聯(lián)綿字的詁釋方法。因為“肅霜”“滌場”皆為雙聲字,王國維按“因聲求義”的思路,運用古音通假指出,“肅霜猶言肅爽,滌場猶言滌蕩”。而古來典籍中“馬有肅爽,鳥有鶄鵝,裘有鶄黐,水有瀟湘,皆以清白得稱,則《詩》之肅霜,亦即《大招》‘天白顥顥’、《九辯》‘天高氣清’之意,不當如毛傳之說也”。至于“滌場”,王國維認為即“滌蕩”,也屬于雙聲字,其轉語有“詵蕩”“條暢”“條鬯”“俶兌”“倜儻”“跌踢”“跌宕”等,因此,“《詩》之滌場,則肅清之義”。而且,王國維還將上述對“肅爽”二詞的解釋置人原詩,與“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等句的描寫“遣詞正同”。③這也就將語詞訓詁最終與詩意解釋貫穿到了一起,詞語的詁訓同時構成詩意的發(fā)明。也許后來者對于王國維在具體案例等解釋上或有不同意見,但其對聯(lián)綿字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是毋庸置疑的。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后來者且同樣關注《詩經(jīng)》研究的聞一多先生曾批評“訓話學不是詩”④,但王國維經(jīng)史考證中對《詩》學語詞詩意的解讀,卻展示了一種詩學語詞考據(jù)的正途——訓話也可以成為一種詩學,一種詞語的詩學。
四、余論
正如不少學者都已注意到的,王國維1907年的學術轉向,不僅是治學領域的轉變,更有新的學術范式的選擇以及學術視域的整體調整。至于說,是甲午之戰(zhàn)導致王國維“對流弊滋多的西方文化失去信心”,“想要從中國古史之得失成敗的借鑒中,為中國另外尋找出一條可以遵循取法的途徑來”,①還是其早年所受康德哲學與實證主義思想的“交互作用”,“使王國維的學術視域逐漸由‘可愛’的形而上學轉向了‘可信’的實證論”。其實都應該與其《自序(二)》中對“自立一新系統(tǒng)”問題的意見有關。③
“世儒之患,起於學而不思。”(章學誠《文史通義·原學下》)其實在1905年發(fā)表《論近年之學術界》時,王國維就對當日學界思想停滯、缺乏創(chuàng)造的局面表現(xiàn)出極大的失望。④順此思路來看,《自序(二)》中提到的“自立一新系統(tǒng)”,也就不僅是其個人實現(xiàn)學術抱負的一種途徑,更是改變當日整個學術界頹局的必由之路。所以,他在這第一次學術轉變之后最先完成的《人間詞話》中,非常明確地從理論創(chuàng)造的視角認為,自古以來文學研究者所揭槳的最高美學理想“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③在緊接其后開始的戲曲研究的最終成果,亦即1913年初最終寫定的《宋元戲曲史》的《序》中宣稱:“凡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chuàng)獲也。世之為此學者自余始,其所貢于此學者亦以此書為多,非吾輩才力過于古人,實以古人未嘗為此學故也?!痹撃晗脑谶B載于《盛京時報》的讀書筆札《二牖軒隨錄》中更直言,“古今最大著述皆一空依傍,自創(chuàng)新體。”①其創(chuàng)造一新的學術系統(tǒng)的抱負與自信,躍然紙上。
1917年9月13日,王國維致函羅振玉曾提到:“此文(《殷周制度論》)于考據(jù)之中,寓經(jīng)世之意,可幾亭林先生?!雹鄞艘弧敖?jīng)世之意”,至晚年所撰《論政學疏》中闡發(fā)更詳:
臣觀西人處事皆欲以科學之法馭之。夫科學之所能馭者空間也、時間也、物質也,人類與動植物之軀體也。然其結構愈復雜,則科學之律令愈不確實。至于人心之靈及人類所構成之社會國家,則有民族之特性,數(shù)千年之歷史,與其周圍一切之境遇,萬不能以科學之法治之。而西人往往見其一,而忘其他。故其道方而不能圓,往而不知反,此西說之弊根于方法者二也。③
強調西人“科學之法”原是現(xiàn)代以來思想界的整體傾向,而梁啟超、胡適等更將之視為治考據(jù)之學的根本精神。然而知識不等于思想,學術研究最終要應對的還是屬于人自身的文化問題,所以即便是注重實證的考據(jù)之學,也應存此根源處的文化關懷和面對歷史發(fā)展所必具的“史識”。學術史的研究證明,真正的學者,真正好的學術,必有其內在的高明廣大、貞正堅固的學術精神,由此形成其對自我學術個性的清醒自知以及為學道路的準確判斷。王國維走向實證研究,開啟其考據(jù)之學,正可印證這一點。
就此而言,盡管王國維的詩學考據(jù)進路無外乎清儒已提示的文獻考訂、史實還原以及文字訓話三大方向,但其學術發(fā)現(xiàn),尤其是通過實證來透顯一種史識、一份詩意發(fā)現(xiàn)的目光,無疑具有范式的意義。因為,他不僅為后來者提供了源源不斷挖掘下去的課題,更指引著一種方向性的思路——考據(jù)求真,但并不意味著求真的考據(jù)只能應用于文獻整理、史實考證、語詞釋義等“文學研究的基礎工程”?!霸妼W考據(jù)學”所要面對的問題,更在于以真求美何以可能。
責任編輯:錢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