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詩學(xué)有一個顯著特征即為詩歌做注,宋人不僅為唐詩做注,同時也為本朝詩歌做注。宋代有兼注唐詩和宋詩者,其中較為著名的是趙次公,他為杜甫、蘇軾詩都做過注,除趙次公外,宋人蔡夢弼、師尹也曾注杜詩和蘇詩。一人既注唐詩又注宋詩的現(xiàn)象并非偶然,這既體現(xiàn)出注釋者對唐詩、宋詩的接受,又表現(xiàn)出宋代詩歌注釋學(xué)的特點,從而反映宋代詩歌注釋學(xué)的發(fā)展與變遷。在宋代,杜甫、蘇軾的詩常被稱為“杜詩”“蘇詩”,說明二家詩各自代表了一種藝術(shù)范式。宋人學(xué)杜、擬杜、注杜是推崇杜詩的詩史精神和詩歌中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思想。蘇詩有學(xué)杜詩之處,亦有宋詩顯著特征,二家詩在繼承《詩經(jīng)》以來的詩歌傳統(tǒng)上,發(fā)揚了“詩以言志”的精神。這種精神在宋代詩學(xué)中具有較為突出的表現(xiàn),選擇二家詩注,亦是宋代詩學(xué)特征的反映。在過去的研究中,學(xué)者對趙次公注杜詩有較為深人的研究,對趙次公注蘇詩研究的成果主要集中在趙次公對蘇詩的批評中,分析其注蘇詩重解意和解詩法。就筆者所收集材料來看,專門將趙次公注杜詩和注蘇詩進行比較研究的幾乎沒有。趙次公在注杜和注蘇的時間上存在交叉點,詩注內(nèi)容上有相似的地方,方法上有相通之處,因此將趙次公注杜詩和注蘇詩進行比較研究,可探究趙次公注釋思想,并進一步分析宋代詩學(xué)與詩注的關(guān)系。
趙次公注杜詩,現(xiàn)在我們所能看到的鈔本有二:一是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殘卷,即丁帙七卷,戊帙十一卷,己帙八卷。傅增湘定為明鈔本;另一鈔本藏于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還有大量趙次公注杜文獻保存在《九家集注杜詩》《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等各種宋代杜詩集注本中。今人林繼中根據(jù)鈔本和集注本中趙注內(nèi)容輯成《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這是我們能夠看見的較為完整的趙注杜詩輯校本。注蘇詩文獻主要保留在《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殘卷和《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完帙中。另,日本室町時期五山禪僧講讀蘇軾詩歌的講義錄匯編《四河人?!?,尤其是禪僧大岳周崇所撰《翰苑遺芳》保留了大量趙次公注。趙次公注蘇詩最早見于“四注”本,所謂“四”注,即程、李厚、宋援、趙次公,此為蘇詩最早的集注本。元代李冶在《敬齋古今黈》卷七中明確提到了蘇詩有一個四注本,但并沒有說明是哪四家。清代馮應(yīng)榴、王文誥均認為四注作者為程寅、李厚、宋援、趙次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刊《集注東坡詩前集》殘本僅存四卷,其中,第四卷是一個五注本,五位注家分別是程、李、宋、趙與佚名(新添),也說明了原四注本即為程、李、宋、趙四家。清人阮元在《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序》中認為:“繼有林子仁者復(fù)附益之,改四注為五注。考子仁于政和中賜號高隱處士,而自政和上溯建中靖國,僅一十七載,注已兩刊。”據(jù)阮元所說,建中靖國元年(1101)四注本已出現(xiàn),后來學(xué)者也指出四注本刊行應(yīng)當在北宋末年,至遲不過南宋初年。根據(jù)四注本和《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成書時間,可知趙次公注蘇詩和注杜詩的時間很有可能有重合之處,而這直接導(dǎo)致蘇詩注和杜詩注互文的現(xiàn)象。