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本名。江西省作協(xié)、評協(xié)會員。小說、散文、詩歌散見于《文學報》《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詩潮》《星火》《創(chuàng)作評譚》《江西日報》等報刊。偶有詩作獲獎。
樹影在窗上滾動,屋外的鐵鏈子“嘩啦嘩啦”直響。杜若甫出來巡檢了幾趟。剛接班,車間調度就打來電話,說廠里有人值班。杜若甫舉起手提燈,雪亮的光柱里,鐵鏈子正有節(jié)奏地擊打門柱。不準鎖院門,杜若甫就把鐵鏈子串在“牛鼻子”內?!芭1亲印笔菈K焊在門柱上中間挖了個洞的鋼板。只要推動大門,鐵鏈子就會從“牛鼻子”中間抽出來,“嘩啦”一聲擊打門柱子。今晚,風干了人干的事。
這些年,杜若甫的搭檔換了好幾個。油庫設在一座大院里,四周修了高墻。大院曾經很熱鬧,是化產車間的主生產區(qū)。幾年前,廠子辟了新區(qū),油庫獨獨留在原處。廢棄的廠房慢慢都拆了,成為一片空曠之地,很快長滿野草,黃鼠狼在其中出沒,野狗鉆進鉆出一一秋天的寒夜,風聲諷颯,黑影幢幢,遠處突兀地響起一聲怪叫。
最近來的這人,點名要和杜若甫搭檔,杜若甫把腦袋當撥浪鼓搖,怎么都不肯。班長黃雨笑瞇瞇地問:“為什么呀?”倒把杜若甫惹惱了,“你還來問我?!”黃雨不氣不惱,“不就是他查過你崗,扣過你錢…”杜若甫一把打斷他:“那你還讓我?guī)?!?/p>
黃雨仍然笑瞇瞇,“那不是人家各為其主,哦不,各盡其職嘛。”
“管你怎么說,反正我就是不高興,這么多人,叫誰帶不是帶?!倍湃舾︵街?,心想這個時候自己態(tài)度應該決絕一些才好,譬如把臉板起來,目光兇起來,甚至往地上吐口水,臟話像匕首一樣擲出去。李念白只配這樣對付。但是,杜若甫氣歸氣,恨歸恨,卻做不到這種地步。怎么說呢?李念白查崗的時候正好在他結婚前,也是黃雨幫他把婚車這個難題解決時。他欠黃雨好大一個人情,這點他杜若甫心里有數。
“你看,李念白說就喜歡你,他誰都不想,就想跟你在一起,人的身份變了,就不會再有利害關系了,而且,你帶徒了,他叫你一聲師傅,誠心誠意的…以他那模子,力氣有的是,搭把手干個什么重活,你也輕松…”
黃雨唐僧一般絮絮叨叨,杜若甫卻打翻了五味瓶一樣,“誰要他叫師傅了?!?/p>
黃雨立即抓住話尾:“那你的意思是答應啦?不叫師傅叫兄弟也可以嘛?!?/p>
“兄弟也算了?!倍湃舾夂艉舻?。他站起來準備離開,心想不能把你推開,我自己走總可以吧。
黃雨張開雙臂攔住了他,“坐下坐下,等我把話說完。你要真不想跟李念白搭檔,誰也強迫不了你。你說呢?”
“現在沒有一個人愿意跟李念白搭檔,你讓我這個班長怎么辦?!”黃雨的聲音突然拔高了。
看杜若甫想開口,黃雨沖他擺擺手,“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還是想‘沒人跟他搭檔他活該呀’。但是,你叫我這個班長怎么當?而且,你跟他搭這個檔也只是暫時的。你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李念白雖然離開了機關,但畢竟關系還在,弄不好人家想調個更好的崗位,也就是說走就走的事?!?/p>
“你的意思是,我跟李念白只是暫時的?”
