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學者注意到杜甫詩歌喜用“自”字。宋人葛立方指出:
老杜寄身于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系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招飲》詩云:“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薄肚矐选吩娫疲骸俺钛劭此?,寒城菊自花?!薄稇浀堋吩娫疲骸肮蕡@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薄度漳骸吩娫疲骸帮L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薄峨跬ぷ印吩疲骸肮艍Κq竹色,虛閣自松聲?!毖匀饲閷常杂斜玻醪荒芾蹮o情之物也。(《韻語陽秋》卷一)
葛氏注意到杜甫置身戰(zhàn)亂流離之中,憂時傷亂,即景抒懷,由杜詩喜用“自”詩例,揭示杜詩的情景關(guān)系。大意是說詩人面對特定情境的一剎那,自會產(chǎn)生悲喜之情,此情與自然景物沒有多少關(guān)涉,因為它們是“無情之物”,沒有人的悲喜好惡等世俗感情。按此解釋,上述詩句中的“自”可解為自有、獨自,突出景物與人沒有多少關(guān)涉,是詩人將悲傷感情寄托其上。
古代有的學者說得更為直接。如對于“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二句,邊連寶曰:“‘菊自花’,猶言不管人愁也?!盵1](PI525)趙游曰:“天地間景物非有所厚薄于人。惟人當意適時,則景與心融,情與景會,而景物之美,若為我設(shè)。一有不慊,則景自景,物之物,漠然與我不相干。故公詩多用一‘自’字,如‘故園花自發(fā)’,‘風月自清夜’之類甚多。”[1](PI526)(《趙子常杜律選注》卷上)趙游重在強調(diào)情景的關(guān)系,即情對景的主導(dǎo)作用,當人處于適意之時,情與景融,相反,當人處于悲傷之時,則情與景違,“則景自景,物之物,漠然與我不相干”
清人薛雪也注意到杜詩多用“自”字,他說:
老杜善用“自”字,如“村村自花柳”、“花柳自無私”、“寒城菊自花”“故園花自發(fā)”、“風月自清夜”、“虛閣自松聲”之類,下一“自”字,便覺其寄身離亂、感時傷事之情,掬出紙上。[2](P141)
薛雪所舉詩例與上述葛立方所引的詩例大多相同,側(cè)重于杜詩用“自”的藝術(shù)效果,這種效果的取得,從情景關(guān)系來看,大概是指詩句中的景物對詩人表達“寄身離亂、感時傷事”的深沉感情起到重要的襯托作用,即以樂景反襯人的悲傷情感。
由此可見,古代學者注意到杜詩多用“自”及其表達效果,顯示出對杜詩接受的敏銳與細致,從情景關(guān)系的角度加以闡釋也有其合理性,但是,在給人以啟迪的同時也產(chǎn)生疑問,值得作進一步思考。第一,認為杜詩僅以樂景反襯人的哀愁,因而用“自”突出“景自景”,但并不能包括所有帶“自”杜詩。如上舉的“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以及同樣作于成都期間的“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①(《野人送朱櫻》),雖也用“自”,卻表達極其愉悅的感情,還可列出更多此類詩句,因而“景自景”說難以令人信服。第二,筆者通過進一步檢索發(fā)現(xiàn),杜詩用“自”頻率高,范圍廣,除了景物詩多用“自”,寫人的詩也大量用“自”,如果僅從某一方面加以論斷,難免以偏概全。第三,杜詩用“自”之妙不僅在于用字技巧與表達效果,高妙處還在其含有深沉的哲學意蘊與精神根源,需要作深度挖掘與細致辨析。
筆者檢索現(xiàn)存全部杜詩,除介詞外,作為副詞使用的含“自”構(gòu)詞約280處,數(shù)量眾多,這一現(xiàn)象是詩人創(chuàng)作“苦用心”的表現(xiàn),并非一般修辭手法所能概括。如果從“自”構(gòu)詞的淵源關(guān)系及深層意蘊來看,杜詩用“自”受到老子哲學思想的深刻影響,只是在繼承老子思想的同時又有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本文討論的范圍主要是“自”作為副詞使用,不包括作為介詞的“自”。如“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不在討論之列。杜詩“自”的使用,其藝術(shù)效果,古今學者多有論及,本文不作為重點,僅稍有涉及。
杜詩“自”構(gòu)詞,所寫對象包括物與人兩類,寫物類重在表現(xiàn)自然物生存與活動狀態(tài),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一些暖色調(diào)意象中寄寓著詩人回歸和平安寧的社會理想與信念;寫人一類揭示現(xiàn)實中各種人情世態(tài),體現(xiàn)對時局安危與民生疾苦的默默關(guān)注,透露出詩人不同時期生活狀態(tài)的起伏以及心情意緒的變化。
一、寫物類相關(guān)構(gòu)詞及所蘊含的社會理想
從道家哲學來看,與“自”相關(guān)的構(gòu)詞具有中心地位的是“自然”?!白匀弧钡挠^念見于經(jīng)典是從《老子》開始,也是老子哲學的核心概念。劉笑敢先生認為,“自然是老子哲學,也是道家哲學的中心價值。自然一詞的字面意義或基本意義是‘自己如此’,最初是一個副詞‘自’加形容詞‘然’所構(gòu)成的謂語結(jié)構(gòu),但作為哲學概念已經(jīng)可以作為名詞使用?!雹赱3](P67)自然即自然而然,在老子哲學中,自然主要指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③(《老子》25章),“道法自然”即道效法自然而然的原則,當然也就是人類社會所效法的最高準則。自然概念的提出是以老子辯證法思想作為內(nèi)在根據(jù),老子敏銳地看到事物內(nèi)在的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2章)老子告誡人們:事物本身已經(jīng)具備種種對立要素,得道者每做一件事只要智慧地利用自然本身具備的某些要素,即“道”所賦予的固有特征,就能達到功德圓滿。最核心的對立要素為陰陽,“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42章),作為至高無上的道,本身具有陰陽二氣,天下萬物都是在陰陽二氣相互交融中產(chǎn)生的,因此,無論做什么事,調(diào)和事物本身對立要素就顯得尤為關(guān)鍵,而不需要額外添加過多的人為成分,這也是老子“無為”思想的重要依據(jù)。它不僅揭示自然物內(nèi)在規(guī)律,還包含著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高度和諧的理想,所以老子一再告誡社會管理者,“圣人處無為之事,不言之教”(2章),“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保?7章)
