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允侨松L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那么“士大夫之詞”的“眼界”究竟是什么樣的?筆者就必修上冊古詩詞誦讀單元的《虞美人》這首詞,從詞中的意象變化來重新理解“眼界始大”這一評價。
一、矛盾:由“物”觀“我”
“動線”一詞,原是建筑學(xué)領(lǐng)域室內(nèi)設(shè)計的用語,指的是人在室內(nèi)外移動的路徑或路線。筆者這里借用過來描述意象在《虞美人》這首詞中的“移動路線”?!队菝廊恕分校铎舷群髮⒐P觸落到這幾處景物上,完成了整首詞的意象群建構(gòu)。
春花秋月 → 小樓 → 東風(fēng) 故國米江春水"→"朱顏"→"雕欄玉砌 小 明月
如果將這幾個意象按性質(zhì)分類,可以分為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表1)。
表1
李煜從“春花秋月”起筆,人教版課下注釋作解:“指季節(jié)的更替”。中國是農(nóng)耕社會,春與秋這兩個季節(jié)和生產(chǎn)生活關(guān)聯(lián)密切,春種秋收對于人們而言是一年中最要緊之事,加之春秋兩季物候變化鮮明,自生命的誕生至凋零,提醒著人們時光的流轉(zhuǎn)。但人教版注釋是將著眼點放在了“春”與“秋”這兩個時間詞上,那么“花”與“月”呢?春花和秋月這兩個意象,往往代表著自然界中美好的事物。在李煜的詞作中美則美矣,卻惹人愁緒。
“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tài)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保ɡ铎稀恫缮W印罚?/p>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李煜《相見歡》)
“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fēng)月閑?!保ɡ铎稀堕L相思》)
“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保ɡ铎稀独颂陨场罚?/p>
李煜的春花,多是暮春時節(jié)隨風(fēng)飛舞的落花,晚春殘景中撩動起失意的悵憾;李煜的秋月,常是皎潔空靈不解人情的明月,明凈夜色里作壁上觀世事變遷。詩人的愁緒便是在這種由外物觀自身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這紅消香斷的春花,豈不就是人的生命一般,任如何芳華絕代也有紅顏老死之時;這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冷眼看著已非昨日的人世,哪管它那許多愛恨紛擾不舍難甘!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一句里,出現(xiàn)了兩個意象。這句中其實有一處邏輯矛盾,因為“東風(fēng)”盛行于春季,而據(jù)考證李煜的《虞美人》寫作于七夕之時,吹東風(fēng)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如果將這不合理的“東風(fēng)”與“小樓”這一意象結(jié)合起來,便可以觸摸到李煜內(nèi)心隱幽的情感。朱熹有“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辛棄疾有“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東風(fēng)往往象征著新生、美好與希望,而“小樓”是李煜在汴京的囚居之所,留給李煜的是肉袒出降的羞辱回憶。所以,這里的“東風(fēng)”并不是自然意義上的風(fēng),而是用來觀照自身這極盡悲哀的現(xiàn)狀而幻化出的物象。
與“小樓”相呼應(yīng)的是緊承而來的“故國”,恥辱苦楚與榮華美好在這兩個空間意象彼此角力。再關(guān)注下這條意象動線上的虛詞使用。
從“何時”“又”“不堪”這些詞中,我們也能感受到李煜內(nèi)心的煎熬。
二、包容: “我”在“物”中
如果一首詞只是在書寫小我的哀痛,哪怕是君主,那么境界也必然是促狹的。王國維評價道:“后主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睂W(xué)界對王國維這句評價的理解一般著眼于“人類”一詞,認為李煜在詞中書寫了古今人類共同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普遍的無常的悲傷愁苦。比如,葉嘉瑩說“頭兩句是宇宙的永恒無盡和人生的短暫無常的對比”[。如此說來又豈止頭兩句,“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兩句不也是將自我的生命與年復(fù)一年的“東風(fēng)”與“月明”并置,在這種永恒與短暫的對比中生出的愁情嗎?