“對啰,”黃雨猛地拍了下腿,“就是這個道理。”
“那就先試試,如果不行就打住,這話要先說好。”杜若甫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李念白來報到的那天,穿著干凈工作服,戴著嶄新安全帽,腳下勞保鞋簇簇新:是管理干部才有的那種,兩邊有護幫,前頭有包鋼,一磚頭下去砸不扁。李念白沖杜若甫打招呼:“哈嘍?!鄙斐隽擞沂帧?/p>
他那手掌肥厚,闊大,手背和指節(jié)上長滿野豬鬃毛般的黑毛。李念白就是用他這只手掌,在那天深夜讓那面窗戶發(fā)出雷霆之音的。杜若甫瞪著這只漸漸伸到鼻子下的手掌,怔愣著。
李念白的笑聲很響,“小杜同志,以后我老李就跟著你啦?!?/p>
“客氣客氣,共同學習。”杜若甫的口吻可以淡出鳥來。
一旁的黃雨哈哈笑,“看你們這么謙虛熱情,我心里就踏實啦?!?/p>
杜若甫瞅了瞅墻上的掛鐘,心想季念白怎么還不來。杜若甫決定先在椅子上打個盹,這時鐵鏈子又響了,響得比任何一次都厲害。杜若甫決定還是去看看。
杜若甫照例用手提燈去照射遠在十米開外的鐵門。燈光穿過鐵門上一排六分鋼管的間隙,鋪在圍墻外空蕩蕩的空地上。遠處正對面的焦爐像巨大的鋼琴舒展著它的琴鍵,黑色的鍵是正在燜焦、合閉了的炭化室,中間的那個“白色琴鍵”,是結束燜焦、打開了爐門的炭化室,一輛推焦車正發(fā)出輕微的碾壓聲駛向它。一團紅黃紫橙交織的火焰突然在爐頂炸開,火星紛紛揚揚。
被夜風一吹,杜若甫打了個冷戰(zhàn),他決定再去巡檢一遍。
他從一座座高大的圓形槽罐下走過。槽內儲存著各種化工產品,空中密布著管線,空氣中糅雜著刺鼻的氣味。他順著圍墻,在一排夾竹桃前彎下了腰。
休息室由兩間房組成,中間有堵墻,墻上有扇門。外面的房間,臺桌前有張長靠背椅,臺桌上擱著一部固定電話。
如果真的有查崗,他希望“機關老爺們”趕緊過來。
“早來早滾蛋?!倍湃舾αR了一句。
“機關有人值班,當心晚上來查夜?!币欢螘r間以來,杜若甫總會接到這種通風報信的電話。這些消息加重了杜若甫的緊張。但人家也沒說查崗的人一定會來呀,真假難辨。就拿上個月來說吧,有幾次真的來油庫查過了,幸好他休息。還有幾次,據說也來查過了,只是沒有每個崗位都去。一天早晨在澡堂洗澡,杜若甫聽人大聲說配煤車間的誰誰躺下睡覺被當場抓著了,聽得他直抽氣。
杜若甫忽然想到,人家要是這時候來,發(fā)現李念白不在,他該怎么解釋?
杜若甫想象著,趾高氣揚的一群人破門而入。李念白哪里去啦?問的人陰陽怪氣,沒問的人也用異常的眼神瞅他,仿佛該審問的人是他而不是那個脫崗的人。
順著想象,杜若甫替李念白編起來。孩子病啦。老婆打電話來要送鑰匙回家。老家來客了要去車站接一下。杜若甫越編頭越痛,覺得要把這個謊扯圓,讓李念白減輕處罰不容易。
為李念白擔心的事,第二天就發(fā)生了。還是在第一天的下午,李念白扯下手套,手套上臟了一塊。黃雨給杜若甫遞了個眼色。杜若甫知道黃雨的意思,無非就是“看看人家李念白,還是會干活的嘛,你聽我的錯不了”。杜若甫把臉轉過去,裝著對黃雨的眼神無感。一整天他都悶悶不樂,不但不想理睬黃雨,對季念白時不時的咋呼更充耳不聞。李念白在咋呼啥呢?說來好笑,他在向人宣揚他機關生涯的輝煌。黃雨不時陪著笑臉,但杜若甫始終板著臉。
他希望面對自己這張冷面孔,李念白能想起點什么,要是還有羞恥心的話,認個錯道個對李念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他則會舒坦起來,冰釋前嫌了也未必。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真難受。快熬到下班時,李念白突然沖杜若甫說:“小杜同志,跟你商量個事,我明天晚點來?!倍湃舾Φ芍?,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能想象自己當時的臉色有多難看。
他對李念白稱他“小杜同志”倍感不適,仿佛有一塊石頭做的膏藥,不是貼在他的后腰,而是壓在后脖上,使他在李念白面前挺不起頭來。第二天晚上,李念白果然來得很遲。杜若甫后來把這事向黃雨匯報了。不想,黃雨輕描淡寫地說:“他開了家飯店,現在一個人養(yǎng)六張嘴,負擔不輕。飯店呢,又全靠招牌菜一—水煮水庫魚給撐起來,要不,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風。你先照顧他,到時你有事也讓他照顧你。”杜若甫傻氣地問:“怎么是六口人?”