杜詩有三處直接用“自然”,另外尚有一些相近的構(gòu)詞,如:自趨競、自儔匹、自適,其“自”皆有本來如此、自然而然之義。
在此類杜詩中,主要用來表現(xiàn)社會、人與萬物的自然本性,包含理有固然之義。“我何良嘆嗟,物理固自然”(《鹽井》),乾元二年(759)冬,杜甫從秦州赴同谷,經(jīng)過鹽井城,對鹽之買賣“自公斗三百,轉(zhuǎn)致斛六千”的社會現(xiàn)象而發(fā)感慨:物有利,則民必爭趨之,理有固然?!白匀粭墧S與時異,況乃疏頑臨事拙”(《投簡成華兩縣諸子》),自然即理之當然,是說自己因性情疏頑而不合時宜,故理應(yīng)被棄擲,語含憤激?!拔疑苑耪Q,雅欲逃自然”(《寄題江外草堂》),是說自己性情放誕,一任自然。自然即天然、本來如此,不假人為。
與“自然”之義相近的表達如:“川云自去留”(《游修覺寺》),川云自去自留,流行無礙,舒卷無心?!笆潘猿凇保ā队稚虾髨@山腳》),百川自然歸向大海?!皠谏睬ぃ翁幃愶L俗。冉冉自趨競,行行見羈束”(《寫懷二首》其一),大意是說生活在天地間的人們,盡管風俗不同,但是俗眾都自然而然地紛紛追名逐利,卻又處處碰壁;作為晚年的抒懷詩,對象可能有所特指?!叭荷饕凰蓿w動自儔匹”(《寫懷二首》其二),一切生物經(jīng)過一宿之后,自然而然地各從其類,各事其事。“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夏夜嘆》),天下生物,無論大小,都自會追求適應(yīng)其本性的生活方式。自適,出自《莊子·大宗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常,即常態(tài),即事物的自然狀態(tài),同于《老子》“夫莫之命而常自然”(51章)之“常”。以上五例之“自”皆有本然之義。
由“自然”一詞為中心向外擴展的是“自化”類構(gòu)詞,自化即方物的自我化育。杜詩此類構(gòu)詞由老子的“自化”演變而來,顯得豐富多彩。
在《老子》中,自然雖不同于今天的自然界,卻與老子對自然界的洞察有關(guān)。老子關(guān)注的焦點是人類社會,卻從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常以自然物作為參照。“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23章),是說社會治理需要一個正常的秩序和節(jié)奏,如同狂風刮不了一個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意為執(zhí)政者只要不施加過多的政令,就合乎自然?!暗莱o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37章),道永遠是順任自然卻又沒有什么事情不是它所作為的,侯王如果能遵道而行,萬事萬物就會自我化育,得以充分發(fā)展;萬事方物沒有貪欲之心,天下便自然而然地達到穩(wěn)定、安寧。老子將理想社會以“萬物將自化”“天下將自定”作為標志,這種將對自然事物的觀察與社會理想的結(jié)合,使得老子高深的哲學思想能夠接地氣,在中國思想史上產(chǎn)生巨大影響。杜甫的一些景物詩即受此影響。
杜詩自然物包括動植物、江山風月等。杜詩寫景狀物類帶“自”的構(gòu)詞方式為:自 + 動詞(名詞、形容詞),如:自開、自花、自紅等。其中名詞和形容詞作為使動用法,可看作《老子》“自化”的詩意表達。如“菊自花”即菊花悄悄開放,“櫻桃也自紅”即櫻桃自然成熟變得透紅。
杜甫此類詩不同于一般詩歌的即景抒懷,而是在對景物的細致觀察中悟出深刻的哲理。當他參加春日游筵,面對煙綿碧草而感慨,“圣朝亦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樂游園歌》),面對如此春和景象,一草一木,皆荷皇天之慈,于是聯(lián)想到當此圣朝,自己卻久居貧賤,深感愧恥。“一物自荷皇天慈”,表明杜甫看到了“皇天”對萬物的平等相待,與自己的社會處境形成鮮明對照。正如老子所言:“道常無名。侯王若能守之,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32章),如果執(zhí)政者順道而行,社會和諧秩序就會自然而然形成,有如天地化育,雨露滋潤,毋需強制,百姓就能過上均衡、協(xié)調(diào)的生活。
甚至同一春景,杜詩在看似矛盾的表達中,也悟出不同的生活道理,如“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江亭》)?!敖饺缬写鼰o私”(《后游》)?!白运健迸c“無私”看似矛盾,實際上都是對春景的禮贊,“自私”應(yīng)同“自化”,是從萬物化育角度來說,暮春時節(jié)萬物各遂其性,各得其所,呈現(xiàn)一派欣欣向榮景象;“無私”是從欣賞角度而言,春天的花柳終究是供別人來欣賞,并非有我之私。如果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看,“自私”是為了更好地“無私”
從意境來看,杜甫“自”類詩具有冷暖兩方面色調(diào)。冷色調(diào)如:
堂前自生竹,堂后自生萱。(《示從孫濟》)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倦夜》)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江漲》)河漢不改色,關(guān)山空自寒。(《初月》)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日暮》)雪樹元同色,江風亦自波。(《江梅》)疏燈自照孤帆宿,新月猶懸雙杵鳴。(《夜》)
