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曹明倫教授與我是自貢市同鄉(xiāng),主譯有“美國文庫”里《愛倫·坡集》《弗羅斯特集》《威拉·凱瑟集》等上千萬字作品。他說:“我譯《愛倫·坡集》共一千五百二十頁,計一百余萬字,是迄今為止最完整的愛倫·坡作品中譯本,其中百分之六十二的內(nèi)容為國內(nèi)首次譯介。由于該書是中美簽約項目,美方要求對原書內(nèi)容不得有任何增減,甚至連譯者加注也受限制,加之該書從簽約到出書只有兩年半時間,我翻譯了四百九十八天!這其間,我完全沉浸在坡的世界和心境里?!?/p>
鑒于弗羅斯特對詩譯家說過一句大不敬的話:“詩歌翻譯就是譯詩過程中失去的東西。”曹明倫對筆下的每一個字,態(tài)度可謂慎之又慎。
他慨然贈送了我一套1995年三聯(lián)版《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此書在市面上罕覓蹤影,非常珍貴。
曹明倫特別指出:
愛倫·坡這首詩的原名為The Raven,而將raven譯成“烏鴉”或“渡鴉”都無可非議。陸谷孫教授編的《英漢大詞典》把raven釋為“渡鴉”,而梁實秋先生編的《遠東英漢大辭典》則將其釋為“烏鴉”,可這并不能說明梁先生就有失水準,分不清鴉科鳥的類別。畢竟一般人都習(xí)慣把羽毛烏黑的各種鴉統(tǒng)稱為烏鴉,而不刻意去區(qū)分什么寒鴉、渡鴉或大嘴鴉之屬種。
關(guān)于他翻譯的愛倫·坡名詩《烏鴉》,曹明倫在一篇文章中說,按照愛倫·坡《創(chuàng)作哲學(xué)》末段中的說法,讀者讀到全詩最后兩節(jié),就“開始把烏鴉視為一種象征,不過直到最后一節(jié)的最后一行,讀者才能弄清這象征的確切含義——烏鴉所象征的,是綿綿而無絕期的傷逝。但可能是因為有人讀《烏鴉》讀不到末行,所以就以為烏鴉象征死亡,而國內(nèi)前幾年還有位學(xué)者在某名牌大學(xué)學(xué)報上說‘烏鴉其實就是捉摸不定的鬼魂’,近年又有位專家在某重點核心期刊上說‘烏鴉是突至的無常、魔鬼的化身’。愛倫·坡若聞此論,不知會作何感想,但愿他能理解‘詩無達詁’之含義”。
為此我請教了西南交大外語學(xué)院的學(xué)者,得到答復(fù):拉丁語cornix等于crow,近似于希臘語korax等于raven(渡鴉)。cornice在意大利語中指壁架ledge,而在建筑中則指飛檐、檐口、楣、檐板,也就是建筑屋頂向外探出的部分,希臘古典建筑的飛檐外延很長,跟現(xiàn)代區(qū)別很大,向上,直達頭部。就是說,烏鴉與“皇冠”crown一詞的來源有關(guān)。
斯蒂芬·金在《寫作這回事》里回憶自己早年涂鴉時代寫詩,一首詩的結(jié)尾是“烏鴉在這里 / 渡鴉在這里”,尾句提到的“渡鴉”原文是raven,一種大烏鴉,愛倫·坡的那首著名詩作即以此為題。既然都是烏鴉,何必多此一舉?
我以為,愛倫·坡一百零八行的《烏鴉》,翻譯為《渡鴉》,可能更為妥帖。
英國牧師埃比尼澤·科巴姆·布魯爾(1810—1897)于1870年編纂出版的《布魯爾短語與寓言詞典》里,分析了烏鴉與渡鴉的不同叫聲,特別注意了烏鴉(crow)、寒鴉(jackdaw)與渡鴉(raven)的意義分野:
烏鴉屬于太陽神阿波羅;烏鴉象征長壽;寒鴉象征空想和自負;渡鴉象征背運。(郭著章《布魯爾動物詞語初探》)
1758年,卡爾·林奈為這種虹膜深褐、目光銳利、通體漆黑如精墨的烏鴉取名為渡鴉,不但因為其嘴喙尖直,發(fā)出鐵器之光,讓人想起了“黑鐵時代”,更因為命名要彰顯出“劫渡”之意味。
劫渡,抑或渡劫。漢語翻譯突出了渡鴉之“渡”,那么,它到底要“渡”什么?