“怎么不是六口人,他離婚了,兒子歸了自己,他又找了女人,女人又兒女雙全。他要給前妻生活費,加上養(yǎng)他自己,這不是六口人嗎?一份工資怎么夠?”
杜若甫回想那個時刻,當時聽完黃雨的話后,他怎么就變得忸怩不安了呢。仿佛李念白的困難跟他有關,他要是不照顧李念白,就是存心不良,就是見死不救,就是落井下石。
李念白跟杜若甫請過幾次假后,就把請假這事做熟了。開始是提前當面打招呼,后來是上晚班前再給他打電話,終于有一天,李念白既沒有提前打招呼,也沒有稍后請假,總之沒有任何音訊。上班地方空蕩蕩的,只有風在游蕩,掀起一塊即將從槽體上脫落的保溫棉。杜若甫失了一會兒神,盯著座機好一會兒,希望它別來卸車皮裝車皮指令,他一個人可干不了,干得了也不會干。再后來,夜就深了。有一瞬間,他特別想給黃雨打電話,想想算了—又不甘心,就在肚里狠狠地罵了黃雨一通。他眼前不停地浮現出李念白那晚道貌岸然、正義在手的模樣。那影子晃得他頭暈腦脹,他正想好好捋一捋時,李念白來了。
李念白那天半夜給他帶來一條魚,一條半大的普通草魚??删褪沁@么一條不起眼的魚,杜若甫老婆卻當著杜若甫的面猛夸。杜若甫這才明白黃雨為什么會說李念白的餐館全靠這道菜在撐,才明白為什么李念白餐館的消費那么高也能撐得下去。老婆愛吃魚,可是吃一次就牢騷一次,說菜場魚肉中的泥腥味重。她追問他,非要他把魚的來歷交代清楚,但杜若甫哪會把當初的事情告訴她。她得知他被扣掉一個月的獎金時,婚紗試穿在身還是爆出一句粗鄙的話。他猜測,她已感知到這一生將托付給一個沒本事的男人,并且心生沮喪。男人肚里要裝點事,扯這扯那實在不妥。他沒胃口,只象征性地動了兩下筷子,把一盤魚讓給了老婆孩子。幸好,老婆因為品嘗到了期待中的魚鮮而歡欣鼓舞,加上小心翼翼地為兒子剝離魚刺,就沒有注意杜若甫的神情。杜若甫才不稀罕什么水庫魚呢,之所以會接受這魚,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學會怎么拒絕別人。
他媽的,犯賤!杜若甫突然罵了一聲。杜若甫罵的是自己。“就這么著?!毕露ê昧藳Q心的杜若甫暢快地想,“老子一句話都不多說,統(tǒng)統(tǒng)回答不知道,要扣多少錢由它去,要是這些人還問個不停,就直接給李念白打電話好啦。”
下了決心,杜若甫猶如卸掉塊石頭變得輕松。人一放松,瞌睡蟲就上了身。杜若甫起身將一張?zhí)僖畏旁陂T后,又將自己坐的這把朝墻壁靠好,在椅子上放了只用舊布裹成的布團,讓自己的后背全部貼在布團上。腰背貼上布團,方才感覺到那兒是多么酸脹。杜若甫閉上眼。朦朦朧朧中杜若甫又見到了那只熊掌一般的手,在拍打過窗玻璃后猛地一下拽開了窗戶。那拽出的“嘩啦”聲是如此凄厲,好像整扇窗戶都要被這只手撕得粉碎。
外面突然響起一聲汽車喇叭,還有一聲呼喊。剛瞇一下你就來了,杜若甫懌懌然,盡管老大不情愿,杜若甫還是睜開了眼睛,他感到雙腳像灌了鉛,而腰板更像一塊鐵,焊死在椅背上,腰椎骨錐心地痛,他明白這種痛是腰椎骨在上半身的壓迫下造成的。多年前,在一次高空檢修時,腳下的踏板另一頭因為架子工疏忽沒有綁扎,走動時這頭高高翹起,害他高空墜落,造成第三節(jié)腰椎壓迫性骨折。
喇叭和呼喚聲似有似無,杜若甫側耳聽了一會,伸出手臂,撐住桌子,慢慢要站起來,腰椎骨“喀察”地響了一下,腰部像被人橫切了一刀,杜若甫痛得一下押直了身。
門外沒人,看來剛才自己出現幻覺了。“嘣”的一聲響,杜若甫抬頭望去,遠處爐頂又進裂開一團火,火光映現出一個手持鋼釬的工人剪影,在蒙太奇般的鏡頭中撲閃了下,不見了。杜若甫又等了等,等到一陣涼風,在空中發(fā)出類似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夜晚正在一件一件地脫下自己的衣裳。