趙次公的文學(xué)造詣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注釋上,其存世文章有《杜詩先后解自序》《杜工部草堂記》《黃鹿真人碑文》三篇;詩歌《和東坡海棠》《和東坡定慧院海棠》《登岳陽樓》《春日》四首,其中前兩首為“和蘇詩”,后兩首為“效杜詩”。今人王連旺在《四河入?!匪w次公注中輯出了趙次公對蘇軾詩歌進行追和的佚詩47首。其《趙次公“和蘇詩”輯考》一文中非常詳細地考證了趙次公“和蘇詩”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數(shù)量及內(nèi)容。從輯錄文獻來看,“和蘇詩”并非單獨成集,而是存在于蘇詩注解中。南宋林希逸《題徐少章和注后村百梅詩》中載:“在昔聞人有注前人詩者,有和前人詩者,未有且注且和者,獨趙次公于坡老為然。數(shù)十卷之詩和盡,而注又特詳,此人所難能也?!睆倪@段話中,我們可以得到的信息是趙次公注蘇詩與和蘇詩是相互的。趙次公是否有“和蘇詩”集,現(xiàn)存資料已不可考,我們認為趙次公注蘇詩是主要目的,而和蘇詩對注詩有一定輔助作用。因此,從趙次公存世文獻材料來看,我們認為他的學(xué)術(shù)宗旨不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在于文學(xué)闡釋,即詩注。將趙次公注蘇詩與注杜詩進行比較研究,大致可以了解趙次公詩歌注釋學(xué)思想形成、發(fā)展與轉(zhuǎn)變的特點。
一、趙次公注釋思想來源
關(guān)于趙次公注釋思想的來源,我們可以從《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序》了解一二。其文載:
余喜本朝孫覺莘老之說,謂“杜子美詩無兩字無來處”。又王直方立之之說,謂“不行一萬里,不讀萬卷書,不可看老杜詩”。因留功十年,注此詩。稍盡其詩,乃知非特兩字如此耳,往往一字綮切,必有來處,皆從萬卷中來。至其思致之貌,體格之多,非惟一時人所不能及,而古人亦有未到焉者。若論其所謂來處,則句中有字、有語、有勢、有事,凡四種。兩字而下為字,三字而上為語,擬似依倚為勢,事則或?qū)S?、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語中。于專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滲合而用,則李善所謂“文雖出彼而意殊,不以文害”也。又至用方言之穩(wěn)熟,用當日之事實者。又有用事之祖、有用事之孫。何謂祖?其始出者是也。何謂孫?雖事有祖出,而后人有先拈用或用之別有所主而變化不同,即為孫矣。杜公詩句皆有焉。世之注解者,謬引旁似,遺落佳處固多矣。至于只見后人重用、重說處,而不知本始,所謂無祖。其所經(jīng)后人先捻用,并已變化,而但引祖出,是謂不知夫舍祖而取孫。又至于字語明熟混成,如自己出,則杜公所謂“水中著鹽,不飲不知”者。蓋言非讀書之多,不能知覺,尤世之注解者弗悟也。
宋人對杜詩“無兩字無來處”的評價源于解讀杜詩的典故和用語出處,趙次公注釋杜詩的第一思想來源即為宋代江西詩派詩學(xué)思想。黃庭堅提出:“老杜詩字字有出處,熟讀三五十遍,尋其用意處,則所得多矣?!秉S庭堅的說法對理解杜詩和閱讀杜詩都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即認為杜詩應(yīng)該精讀、反復(fù)熟讀,且要搞清楚杜詩中字詞來處。黃庭堅的這種讀杜法很快就被宋人注杜者所接受。關(guān)于詩中字詞祖出的解釋將采用什么樣的形式體現(xiàn),趙次公提到李善注《文選》的方法。在李善《文選》注以前的古書注釋中,主要有三種類型:說解式、直譯式與考證式。說解式是以字詞訓(xùn)釋為主,主要說解詞語的各種音譯關(guān)系,代表作是毛亨的《詩經(jīng)訓(xùn)話傳》;直譯式以句子訓(xùn)釋為主,主要解釋句子含義,代表作為《楚辭章句》《孟子章句》;考證式是魏晉發(fā)展起來的義疏體。而李善的《文選》注采用的征引式,主要以勾稽故實、征引出處來達到解詞說義的目的。趙次公進一步指出杜詩字詞來處可分為四種:字、語、勢、事,而用事又有祖孫之分,始出者為祖,后人再用則為孫。如果說江西詩派詩學(xué)思想是趙次公注釋思想的源頭,那么李善《文選》注則是趙次公注釋思想的方法論。