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孤雁》)
生涯相汨沒,時物自蕭森。(《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正如詩人晚年感慨,“自傷遲暮眼,喪亂飽經(jīng)過”(《寓目》),這類冷色調(diào)意象與詩人長期身處衰亂局勢有關(guān)。上述所引景物多半為秋冬或夜晚,偏重于創(chuàng)造寂靜蕭瑟的氛圍:荒蕪的堂前屋后自然生長出竹萱類野生植物,在暗夜中紛飛的螢火蟲自會發(fā)出光亮,洶涌渾濁的波濤連潛伏的蛟龍也不得安寧,關(guān)山因月影忽沉故生寒意,清涼的夜晚自然會有風月相伴,微風吹拂江面自然形成水波,夜深人靜只見江面舟中零星燈火照帆而宿,了無意緒的野鴉自然會紛紛鳴噪,冬日萬物自然呈現(xiàn)滿目衰諷。此類詩中“自”具有自然而然之義,細致入微地創(chuàng)造出靜中有動的意境,但是并沒有太多超出詩歌抒寫傳統(tǒng)。
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杜詩帶有暖色調(diào)的意象,大多表現(xiàn)花草等生機勃勃的狀態(tài),本文開頭所引古人的評價多半聚焦此類詩。筆者認為,如果不能超出情景關(guān)系,一味囿于藝術(shù)效果來論其優(yōu)劣,難以自圓其說,也無助于對杜詩的深切把握。我們理應(yīng)看到此類杜詩所寄寓的某些深層社會理想,
此類詩有的以樂景表達愉悅心情,情景水乳交融?!对馓锔改囡嬅绹乐胸窞槎鸥殤?yīng)元年(762年)春社時所作,描寫一次偶然到農(nóng)家作客的場面,全詩將春光、人情與德政之美三者作和諧統(tǒng)一。起首二句“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寫春天村景,漫步于春風之中,見到村野處處春光明媚,柳暗花明,奠定全詩令人陶醉的氛圍。此處寫花柳用“自”,不用“見”“遇”等字眼,當然并非表達“景自景”之落寞,而是將花柳看作是春天本來應(yīng)有的狀態(tài),隨著春風的吹拂,花朵自然而然開放,柳枝變綠,令人心曠神怡。順此而下,三四句“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點醒詩題,后面以生動的文字描寫純樸而熱鬧的農(nóng)家宴飲場面,“酒酣夸新尹”,政成民和之欣慰見于字里行間。浦起龍評曰:“筆筆泥飲,卻字字美嚴,此以田家樂為德政歌也。起四句,雙關(guān),是村景,是政化,其妙可思?!盵4](P%6)這種將自然與德政相結(jié)合,正是老子“道常無名?!钔跞裟苁刂f物將自賓”(32章)的思想在唐代社會生活中形象而生動的體現(xiàn)。
同樣在成都草堂期間詩人所作的《江村》,人與自然極為和諧,“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以“自去自來”兩個疊“自”詞,顯示燕子的自然本性,春日從堂上飛出覓食又飛回巢中,相應(yīng)地妻畫棋局子作釣鉤也透出閑適氛圍,夏日江村顯得寧靜而富有生機,自然環(huán)境與詩人的生活和諧統(tǒng)一。
杜甫身處唐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的急劇轉(zhuǎn)變時期,后半生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加之深沉的憂國憂民情懷,決定其詩歌具有極重的憂郁成分。然而,即使杜甫處于憂愁之時,對所見自然界生機勃勃之景象,并非因“景自景”加以排斥,而是感到一絲慰藉。如作于至德二載(757年)的《北征》,奔波于“蒼茫問家室”途中,所見所聞,一方面是遭叛軍劫掠后的滿目瘡痍景象:“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痹娙艘矘O為痛苦,“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另一方面,在這漫漫逃難旅途中,也并非絕望,所見到的自然景象亦可聊以自慰,“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只要蒼天施以陽光雨露,山間的各種植物照樣生機勃勃,秋菊開放,野果紅白相間點綴在山間,詩人悲涼的內(nèi)心由此泛出一絲溫暖與喜悅,這正是“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使萬物自化以及“一物自荷皇天慈”的形象體現(xiàn),只是在《北征》這樣長篇巨制中用賦的手法作較為充分的表達,在一些不太長的篇幅中則要對詩句加以濃縮,極富意蘊的“自”之構(gòu)詞即是如此。
在帶“自”杜詩中,常將富有生機的自然物與動蕩不安的時局構(gòu)成鮮明對照,通過具有暖色調(diào)的景物描寫,寄托著詩人對和平安寧社會理想的回歸與向往。
早花
西京安穩(wěn)未?不見一人來。
臘月巴江曲,山花已自開。
盈盈當雪杏,艷艷待春梅。
直恐風塵暗,誰憂容鬢催。
本詩為廣德元年(763年)末作于閬州。以“早花”來命題,首尾兩聯(lián)抒發(fā)對時局的擔憂,中間兩聯(lián)作為律詩的主體則描寫山花的開放情形,可見“自開”的山花是詩人關(guān)注的重點,絕非“景自景”與詩人無關(guān)。首聯(lián)寫詩人身處閬州卻心憂朝廷,“安穩(wěn)”即朝政的安寧穩(wěn)定,然而以一個“未”字加以懷疑,在動蕩不安之時,卻無從得到一點時局的消息。于是詩人將視線轉(zhuǎn)到眼前的山花,雖屬臘月但地處巴江(即嘉陵江上游),得地氣之便,山花自然而然地開放了,對雪杏而開,先春梅而發(fā),給人帶來暖色,這是山花年復(fù)一年的應(yīng)有狀態(tài)。對照之下,詩人又為時局擔憂不已,“直苦風塵暗”,所傷的是時局,并非因花開之早。正如單復(fù)所評:“此詩睹物傷時之作。蓋曰草木搖落已回春意,何朝廷之亂尚未清耶?”[1](P3014)所言“草木搖落已回春意”是大自然循環(huán)往復(fù)不可阻擋的運行規(guī)律,因此,在“山花已自開”中寄寓著詩人對唐王朝蕩滌賊寇侵擾、重歸和平安寧的美好心愿。再如:“且喜河南定,不問鄴城圍。百戰(zhàn)今誰在?三年望汝歸。故園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斷絕人煙久,東西消息稀”(《憶弟二首》其二),人們因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詩人與兄弟各奔東西,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亂,當此“花自發(fā)”之好春,引起詩人對兄弟親情的牽掛,花發(fā)鳥飛才是常態(tài),從而喚醒內(nèi)心深處對和諧安寧生活的向往。
