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偉慶,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長江文藝》《長江文藝·好小說》《創(chuàng)作評譚》《星火》《百花洲》《青島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
那天,我從縣城采購飼料剛回到豬場,我哥趙金生就大呼小叫地跑過來跟我說,杜千歲不能再養(yǎng)了,趕緊把它殺掉去,再養(yǎng)要被那紅毛搞斷氣。說到老杜,我哥總是咬牙切齒,說那個家伙和他接反了骨頭,總是不聽他的調(diào)。我哥那一臉生氣的樣子,顯得過于夸張。我猜他定是跟老杜又杠上了。
我曉得,這時候要是不站在我哥一邊,不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我哥真的會卷起被子走人。我哥這人,就是這么一個古卵怪的脾氣,什么樣的苦他都不怕吃,就是受不得氣。那老杜雖說是一頭豬,卻能把我哥氣得半死,惹得他總是說那句接反骨頭的話。我哥在氣頭上,會拿竹棍抽打老杜。老杜不吃我哥那一套,因為它皮厚肉實,我哥每次拿竹棍抽它,它總是用屁股對著我哥。我懷疑老杜的屁股被我哥抽起了一層厚厚的繭,老杜不但不哼一聲,還不時地抖動著那條尾巴根。老杜的尾巴以前有一尺多長,只是在長期的戰(zhàn)斗中,被同類一次次地咬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到三寸長。
我哥每次抽打老杜,總是邊打邊罵,說看你還接反骨頭不,看你還接反骨頭不。有一次,見他又在罵老杜,我實在忍不住,說你要是和老杜沒接反骨頭,那你不就成了和它一樣的豬?我哥一聽,瞪眼望著我,然后將竹棍往我手里一塞,說你來,你來伺候,老子不伺候這個狗雜種了。我說它不是狗雜種,是豬雜種。我哥一聽,撲唻一笑,那氣便消了一大半。
這次,見我哥那異常生氣的樣子,我說,你說殺那就殺吧。
老杜在一開始是沒有名字的,只是長成僵豬以后,我哥才給它取了一個很人性化的名字。我哥一開始喊它老杜,后來喊它杜老,最氣不過時喊它杜千歲。用這樣的遞進關(guān)系表述,你能懂得我哥對老杜是多么無奈吧。你可能不懂什么是僵豬吧?這里我跟你科普一下,僵豬也是豬,但不是種類,是由于營養(yǎng)不良導致的一種疾病,俗稱“小老豬”或者“小賴豬”,臨床表現(xiàn)為精神狀況好,食欲也很正常,只是比同窩仔豬明顯偏小,或是青年期及其以后生長速度極慢。老杜屬于青年期后生長極慢的那種豬。
老杜的父親是一頭杜洛克豬,長一身的紅毛。這頭種豬,是我前年花四千元從一家種豬場買回來的。老杜的母親,是我的豬場培育的長白條。那次,我把種豬從車上趕下來,在附近地里做農(nóng)活的村里人,就像看稀罕一樣地上前圍著,他們怎么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紅毛豬。我說這種豬叫杜洛克,由美國新澤西州的澤西紅豬和紐約州的杜洛克豬雜交選育而成。其實,老杜的年齡還不到兩歲。正常情況下,我們豬場的豬從出生到屠宰,年齡最長不超過八個月。老杜能活這么長壽,可算是另類。
我哥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話,硬是把我拉進了豬欄,要我親眼看看老杜怎樣造反。我哥剛倒進食槽里的飼料,被老杜拱了出來。它自己不吃,還不許其他豬吃,將那些想吃食的豬們咬得嗷嗷叫。我哥拿著竹棍翻進豬圈要去打它,它卻揚起頭要來拱我哥,嚇得我哥趕緊躲開。我笑我哥,是你養(yǎng)豬還是豬養(yǎng)你呢?一個養(yǎng)豬人居然怕起豬來。我哥說它是活老子,我怕它,你發(fā)狠殺掉,發(fā)狠殺掉它!