趙次公注杜詩第二思想來源即李善注《文選》的注釋思想。征引式訓(xùn)詁是直接征引舊文、舊注、成句與故實,來探明詞語源流,且將說解語義和闡明文義融入其中。征引式訓(xùn)話實際在蔡邕為班固《典引》作注中已多次使用,但體例還不夠完整,直至李善注《文選》才將征引式訓(xùn)話發(fā)展完善。趙次公注杜詩和注蘇詩采用征引式訓(xùn)話,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以征引內(nèi)容釋典故:
杜詩《湘夫人祠》:蒼梧恨不淺,染淚在叢筠。趙云:張華《博物志》云:“舜死,二妃淚下,染竹即斑?!?/p>
蘇詩《趙閱道高齋》:我欲贏糧往問道,次公:《莊子》:“南榮謎之見老聃,贏糧七日?!蔽磻?yīng)舉臂辭盧敖。
征引《博物志》說明“湘妃染淚即斑”的典故,征引《莊子》說明“贏糧往問道”的典故。
二是以征引內(nèi)容說明字詞出處:
蘇詩《南堂五首》:南堂獨有西南向,臥看千帆落淺溪。次公:劉禹錫詩:“沉舟側(cè)畔千帆過?!?/p>
杜詩《冬日洛城北褐玄元皇帝廟》: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趙云:《肇論》日:“萬象森羅?!薄逗Yx》云:“又似地軸挺拔而爭迴。”
征引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句說明“千帆”出處,征引《肇論》《海賦》說明“森羅”“地軸”詞語出處。
三是以征引內(nèi)容釋詞義:
杜詩《行次昭陵》:風(fēng)云隨絕足,日月繼高衢。趙云:魏文帝《與孫權(quán)送馬書》日:“中國雖饒馬,其知名絕足,亦時有之耳?!?/p>
蘇詩《登州孫氏松堂》:萬松誰種已摐摐。次公:杜牧《晚晴賦》:“甲刃摐摐密陣而環(huán)侍?!?/p>
趙次公注征引《與孫權(quán)送馬書》來解釋“絕足”是馬的一種,引杜牧《晚晴賦》來解釋“摐摐”為紛雜交錯的樣子。征引式訓(xùn)詁省去了繁瑣的字詞注,通過征引達到解釋的作用,也讓注釋更加具有權(quán)威性
杜詩與蘇詩都有廣征博引的特點。江西詩派評價杜詩“字字有出處”即已說明杜詩字詞典故多,而以才學(xué)為詩的宋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更有引經(jīng)據(jù)典的風(fēng)格,在宋人宋注中均談到注釋宋詩要“援據(jù)宏博”“援引必著書名”。宋人趙夔在《百家注東坡先生詩序》中說:“昔杜預(yù)注《春秋左傳》,顏籀注班固《漢書》,時人謂征南秘書為丘明孟堅忠臣,又李善于梁宋之間,開《文選學(xué)》,注六十卷,流傳于世,皆仆所喜而慕之者,此注東坡詩集所以作也。一句一字推究來歷,必欲見其用事之處,經(jīng)、史、子、傳、僻書、小說、圖經(jīng)、碑刻、古今詩集、本朝故事,無所不覽?!毙蛭膶|坡詩注與之前的史注、《文選》注相提并論,并指出蘇詩的博大精深。因此,采用征引式訓(xùn)詁是注杜和注蘇的最好方式。
二、趙次公注蘇詩與注杜詩的異同
趙次公注杜和注蘇有一套自己的注釋方法。通過對趙次公注杜詩與注蘇詩內(nèi)容的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其注釋方法有繼承唐代以來的集部注釋特征,亦有宋人重視理性、知識箋注和評品詩歌的特點。具體而言,趙次公注杜、注蘇方法一以貫之,但即便方法相同,在注釋中也會出現(xiàn)具體差異,下面我們將分別論述。
在對詩歌中較為重要詞語進行訓(xùn)釋時,趙次公或采用辭書或用自己已有知識對字詞進行注解,如蘇詩《上元夜》“前年侍玉輦,端門萬枝燈”,次公注:“端門,宣德門也?!薄叭ツ曛猩礁?,老病亦宵興”,次公注:“中山府,定州也?!薄栋l(fā)洪澤中途遇大風(fēng)復(fù)還》“白魚能許肥”,次公注:“白魚,惟淮楚有之。”杜詩《石龕》“為官采美箭,五歲供梁齊”,趙云:“《爾雅》:‘東南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也。’梁謂汴州,齊謂今之山東,皆安史之兵所在也,故采箭以供官用矣?!薄杜硌眯小贰氨婋r爛熳睡”,趙云:“‘爛熳’,言睡之熟也?!