杜詩往往通過暖色調(diào)的自然物描寫,聯(lián)想到天下時局,雖然憂喜參半,但不失內(nèi)在渴望?!拔魇駲烟乙沧约t,野人相贈滿筠籠。數(shù)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筯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zhuǎn)蓬”(《野人送朱櫻》),本詩為寶應(yīng)元年(762年)作于成都,杜甫因鄉(xiāng)鄰饋贈紅櫻桃,便很快聯(lián)想到往昔在省中拜賜情形。前兩聯(lián)圍繞“自紅”二字,描寫櫻桃的來歷與可喜情狀,“也自紅”為一篇之骨,絕不能說是與人無關(guān)的“物自物”,鄉(xiāng)野的櫻桃沒有特殊的呵護,其“紅”完全靠其內(nèi)在的生命力,當然也給詩人帶來溫暖與驚喜;后兩聯(lián)由此而回憶往日“退朝擎出大明宮”的情景,并為“金盤玉筯無消息”而擔憂。將詩的前后部分合起來看,詩人由“也自紅”的櫻桃而聯(lián)想到時局的安危,由自然界的和諧與生機觸動對朝政安寧的期盼。
杜詩有的看似傷春,并非埋怨春光的無情,相反,正是春光喚醒了詩人的希望。如“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西京疲百戰(zhàn),北闕任群兇。關(guān)塞三千里,煙花一萬重。蒙塵清露急,御宿且誰供?”(《傷春五首》其一)。廣德二年(764年),詩人身處春日閬州,不知上年冬唐王朝已收京,于是感春色而傷朝廷之亂。值得注意的是,本詩前半部分將濃郁的春光與唐王朝艱危的時勢交錯來寫,“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兩句之間構(gòu)成轉(zhuǎn)折,天下雖然充斥著亂兵,而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卻不可違抗,隨著時光的推移,春天的氣息正日漸濃郁。三、四句很快轉(zhuǎn)到時局,“西京疲百戰(zhàn),北闕任群兇”,因吐蕃軍從西京(鳳翔)入侵,朝廷震動,代宗離宮,官軍疲于應(yīng)戰(zhàn),與大好春光形成強烈對照。五、六句為詩人朝西北朝廷的方向望去,“關(guān)塞三千里,煙花一萬重”,三千里關(guān)塞,也是煙花萬重景象,如此濃郁絢爛的色彩,正是希望的象征。雖然聯(lián)想到天下的亂象,不免傷感,然而,“春光日自濃”“煙花一萬重”之中,卻包含著大自然頑強不息之信念。如果換成“春光日漸濃”,就顯得平淡,缺少“自”的不可違抗之內(nèi)驅(qū)力??梢?,本詩將春光與時局交融在一起,雖然有憂愁和感傷,因濃郁的春光喚醒了詩人深藏心底必勝的信念,卻不至于陷入絕望。再如“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遣懷》),“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蜀相》),在整首詩較為冷清的氛圍中,因為有花草的自然綻放萌生,讓人心頭產(chǎn)生一些暖意,不至于使詩的情調(diào)過于壓抑、消沉。
二、寫人一類相關(guān)構(gòu)詞所透出的人情世態(tài)
杜詩“自”的使用,不僅用于花草蜂蝶等自然物方面,更多還用在具有社會屬性的人身上,透過這些詩句我們可以看到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時期種種人情世態(tài)。
哲學層面上“自然”的價值不僅在于強調(diào)個體的自主性,更在于它重視整體的和諧與對自我的約束。正如劉笑敢先生所指出:“自然的意義是自己如此,但自然的價值關(guān)切的是整體的和諧,并不限于個體本身的自由。因此,老子在強調(diào)自己如此的時候,不僅高揚個體的自主性和獨立性,而且也強調(diào)對個體的自我約束?!盵3](P80)這也是老子提倡“自然”的社會價值意義所在?!暗莱o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挥造o,天下將自定。”(37章)在老子看來,如果對社會不用強力干涉,執(zhí)政者能夠遵守道的自然無為原則,萬物就會自然生長化育,天下就會自己歸于安定,自然趨向穩(wěn)定;自化是指個體的充分自由發(fā)展;自定是指整體的穩(wěn)定和諧。作為一種理想,其實現(xiàn)需要一定的條件,即“無為”與“不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57章),這是從管理者角度而言,無為、無事、無欲是對管理者提出的要求,即無為而治,自化、自正、自富、自樸則是無為之治帶來的社會效果,使百姓過上自然自足的生活?!安蛔砸姽拭?;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22章),這是從個人角度而言,以否定句式表達對個人意志與欲望加以限制,從而求得理想效果,是老子以反求正辯證法思想的體現(xiàn);相反,“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24章),如果不對自我加以約束,一味自我膨脹,帶來的后果則適得其反。老子也從正面提出要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33章),“圣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72章),自知、自勝、自愛是強調(diào)個體內(nèi)在修養(yǎng)與尊嚴,不自見、不自貴則是對自我加以限制。如果從上述哲學意義上理解杜甫帶“自”類詩,則對其寫人一類詩有較深切的把握。
