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回家上墳,出了高鐵站,坐上等在出站口回縣城的網(wǎng)約車,當(dāng)車開出市區(qū),進入通往縣城的山間高速,一路看著高速兩側(cè)蕭瑟的荒山和零散點綴在荒山上嬌艷的桃花和連翹花,眼晴也漸漸迷離恍惚起來,迷迷瞪瞪回到縣城已是黃昏。司機問要把我送到哪兒?我一時恍然,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從前當(dāng)然不是這樣的。父母在家時,無論何時回家,無論從哪里回去,不管多晚到縣城,都要連夜趕到家里。即使在寒冷的冬夜,哪怕只有那四面透風(fēng)的敞蓬三蹦子,也依然是義無反顧直奔距離縣城二十多公里外的山村,那里有我從小長大的家和在家里翹首以待的父母。
從我成年起,只要是從外縣歸來,到縣城當(dāng)天必須回家已是約定俗成的慣例。
2003年春節(jié),我?guī)е笥训谝淮位丶?,父母早早就在村口等待,臉上滿是期待和幸福,他們明知縣城到村里最少也要個把小時,卻從知道我到縣城的那一刻就輪流在村口守望。那年幾兄弟都陸續(xù)回家過春節(jié),并且每人都多帶了個人,是我們家里人彼此都不曾見過面的女朋友。老舊的房屋頓時顯得擁擠不堪,晚上睡覺每張床上都擠著三四個人。三兄弟擠在一張床上,三個來自不同省份未過門的媳婦擠在隔壁房子的另一張床上,簡陋的土墻瓦屋雖然顯得寒酸,但每個房間都?xì)g聲笑語,歡樂充溢著整個屋子,熱鬧的氛圍也驅(qū)散了冬日的寒氣,老屋子每天都熱火朝天。整個院子那個時候也呈現(xiàn)出喜氣洋洋、容光煥發(fā)的樣子,老屋每天都籠罩在一片溫馨祥和的氛圍中。
父母為準(zhǔn)備一大家子十來口人的一日三餐,還有中途的茶水點心,從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但從他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能感受到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和驕傲。
那是我記憶中老家的樣子,那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更是我喜歡并向往一直擁有的家的感覺。
2007年父親再一次病重,我?guī)е赣H在幾個省醫(yī)院之間東征西戰(zhàn),和病魔抗?fàn)?,醫(yī)院醫(yī)生和護士也是全力救治,上天最終還是沒有選擇再次眷顧我的家庭,醫(yī)護人員及家人的努力,最終也沒能挽留住父親,父親帶著全家人的悲痛走了,同時也把我心中那個圓滿的家?guī)ё吡恕?/p>
父親走后,我經(jīng)常莫名地感到孤獨和無助,總覺得自己沒了依靠,心里空落落的??v然父親去世前七八年,大部分時間幾乎都是在醫(yī)院和病床上度過的,還時常需要我們的護理。
辦完父親的喪事,我在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會房前屋后遛上幾圈,這里瞄瞄,那里看看,心中滿是惆帳,這是父親耗盡一生心血為我們建造的愛巢啊,我不知能守望它到幾時。
父親百天過了,我跟母親商量著一起到廣東生活,因為我要返回廣東工作。母親跟我說,你們盡管走,我不拖你們后腿??晌覀冊趺茨芰裟赣H一人獨自在家?反復(fù)勸說她跟我們一起到廣東生活,母親卻打定主意要守在家里,說家里不能沒人,非要留在家里。還說,你爸剛走,家里就空了,連個人影都沒有,你爸魂兒回來看看都找不到地方。
雖然不忍心留母親一人在家,但我每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也感煩躁,再加上心中的孤獨和無助感時常襲來,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給母親和妻兒看到。此刻家庭頂梁柱的重?fù)?dān),已然落到我肩上。我要挺起胸膛承擔(dān)起家庭的責(zé)任,撐起這片天。煩惱了幾天,最終決定把妻子和剛滿一歲的兒子留在家里陪母親,一個人獨自南下。