薄侗憋L(fēng)》“向晚霾殘日”,次公曰:“《釋文》云:‘風(fēng)而雨土為霾?!睙o論是杜詩還是蘇詩,都有博物洽聞的特點,注釋者需要有博學(xué)的知識,才能對詩歌字詞訓(xùn)釋準確。趙次公采用說解式注釋方式,對詩歌中的地名、人物、事物進行說解。這些說解一部分源自趙次公自己的學(xué)識,在自我的認知基礎(chǔ)上對詩中詞語進行說解,另一部分趙次公則引自《爾雅》一類的辭書,借用書中已有知識進行說解。這些訓(xùn)釋主要作用是解釋詩句字詞表面含義,為讀者掃除最初的詩歌閱讀障礙。此外,趙次公還有意對舊注訓(xùn)釋的字詞進行糾誤,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注家姓氏中,著錄蜀人趙次公注《正誤》,說明趙次公注杜詩意在為過去注釋糾誤。
趙次公注釋杜詩和蘇詩都強調(diào)一個“解”字,但在具體注釋中,其“解”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趙注杜詩正名為《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這里的“解”的核心在于解析,側(cè)重于對文本內(nèi)容、思想、邏輯或結(jié)構(gòu)的逐層闡釋,而非單純的字詞訓(xùn)詁。在這里主要是指理解詩體、理解詩意,更有理解詩歌的背景創(chuàng)作之意。如杜詩《贈崔十三評事公輔》題注:“此篇舊本系之近體詩。上四句既是扇對,次四句并無對屬,其間仿佛似對,疑是選體古詩,不類近體。若其義,則在公詩集之中,又為難解者,非以意逆之不可也。以其有對之多,從舊為近體?!鳖}注主要是解詩體。杜詩《花鴨》詩歌第二句,趙次公注:“此篇于物則紀實,于義則自況。無泥滓,則比其潔也。每緩行,則比其雍容也。羽毛、獨立,則自比其不群也。黑白分明,則自比其文采之明著也?!弊⑨屖腔谠娨獾慕忉?。在解釋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時,趙注常用以史證詩之法。如《洗兵馬》趙注:
山東者,今之河北也。蓋謂之山東、山西,以太行山分之也。今所謂山東,乃昔言齊地,則以泰山言之矣。安祿山反,先陷河北諸郡。至二京已復(fù),安慶緒奔于河北之后,史思明降,嚴莊降,能元皓降,而河北諸郡漸復(fù)矣,故日“中興諸將收山東”。
鄴,相州也,乃賊所窟穴。四月,以相州為安成府,可見矣。至九月方能圍相州,十一月方能敗之;故公于作是詩時云“殘”者,言余也。只“殘”字,是唐人語?!俺鏊贩健?,指言郭子儀也。子儀素為朔方節(jié)度使,后又加河西、隴右。
時專任子儀,故云“獨任”。
趙次公的這段注釋主要解釋唐代安史亂軍被中興諸將打敗的歷史史實。宋人特別強調(diào)“詩史”的作用,認為“詩史”不僅應(yīng)該紀事,還應(yīng)該有教化的作用。邵雍《詩史吟》:“史筆善記事,長于炫其文。文勝則實喪,徒憎口云云。詩史善記事,長于造其真。真勝則華去,非如目紛紛?!闭f明了“詩史”再現(xiàn)歷史的真實性。杜甫被宋人尊為“詩圣”,其詩被稱為“詩史”,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其詩能真實地反映歷史。因此,關(guān)于杜詩背景的解釋,趙次公注則多聯(lián)系歷史事實。
趙次公解蘇詩,多有對蘇詩的認知和賞析之意。蘇詩《眾妙堂》:“湛然無觀古真人,我獨觀次眾妙門?!壁w次公注:“先生之意謂眾妙門者,無它湛然,無觀是矣。”他的解釋在于自我對蘇詩的認識。又如《劉壯輿長官是是堂》:“非非義之屬,是是仁之徒。非非近乎訓(xùn),是是近乎諛?!壁w次公注:“‘是是近乎諂,非非近乎汕,不幸而過,寧汕無諂’。此歐陽永叔《非非堂記》也,先生用其說起意以為此詩?!边@首詩末趙次公注:“意謂劉壯輿之學(xué),議論今古,細繹舊史,以行天誅,其所去取之間,丑陋者多而姝美者少,不逃其明監(jiān)之內(nèi)。又如后鵠之立,彼小人如群狐者,何能擾我哉。而乃以‘是是’名堂,異乎歐陽子之‘非非’,其說乃似游乎坦途,不與物齟齲而已,先生于是勉而成之曰:禹言:‘予思日孜孜?!瘒L好善言而稱揚善人,使不善者自遠,當學(xué)禹也?!壁w次公解其詩意偏重于自我對蘇詩的解讀和賞析,同時也采用了宋代詩話的方式,多有議論說理的成分。