但是,若是深味“罪惡”一詞,或許更能進入王國維評價的意涵核心。釋迦本是古印度迦毗羅衛(wèi)國太子,基督是神之子,釋迦和基督都經(jīng)歷了季煜筆下“天上人間”的大落差,而所以來到“人間”的目的都是因為人類的“罪惡”。在兩個宗教的教義中,人類的罪惡是什么?是欲望。亞當、夏娃在撒旦的引誘之下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貶滴人間,悉達多自覺于宮廷的富貴迷人之中找不到生活意義而將自己放逐于苦難人間。那么,在李煜那里“罪惡”又是什么?是為保皇權(quán)而貶損儀制,改稱“江南國主”的茍且偷安;是沉迷聲色,吟詩作畫而疏于政務(wù)的縱情貪欲。李煜用“不堪回首”一詞來描述他對于故國的心情?!肮蕠敝械摹肮省比サ?,不僅是他的“家鄉(xiāng)”、他的“國”,更是他的“時代”?!翱啊笔恰俺惺堋薄叭淌堋敝?,“不堪”二字中包含著太多復(fù)雜的心情:痛失家國的悲愴,為君失職的悔恨,尊嚴盡失的屈辱,故國舊人的眷戀,復(fù)國難盼的絕望…
然而值得關(guān)注的是,李煜的筆觸并沒有停留在對自我心情的浸淫中,他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天上的明月—“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在理解“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的時候,絕不能將之等同于“明月中的故國不堪回首”。如果說李白是“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煜這里就是“低頭思故國,抬頭明月光”。李煜在這句中展開的意象情境構(gòu)圖是:雖然國已經(jīng)“故”去,詞人身為囚俘,處境落魄,但是天上那輪明月依舊年復(fù)一年、沒完沒“了”。他將自我的悲哀融化于宇宙自然的澄明中,令讀者感受到一種意境的闊大。從這條意象動線上的虛詞使用,也能感受到李煜心境的這種細微變化。
這三個詞較前三個虛詞而言,語氣語調(diào)要溫和許多。“應(yīng)”表揣度,有“應(yīng)該”之意,詞人憑想象推測故都的宮殿應(yīng)該仍在?!爸皇侵祛伕摹?,課下對“朱顏改”的解釋是:紅潤的容顏改變了,指人已憔悴。但是將“雕欄玉砌”與“紅潤容顏”對舉實在是有點奇怪。很多學(xué)者將之理解為這是昔日繁華與今朝凄涼形成的強烈反差,這是將“只是”當作轉(zhuǎn)折義“但是”的理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若將“只是”理解為限制義,譯為“僅僅,只不過”,意思會發(fā)生些許變化。比如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白居易的“微躬所要今皆得,只是蹉跎得校遲”,這些句子中的“只是”都是作“只不過”解。由此,李煜的這句話同樣也可以理解為:那華美精致的宮殿建筑仍然在那兒,只不過那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的主人換成了別人罷了。如此,抒發(fā)的便不再是時光易逝、容顏憔悴的傷感,而是江山易主的感慨,和前面“故國”這一意象的情感關(guān)聯(lián)性更強。但其中情感的微妙區(qū)別也是容易被捕捉的,李煜在這句中已經(jīng)從小我的關(guān)注中抽離出來了一些,這“人非”,乃是“物是”之中的“人非”,在造化的偉力面前人類一切的感嘆都是微渺而不足道的。
三、統(tǒng)一:以“我”入“物”
整首詞以“一江春水”這一意象收尾。前文說明過,本詞寫作時間應(yīng)該是在七夕,也就是秋天,所以吹“東風(fēng)”的概率不大,當然這里的“春水”自然也不是描述的眼前之景。如果要說四季當中哪一個季節(jié)和“愁”關(guān)系最親密,那應(yīng)該也是“秋”。吳文英有一妙句,“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那么,李煜為何要用并不在眼前的“春水”呢?一般認為,有兩點主要原因:一是春水較之于其他季節(jié)水量更豐沛,把愁緒比作春水,可以生動地展現(xiàn)出愁的沒有盡頭、綿延不絕的特點;二是愁緒和春水一樣都有流動性,如同水的流淌不受拘束,在頭腦中自由穿梭。這里,以王國維評價李煜“眼界始大”所舉的兩首詞為例。
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兩首詞中就都包含了“春水”的意象?!独颂陨沉睢分袕娬{(diào)的是春水的流動性,那無限的江山、被衾里的美夢像流逝的江水、凋落的花朵跟春天一同回去;《相見歡》中強調(diào)的是春水的綿延性,人生中常常有遺恨,就像江水永遠向東流。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相見歡》的“人生長恨水長東”和《虞美人》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兩句,在詞句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和修辭手法上都極其相似?!伴L”應(yīng)該指的是時間的長度,季煜用兩個“長”字強調(diào)了一種規(guī)律,一種人力無法改變的規(guī)律,它來自不可窺測的宇宙意志。這種感慨是從他的生命經(jīng)驗中生發(fā)出來的,從為君時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到為囚后發(fā)現(xiàn)原來很多事都是人力所不逮,哪怕帝王,在造化自然面前也不過一介凡人,為其所制約?!叭松L恨水長東”也好,“愁似春水向東流”也罷,應(yīng)該看到,李煜不僅僅是在悲嘆生命的多憾、多愁,較之于之前花間詞派寫的那些綺麗香軟的閨情,更用“人生一春水”這組從小我到自然意象的比喻,而在思考和認知之上拔高了一層。王國維評價李煜的詞為“神秀”,與溫庭筠的“句秀”、韋莊的“骨秀”相對?!吧裥恪敝傅氖抢铎系脑~能夠超越一己之悲歡,深人到對宇宙意志、人生本相的直觀呈現(xiàn)。
李煜因“人非”而傷懷,朱顏已改,江山故國,往事不再。但是,《虞美人》真正的詩意卻是從“物是”—那無休無止的春花和秋月,小樓的東風(fēng),以及一江春水一中生發(fā)出來的。正如“黛玉葬花”,讓人感受到美的,不是美人,而是落花,是曹雪芹將女性生命投射于自然美好意象上的“葬花”行為,讓黛玉的眼淚和嘆息成了審美的對象?!队菝廊恕分?,詞人的憂傷悲哀也在種種自然意象的觀照下,從小我中漸漸被抽離出來,轉(zhuǎn)而成為審美的對象。整首詞以“春花秋月”起筆,到“一江春水”收束,從“何時了”的沖突、對抗,到“恰似”的融合為一,我們發(fā)現(xiàn)了詞人在眼界胸懷上的升華。
從“春花秋月”到“一江春水”,在這條意象動線上,李煜完成了由物我的矛盾到物我的統(tǒng)一,從“物是人非”的憂愁苦悶,最終走向“人非物是”的超脫闊大。
參考文獻
[1]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