看來,李念白一時半會過不來了。奇怪的是,也再沒有通報查崗的電話。接連幾個晚班都平安無事,真是不可思議。李念白這時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已經滿載而歸。杜若甫又想起了李念白的餐館。想到一家四口正巴望他從車上端下來的魚筐,一個女人躲在暗處惡毒地發(fā)出詛咒。這樣想象過后,杜若甫的心情便有些愉悅。天空的西北方向傳來一聲焦雷,或者像雷一樣的聲音。杜若甫望過去,那邊明顯更加黑,密不透風的樣子,像鉛塊一樣在往下墜,很可能,就欠一個輕微的碰撞了。
樹梢果然就抖動得有些猛,先前那些輕微的撲翅聲也變了,轉換成許多帶鉤的爪子,爪子在空中劃過,刮出一陣陣尖嘯。杜若甫等待著,卻沒等到第二下雷聲,云層上也沒有出現閃電,不免有些失望。
突然起了個念頭,在這念頭的驅使下,杜若甫迅速地拿起座機,撥了個電話,那邊呼叫聲一響,杜若甫就把電話掛掉了。他把油庫的座機號像一個污點一樣撥上了黃雨的手機屏幕。等他一覺醒來就會看到,嘿嘿。
完成了,腦袋就有些昏脹,他把兩手攘成拳頭,去揉后背,同時目光有些怯意地落在先前坐過的椅子上。他是多么害怕在那些硬邦邦的椅子上落座。只要坐下,不用多久,那種又麻又脹的感覺便會漸漸擴展,腰、臀、腿,用拇指隨便一按,就是一個痛點,再一按,又是一個痛點。他必須不停地側轉著身子,直到頭腦不再受控,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持續(xù)到上半身越來越重,要在舊傷上壓出新痕。
他把目光轉向門后一塊厚兩厘米、寬一米、長兩米的木板。每到下半夜他實在撐不下去,就把這塊長木板搭在兩把靠背藤椅上,把自己擢在上面。其實也很難睡著,打從躺上去,腦子就在擔心,眼睛不停地盯著窗戶。每扇墻上都裝著窗戶,房間像個透明的盒子,想想都心顫。但是,只要躺上去,就會發(fā)生神奇的事,緊繃的肌肉會放松,血液在身體中又流動起來,腰疼自然緩解不少。躺著躺著,不管眼睛瞪得多大,還是會睡過去,一兩個小時后才會再醒,他稱這為“自然失控”。但是,即使是這樣的“失控”,只要有丁點的聲響,他也會立馬醒來。那天晚上同樣,李念白第一下拍窗戶時,杜若甫就睜開了眼睛,并且撐起了上身,把腦袋轉了過去。杜若甫沒有讓李念白停下,相反,似乎還激起了李念白更激烈的反應,他持續(xù)地拍打窗戶,一下比一下響亮,最后猛地拽開它,把自己羅剎般的臉伸了進來。
杜若甫兩只拳頭頂著后腰,他害怕站下去,自己會身形不穩(wěn)。他細看過醫(yī)生給他拍的片子,注意聽醫(yī)生給他講解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腰椎膨出的問題,還特地從網上找來相同癥狀的圖片。在兩節(jié)椎骨之間,有幾根蛔蟲一樣的東西流了出來。就是這些小東西,給他帶來那么大的痛苦??墒?,他仍然下不了現在就把長木板從門后挪出來的決心。再等等吧,如果待會還沒有通報電話來,說不定今晚就沒事了。
外面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杜若甫這回聽得真切,是李念白在按喇叭。李念白終于上班了。
李念白已經走到鐵門外,身影在車燈的照射下像頭高大蠢笨的黑猩猩。這頭黑猩猩伸手就推鐵門,同時朝站在屋檐下的杜若甫大聲招呼:“你還沒睡???”鐵鏈子從“牛鼻子”上掉下來,“啪嗒”一聲擊打在鐵管子上。