(一)以“自守”等對時局及民生疾苦的關(guān)注杜詩的自守、自保、自供等詞語,皆有守勢意味。此類意象透露出唐王朝在“安史之亂”后和諧安寧生活遭到破壞,人們的生存受到嚴重威脅,普遍處于難以自我維持的生活狀態(tài)。
1.胡來但自守,豈復(fù)憂西都。(《潼關(guān)吏》)2.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枯棕》)3.諸生頗盡新知樂,萬事終傷不自保。(《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4.朝廷袞職雖多預(yù),天下軍儲不自供。(《諸將五首》 其三)
上述詩句作于756—766年間,隱含著詩人對時局的深深擔憂。例1、2的“自守”,其義為自我守護。例1指以官軍的力量守住潼關(guān),防止叛賊的侵擾,結(jié)合全詩來看詩人對僅靠地形而守感到不以為然;例2由蜀地棕木一再遭剝皮而枯死,產(chǎn)生對下層貧民難以維持基本生計的擔憂。例3中的“自保”,為自我保障、保護之義,它如“況蒙霈澤垂,糧?;蜃员!保ā队赀^蘇端》),希望天降甘露,保障糧食供應(yīng),而“萬事終傷不自?!庇梅穸ㄊ?,顯示一切化為泡影。例4中的“自供”,為自給自足,用“不自供”表現(xiàn)戰(zhàn)禍不斷,兵不得休,致軍儲不能自我供給。
它如:“兵殘將自疑”(《有感五首》其五),以“自疑”寫殘余叛軍內(nèi)部瓦解;“商旅自星奔”(《客居》),以“自星奔”寫商旅急忙避亂,如流星飛逝;“天涯風俗自相親”(《冬至》),“舊俗自相歡”(《十月一日》),“自相親”“自相歡”,舊注誤解為彼自熱鬧與客居詩人無關(guān),將“自”理解為排他性的獨自,應(yīng)理解為發(fā)自內(nèi)在的自發(fā)行為,上兩句意為天下風俗都是自相親近,自娛自樂。
(二)以“自圣”等刻畫眾人情態(tài)
杜詩“自”構(gòu)詞刻畫出眾多人物的情態(tài)?!疤茍蛘孀允ァ保ā肚刂蓦s詩二十首》其二十),唐堯指肅宗,自圣,即自認為圣人?!稌罚骸捌统颊?,厥后克正。仆臣諛,厥后自圣?!笨追f達疏:“言仆臣皆正,則其君乃能正。仆臣諂諛,則其君乃自謂圣。”“自圣”則忠說不聞,即“自見者不明”,微言以托諷?!懊C肅自有適”(《八哀詩》),“自有適”即“自適”,稱贊王思禮閑適的大將風度?!胺乓夂巫匀簟保ā哆^郭代公故宅》),以“自若”表現(xiàn)名將郭元振為通泉尉時率性而為,鎮(zhèn)靜自如。以“文章日自負”(《八哀詩》)表現(xiàn)蘇源明文章的日益精進并為之自許。“市人日中集,于利競錐刀。置膏烈火上,哀哀自煎熬”(《述古三首》),“自煎熬”典出《莊子·人間世》“膏火自煎也”,杜詩借古諷今,批評逐利者汲汲營利,如置膏于火上,自取煎熬。“小人自同調(diào)”(《三韻三篇》其三),“自同調(diào)”,諷刺趨炎附勢者在追名逐利上臭味相投。“舊穿楊葉真自知”(《醉歌行》),穿楊,即命中之技,寬慰落第而歸的從侄,高超技藝只有自己最清楚,別人未必了解,不必在意暫時的挫折?!岸莺纻b場,人馬皆自雄”(《贈蘇四徯》),言荊楚豪俠尚氣輕薄,妄自逞強以欺客?!吧畞聿徽Z自鳴鐘”(《暮登四安寺鐘樓寄裴十》),以“自鳴鐘”表現(xiàn)僧人漫不顧盼之自發(fā)行為?!鞍V女頭自櫛”(《北征》),櫛,梳篦之總稱,在此作梳解,通過“自櫛”模仿成人之舉動,表現(xiàn)“癡女”可愛亦可憐。
(三)以“自輕肥”等對權(quán)貴的諷刺
對于個人利益的看法,老子主張以天地(即大道)為榜樣,“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保?章)“不自生”即不為自己而生,不謀私利,與“外其身”“無私”一樣,是對個體行為的限制,老子一再告誡執(zhí)政者“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杜詩對此心有戚戚,大歷五年(770年)也是詩人生命最后時刻,他以“自私猶畏天”(《回棹》)對“私”作深刻反思,令人肅然起敬。
杜詩以“自輕肥”等詞揭露權(quán)勢者驕橫貪婪的生活狀態(tài)。在杜詩中“自肥”與動物本能相關(guān),如“熊黑覺自肥”(《晚晴》),還將這一貶義詞變化為“自輕肥”“自肥輕”,直指貪婪權(quán)貴者?!巴瑢W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秋興八首》其三),“掌握有權(quán)柄,衣馬自肥輕”(《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同學少年、五陵衣馬、掌權(quán)者指的皆為長安卿相之輩?!耙埋R”典出《論語》:“乘肥馬,衣輕裘”(《雍也》),“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保ā豆遍L》)?!白暂p肥”“自肥輕”即自私自利,相當于老子的“自生”,“自”與“共”相反,意為權(quán)貴們身居高位,衣輕裘乘肥馬,不顧他人生活于水火之中,以此揭露當時權(quán)貴尸位素餐、志滿意得之丑態(tài)。相近的詞尚有“自求”,“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人通過十年長安生活觀察,把朝中那些蠅營狗茍自私自利之徒蔑稱為髏蟻,只會一門心思經(jīng)營洞穴,貪婪不已。
(四)以“自矜”等表現(xiàn)生活中的窘態(tài)
老子告誡世人“自矜者不長”“不自矜故長”,要對自我意志加以約束,自矜即自夸,自我炫耀。杜詩亦有近似的表達,“年少臨洮子,西來亦自夸”(《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三),臨洮在秦州西,乃古西羌地,在動蕩不安年代,突出其少年“自夸”,說明詩人對此邦驕悍習俗表示擔憂
杜詩更多的是對“自矜”賦予極濃的文學意味,或?qū)懭耍驅(qū)懳?,多半帶有詼諧色彩。以“纖毫欲自矜”(《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表現(xiàn)劉伯華下筆作詩用心細如纖毫,得意自知。寫御賜之馬“顧影驕嘶自矜寵”(《璁馬行》),自顧其影,恃寵而驕,尤覺生動。尤其是杜詩用“自夸”表達因過高估計自我能力導(dǎo)致生活中的窘態(tài),具有諧謔之趣。如寫自己兩次騎馬經(jīng)歷。一次是寶應(yīng)元年(762年)在成都,“自夸足膂力,能騎生馬駒”,因自我感覺體力充沛,竟敢騎上未馴習之馬,導(dǎo)致“一朝被馬踏,唇裂版齒無”(《戲贈友二首》其一)的后果。另一次是大歷二年(767年)在夔州參加都督柏茂林宴會后,不顧自己皓首之年,竟然“自倚紅顏能騎射”,“自倚”即自我倚仗,與自夸相近,結(jié)果“不虞一蹶終損傷,人生快意多所辱”(《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這種因逞能而受辱的行為生活中極為常見,杜甫用典型事件將“自夸”“自倚”作形象化表達,既引人深思又不失于枯燥說教。