看到老杜那個鬼樣子,我下決心要把它殺掉,反正早殺晚殺都是一刀。說實話,真的不能怪我哥生氣,那老杜實在太難搞。我哥說,這家伙難伺候得很,在里面跟土匪頭子一樣,整天吊兒郎當,自己不吃食也就算了,還不讓其他人好好吃,都是因為它在里面造反,那一欄的豬,才養(yǎng)得跟豺狗一樣。我糾正我哥的話,說那不叫人,叫豬。我這么一糾正,我哥就笑,笑得有一口痰滴到地上。我哥順腳在地上一踏,那樣子真的有些惡心。那地上無數(shù)的痰斑,像無數(shù)個圖形。我曾對我哥說,那不是痰,應該叫痰畫,也叫踏畫。我哥說我罵人不打草稿,說那些畫大多是劉一多的杰作。
劉一多是豬場以前的員工,經(jīng)常趁我和我哥不在豬場時,賣飼料給村里的馬寡婦。一開始,我哥告訴我,說劉一多偷飼料賣,我還怪他疑神疑鬼,誰會偷飼料賣呢?一袋飼料頂多賣一百多塊錢,累得要死不說,還落個賊名聲。見我不以為然,我哥不服氣,說我寧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哥。直到有一天,我抓了劉一多一個現(xiàn)行。我哥指著我的鼻子說,趙錢生啊,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這下總該相信了吧!我說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掛弦,捉賊要捉現(xiàn)行。我哥冷冷一笑,說你這種人陰得很,難防吶!
那一次,劉一多在我面前哭得鼻涕流得老長,鼻涕流到地上,他邊用腳踏,邊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我哥站在劉一多身后,使勁對我使眼色,生怕我生惻隱之心,將劉一多留下來。劉一多走后,我哥說,那是幾十間豬圈的豬,不是一頭兩頭,要是真搞個群體中毒事件,豈不要虧大?豬不比人,它不曉得說心里和胃里難受的話,等你發(fā)現(xiàn)中毒,說不定全死光了。
我哥說,劉一多真笨,比豬還笨,我明明在飼料里做了記號,劉一多卻沒發(fā)現(xiàn)。我哥還說,豬的嗅覺比狗靈敏,國外還用豬來排雷。我哥閑下來喜歡看軍事頻道,別看他一個養(yǎng)豬人,卻喜歡關(guān)注天下大事。我哥除了看軍事頻道,還喜歡看農(nóng)業(yè)頻道,那里面經(jīng)常說一些養(yǎng)豬的知識。說起養(yǎng)豬來,我哥總是滔滔不絕,如果不叫他停下來,他準會等豬餓得嗷嗷叫時,才去喂豬食。
我不喜歡我哥那種說起豬就夸夸其談滔滔不絕的樣子,他說得起勁時,我經(jīng)常會給他潑一瓢冷水。我說,你既然這么懂養(yǎng)豬,為何把老杜養(yǎng)成這個狗樣呢?我哥沖我翻了一陣白眼,然后指著我說,說你是個反骨頭你還不服氣。他罵了一句后,便拿著工具去做其他的事。
其實,之前來過幾批殺豬佬,他們就是看不中老杜,說老杜背脊窄,沒有膘。說起殺豬佬,我哥就特別生氣,說殺豬佬沒一個善東西,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沒養(yǎng)過一頭令他們滿意的豬。我說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善的人做得出不?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他們這一進一出的刀子,那眾生的生活還怎么往下過呢?如果不是圖那倆錢,他們也不會做那殺生的事。我哥說他不是這意思,如果要說有罪,我們這些養(yǎng)豬的人才有罪,明知把豬養(yǎng)大是為了殺,卻還要去養(yǎng),這是多大的罪呢?我哥說這話不是沒道理,從我辦養(yǎng)豬場以來,從沒聽過殺豬佬夸過我,他們總是不斷地從我的豬身上挑毛病,不是說我把豬養(yǎng)得太肥,就是說我把豬養(yǎng)得太瘦。當初,我還聽信殺豬佬的話,埋怨我哥不會養(yǎng)豬,一度把我哥氣得半死。經(jīng)過幾次與殺豬佬交鋒后,我才曉得,殺豬佬挑毛病,目的就是為壓價。
這次答應我哥把老杜殺掉,其實我有我的小九九。我們贛北彭澤這一帶的鄉(xiāng)下有個習俗,每到三月三,家家都要做蒸米粑或者小蒜粑吃。人們習慣將這種粑叫做打鬼粑,說吃了打鬼粑,人就不再生災害病了。這個時節(jié),地里的芥菜也都長高了,長盈實了,村里人會砍幾斤肉和著芥菜做蒸米粑餡,這種餡做的蒸米粑,真的是又油又香又饞人。到了三月三,把老杜拉去殺掉,這樣既能賣得一個好價錢,又除了我哥的心頭之患,我哥還得感激我。
