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媽最近的一次吵架,還是為了錢。不是我問她要錢,或者她問我要錢,而是她要給我錢,我不肯要。話說到最后,我媽已經(jīng)帶了哭腔,我不得已把錢收下??匆娰~戶余額多了五千塊人民幣,心上的血管像被打了結(jié),拉緊,又打一個,系成死結(jié)。我媽沒有再回復我,她恐怕也睡得不安。為什么會這樣,我并不想如此。
冬令時的歐洲,時間向前撥一個鐘頭,剛過五點,黑夜就鋪天蓋地地降落。遍地的烏鴉隨風而起,隨即隱沒在黑暗當中。我來荷蘭之前就申請到了獎學金,換句話說,我是因為申請到了獎學金才來的。在到達之后,我仍在繼續(xù)想辦法薅一切羊毛,如租房補貼、保險補貼、獎學金補充等,只要可能拿到的福利我都一一去爭取。沒錯,我想要多一點錢,哪怕有了獎學金,再多一點也是好的。錢能給我足夠的安全感,尤其是在異國他鄉(xiāng)——并且最重要的是,能給我?guī)戆踩械腻X,只能來自我自己,不能來自別人,哪怕這個人是我媽。
我也不知道這種擰巴的性格是從哪里來的,我媽把這稱為“太要強”,但我覺得沒那么簡單。我從讀大學高年級起就不再向家里伸手,靠著獎學金和稿費應(yīng)付生活所需,不是他們不給,而是我每次都跟他們說,錢夠花。我媽好幾次把錢打來,都被我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那些金額在我眼中火燒火燎,無法直視。在身邊同學向父母索要零用錢時,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心安理得地做到這一點。當時我剛過二十歲,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反而認為自己早早“獨立”是一種“光榮”,從來沒有想過那份奇怪的羞恥心從何而來,它背后不安和焦慮的底色到底意味著什么。
我想起來許多小時候的事。有一件事,我記得極為清晰,像口袋里過期的電影票,名字都模糊了,當年身臨其境的惶恐與不安卻依然記得。小升初的時候,我考入市里最好的初中,為此我爸媽交了一筆擇校費,我成績足夠好,但那筆錢必須交,兩萬八千八百塊,我至今記得這個數(shù)字。我爸媽笑著說:“本來想著,讓你在家門口上學就算了,一分錢不花,我們還落得清閑,可誰讓你成績好呢?”家門口的學校只有低得可憐的升學率,染發(fā)、燙發(fā)、打耳釘?shù)膶W生們從校門走出來,是我想象中不良少年的模樣?,F(xiàn)在想來,他們或許是在開玩笑,但十二歲的我不會這樣以為,我以為是成績拯救了我,否則我將和他們一樣“墮落”,所以我必須保持好成績?!凹议T口的中學”像故事里的老虎,一路追趕著我,仿佛時時準備咬住我的屁股,將我拖入深淵。因此我不敢松懈,不敢偷懶,“中考要是考砸了,你還能去哪兒,你就只能回家門口吧”,如今回憶起來,說這些話時,他們往往都是笑著的。我?guī)缀蹩梢詳喽?,正是類似帶有威懾力的“玩笑”,毀了我最初對于學習的興趣:我努力不是出于對知識的好奇,而是出于心底的恐懼。
中考出成績之前,學校忽然出了新政策,初升高的擇校費漲價,平均到每學期是九千塊人民幣。想要獲得減免,必須考到某個分數(shù)線之上,否則就逃不掉這筆錢?!叭绻銢]考到×××分以上怎么辦,去F中?”有天散步時,我爸忽然這樣說。雖然如此,我內(nèi)心并不想去F中,但又在心里默默算一筆賬:每學期九千塊,六個學期就是五萬四千塊,這筆錢值得嗎?如果我交了錢,高考又考得不好,該怎么辦?卷子已經(jīng)上交,我什么也做不了。這個問題對于十五歲的我,太難太難了。那時,夏天的白日長到無窮無盡,散步散到最后,陽光終于顯露出力竭的樣子,原來它也會累。我們回了家,我說:“沒關(guān)系,都聽你們的?!?/p>