趙次公注杜詩與注蘇詩有互文的性質(zhì)。杜詩注引蘇詩注釋,如杜詩《夜宴左氏莊》“風(fēng)林纖月落,衣露凈琴張”,趙次公注:“東坡詩云:‘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嘤星購堊帧!薄杜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九“絺衣掛蘿薜,涼月白紛紛”,趙次公注:“東坡亦嘗摘此為句云:‘九衢人散月紛紛?!薄兑孤犜S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趙次公注:“此兩句仿佛似對,大手段多如此,故蘇東坡亦有之。粲、可,二人之名。禪、寂是兩字也。”
蘇詩注引杜詩注釋,如蘇詩《王鞏清虛堂》“吳興太守老且病,堆案滿前長渴睡”,趙次公注:“杜詩‘簿書堆案來相仍’?!薄稏|坡八首(并敘)》“可憐杜拾遺,事與朱阮論”,趙次公注:“杜拾遺,子美也。有詩云:‘梅熟許同朱老吃,松高擬對阮生論”蓋在成都浣花溪上所居之時,與朱阮二人游,則先生意自比老杜,以朱阮比三子矣?!薄吨栋补?jié)遠來夜坐三首》“嗟予潦倒無歸日,今汝蹉跎已半生”,趙次公注:“杜詩‘多才依舊能潦倒’?!薄皻埬曛赀h來情”,趙次公注:“杜詩‘看射猛虎終殘年’?!?/p>
以杜注蘇,以蘇注杜是趙次公注釋的特點,這與他同時注釋兩家詩有關(guān),在對文獻充分了解的基礎(chǔ)上將杜詩與蘇詩深度聯(lián)系,互文的注釋有助于讀者更好地把握杜詩與蘇詩之間的關(guān)系?!段倪x》李善注有“舉先以明后”“引后以明前”之例,看似矛盾的體例方式,李善通過挖掘“先與后”“后與前”的關(guān)系,將注釋體例達到完善?!芭e先明后”,李善注:“諸引文證,皆舉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他皆類此?!逼淠康氖亲屪⑨屵_到溯源的功能,“引后以明前”,李善曰:“諸釋義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他皆類此?!边@種注釋前提是當無法準確找到祖述文獻時,利用較近的后世文獻解釋,李善稱之為“臣之任不敢專”。趙次公的互文注釋方法是有意將二者結(jié)合,“以杜注蘇”有“舉先以明后”之意,征引杜詩注釋蘇詩字詞出處,指明蘇詩對杜詩的學(xué)習(xí),這其中包括學(xué)習(xí)杜詩詩法、運用杜詩典故等等?!耙蕴K注杜”有“引后以明前”之意,準確把握蘇詩與杜詩的關(guān)系,表達宋人對杜詩的接受。
三、趙次公注蘇詩與注杜詩的詩學(xué)意義
首先,趙次公在注杜詩和注蘇詩時都重視對詩歌“本事”的闡釋。提及“詩本事”自然會想到唐人孟啟的《本事詩》,“本事詩”作為詩歌批評理論的一種方式,在清代《四庫全書總目》編撰提要中就已論述其理論的實踐方式:
文章莫盛于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為一書傳于今者,則斷自劉勰、鐘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為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啟《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后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
“本事詩”主要是以“旁采故實”的方式來達到詩歌批評的效果,何謂“旁采故實”,學(xué)者們對此均進行過討論:一是認為指作者的生平逸事;二是指與作品相關(guān)的故事;三是作品背后的事件。趙次公注釋詩歌采用了“詩本事”的詩學(xué)批評理論,多在詩題下注釋詩歌創(chuàng)作原由。如杜詩《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趙次公在題下注:“瑕丘,縣名。鄭知縣來而劉宴之也?!弊⑨屨f明詩歌創(chuàng)作緣由。又如《李監(jiān)宅》題下注:“按《靈怪錄》:‘李令問開元中為秘書監(jiān),左遷集州長史。令問好服玩飲饌,以奢聞于天下。