首先應(yīng)該梳理愛倫·坡之于烏鴉的淵源。這就涉及維多利亞時期作家查爾斯·狄更斯。
狄更斯創(chuàng)作的第五部小說,是1841年完成的歷史題材作品《巴納比·拉奇:1780年的暴動》。小說以一個小人物巴納比·拉奇的視角,講述了1780年在英國爆發(fā)的一場反天主教的事件。狄更斯為書中的主角巴納比·拉奇設(shè)計了一只寵物——烏鴉。為全面知曉飼養(yǎng)烏鴉的具體情況,他專門去買了一只體格較大的渡鴉來飼養(yǎng),這只烏鴉被起名為格里普(Grip)。而Grip本就有“緊握”“緊抓”“把手”等含義,顯示出狄更斯一語雙關(guān)的用意。這也讓我聯(lián)想起懷特海的名言:“把握,就是指一個事物握住或者抓住另一個事物。”有肯定的把握,也有否定的把握,烏鴉與狄更斯相互持有,相互把握。
格里普的智商較高,據(jù)說它最喜歡朗誦詩歌,是“聲音詩人”,而且在寬松的環(huán)境里日趨健談。狄更斯忙于寫作之際,格里普展示了烏鴉刁鉆的稟賦,總是亂啄狄更斯的孩子們的腳踝,而且異常用力。狄更斯生氣了,把格里普趕出房間。孩子們卻并不計較,在他們看來,格里普活潑又會說話,真是太有趣了!他們懇求父親把烏鴉迎回房間,于是格里普得以重獲溫暖。
狄更斯一直在觀察和記錄格里普的舉止。在《巴納比·拉奇:1780年的暴動》中,這只渡鴉成了主角。格里普在小說里說了很多,比如“保持你的精神”“永遠不要說死”“波利,把水壺放在桌上,我們要喝茶了”等,狄更斯對格里普的描摹生動而細膩,并未夸大渡鴉的能力。比較起來,渡鴉比主人公巴納比·拉奇更為靈動,被頭腦簡單的后者視為知己。他宣稱:“格里普如同我的兄弟,永遠在我身邊,而且我們之間的對話非常愉快?!彼?,格里普又被稱為“知道的小鬼”和“所有聰明人中最聰明的”。
每當(dāng)小說中的角色身份難以厘定之時,這只渡鴉總能揭示出重要的信息,可以說,它成了小說情節(jié)的重要推動者。
根據(jù)埃洛伊絲·米勒與薩姆·喬迪森合著的《倫敦文學(xué)小史》記載,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巴納比·拉奇》的時候,狄更斯來到倫敦市“最為破爛、凄慘的街道”上,期望從中找到一些能給他帶來創(chuàng)作靈感的場景,便于他以動人的筆觸描繪乞丐和極度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生動傳遞夜間行路令人興奮的情境與感覺。
格里普活了不到一年就遭遇意外去世。一般而言,人工飼養(yǎng)的烏鴉大都能活二十年。但這也不能怪狄更斯一家,是格里普的怪癖害死了自己。它對油漆特別著迷,到了“濃得化不開”的程度,不但喜歡油漆味,而且喜歡從家具上把油漆一條一條撕下來吃掉,甚至有機會就去油漆桶里痛飲……因為攝入油漆過多,格里普應(yīng)該是死于鉛中毒。
這一記載讓我回憶起多年前見到的一幕。當(dāng)年我就讀的東興寺小學(xué)每到暑假都會請來油漆師傅,將磨損過度的桌椅板凳油漆一新。師傅們中午去吃飯時,大群烏鴉悄然而來,鉆進油漆桶,一邊歡叫,一邊游泳,真是一團糟。一些頭頂綠色,一些體染金黃,翅膀變成橙色,尾巴涂成褐色……所有的烏鴉都染了色,仍然躍動不已,脖子、嘴邊、腿部、翅膀和尾羽的油漆結(jié)成硬塊,在激烈活動之下,漆塊又掉落下來。
烏鴉還喜歡汽油味道。汽油含有苯等芳香烴類物質(zhì),成了啟動烏鴉愉悅的按鈕。這不是“烏鴉擦油漆裝孔雀”的美學(xué)儀態(tài),而是烏鴉的生理嗜好使然。
格里普得隴望蜀,過于饒舌,狄更斯就煩躁起來。他說:“我是為了寫小說才勉強養(yǎng)烏鴉做觀察對象的,我一點也不喜歡烏鴉,簡直吵死了?!比欢?dāng)格里普不在了以后,狄更斯卻陷入了回憶。他了解格里普,就像了解一個昔日的情人。于是,狄更斯立即又購買了一只烏鴉。