相近的詞尚有“自稱”,如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表現(xiàn)李白飲酒作詩的真率性情,從上下文語義來看,此處“自稱”有自夸意味。
三、自我認知與憂愁的排遣
杜詩“自”構(gòu)詞還表現(xiàn)其漂泊人生中的怡悅、失望與悲涼等心路歷程以及憂愁情緒的排遣方式。杜甫自我認知與評價有一個由高到低的過程,這條下降線與唐王朝社會自“安史之亂”后的走勢正相一致,由此可見杜詩的寫實精神。
(一)從“自怡”到“自救”:漂泊中的心路歷程
杜詩也有自得其樂的閑適,只是較為少見并且需要特定的環(huán)境與氛圍?;虻糜难怒h(huán)境,“幽偏得自怡”(《獨酌》),自怡即自得其樂,在幽靜偏僻之中偶得閑居;“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自放,即心情舒展,僅此小園之中才有此感覺?;虻锰厥夥諊?,“桃花氣暖眼自醉”(《晝夢》),春暖花開而自我陶醉,自醉,指閉眼休憩;“書亂誰能,杯干可自添”(《晚晴》),傍晚雨后天晴,一切皆顯安適,懶于收書而勤于飲酒,以自發(fā)舒適之舉見散澹真率之懷;“出門無所待,徒步覺自由”(《晦日尋崔戢李封》),早晨出門不用車從,徒步而行,無拘無束,自由,義同于自適?;驖M足自己的愛好,“陶冶性靈在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十二首》其七),陶冶性情的最好方式即新詩改罷,獨自舒緩吟哦,使神味自出。
然而閑適并非常有,正如詩人所感慨“畢娶何時竟?消中得自由”(《西閣二首》其二),意即兒女何時成人,讓自己的病軀得閑,不再牽掛,用疑問句表達現(xiàn)實中尚無“自由”,僅是向往。
值得關(guān)注的是,杜詩“自”構(gòu)詞具有強烈的自我認知感,包括三個層面:對自我應(yīng)有才能的感知、對當下處境的認知、對未來生活的預(yù)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種種情緒。
杜詩以自謂、自怪等表達自負的情緒,這是對自我應(yīng)有才能的感知。但是,由于受到社會種種要素的抑制,總是難以得到充分發(fā)揮,這方面內(nèi)容多以回憶的形式表達。“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自謂”即自認為,“謂”的用法與《老子》“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17章)之“謂”相同。早年的杜甫很自負,自認為非常杰出,定會獵取功名,只是后來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一再落空。這種自負,也有其現(xiàn)實基礎(chǔ),“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天寶十載,杜甫進獻“三大禮賦”,文彩斐然轟動朝廷,自怪即自己驚訝乃至不敢相信,一個從無經(jīng)歷輝煌瞬間的人則不會有此感覺。它如:“文章敢自誣”(《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凡四十韻》),敢自誣,即文章豈敢自欺欺人,以能文自負;“論文笑自知”(《贈畢四》),透露出對作文的自信與從容。
然而,杜甫所處的動蕩不安時代,沒有賦予他實現(xiàn)個人才華的條件,相反,成為其實現(xiàn)理想的嚴重障礙。對此,詩人也有清醒的認知,杜詩大量自憐、自傷類詞語即是其表現(xiàn)
自憐,即自我憐惜,是對當下個人處境的認知與情緒流露?;蛞蛏娌灰祝八廊{誰報,歸來始自憐”(《喜達行在所》其三),至德二載(757年)夏,杜甫九死一生從叛軍盤踞下的長安逃到皇帝的行宮鳳翔,旅途疲于奔波,來到鳳翔時,痛定思痛,體味經(jīng)歷的種種辛酸,方才憐惜自己?;蛞驓w宿無期,“扶病送君發(fā),自憐猶不歸”(《贈韋贊善別》),因客歸而己不得歸,送別之時自加憐惜?;蛞蛏眢w多病,“消中只自惜,晚起索誰親”(《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因患消渴病,加之無親無助,只得自我憐惜。
其它雖不用“憐惜”一詞,但語含其義?!八ダ献猿刹 保ā锻淼菫徤咸谩罚?,感慨自己晚年衰老而多病。“江邊一樹垂垂發(fā),朝夕催人自白頭”(《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由梅花的雪白聯(lián)想到人的白頭,感慨時光易逝?;蛞蛏嬀狡龋拔宜ジ鼞凶?,生事不自謀”(《發(fā)秦州》),生事即生計之事,衣食之事,不自謀,即不能自己解決,導(dǎo)致全家饑寒。“自愧無鮭菜,空煩卸馬鞍”(《王竟攜酒高亦同過共用寒字》),友人來訪,自己因無像樣菜肴待客而感到慚愧。“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面對狂風吹翻茅屋頑童公然抱茅而去,通過“倚杖”并“自嘆息”,以見現(xiàn)實之無奈。
比自憐情緒更重的是自傷類,杜詩的自傷類顯得較為悲涼。“自驚衰謝力,不道棟梁材”(《雙楓浦》),因雙楓衰朽而驚詫,自感年老力衰,難為棟梁之材,悲中有壯。尤其是漂泊而無知音之苦,“吾徒自漂泊,世事各艱難”(《宴王使君宅題二首》其一),漂泊對人來說并非常態(tài),是外力導(dǎo)致,是迫不得已行為,“自漂泊”將偶然視為必然行為,包含著對艱難世事的深深無奈;“窮荒益自卑,飄泊欲誰訴”(《雨》),處窮荒之地,飄泊無依,無處傾訴,更覺卑微?!白詡寿v役,誰愍強幽棲”(《水宿遣興奉呈群公》),勉強棲遲而無人憐憫,有漫漫途窮之傷感。“萬象皆春氣,孤槎自客星”(《宿白沙驛》),萬物逢春,各有生意,而自己則如孤槎之遠泛,飄蕩無已?!皝y離難自救,終是老湘潭”(《樓上》),這是杜甫在生命最后一年登樓感懷而作,處在亂離之中,本身尚不能自救,何以報國,只能終老于南方水濱,顯得極為悲壯。