其炙驢罌鵝之屬,慘毒取味,天下言飲饌者莫不祖述李監(jiān),以為美談?!窆婎}李監(jiān)宅,而有異味重之句,豈李監(jiān)者乃李令問乎?開元中左遷集州,今豈自集州歸,賦詩者尚從故稱乎?”這條注釋解釋了題目背后的故事。蘇詩《西太一見王荊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趙次公注:“此篇止書景物而欲引歸之意,先生蜀人自京師言蜀,則為劍外矣。杜詩:‘草木變衰行劍外,池南蓋歸蜀之路'?!弊⑨屨f明詩歌創(chuàng)作緣由,且引杜詩說明蘇詩對杜詩的學(xué)習(xí)。蘇詩《和子由澠池懷舊》,次公:“此兩句緣子由首篇序云‘昔與子瞻同侍編禮,皆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閑之壁’,而詩云‘舊宿僧房壁共題’,故先生和之云爾?!弊⑨尳忉屧姼鑴?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本事”批評大量運用于趙次公詩注中,一方面體現(xiàn)了自唐以來的詩歌理論批評對宋人的影響,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出趙次公將宋代詩話批評也融入詩注中。
其次,趙次公詩注融入詩話成分,既有直接引用詩話來進行注解,又有采用詩話的形式進行議論和辯證。詩話是宋代特有的詩歌批評形式,源出于歐陽修的《六一詩話》。詩話實際與《本事詩》有一定聯(lián)系,郭紹虞在論《本事詩》說:“蓋前承《詩序》而體類小說,后啟詩話,而旨在論事者?!碑斎辉娫挶取侗臼略姟芬懻摰姆秶鼜V,郭紹虞提出:“詩話之體原同隨筆一樣,論事則泛述聞見,論辭則雜舉雋語,不過沒有說部之荒誕,與筆記之冗雜而已。所以僅僅論詩及辭者,詩格詩法之屬是也;僅僅論詩及事者,詩序本事詩之屬是也。詩話中間,則論詩可以及辭,也可以及事;而且更可以辭中及事,事中及辭。這是宋人詩話與唐人論詩之著之分別?!壁w次公注詩采用詩話創(chuàng)作方式,有對詩歌、詩格、詩法的論述,有論及詩辭者,亦有引用詩話進行議論辨誤者。
杜詩《巳上人茅齋》“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其中“蔓”字異文向來是注家爭論焦點。趙次公在注釋這個異文時,首先利用詩話說明各家詩話中對異文的討論:“天棘蔓青絲,其蔓字是歐陽文忠家善本。未見善本已前,惑于夢字之義,群說紛紛。如洪駒父云:‘嘗問于山谷,山谷云不解;又問王仲至,仲至云出異書?!橛X范作《冷齋夜話》,又引高秀實之言。蔡伯世又以近傳《東坡事實》所引王逸少詩為證,其說不一。”然后對詩話中的討論進行辨?zhèn)危骸叭弧稏|坡事實》乃輕薄子所撰,豈有王羲之詩既不見本集,而不載別書乎?且既使真是王詩,亦可所據(jù)而謂之柳乎?此因王元之詩句而添撰也。又有所謂《杜陵句解》者,南中李歜所為也,且云聞于東坡,云是天棘弄青絲。此求夢字之說不得,遂取夢字同韻之字補之,然弄字于青絲為無交涉矣。高秀實之說頗為是,明矣。杜田亦知引此?!弊詈笥忠侗静輬D經(jīng)》和王元之詩以證當為“蔓”字,而非“夢”字:“余竊謂王元之詩天棘舞金絲正是用杜詩,若指言天文冬,亦自有金絲之實,《本草》注又云葉細似蘊而微黃是也。洪覺范安知王元之不見杜詩善本,知蔓青絲之義而用之,乃遂強解之為柳乎?若山谷、仲至皆大儒博雅,以不見善本,為夢字所迷,而仲至不為無可譏也。且其題自是《巳上人茅齋》,亦一幽居僧耳,茅齋前有何非煙非霧之異物乎?其言江蓮搖白羽,亦不過種之盆罋中,而花如白羽之搖,以明其雖種于茅齋之前,而蓮乃江蓮也。則對天棘蔓青絲,乃是種天門冬,其枝條延蔓如青絲之長,自足以形容幽居之景物,何遠求他物以當天棘邪?江之蓮,天之棘,抑亦公自造耳。孟子曰:(猶)白羽之白。蕭子范之言馬曰:韁以紫縷,系以青絲?!边@段注釋不僅有正誤辨析的功能,而且注解方式也更傾向于詩話,趙次公的注釋的確吸收了宋代詩話創(chuàng)作的方式。