我跟我哥說,你去村里放風,就說趙錢生的豬場三月三早上殺豬,其他人曉得我要殺豬,就不會殺,他們擔心肉多了銷不出去。我話沒說完,我哥就說他正有此意。
轉(zhuǎn)眼到了三月三。
天不亮,我哥就起了床,我曉得他要去給老杜喂食。頭天晚上,他就跟我說,不能讓老杜做一個餓死鬼,明天一早,要給它喂頓飽食。我說,它都要被殺了,你這不是浪費飼料嗎?再說,你單獨喂老杜,豈不要把其他豬引得嗷嗷叫?我哥頂了我一句,說人家命都馬上沒有了,你還在乎兩瓢飼料?我雖不贊成他的做法,但也找不出理由反駁他,更不想讓他說我是個反骨頭。我哥這個鬼人,古卵怪得很,我要是多說他幾句,他就畧?zhí)糇硬桓桑虝r間內(nèi),我又找不到比他更鐵心的人來養(yǎng)豬,明明曉得他做的是一件沒意義的事,只能隨著他性子去做。
果不其然,我哥一進豬欄,豬欄里就鬧翻了天。豬們能聽得懂我哥的腳步聲,曉得是喂食的人來了,一下子呼啦地爬了起來。豬們揚起頭朝著我哥叫了起來,它們的叫聲整齊劃一,越叫越兇,仿佛把天喊下來就會有食吃。不一會,我哥跑過來喊我,叫我趕緊起來,別跟豬樣地緊睡。我估計他又惹出幺蛾子了,有些不大愿意理他。見我慢慢騰騰地穿衣,我哥罵我,說我長得比豬還膘,行動磨磨蹭蹭。我想,能把我哥氣成這樣,肯定是老杜又在造反。我哥只要調(diào)不直老杜,就來找我撒氣,好像是我派老杜來專門跟他作對似的。
老杜的命,其實也挺慘。它還是小杜的時候,就身經(jīng)磨難,剛出生那會,因長了兩顆鬼牙,吃奶時咬痛了母豬的奶子,差一點被母豬咬死。劉一多在用鉗子剪它的鬼牙時,因為思想走神,一下子剪到老杜的舌頭。母豬聽到小豬凄慘的叫聲,翻墻沖了出來,嚇得劉一多扔下老杜就跑。劉一多在逃跑的過程中,一頭撞在了門前的苦楝樹上,將前額撞開了一個大口子,至今前額還留下一塊疤。此后,只要一說到老杜,劉一多便摸著那塊疤說,這個鬼豬,它就是個鬼,早點扔掉算了。
因為被鬼牙咬過,母豬總是不讓老杜吃奶,只要老杜近身,母豬便一腳將它踢開,以至別的小豬吃奶時,老杜只能站在一旁呆呆看著,那神情真的令人心疼。時間一久,老杜便患上了營養(yǎng)不良癥。我擔心老杜餓死,便買來奶瓶和奶粉喂它。我哥和劉一多見我這樣喂豬,說沒見過誰這樣喂一只豬。
老杜長到六七斤時,差點死過幾回。劉一多幾次建議我哥把它扔掉,他們?nèi)恿藥状味急晃覔炝嘶貋怼N颐看螕旎貋韯⒁欢喽颊f,它都死了,把它撿回來做么事?我說還沒完全斷氣呢,不管怎么說,也是一條生命,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們就要養(yǎng)著。劉一多說,就算它是富貴命,最終不還是送去殺一刀?不如讓它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能投個人胎!我哥說,就算投人胎,也是一個養(yǎng)豬的命。我沒聽他們的話,隨手將它扔進一個空圈里,是死是活隨它的造化去。沒想到如此幾次,這家伙居然都活了下來。
因老杜打小體質(zhì)不好,我特意叮囑劉一多,要多關(guān)心它。每次進飼料,我都要特意進兩袋奶豬飼料給它吃,以至只要我進豬圈,老杜總是對我特別親切,從不在我面前調(diào)皮。等到將近四十斤時,老杜不再見長,還總是不停地拉稀。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個月,弄得我養(yǎng)也不是,棄也不是。
直到某天,我哥跟我說,你看那個僵豬,長成了這個鬼樣,一身皮打皺,跟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信一樣,我著以后叫它老杜。劉一多在旁邊說,跟它一期的豬,都要出欄了,它還是這么點大,趁早把它扔掉吧。我哥也說,它現(xiàn)在成了一頭僵豬,吃再多也不會長。我哥還說,它經(jīng)常拉稀,把腸道里的絨毛拉掉了,吃什么都吸收不了營養(yǎng)。劉一多建議在老杜身上系塊石頭,然后把它扔進旁邊的魚塘里喂魚。我想也是,不就是一頭豬嗎,養(yǎng)了六七個月卻養(yǎng)成了一頭僵豬,再養(yǎng)下去只能浪費飼料,便隨他們?nèi)ヌ幚怼?/p>
老杜沉塘之前,顯得特別安靜,它邊低頭吃食邊向我搖著尾巴。因為吃進去的東西吸收不了,它總是一副皮包骨的樣子,盡管年齡不小,我還是把它當成一頭小豬。我想,你怎么就不長肉呢,如果能長成豬的樣子,盡管最終也要挨上一刀,總不至于被沉魚塘吧!過去,人要是被沉塘,那得犯多大的罪呀!