“是想打個盹?!倍湃舾ν蝗挥悬c厭煩。
“今天鈞魚又沒有什么收獲?!崩钅畎奏洁褐?。杜若甫看見他一只手拎著個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另一只手下垂著,待他走近了,杜若甫看清這垂著的手上纏著紗布。紗布斜斜地裹在巴掌上,包著幾根手指。
經過身邊的李念白給杜若甫帶來一股干爽的寒意,他直接走進里屋,將塑料袋擱在桌面上。
“小杜,”李念白說,“本想再給你帶條野生魚來,可今天釣到的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小魚仔。”
“可別”杜若甫思忖著自己該用什么詞。
李念白抬起他那只好手,打斷他:“所以呀,今天我?guī)Я藥灼烤苼?,咱倆不醉不歇?!?/p>
“等下次釣到大魚,一定送一條給你?!?/p>
李念白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堆東西。杜若甫快速地瞅了一眼,發(fā)現有六瓶罐裝啤酒,一包花生米,一包蕓豆,一袋鹵雞爪,一袋小包裝的豆腐干和一小袋豌豆。
李念白把那傷手手腕壓在易拉罐上,那只好手真是粗壯有力,手指幾乎沒怎么動彈,就揪開了拉環(huán)。
“來,小杜,喝起來。\"李念白噻噻著,他臉上的皮膚在室內溫暖空氣的刺激下泛出紅光。
在李念白往外掏東西的過程中,杜若甫一直留意屋外,留心著大門口那片投下暗影的開闊地帶。
“接班時說晚上可能有人來查崗?!倍湃舾呎f邊將李念白遞過來的啤酒往外推。
“哈哈,”李念白笑起來,笑聲響亮恣肆,他問杜若甫,“這就讓你怕啦?”
李念白繼續(xù)大笑,一塊石灰皮被笑聲震得“吧唧”一聲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摔碎在地。
他把胸脯拍得嘭嘭響,“怕啥,有我吶?!?/p>
他將一雙一次性筷子塞到杜若甫手里,再用這只左手抓起另一雙筷子。這手幾乎要將整雙筷子全握住,露在外頭的筷子頭卻不怎么好使,哆哆嗦嗦的,夾了幾次花生米都沒成功,那花生米骨嘟嘟地直打轉,在前頭躲貓貓。終于到了,擔心又被它溜走,便低下頭,張開大嘴一下叼住,嘎嘣一聲咬成了粉。在對付花生米的時候,傷手始終像個事不關已的看客,冷漠地垂在暗處。因為這只手的無動于衷,另一只手就更勤快了,干脆擱下筷子,用幾根手指去撈。他把撈起的蕓豆豌豆丟進嘴里,一罐啤酒在仰起的脖子上方抖兩抖就空了。
注意到杜若甫木頭般坐在一旁,李念白停下來,臉上有點赧色,“唉,你好客氣,本來請你的,可我自己先狼吞虎咽起來,這怎么行。”說完,又把纏著紗布的手擱在一瓶易拉罐上,用那只好手的手指輕輕一下拉開拉環(huán),把它推到杜若甫面前。
“小杜,你不喝的話今天晚上我也不喝了。”李念白用那只好手端著自己的啤酒和杜若甫胸前的易拉罐碰了一下,拿眼町著他。
“你的手怎么啦?”杜若甫沒有去動那罐冒著泡沫的啤酒,瞥了眼李念白的臉,再次把目光投向他纏著紗布的手。
“你先把酒拿著,喝一口再說?!崩钅畎姿坪跤悬c生氣。
杜若甫猶豫了一下,端起易拉罐,抿了一口,隨即把它墩在桌上。
“你現在可以說了。”他語氣里帶點挑戰(zhàn)意味。
“唉,小杜同志,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收鉤時被一條羅非魚刮了一下,就那么回事?!崩钅畎装延沂终茢R在桌上,他的手掌完全攤開來了,五根手指還動了動。然而包裹紗布的拇指和食指動起來沒那么靈便。紗布中間有一團烏云般的血漬。李念白的臉看上去很憔悴,這他方才就有察覺,這回他又在李念白的眼睛里發(fā)現了幾根血絲。