一年后,在我們的再三請求下,母親終于同意到廣東生活。終于,妻子帶著母親和孩子一起返回廣東,我們?nèi)以趶V東團圓了,老家的房子卻從此成了空巢。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這期間我甚少回家,只是在父親三周年的時候我們幾兄弟一起回家,在堂兄弟和鄉(xiāng)鄰的協(xié)助下給父親立了碑。
當(dāng)我再次回來,回到熟悉又陌生的縣城,突然發(fā)現(xiàn),我不知該去哪里。我當(dāng)然也可以像往常一樣回到村子。村里堂哥堂弟經(jīng)常跟我說:早晚回來,到我屋里來,你屋里長期沒人住,房子里面肯定全是灰塵,鋪蓋床單什么的都應(yīng)該潮濕發(fā)霉?fàn)€掉了,肯定沒法住了。
小時候也經(jīng)常晚上在堂哥堂弟家里睡,特別是冬天的晚上,一起打牌喝酒,太晚了就不回家,直接滾在他家床上睡覺。但那終歸是別人的家,從前一起打牌、一起喝酒、一起吹牛,滾在一起睡覺,都沒啥顧及,因為我有自己的家,可以隨時回去。
現(xiàn)在,我一個長期不在老家的人,回去就住別人家?堂哥堂弟他們當(dāng)然不會把我看成是外人,依然親切待我。但對于我,心里清楚自已只是一個借居的客人,回到老家,我怎好意思去別人家借居?那種無家可歸的悲痛,我不想去體驗,也不愿意去承受。
縣城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幾個同學(xué)開車陪我一起回村上墳。上完墳之后從村中走過,經(jīng)過老屋的院墻外,也沒心思進去瞄一眼。我已經(jīng)連續(xù)十多年沒打開過房門進去了,每次回家上墳都好巧不巧地忘了帶鑰匙。父親三周年忌日之后,收拾好屋里的東西帶著母親離開老家,鎖上老屋的房門,我就再也沒進去過故鄉(xiāng)的老屋。
繞著老屋的房子走了幾圈,雖然后來委托泥瓦匠重新瓦了屋頂、修了院墻,但隔著門縫依然看到院子里面野草叢生,比人還高的小樹密密麻麻野蠻地生長,很是茂盛,透過小樹竟然看到一個鳥窩出現(xiàn)在樹木叢里,一對鳥兒在此安營扎寨繁衍后代,隨著我的一聲驚呼,一只小鳥嗖的一聲便飛入空中,望著空蕩蕩的鳥巢,心中頓感一陣凄涼。
山墻外的一棵核桃樹,我是從小吃著它的果實長大的,那是我兒時寒冷冬日僅有的零食。它是村里僅有的薄皮核桃,村里的核桃大多都是皮很厚很硬的那種,經(jīng)常是用小鐵錘也很難砸開的,要么砸?guī)紫露紱]動靜,要么太用力就直接連皮帶仁砸成碎末,撥出的果仁大多是豆粒般的碎渣,村民叫它夾夾核桃。我家的這棵核桃樹結(jié)出的核桃,兩手稍微用力便可捏開,并且每個果仁撥出來都是渾然一體,我們叫渾門墩。
核桃樹郁郁蔥蔥,一條粗壯的斜枝肆無忌憚地朝著房子的方向生長,硬是把樓梯扶手邊帶孔洞的花墻撐破了,幾塊磚頭掉落在樓梯的臺階上,看著散落在臺階上的磚塊,還有覆蓋在磚頭上一層厚厚的枯葉,心中一陣酸楚。破舊的老屋、蕭瑟的院子和心中的那個家,一起荒蕪了。
門口見到了鄰居,鄰居問:“啥時回來?快到屋里來坐,叫我趕緊給咱做飯”。我謝了鄰居,說昨天回到縣城,今天一早在縣城吃了早飯才回村上墳,已經(jīng)上完墳準(zhǔn)備走了。
鄰居說回來也不多停幾天,都不回屋里看看就走?我笑著說道:忘了帶鑰匙,進不去,再說屋里好多年沒進去過了,除了灰塵也沒啥好看。
其實我是不敢開門進去。打開房門,物是人非,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會淚崩、會哽咽,甚至?xí)刻铡?/p>
陪我一起上墳的堂哥,要我在村里住幾天,說幾年才回來一次,回到村不停留,連夜都不過,不像村里人了,倒像個遠客。
堂哥的話讓我內(nèi)疚,更使我心酸,但卻也如此。住到他家里,我就是客人,在老家,我已是遠方歸來的過客。
回到縣城,晚上和發(fā)小相聚,喝了很多酒。一個發(fā)小說:“這次一走,不知啥時再能回家”,我醉眼朦朧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回家?故鄉(xiāng)還有我的家嗎?沒有父母住的老屋,我只是故鄉(xiāng)的過客。
作者簡介:
莫振林,愛好文學(xué),有多篇散文刊發(fā)于各種刊物和網(wǎng)站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