老杜仿佛感覺到了危險來臨,它吃了幾口食后,便不再吃,而是不停地揚起頭看著我,似乎在向我乞求什么。我似乎看到它眼里有淚要流出,頓時生出惻隱之心。這時,劉一多拿了繩子進來,并喊我哥快過來幫忙??吹嚼隙拍强蓱z巴巴的樣子,我說還是別扔吧,它挺可憐的,好歹也是一條生命。劉一多說,你心疼它,么人來心疼你?你莫心太軟,這家伙再養(yǎng)下去,其他幾頭你就算白養(yǎng),你養(yǎng)豬為么事,不就為賺幾個錢嗎?劉一多這么一說,我便釋懷了,借故轉(zhuǎn)身走開,但老杜那絕望的眼神,一直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
劉一多和我哥將老杜沉進魚塘后,各喂各的豬去了。沒過多久,劉一多便大呼小叫地跑來告訴我,說錢生呀,真是活見了鬼,明明看到它沉到魚塘里,還看到水面上起了一串水泡,它怎么還活過來了呢?它是怎么爬上岸的呢?身上還吊著兩塊石頭呢!
劉一多怕我不信,把我拉到豬欄里去看,果然見老杜一身濕地站在它的圈門外,正低頭舔著劉一多落在地上的飼料,那神情真的是悲悲戚戚。我從旁邊的飼料桶內(nèi)掏來一瓢飼料倒在它面前,它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剁頭砍頸地吃起來。從老杜的眼里,我看到流出的兩行委屈的淚。
后來,我叫劉一多將老杜和其他豬圈里并過來的小豬一起養(yǎng),那也是一批不肯長的豬。劉一多說,這些家伙,它們的肚子里沒有油,只會吃,不長膘。我哥和劉一多百思不得其解,一頭身上綁著石頭的小豬,被沉到水底后,它是怎么掙脫繩索逃生的呢?而且綁在身上的石頭早已超過豬的體重。劉一多說,莫非這個老杜是個豬精?對于這件事,我也一直沒有想明白。
老杜爬上岸后,劉一多說它肯定是個豬精,要趁早滅掉。他還私下跟我哥說,這里以前是老油坊,跟別的地方不一樣,總有一些不干凈的東西。他還問我哥,半夜里有沒有聽到過什么聲音。我哥這人膽子比較小,聽得頭皮發(fā)麻。劉一多鼓動我哥,說要再一次把老杜沉下去。我沒同意他倆的做法,認為這樣太殘忍,以至于后來,我哥調(diào)不直老杜,總是在我身上撒氣,說我也是反骨頭。
劉一多被辭退后,那圈里的豬歸我哥喂養(yǎng)。說到那個圈里的豬,我哥就特別頭痛,說他從此開啟了馴獸生涯。我哥還說,老杜肯定是那次沉塘大腦里進了水,要不怎么那樣不聽調(diào)呢?