趙次公注蘇詩也同樣采用了詩話議論的方式,《虔州八境圖八首》“回峰亂嶂郁參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誰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詩”,次公注:“《寰宇記》所載:‘上洛山多木客,乃鬼類也。形似人,語似人?!煦C《小說》載:鄱陽山中有木客,自言秦時造阿房宮采木者也。食木實遂得不死,時就民間飲酒,為詩一章云:‘酒盡君莫酤,壺傾我當發(fā),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然鄱陽則饒州也。非虔州事,豈先生因虔有木客,遂用此邪'?”這條注釋,雖為解釋詩中“木客”一詞之意,但所注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對“木客”出處的解釋,而更有詩話“論詩及事”的作用。卞東波也談到趙次公注蘇詩多有賞析、議論,類似詩話之處。
最后,趙次公詩注深受江西詩派詩學(xué)理念的影響。“無一字無來處”的詩學(xué)觀念一直貫穿于趙次公詩注之中,這一點我們在上文關(guān)于征引式訓(xùn)話方式中已有提到。除此之外,江西詩派重視詩歌技法的批評理論在趙次公詩注中也有體現(xiàn)。趙次公注對詩歌體格、句法多有闡釋。杜詩是江西詩派中“一祖三宗”的“祖”,其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是宋人學(xué)習(xí)的典范,趙次公對杜詩句法有專門研究,在《杜詩先后解》自序中,趙次公總結(jié)出:“(杜詩)若論其所謂來處,則句中有字、有語、有勢、有事,凡四種。兩字而下為字,三字而上為語,擬似依倚為勢,事則或?qū)S?、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語中。”所謂“勢”即為句法,趙次公認為杜詩句法是“擬似依倚而為之”,即模仿前人句法而形成的詩語結(jié)構(gòu)。“勢”主要出現(xiàn)在詩格一類的書目中,晚唐五代詩格尤好言“勢”,如“獅子反擲勢”“猛虎跳澗勢”“毒龍顧尾勢”等等,張伯偉在《詩格論》一書中考證了“此類‘勢’的話頭源于禪宗的‘仰山門風(fēng)’,最早將其引入《風(fēng)騷旨格》的齊己正是自幼游于為仰宗的禪僧,他借用了當時流行的禪宗話頭來類比詩格句法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即由上下兩句在內(nèi)容上或表現(xiàn)手法上的互補、相反或?qū)α⑺纬傻摹畯埩Α?。杜詩《寄高三十五書記》“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趙云:“句法,本是佛書有法句、經(jīng)偈,而詩句之有法亦然,故公于詩句,問其法如何?!敝苯诱f明杜詩有句法。又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趙云:“上句義言風(fēng)折筍垂綠,下言雨肥梅綻紅。句法以倒言為老健。”蘇詩《郁孤臺》“山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次公注:“次聯(lián)乃退之‘江作青羅帶,山為碧玉簪’之勢?!碧K詩《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初疑仇池化,又恐瀛洲蹙”,次公注:“乃杜甫‘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之勢?!本f明蘇軾模仿韓愈和杜甫句法而來。
除了“勢”的句法外,在杜詩注中,趙次公還闡釋杜詩對偶和體格。《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注曰:“此首兩句已對。詩家第二字側(cè)入謂之正格,如今篇兩句是也。第二字平入謂之偏格,如后篇諫官非不達,詩義早知名是也。唐名賢輩詩多用正格,如公律詩用偏格者十無一二?!边@些注釋均體現(xiàn)了趙次公對杜詩和蘇詩技法方面的討論。這對后人學(xué)習(xí)杜詩和蘇詩的創(chuàng)作均是有益的。實際上,趙次公本人也學(xué)習(xí)杜詩和蘇詩技法進行創(chuàng)作,趙次公僅存詩篇《和東坡海棠》《和東坡定惠院海棠》《登岳陽樓》《春日》,前兩篇詩“和蘇詩”,后兩篇詩“效杜詩”。“和蘇詩”自然要用蘇詩韻,“效杜詩”則完全模仿杜詩技法而來。
四、小結(jié)