伴隨新烏鴉而來的還有一只老鷹。狄更斯一家外出時,有“狗狗男孩”之稱的畫家埃德溫·亨利·蘭德希爾還為狄更斯喂養(yǎng)過烏鴉和老鷹。
新烏鴉更加莽撞無禮,于是很快被送走,狄更斯家迎來了第三只烏鴉。這次的烏鴉被教化得很不錯,與家里的人都關(guān)系親密……
狄更斯的這些習(xí)慣,與畫家張大千兄弟非常相似。
格里普被狄更斯做成了標本,朝夕相對,烏鴉俯視著作家筆下的每一個字。狄更斯的《霧都孤兒》中就寫到了烏鴉。1870年6月9日狄更斯因腦出血病逝后,這只標本被拿去拍賣,現(xiàn)在收藏在美國費城圖書館,成為城市文化、動物詩學(xué)、經(jīng)典文學(xué)的多重象征。
《巴納比·拉奇》出版后,渡鴉格里普的詩學(xué)形象橫空出世,它的叫喊震撼了那些特別敏銳的人。小說在美國出版后,身在費城的埃德加·愛倫·坡,在《格雷厄姆雜志》上撰文,對其大為贊賞,同時不無遺憾地感嘆,格里普的“叫聲在劇情發(fā)展過程中,本可以具有預(yù)言的性質(zhì)”。如果這樣,渡鴉的形象塑造可能會更加成功。
顯然,在烏鴉的話語體系之外,愛倫·坡更看重的是預(yù)言的意味。
生活動蕩的愛倫·坡不可能去飼養(yǎng)烏鴉,但與“紙上的烏鴉”形影不離,就足夠他用以冥想。那只被狄更斯放飛的渡鴉發(fā)出的叫喊一直回蕩在愛倫·坡的腦海里。
四年之后,愛倫·坡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詩篇《渡鴉》,在詩中清楚地回應(yīng)了《巴納比·拉奇》中第五章末尾處的“烏鴉之問”。
一個漆黑的夜晚,在一家英國鄉(xiāng)村旅館里,一位熟悉巴納比母親的人聽到外面有響動,想著會不會是烏鴉,于是問道:“外面是它在敲門嗎?”寡婦拉奇回答道:“有人在輕敲百葉窗”。愛倫·坡在詩中擴大了關(guān)鍵詞“輕敲”的聯(lián)想,將其中“敲擊”的意思,改為擬人化的“輕輕地拍打”,從而突出了烏鴉的預(yù)言之能。兩者之間的差別在于:格里普是幽默的,具有較強的喜劇色彩;而愛倫·坡的烏鴉則神秘而恐怖。
長詩《渡鴉》所設(shè)計的場景是,一只會說話的烏鴉對一個癲狂而絕望的人的神秘拜訪,透過烏鴉的視角描繪了這個維特式的人物的內(nèi)心深淵。麗諾兒是“室內(nèi)騎士”心目中一個理想化的女性,接近于但丁心中的貝雅特麗齊,除了知道她擁有“絕代的光彩”之外,讀者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而造成這一絕望氛圍的人,主要是愛倫·坡那年輕的身患重病的妻子弗吉尼亞·克萊姆。1847 年,弗吉尼亞染上肺結(jié)核,凄然而逝。
現(xiàn)在,烏鴉站在家里那尊帕拉斯胸像上,似乎在進一步煽動他的憂傷,烏鴉對于每一個問題,重復(fù)地回答:“永不復(fù)還?!?/p>
謎底就是謎面,問題就是答案,沉默就是回答。一如失去所愛也是常情,常情的要素就是失去。
這種在每個段落里將核心句式重復(fù)迭現(xiàn)的方式,造成蕩氣回腸的心理效應(yīng)。愛倫·坡在不少詩歌、文章里也使用過,比如《靜——寓言一則》(見曹明倫《愛倫·坡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3月版,第266—269頁)。
愛倫·坡在《詩歌原理》中將詩歌定義為“用韻律創(chuàng)造美”,認為“音樂是詩歌的根本要素”。在這首詩中,為創(chuàng)造出憂郁的情感空間,作家在詩歌韻律方面可謂下足了功夫,以重復(fù)、壓頭韻、擬聲詞、中間韻種種手段共同營造出詩歌“哀而不傷”的綿綿之水。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憂郁,波疊浪涌;而烏鴉可以穿透事物表象的眼力,以及對憂郁見慣不驚的態(tài)度,蘊藏著深刻的反諷。