我家的豬場,建在我們村子附近,離村子不到兩里地。當初聽說我要建豬場,堂哥就說,你哪也不要去,就把大六房的那塊地基租下來,那地荒著也是荒著,你去那里辦場,也算是廢物利用。
我家祖上,以前在那開了一間油坊,解放后油坊歸了集體所有。集體經(jīng)營沒幾年油坊便倒閉了,后來,村里把那里的磚拆去蓋了學校和大隊部,那塊地便一直荒在那里。我家建豬場的磚,大部分是老地基上挖出來的。挖地基時還挖出了許多蛇,工人們一天打死幾十條蛇。豬場投產(chǎn)后,堂哥一再叮囑,說油坊里的蛇多,平時進豬欄一定要記得穿靴子。
說來也奇怪,經(jīng)歷了那一次沉塘后,老杜再也沒拉過肚子,身上也開始慢慢地長起肉來,屁股也慢慢地渾圓起來,只是脾氣越來越差,仿佛它就是這里的王一樣。
有一次,我哥有事請假,我替他喂兩天豬。那天進豬欄鏟豬屎時,才想起靴底在昨天砍柴時被荊棘刺穿了,只得穿一雙解放鞋進去。為不讓豬們咬我的褲腳,我特意把褲腳卷起老高。豬們吃飽食后,喜歡打鬧,它們對養(yǎng)豬人表示親昵的動作,就是趁養(yǎng)豬人鏟豬屎時,跑過來咬他們的褲腳,以致我哥的褲子,總是穿不了多久就有許多小碎洞。我邊鏟豬屎邊輕輕地踢他們。剛開始,我不曉得豬們這些可愛的小習慣,心想,我哥怎么獨自發(fā)笑呢?后來我才曉得,這就是養(yǎng)豬人的樂趣。任何生命,相處久了,都會生出感情來。
鏟完了這間,我吹著口哨進了老杜的圈里。此時,老杜正悠閑地在地上躺著,其他的豬則在親昵地撒歡。它們相互拱著,有的追逐著身邊的蒼蠅。見我進來,豬們蜂擁而上,圍著我的褲腳轉(zhuǎn)動起來。我把豬們趕到一旁,然后認真地鏟起了豬屎。
我正聚精會神地鏟著,沒想到一直躺著的老杜,突然向我發(fā)起進攻,一頭把我拱了個嘴啃屎。我爬起來要用鏟子打它,卻見一條蛇快速朝排水洞口爬去。我顧不上老杜,一鏟子拍過去,正好拍到了那蛇的七寸。豬們呼地一下豎起了耳朵,驚恐地看著那條扭動的菜花蛇。
有頭膽大的豬,試探著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卻被我攔了回去。我揚起鐵鏟,在蛇身上連拍了幾下,直到那條蛇徹底死去。眼前突然發(fā)生的事,老杜連看都不看一眼,仿佛跟它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它悠閑地躺下繼續(xù)裝睡。處理完菜花蛇,我擦擦臉上的豬屎,本想拿起竹棍抽打老杜,卻突然想起來,要不是老杜拱了我,說不定我就被蛇咬了,我怎么還狠心打它呢?這事讓我對老杜感激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穿好工作服,隨我哥跑進豬欄,看到所有豬圈里的豬都跑到走廊里來了。我問我哥,那些鐵柵欄沒關(guān)嗎?怎么讓所有的豬都跑出來了呢?我哥生氣地說,都是老杜的杰作。原來,我哥進欄后,本想悄悄地打開老杜那個鐵柵欄,然后將老杜放進走廊,單獨給它開個小灶,讓它吃頓飽食,沒想到,他把圈門剛開一個口,老杜便一頭沖了出來,把我哥拱得直往后躲,關(guān)門都來不及。趁這機會,后面的豬們呼啦啦地全都沖了出來。它們圍著我哥喊叫,我哥拿腳踢它們,用竹棍趕它們,都無濟于事,總是顧此失彼。
在老杜的帶領(lǐng)下,豬們像勇士一樣,齊心協(xié)力地拱開了其他的圈門,將所有的同類全都放了出來。豬欄里很快亂成了一鍋粥,老杜帶著它那個圈里的豬們,不斷地向其他圈的豬們發(fā)起挑戰(zhàn),把它們打得嗷嗷叫。有一頭豬的耳朵,被老杜咬了一口,血從耳尖上流出來滴到地上,搞得地上血跡斑斑。
為防止豬們從欄門口跑到外面,我拿著一塊木板擋在欄門口,叫我哥趕緊去背飼料。我哥背來飼料,然后敲著喂食瓢將飼料倒進食槽里。豬們聽到食瓢的叩擊聲,迅速跑進各自的豬圈里。我有意將老杜擋在豬圈外面,不讓它進圈里。老杜似乎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它拼命地往它的圈里鉆,我卻怎么也不讓它鉆進去。老杜跟我斗智斗勇,幾次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試探著從我的襠下鉆過去。它沖了幾次,最終沒能成功,圈門已經(jīng)被我哥插上了鐵絲。見如此,老杜只得懌懌地站在走廊里看著我,然后又眼巴巴地看向我哥。這樣反復了幾次,見我們沒有放它進去的意思,它只好低著頭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我哥想讓它做一個飽死鬼,端來飼料倒在它的跟前,老杜沖我哥搖了幾下尾巴,然后低頭吃食,不再淘氣。
天已經(jīng)大亮了,吃過食的豬們嬉鬧了一陣后,漸漸睡去。它們的呼嚕聲此起彼伏,讓過路的村里人,不忍心去吵醒它們。村里人從豬場路過,故意將腳步弄得很輕,他們輕聲跟我說,豬在長膘呢!