趙次公憑一己之力注杜又注蘇,其注釋方法上有許多相似之處,根源在于對宋代以前的集部注釋方法的繼承。在具體方法層面,一方面,他繼承漢魏以來經(jīng)部、史部注釋的說解式注釋方式,對詩歌字詞表面含義的疏通有積極作用。另一方面,繼承并發(fā)展了李善的征引式訓(xùn)話,既祖述字詞淵源,又通過征引釋詩意。在注釋內(nèi)容上,趙次公注釋重視“解”,這里的“解”包含義項較多:有詩歌字詞的理解,有詩歌句法的解釋,亦有詩歌含義的闡釋。為了達到“解”的效果,他將宋代詩歌批評理論融入詩注中,江西詩派“無一字無來處”以及詩法的闡釋成為趙次公釋杜詩和蘇詩的主要內(nèi)容,宋代特有詩話批評方式也在其詩注中有所體現(xiàn)。此外,趙次公注杜詩和注蘇詩都非常具有鮮明特色,與同時期的杜注和蘇注不同,趙次公詩注中杜詩與蘇詩具有互文性,注釋互文能夠理解杜詩在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影響,亦可了解杜詩與蘇詩的關(guān)系,這種互文注釋更是考驗趙次公個人的詩學(xué)素養(yǎng)。在評價方面,趙次公注在宋代就已得到好評,宋人劉克莊稱:“杜氏《左傳》、李氏《文選》、顏氏《班史》、趙氏《杜詩》,幾于無可恨矣!”③宋人林希逸評趙注:“誤者正之,遺者稱之,且原其事因,明其旨趣,與夫表出其新意。”①趙注對后世影響也非常深遠,錢謙益對宋人注杜多有批評,但惟對趙注評價公允:“杜詩昔號千家注,雖不可盡見,亦略具于諸本中。大抵蕪穢舛陋,如出一轍。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趙次公以箋釋文句為事,邊幅單窘,少所發(fā)明,其失也短;蔡夢弼以裙摭子傳為博,泛濫路駮,昧于持擇,其失也雜;黃鶴以考訂史鑒為功,支離割剝,罔識指要,其失也愚?!雹谄渲赋鲒w注“邊幅單窘”,認為其注釋方式多繼承唐代集部注釋而來,但“其失也短”之評未為中的。挖掘趙次公注的時代背景意義,將趙次公注納人宋代詩學(xué)視域中,不僅能夠更清晰地呈現(xiàn)趙注特點,還能從中窺見宋代注釋學(xué)發(fā)展狀況。
責(zé)任編輯 高媛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Song Dynasty Zhao Cigong's Annotations: Taking His AnnotationsonDu FuandSu ShiasExamples
Ma Xu
Abstract: Zhao Cigong gained renown for annotating Du Fu’s and Su Shi’spoems. Analysisofhisannotationsrevealstheir methodological significance.He inherited traditions from Han and Wei dynasties’exegetical and historical commentaries and Li Shan’s annotations on the Wenxuan, integrated Song poetic theory,emphasized the Jiangxi School'sprinciple that“no single word lacks a source”,and applied Song poetic criticism modes to commentary.By comparing his annotations on Du Fu and Su Shi,one can clarify his distinctive featuresand further uncove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em annotation and poetic criticism in the Song dynasty.
Key words:Zhao Cigong;annotations on Du Fu’s poems;annotations on Su Shi’s poems;Song po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