“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傷”,把死亡當(dāng)作靈魂超越肉體束縛得到永恒的途徑,并把它與美系為一體,這樣的創(chuàng)作題旨,是人類集體無意識和深層心理的體現(xiàn),也是愛倫·坡似乎不得不走的詩學(xué)路徑。
在我看來,狄更斯建立的是極富魅力的“烏鴉文學(xué)”,而愛倫·坡則無疑構(gòu)建出了“烏鴉詩學(xué)”,又或者說他試圖構(gòu)建起自己獨特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使他對烏鴉的觀察與想象,躍升為一種神秘體系。他摒棄了對烏鴉簡單的細節(jié)式鋪陳,而試圖攝住烏鴉的靈魂及其發(fā)散出的象征意味,并彰顯、強化其預(yù)言能力,使烏鴉成為神秘主義大本營的君王。圍繞《渡鴉》一詩,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以烏鴉為核心,藝術(shù)地感知、認識世界,體驗并渴望勘破憂郁與絕望現(xiàn)實的理論形態(tài)和詩學(xué)品格。
烏鴉把失意者埋進了純粹的絕望,連光也照不進一線的絕望。烏鴉說出的預(yù)言比烏鴉的顏色更黑,就像深夜深處一盞突然熄滅的油燈,熄滅的燈焰釋放了全部的黑。
犬儒哲學(xué)家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大帝說:“請別擋住我的陽光!”其實渡鴉也可以說:“請別離開!繼續(xù)擋住上面的陽光!”
“烏鴉詩學(xué)”在世界文壇尤其是英國文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西爾維婭·普拉斯寫有幾首與烏鴉有關(guān)的詩,比如意象主義式的《景象》:
懸鈴木
斑駁的枝條上
兩只烏鴉弓著背
暗中瞪視,
紅腫著眼,
守望黑夜,
歪著頭注視
這孤獨的夜行人。
這些描述干凈而清晰,一種冷而灰的感覺登時縈縈而起。普拉斯還有首篇幅不短的《雨天的黑鴉》,賦予了烏鴉讓人洞見奇跡的能力,“再次開始等待,長久地等待天使,等待那罕見的偶然的降臨”。這是陰郁而纖細的女性“烏鴉詩學(xué)”。
普拉斯的丈夫,著名詩人特德·休斯,也寫有多首烏鴉詩。在《子宮口的口試》里,“烏鴉”回答了“上帝”的連續(xù)提問——
誰比希望還強大? 死神。
誰比意志還強大? 死神。
比愛還強大? 死神。
比生命還強大? 死神。
可是誰比死神還強大?顯然是我。
你通過了,烏鴉。
特德·休斯《烏鴉的最后據(jù)點》一詩的開篇是:“燒呀 / 燒呀 / 燒呀 / 最后有些東西 / 太陽是燒不了的,在它把 / 一切摧毀后——只剩下最后一個障礙”。休斯借用古代烏鴉對太陽的象征,卻不寫兩者的重合與親和力,而是寫兩者的敵對、分離。在此詩的結(jié)尾處,休斯的功夫出來了:“水靈靈,黑晶晶—— // 是那烏鴉的瞳仁,守著它那燒煳了的堡壘的 / 塔樓?!睘貘f的瞳仁,孤獨的觀察者的眼睛,在太陽的大火中已經(jīng)錘煉成火眼金睛,這是重生。在另一首《烏鴉的第一課》中,“烏鴉”則又一次面對了“上帝”。休斯筆下的烏鴉是矛盾的,更多地揭示了烏鴉的復(fù)雜性,將象征、隱喻和對現(xiàn)實的感觸融為一體。
最后,讓我們回到那個問題:渡鴉之“渡”,到底“渡”的是什么?
也許,渡鴉之“渡”,就是往返于生與死的擺渡。作為預(yù)言與現(xiàn)實的旁觀者,過去與未來的見證者,渡鴉,與冥河上的擺渡者卡隆一樣。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