我打電話給堂哥,告訴他,我們一會把豬趕過去。堂哥說他早就準備好了,天不亮就起來挑水,他現(xiàn)在開始燒殺豬水了。打完堂哥的電話,我又打電話給村里的殺豬佬吳毛子,叫他作好準備。吳毛子曾答應過我,說我家的豬他免費包殺,他只有一個要求,豬場的豬子全部給他吃。
去年下半年,吳毛子因尿結(jié)石,引起急性前列腺炎,痛得差點死去。從醫(yī)院里回來,吳毛子擔心陽痿,便四處謀豬子補身子。吳毛子找到我哥,叫我哥割豬子別隨手亂扔,要留著給他。吳毛子拿著我哥遞過去的豬子許諾,說今后幫我家殺豬不收錢。我哥說,橋歸橋路歸路,該給的錢還得給,今天有二十個豬子,你看著給吧!吳毛子拿著豬子在手,不拿不是拿也不是。他紅著臉愣了老半天問我哥,一個豬子多少錢?我哥說,你吃豬子有用不?吳毛子使勁點頭,說,嗯哩!我哥說,那你回家問你老婆,讓她看著給。吳毛子這才曉得我哥是笑話他,便說你家的豬以后我免費包殺。之后,我家豬場殺過兩次豬,吳毛子還真是沒收過錢,每次都親自來豬場里趕豬。幾天前,吳毛子的腳崴了一下,這才讓我們自己趕豬去村里殺。
吳毛子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劉一多在磨刀,他說要把刀磨得鋒利點。劉一多離開我家豬場后,跟著吳毛子打下手。吳毛子殺豬,他吹氣;吳毛子剁肉,他翻腸子。吳毛子還說,劉一多要拿老杜破刀,破刀一定要圖個好彩頭,要做到一刀封喉。
看到時間差不多了,我哥拿著繩子走進了豬欄。他想把老杜攔腰綁住,然后拉它去村里宰殺。任我哥怎么哄,老杜就是不配合,我哥忙活了十幾分鐘,也沒能將繩子系在它的腰上。我哥見我站在一旁看著,氣得罵道,你站在那里扒屁,還不趕緊去拿蛇皮袋來套頭?我不敢怠慢,趕緊去倉庫找來一條蛇皮袋。我哥接過蛇皮袋去套老杜的頭。蛇皮袋剛一套上老杜的頭,老杜便使勁甩頭,我哥一個跟跗,差點被甩倒在地上。我哥瞪眼望著我,說你是死人,比豬還木,不曉得來幫下忙?還真把自己當成個大老板?我哥這個人,說話總是這么沖,在我面前,從來不把自己當下屬。
我和我哥忙活了好一陣子,總算將蛇皮袋套在了老杜的頭上。我哥繞緊蛇皮袋口,并緊緊地抓著不讓袋子松掉,我則拽著老杜的那截短尾巴往后退。被罩著頭的老杜,在我的拉扯下,只得乖乖地往后退,很快便退出了豬欄。一直以來,我都沒想明白,那豬罩著頭,怎么就往后退呢?它為何就不往前沖呢?我曾問我哥,我哥說,你是吃了沒事干,這個話你也問得出來。我知道他定是說不出個所以然,才拿這句來應付我。我故意說,電視里的專家沒討論這個話題吧?