杜若甫重新端起易拉罐,深喝了一口?!袄侠?,要是擺在前幾年,誰能想到我們可以坐在一起喝酒。”為了引起李念白的回憶,杜若甫提高了聲調。
李念白移開手掌,把它重新垂回杜若甫看不到的地方。“要不是因為要卸一泡尿,加上天色開始暗下來了,它能傷得了咱!”李念白也提高了嗓門,還一仰脖子把剩余的啤酒干了。
“羅非魚?!倍湃舾p聲道。
“真沒想到,山腰上的水庫現在也有羅非魚了,媽媽的,今天真是吃夠了虧,那鰭張開來像把剛磨過的刀子?!崩钅畎子醚浪洪_一包鹵雞爪,大嚼起來,樣子完全就是個急去投胎的餓死鬼。杜若甫突然覺得自己好受了點。
“老李,你慢點,別噎著?!?/p>
“噎不著噎不著,”李念白繼續(xù),“習慣了。你也吃呀,我特地帶了兩個人的。改天,到我店里重新喝過,咱哥倆不醉不休。”
杜若甫朝房門張望了一下,如果這時查崗的人突然現身,真夠他們喝一壺的。
“老李,剛接班時接到電話,說今天晚上可能會來查崗?!倍湃舾υ俅翁嵝?。
李念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町他,“我說你為什么放不開來,原來是在擔心這個。”他縱聲狂笑。
李念白大笑后問杜若甫:“你還是不敢吃?”
這張臉上寫盡了不屑和嘲笑,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杜若甫感覺被它灼了一下,他憤憤地想,再不吃就要被他看不起了!在這念頭下,杜若甫夾了顆花生米,他盡量不讓口里發(fā)出那種讓人毛疹瘳的“嘎嘣嘎嘣”。
“老李,換了以前哪敢想象能坐在這里吃你的花生米!”這話他是咬著腮幫子噴出來的,像吐出一根卡在喉嚨里的骨頭。杜若甫覺得,即使是咬牙,也要把這話給它進出來。
那天夜里他喊出“領導領導”后絲毫無回響的幾秒死寂,后來多次像繩索一樣勒緊他,讓他室息。與那死寂帶給他的絕望相比,之前李念白對他的冷笑和驅趕就算不上什么了,后來幾個干部對他的奚落與稍后的處罰也算不了什么。自那以后,他能挺過的艱難時刻也不再局限于人生中的某個特定階段。
“能就好嘛,來,干一杯。”李念白端起易拉罐,他眼球上的血絲擴散了,但舉起易拉罐的,居然是纏著紗布的手。
“你這手,沒什么?”杜若甫有些驚訝。
“誰說沒什么?那可是條大羅非魚啊,背鰭像一把磨得水亮的菜刀,哎喲呦…\"李念白吸了一口氣,放下易拉罐,換上那只好手。杜若甫慢慢舉起啤酒,李念白的眼中閃著欣賞的光澤,又突然停下要和他碰杯的動作,“且慢,你知道這是誰替我包扎的?”
杜若甫點點頭,表示自己在注意聽。
“我的繼女,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那身段,哪個小伙不心動,可我能夠給她什么?她往我傷口敷藥,再用醫(yī)用紗布一層層包好,盡管抿著嘴一聲不吭,但那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關切,比她那只會在一邊打轉、一個勁聒噪‘痛嗎,你覺得怎么樣’的媽媽強多了??墒牵夷芙o她們什么呢?水庫魚沒釣著的話,店里的生意立馬就會受影響。她們在空蕩蕩的大廳里走來走去,慌里慌張,一遍遍往外伸脖子,指望有幾個客人走進來。還有我那讀書不爭氣的小子,以及同樣不爭氣的繼子一那條羅非魚真是好啊,趁著晚霞還懸在半空,上蹄下跳,但要是認為那樣就能干趴我,就太天真了!”