對于自己未來的預(yù)知,杜詩用自覺、自斷、自料等構(gòu)詞,透露出因現(xiàn)實的無奈而產(chǎn)生的憤激情緒。“豈惟長兒童,自覺成老丑”(《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得柳字》),意為豈止兒女們在成長,自己覺得一天天變得老丑?!褒X發(fā)已自料,意深陳苦詞”(《詠懷二首》其一),年老體衰、齒落發(fā)脫在自己預(yù)料之中,而用世無望則難以言表,具有深重的凄涼感?!白詳啻松輪柼臁保ā肚抡挛寰洹菲淙斒翘鞂毷惠d(752)獻賦不遇后,所作憤激之詞,自斷即自己斷定,比自謂語氣更重;問天本是無可奈何之舉,屈原即作有《天問》,而“休問天”,更進一層,可見憤慨至極?!白灾装l(fā)非春事,且盡芳樽戀物華”(《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杜甫時在諫省,有不得志之事,并非真正年老,姑以年老而推辭春日嬉游賞玩,可見,“自知”不僅是了解自己,更是對社會、人情世態(tài)的深刻洞察。老子說“自知者明”,杜甫以白發(fā)與春事將老子哲理詩意化、形象化。
由上可知,杜詩有閑適和愉悅,只是受制于時代條件以及自己不斷奔波的處境,這種體驗較為少見且短暫。他有對自我才華的高度自信,但在殘酷現(xiàn)實中一再受挫后,更多的是對自我的憐惜與感傷,甚至陷入難以自救的悲涼。由此可勾勒出杜甫帶“自”詩所吐露的心路歷程
(二)“放歌”與“自哂”:憂愁的排遣
憂愁需要排遣,盡管杜甫說“繁憂不自整,終日灑如絲”(《雨四首》其四),心緒煩亂如終日飄灑的雨絲難以理清,但畢竟“老去悲秋強自寬”(《九日藍田崔氏莊》),憂愁只能靠自我寬慰與排解。此類杜詩通過自我放歌以及自嘲的方式加以排遣。
排遣憂愁苦悶,古人常用放歌的形式,杜詩常用“自”構(gòu)詞加以表達。“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本詩作于天寶十四載(755年)年冬,在詩的前半部分對自己長安十年生活加以回顧與總結(jié),解剖自己用世思想、憂民精神以及忠君態(tài)度,仕既不成,隱又不遂,一片誠心卻遭他人嘲笑,此時內(nèi)心極為郁憤,只能飲酒高歌做自我排遣,使得郁憤得以釋放。但是,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唐王朝時局日趨艱危,杜甫只得長期過著漂泊生活,因此,他以歌解愁的心理感覺也遠不如以前,不再有放歌的痛快淋漓?!鞍Ц钑r自短,醉舞為誰醒”(《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本詩于大歷二年(767年)在瀼西作,對于飄蓬般的生涯,本可長歌當哭,現(xiàn)在唯有哀歌,且“時自短”,連十二年前的“放歌破愁絕”也難以做到?!白远獭闭Z義雙關(guān),一方面源自古詩的《短歌行》,另一方面則是對自己“身世雙蓬鬢”難以訴說的深深無力感。在生命最后兩年,杜甫越發(fā)感到艱難,“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百年是指人到了晚年,此時的杜甫心中擔憂北方朝廷的安危,但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向更遠的南方飄泊,又沒有知音相慰,只能痛苦地歌唱;與古詩“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相比,將“歌者苦”改為“歌自苦”,不僅孤獨無依,還突出內(nèi)在的悲苦,嘆息更重。
自嘲是在對自我與社會認知基礎(chǔ)上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排遣方式,以化重為輕的方式為心理減負,杜詩也有所體現(xiàn)。“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嬰孩”(《山寺》),“同嬰孩”典出《老子》“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20章),杜詩意為當此冬盡春來之時,自己應(yīng)像孩童一樣無憂無慮,純?nèi)巫匀??!傲b旅知交態(tài),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久客》),久客他鄉(xiāng),日漸衰頹,飽嘗人情冷暖,遭人輕視,而小吏最甚,對此種種不堪之狀,只能作自嘲而已?!坝顪羡治ㄊ璺牛孕穹蚶细瘛保ā犊穹颉罚?,雖處困極之境,仍疏狂蕭散,笑對人生,不改故態(tài),可見其曠達襟懷與倔強性格。
四、杜詩多用“自”之現(xiàn)實與精神根源
杜詩之“自”所包含應(yīng)有狀態(tài),指其所能達到的最高也是最和諧狀態(tài)。杜詩的理想社會應(yīng)有狀態(tài)并非古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桃花源式幻想世界,而是詩人有真切體驗的現(xiàn)實世界,那就是開元盛世的太平景象。即便亂后依然記憶猶新,“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歷歷》),這一理想時代似乎就在眼前,當受到某種條件觸動就會情不自禁流露出來。如《憶昔》: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馀年間未災(zāi)變,叔孫禮樂蕭何律。小臣魯鈍無所能,朝廷記識蒙祿秩。周宣中興望我皇,灑血江漢身衰疾。