來到豬場門前,我哥終于直起腰。我哥捶著后腰,說他累死了,再不歇下,就要死在老杜的前頭。我一聽,不由得笑出了聲。我說親哥呀,你不能先死,你死了,這么多豬誰來幫我喂呢?我哥罵我,說你就是個反骨頭,我累得要死,你還笑得出聲。
我哥歇息了一會,又拿著繩子想去系在老杜的腰上。我曉得,我哥是想用繩子牽著老杜去殺。如果老杜聽話的話,我們會省很多力氣。我哥輕手輕腳地走向老杜,但還沒等我哥近身,老杜便晃晃悠悠地走向另一邊。我哥只得又跟到另一邊。等我哥走到近前,老杜又朝另一邊走去。反正,它就是不配合我哥,不聽我哥的調(diào)。我哥氣得罵它是瘟打的!看到我哥那生氣的樣子,我建議還是套頭,說等我把它的頭套上,你再將繩子系在它身上。見我行動慢,我哥罵我,要套你就快套,別磨磨蹭蹭。
和我哥幾個回合下來,老杜似乎已經(jīng)明白自己將要大難臨頭,別看它低頭在地上找食吃的樣子很是輕松,它的一雙眼睛始終在斜視著我們,我能感覺到它內(nèi)心的惶恐和絕望。在它與我哥對峙時,我看到它眼里含著淚水。
經(jīng)過多次努力,我終于將蛇皮袋套在了老杜的頭上,我哥快速地將繩索系在了它的腰上。我哥使勁拉了拉繩子,感覺已經(jīng)系得很牢,便叫我將蛇皮袋子從老杜的頭上取下來。我哥將地上的竹棍撿起來給我,說如果老杜不聽調(diào),就用竹棍打它屁股,或者打它的腳。我把蛇皮袋從老杜頭取下來,老杜連方向也不用辨認,徑直往豬欄走去,任我哥怎么用力拉它也不回頭。我哥叫我拿竹棍子打它的頭,沒等竹棍揚起來,老杜一個前沖,差點將我哥拉倒在地上。我哥趕緊放掉手上的繩子,然后罵我沒有攔在老杜的前頭。
這時,堂哥打來電話,問我怎么還沒把豬趕過去,說劉一多早就把刀磨好了,他的水也早就燒開了幾回,村里人來了幾趟,人家都在等肉回家包粑。我說老杜不聽調(diào),趕不走。堂哥說你把電話給趙金生。我聽堂哥在電話里罵我哥,說趙金生呀趙金生,我說你是吃去死,兩個活人,怎就趕不走一頭豬,它不走,你不能想其他法子?堂哥在電話里罵罵咧咧了一陣,然后掛斷了電話。
堂哥和我哥一樣,屬于脾氣不好的那種人,遇不得一點麻煩事,遇上一點麻煩就喜歡罵人,明明是針尖大的事,他會當成天大事,然后理直氣壯地罵人。
我和我哥折騰了好一陣,也沒能將繩子系在老杜的腰上。老杜看似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其實,它的眼睛一直在斜視著我們。我和我哥剛挨近它身邊,它就閑庭信步地朝另一方向走去,并不時地拱著地上的泥土,直到將我倆折騰得筋疲力盡,完全失去信心,它便躺在地上休息。我想,它定是在養(yǎng)精蓄銳,再與我們斗下一個回合。我哥氣不過,沖上去踢它,它卻隨便他踢,頂多哼兩聲算作一種回應。我哥彎下腰來搬他的屁股,想將它搬起來,它任你怎么搬,就是不起來。老杜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讓我和我哥無計可施。
我哥邊踢老杜邊埋怨我,說我沒能及時擋住老杜調(diào)頭,還說我是一個反骨頭,跟老杜一樣不聽他的調(diào)。我也埋怨我哥,說他不該給老杜吃那么多食,它餓了一晚,本來沒力,你偏偏要發(fā)什么慈悲,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不僅長不出一兩肉,還浪費了一堆飼料,更重要的是讓它有力氣來對付我們。別看我平時言語不多,一旦數(shù)落起來,我也能口若懸河。我哥被我數(shù)落得啞口無言。
我和我哥相互埋怨,誰也沒能說服得了誰。我哥最生氣的時候,拿來一根防身的鐵棍要打老杜,說我現(xiàn)在就把你打死在這算了,省得拉到村里去殺。見他真的揚起鐵棍打老杜,我說你怎么就下得去手呢,雖說老杜是一頭豬,是要拉去殺,但你不能用鐵棍將它打死,你不能跟它一樣。我哥一下子愣住了,他什么也沒說,卻用手指狠狠地指向我,然后將鐵棍放回原處,接著走向他的房間。我想,他準是回房間里去收拾東西了。
我哥這人,真是春天孩兒臉,說變就變。正當我束手無策時,看見堂哥拉著板車來到了豬場。堂哥問清緣由,沖進房間把我哥臭罵了一頓,把他從房間里吼了出來。也不知中了什么魔,我哥那火爆脾氣之人,堂哥叫他往東去,他絕不敢往西走。
堂哥從車上拿來繩子,想徑直去捆老杜。別看老杜一直躺著,眼睛卻一直朝這邊瞄著,堂哥快靠近它時,它連閃了幾下耳朵,突然“呼”地騰起身來,瞪著眼與堂哥對峙起來。堂哥絲毫不理它,放下手里的繩子,沖上去一把抓住它的耳朵,想用力將它扳倒,沒想到老杜一甩脖子,一下子將堂哥甩倒在地上。堂哥爬起來拍打身上的土,邊罵老杜這個發(fā)瘟的,然后又罵我哥,說你是扒卵的,我抓住了它耳朵,你不曉得用袋子套它的頭?