杜若甫用后背磨蹭椅背,苦著臉扭腰,想以此引起李念白的注意,但李念白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仿佛為了證明他不可能被干趴下,他把右手再次擱在桌面上,努力地動彈著每根手指。
杜若甫加大了磨蹭后背的力度,加大了身體的晃動頻率,椅背上發(fā)出類似干枯的樹葉在烈火中燃燒的聲音,椅子的四只腳也因為頻繁地觸地發(fā)出“咯吱咯吱”聲。
“老工傷,腰痛得厲害,不能久坐?!倍湃舾β刂鹕眢w。
杜若甫俯視著李念白,李念白沒再說話。時間在一秒一秒流逝,他看見李念白把花生米、蕓豆一顆顆撿起來丟進嘴巴。慢慢地,他算是看明白了:李念白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拔不出來,感傷、沮喪、情緒低落。自己說的也許一個字都沒進李念白的心,也許,李念白只是假裝而已。杜若甫無法確定。
杜若甫慢慢舉起了手中的易拉罐,他把易拉罐舉過了肩,舉過了頭,易拉罐內應該還有大半瓶啤酒,舉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琢磨著,要是猛然把這大半瓶啤酒砸在李念白頭頂會怎么樣呢?額頭上一根抬頭紋,老粗老深了,李念白的腦殼看起來異常結實。要把這罐子往下砸,一定要找到薄弱處,方能一下讓他失去反抗能力。杜若甫尋找著,李念白的腦旋明顯闊于別人,這可能就是禿頂的開始吧,用不了幾年,他的頭發(fā)會因為中間無毛之地的擴散而只剩周圍的一圈,樣貌像某個經典影片中的大反派,壞透了!他現在只要把這高高舉著的易拉罐照著那因為掉了頭發(fā)而光亮的腦旋砸下去,興許就能收到奇效。杜若甫興奮起來,那個擴大了的旋,那一小片不毛之地,再次給他腦袋中央的頭骨比周圍薄的感覺。給他來一條血口子,外加一個肉包子,血汨汨流淌,他的這副下賤胚子,也許一把就滾到了桌下。
他繼續(xù)把手舉起來,發(fā)覺不能舉得更高了,猛地送回自己唇邊,“咕咚咕咚”地喝起來,他從口腔到喉管都發(fā)出風箱一般的聲音,不,他的身體已經是一架管風琴。他必須迅速吞咽,以免噎著,更為了能迅速騰空它,這情景,平生第一次。有淚珠從眼角流出,接著是兩串。
突然發(fā)現李念白在看自己,杜若甫無比尷尬?!奥?,別噎著。不過,我就喜歡你豪爽的樣子。”李念白一副不安的模樣,把一堆空瓶往前推了一把,站了起來。
“我要休息了,小杜,你也早點休息。別擔心,查崗的那些人,都是我的老哥們。媽媽的,要不是那場氮氣泄漏事故,老子也不會被貶到這里?!蹦_步聲沓沓的,李念白已經去了外間,杜若甫聽到椅子在地面拖動的聲音,聽到木板在身體下的呻吟,李念白顯然已經在那張長條靠背椅上躺下?!靶《牛浀妹魈煸缟衔妩c鐘叫醒我,我還要跑一趟,今兒太背了?!痹捯魟偮湟粫?,就傳進呼嚕聲。
杜若甫出了小屋,他把鐵鏈子重新串進“牛鼻子”。李念白開來的車像一頭怪獸,有個地方反射著一點微光,像只沒完全閉合的瞳孔。遠處的爐孔,則全關上了,天空更黑了,掀動過的風之翼已經絕跡,天地都睡了。
李念白在打鼾,渾濁的氣息從咧開的大嘴往外噴,圓滾滾的肚子有節(jié)奏地起伏,長滿橫肉的臉在睡眠中皮肉松弛,滿是油污的亂發(fā),從額頭聾下。
李念白一條腿蜷縮著,另一條腿搭在椅背上,傷手團在胸前,另一條則垂落于地,他只有半只腦袋睡在椅子上,側睡的臉上,松弛的皮膚從顴骨垂落,像流動的水簾突然在半空中凝固。裹著紗布的傷手,像被胸膛吐出的心臟。杜若甫站在椅前,聽到李念白在睡夢中牙關打戰(zhàn),在含混地嘟吶,還似乎在對著什么告饒。杜若甫走過去,從墻壁的掛鉤上摘下一件工裝,蓋在李念白身上。
剛在里間坐好,窗外的泡桐樹再次起舞。樹葉被風吹開縫隙,在東面的天空,云層漏出了星光。杜若甫想起那條羅非魚。那條羅非魚后來怎樣了呢?李念白沒提到過。杜若甫想,那云層里的星光,可能就是羅非魚呢,它飛到天上去啦。杜若甫這么想的時候,就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