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的成績超過了分數(shù)線,如愿拿到獎學金,升入高中部?!澳氵€挺幸運。”他們笑著說,我也笑了,于是我也認為是幸運,覺得是命運又一次眷顧了我。沒有人意識到,于我而言,每一次的勝利,都意味著渡過了一場與錢有關(guān)的危機,包括我自己。錢很重要,我需要靠著自己的成績,靠著自己,解決這些關(guān)于錢的問題。無形之中,這個概念如同做了移植手術(shù)般置入大腦,纏繞著動脈、心臟,直至神經(jīng)末梢,像血栓一樣瘀滯,與羞恥牢牢綁定,令我無法暢通地開口說:“爸媽,我需要錢?!?/p>
其實來歐洲前,我早已拿到學校的offer,只是在等獎學金的通知。這段等待的時間里,我的月經(jīng)莫名其妙地消失,下巴長滿痘痘,開始一把一把地脫發(fā),固然我什么也沒說,但我的身體比我的精神先一步誠實地焦慮起來。我媽說:“難道你沒獎學金就不去了嗎?媽媽出錢送你去啊。”我爸說:“對呀,只要你想去,家里就供你出去,這有什么?我們早就把這筆錢準備好了。”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但是太晚了。事到如今,強大的慣性已經(jīng)迫使我每每遇到類似狀況時,便開始為自己找出路,也就是為自己找錢。而我與父母的關(guān)系也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高中時,我媽會幫我整理錯題,直到畢業(yè),錯題集厚厚一本;現(xiàn)在我學業(yè)繁忙,她卻已經(jīng)幫不上我了,只能憑空擔心著,或許還摻雜一些落寞。我在長大,她在變老,如今在她眼中,唯一能幫到我的方式,大概就是打錢。我和我媽說:“別打錢給我了,我真的不缺錢,如果我缺錢了,我會問你要的?!彼磫栁遥骸澳阏f的是什么話?你什么時候問我要過?”
在重溫《請回答1988》的季節(jié),我腦海中又閃過其中的片段。娃娃魚同正煥說:“媽媽不開心,是因為你們過得太好了。想讓媽媽高興的話,就說,我需要你,媽媽?!庇谑俏沂障铝隋X,我媽隨即發(fā)來一個齜著牙的笑臉,我能想象到她在屏幕那邊的表情。
萊茵河在窗外緩慢地浮動,烏鴉在看不見的枝頭靜默,水鳥和野鴨也都在岸邊睡著了。詩人柯勒律治說:“人知萊茵河,洗凈哥龍市,水仙你告我,今有何神力,洗凈萊茵水?!蔽已劭舭l(fā)酸,不是因為所謂的感動。積聚的情感經(jīng)年阻滯,我還是努力“克服”了羞恥,盡管我并不想。
這并非一個關(guān)于和解的故事,也并非一個關(guān)于控訴的故事。萬物變幻,多少細微的塵埃凝結(jié)其中,構(gòu)成復雜又簡單的人。我在混亂的思緒中睡去,夢里獨自行走在異國的深秋中,落葉將我緊緊圍住,似乎在向我索取一絲暖意。
次日醒來,手機上跳出我媽發(fā)來的信息:
雙十一要來了,幫我買點東西吧?我不懂那些規(guī)則,看著費勁,我想要面霜,還想要一條褲子、一件襯衫,你看著買吧,幫我挑挑?這次就不給你錢了,好嗎?
空氣中帶著薄荷的氣息,一只烏鴉忽然降落在欄桿上,啄去一滴雨水,毫不怕人地與我對視,它歪頭看一看我,像是在詢問我的意見,見我不說話,隨即輕躍地飛走了。
我給我媽發(fā)去信息,說:好的,媽媽。
(火箭熊摘自微信公眾號“一個”圖/鹿川)
天空晴朗,
星星像鈴鐺一樣,
白晝短暫,
爐火升起,
這一天滿是安寧和期待。
——珍妮特·溫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