經(jīng)過幾個回合的較量,我們總算將老杜摁倒在了地上,并用細繩子綁住它的四條腿,然后將它拖到板車上實行五花大綁,直到它動彈不得。累得筋疲力盡的堂哥邊綁邊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信老子治不了你。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老杜再也掙扎不動,只是偶爾閃幾下耳朵。
我們終于將老杜拉到了村子里,吳毛子和劉一多早已在堂哥家門口等候。劉一多拎著一根細繩走上前,用繩子系著老杜的前腳,然后將它從板車上放了下來。前腳被系上細繩子的老杜轉(zhuǎn)身要往回走,劉一多用力將繩子往后一帶,老杜便身體失衡摔倒。老杜就這樣乖乖地被劉一多趕到了屠凳前。
老杜被按在屠凳上,我看到它不時地揚起頭來,眼巴巴地朝我望著,似乎要向我訴說什么,眼神絕望,跟當初沉塘時一樣。我不忍心看它的眼神,把頭扭向一邊。我想,那一刻老杜一定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否則,它不會不停地掙扎。人們常說髏蟻貪生,何況眼前還是我們精心飼養(yǎng)了近兩年的老杜?;蛟S,老杜早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將走到盡頭,只是心有不甘情有不愿,以至需要我們用五花大綁這樣的形式將它送上斷頭臺。
此時,我只希望劉一多能做到一刀封喉,這樣老杜會少許多痛苦。然而,劉一多絲毫沒有顧念老杜內(nèi)心的恐懼,他不時地將殺豬刀在老杜的眼前晃著,在它的喉嚨處比劃著。劉一多這些夸張的動作,與其說是在向村里人展示他的殺豬技能,不如說是在挑戰(zhàn)老杜的心理極限,每當他的刀尖在老杜的眼前晃動,老杜都會掙扎一下。看到老杜不停地掙扎的樣子,聽到村里人的歡笑聲,劉一多就有了一種勝利感和滿足感,仿佛他成了生命的主宰。劉一多用刀背叩擊著老杜的前腳,說你這是何苦,那會兒死在水塘里多好,非要爬上來做么事,非要拿命讓老子練刀。
堂哥叫劉一多莫死人活嘴,說大家都在等著買肉哩!劉一多說,你急個鬼,好事不在忙中取,我要磨掉它的斗志,然后將它一刀封喉。我說就你那點道藝,當心老杜將你一刀封喉。
要知道那句話會一語成讖,打死我也不會說。誰會想到,一個殺豬佬竟然被豬給廢掉了。劉一多做夢也沒想到,他沒能一刀將那把殺豬刀準確地從老杜的咽喉捅進去。劉一多說,下刀的那一刻,眼前突然出現(xiàn)老杜從魚塘爬上來的情景。他說這樣的幻覺出現(xiàn),讓他拿刀的手不自主地抖動了起來,想不抖動都不行,刀子好像捅在了一塊石頭上,怎么用力都沒法捅下去。
那時,我哥和堂哥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他們怎么也按不住垂死掙扎的老杜。我看到老杜“嗷”的一聲長嘶,從屠凳上一躍而起。在村里人的驚呼聲中,老杜灑下一路噴薄而出的血漿,朝著來時路奮蹄奔去。
吳毛子拾起一根木棍沖到老杜的前頭,板著臉擋在路中央,想截住老杜的去路。劉一多拎著殺豬刀罵罵咧咧地從后面追來。他們覺得,老杜這樣的行為,讓他們師徒在村里人面前丟了面子。讓一頭豬從屠凳上跑掉,這與到嘴的鴨子從碗里飛掉有何兩樣?這話要是傳出去,今后讓同行怎么看他們?
劉一多發(fā)瘋地沖上去想給老杜補刀,他卻沒想到,老杜會突然調(diào)頭朝他發(fā)起進攻。老杜的攻擊速度,讓劉一多躲閃的時間都沒有。我聽到劉一多嗷叫了一聲,那聲音就像老杜挨刀時發(fā)出的聲音一樣,凄慘而又絕望。我看到劉一多扔掉手中的殺豬刀,雙手捂著襠部癱軟下去。后來,劉一多說,那會他只覺兩眼冒花,四肢乏力,眼前仿佛有團火在奔跑。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老杜那帶血奔跑的樣子,不時闖進我的夢里。我想,萬物均有靈,同樣需要善待,同樣需要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