前半部分以深情的語調(diào)對開元盛況作如數(shù)家珍的描繪,人丁興旺,糧倉充實,社會安寧,商賈不絕于道,百姓各安其業(yè),朝廷以禮樂為治,人們友好相處,描繪出一幅太平景象。其中有對內(nèi)在秩序的強調(diào),“百馀年間未災(zāi)變”,未災(zāi)變,即沒有災(zāi)異,陰陽諧調(diào),意指唐王朝自開國至開元末長達百年,國泰民安,社會和諧安寧;“男耕女桑不相失”,是指人們各守其業(yè),各盡其能,安然有序。從“朝廷記識蒙祿秩”來看,本詩為廣德二年(764年)六月,嚴武表薦杜甫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之后而作?;蛟S此時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驅(qū)使,由“灑血江漢身衰疾”可見詩人多么渴望唐王朝能夠中興,人民能夠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他要為唐王朝的再度中興做整體謀劃,因此,詩的前半部分既是往日開元盛世圖景的一一再現(xiàn),也是為當下滿目瘡痍的王朝提供一幅可以回歸的藍圖。正如古人所評:“于理亂興亡之故,反復(fù)痛陳,蓋亟望代宗撥亂反治,復(fù)見開元之盛焉?!盵5](PI15)“述開元之民風國勢,津津不容于口,全為后幅想望中興樣子也。”[6](P287)“復(fù)見”不同于空想,是在排除外在強力干擾后應(yīng)有的樣子,是可感的預(yù)期,也是信心所在。
這種對開元盛世的回歸與向往,在另外一些詩中,雖然著墨不多,但透過其直接而急迫的語氣,可見其期盼之殷切。
三嘆酒食旁,何由似平昔?(《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
安得更似開元中,道路即今多擁隔。(《光祿坂行》)
武德開元際,蒼生豈重攀?(《有嘆》)
上述三首皆為傷時憂亂而作,分別作于不同的時間和地點,依次為天寶十五載(756年)的白水,寶應(yīng)元年(762年)的梓州,大歷二年(767年)的夔州,篇幅長短也有別。詩篇主體部分皆描寫觸目驚心的亂離景象以及詩人的深重憂傷,而以上所列詩句皆出現(xiàn)在篇末,表達對開元太平盛世的深情眷念,雖然皆以疑問語氣加以表達,但這種心愿畢竟為詩人所親歷,對于今昔生活以似、更似、重攀加以聯(lián)結(jié),給人以失而復(fù)得回歸太平之感,從而在憂傷中見熱忱,不至于心灰意冷。
杜詩之“自”所包含的自身應(yīng)有狀態(tài)于自然界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春天是四季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冬去春來,開放的花朵,變綠的柳枝,正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正?;貧w,包含著一種不可阻擋的自然趨勢。杜甫在長期漂泊途中,年復(fù)一年,不僅感受到秋風蕭瑟的悲涼,也有面對春暖花開的欣慰,于是將時事與情景交融在一起,憂愁中的企盼往往通過景物加以呈現(xiàn),也正是在此語境下我們認為其景物詩中之“自”或含有寓意,只是蘊藏在字里行間,需要我們作細致的辨析。如“野花隨處發(fā),官柳著行新”(《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雖然也表現(xiàn)出春天花柳的清新悅目,但只是一般的景物即興描繪,與“故園花自發(fā)”“村村自花柳”相比較,后者以一“自”將感情表達得更為深沉含蓄。
就杜詩“自”構(gòu)詞的階段性特征而言,杜甫入蜀后創(chuàng)作主題與此前有很大變化。正如莫礪鋒先生所指出,“杜甫在蜀地五年的創(chuàng)作與入蜀前有很多不同,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主題走向的變化,日常生活情景成為詩人吟詠的主要對象?!盵7](PI52)這與杜甫在蜀地過上相對安定的生活有關(guān)。在此背景下,“發(fā)興自林泉”(《春日江村》其二),他以相對從容的心態(tài),關(guān)注暖色調(diào)的自然景物,寄寓著和諧安寧的社會理想,前文所列舉的相關(guān)詩句多半出自這一時期。此前,杜甫離開京城后奔波于艱難的逃難途中,流離失所,內(nèi)心更多的是惶恐驚懼,“優(yōu)游謝康樂,放浪陶彭澤。吾衰未自安,謝爾性所適”(《石柜閣》),動蕩不安的生活致使他無心打量美景并作思考,含“自”且具有暖色調(diào)的景物詩僅偶有出現(xiàn)。出蜀后,沿長江漂泊至夔州乃至江漢一帶,眼見時局日衰,加之體弱多病,此類詩罕見暖色調(diào)景物,更多是悲苦情緒的流露
杜詩“自”構(gòu)詞對世態(tài)人情的刻畫,基于其對和諧社會理想的追求。他認為“但見元氣常調(diào)和,自免洪濤恣凋瘵”(《石犀行》)。調(diào)和,即調(diào)治使之諧和;元氣,指國家政治和經(jīng)濟的基本要素。兩句意謂如果朝野上下社會治理一切井然有序,就能夠避免洪水等自然災(zāi)患?!吧粤钌琊?,自契魚水親。尚思未朽骨,復(fù)睹耕桑民”(《別蔡十四著作》),作為臨別贈言,詩人希望對方入朝能夠做到君臣契合,以使男安于耕女安于桑,天下安寧。正因為杜甫對社會和諧安定的熱切期盼,才有對百姓“生者何自守”的擔憂、對權(quán)貴“但自求其穴”“衣馬自肥輕”的揭露與批判、以及對自己日甚一日的感傷,乃至于發(fā)出“亂離難自救”的強烈慨嘆。
從精神源頭來看,杜詩“自”之構(gòu)詞受到老子哲學思想的深刻影響。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在唐代前期享有崇高地位,開元時代可謂極盛,杜甫曾置身其中接受過精神洗禮。他為之自豪的“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莫相疑行》),即指天寶十載進獻“三大禮賦”之事,其中《朝獻太清宮賦》為祀老子之文,以典麗文辭渲染朝獻之隆重莊嚴,氣象闊大,結(jié)尾的“今太平之人,莫不悠游以自得”,是對大唐盛世的禮贊,也是對老莊道家思想精髓的準確把握。他亦曾到洛城北感受玄元皇帝廟高大壯觀之氣象,“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結(jié)尾的“谷神如不死”直接來自于《老子》的“谷神不死”(6章)。由此可見,杜甫對“道德付今王”之《道德經(jīng)》精熟于胸,所以他能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老子的“自然”及其擴展而來的“自化”“自定”等詞語進行出神入化的運用,從而使其詩包孕深厚,值得我們悉心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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