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國內(nèi)學(xué)界圍繞《莊子·齊物論》“是非”問題展開的討論比較多,但主要集中于認(rèn)識論層面①,而較少關(guān)注“為是”與“因是”這一對概念。英國漢學(xué)家葛瑞漢最早提出“為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2]65
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2]68
狙公賦茅,日:“朝三而暮四?!北娋呀耘?。日:“然則朝四而暮三?!北娋呀詯?。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2]68-69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2]80
從以上示例來看,“為是”與用語言概念建立的區(qū)分有關(guān)。森舸瀾指出:“‘為是’大致與老子的‘為'/‘有以為'相呼應(yīng)?!盵3]289也就是說,“為是”具有人為性、目的性和造作性。一方面,“因是”與“因非”相對①,指向好惡、是非、喜怒等世俗認(rèn)知判斷層次;另一方面,“因是”與道、天、一、用、通等相聯(lián)系。因此,牟宗三指出,《莊子》中的“因是”有相對與絕對兩層含義,前者從是非對待相生來講,后者則落在莫若以明的“明”的層次上。[4]2李巍認(rèn)為,“因是”是對“人有立場\"這一普遍事態(tài)的揭示。[5]72-79吳光明認(rèn)為,“因是”是對“如其所在,從其角度”的推定。[3]289相對于認(rèn)識論角度的解讀,張松則認(rèn)為“因是”中的“是\"字包含著深刻的存在論—形而上學(xué)意義。[6]130
這些討論的關(guān)要在于對“是”的理解。《莊子》中的“是”主要有兩種含義:一是與“彼”構(gòu)成對待關(guān)系的“是”,作為指示代詞使用,相當(dāng)于“這一個”“此”,如“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物無非彼,物無非是”[2]64;二是與“非”構(gòu)成對待的“是”,用作肯定性判斷,相當(dāng)于“然”“可”,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2]62。可見,“是”包含了存在論與認(rèn)識論兩個層面的含義。
如果將一己之判斷加以絕對化,就會上升為繩墨他者、以求絕對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這正是莊子所反對的“為是”。莊子認(rèn)為人的墮落是從“為是”開始的,“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瞼也”[2]80。人們通過認(rèn)知、概念建立的各種區(qū)分,構(gòu)成了限制心靈的畛域,加劇了彼此之間的是非對立和紛爭。而莊子的理想之境是“未始有封”的大通境界,也就是萬物各如其所“是”的共生和諧之境。
實際上,從鯤鵬之化到齊物之論,莊子所提醒的莫過于“心靈轉(zhuǎn)化”[7]2與敞開,即從小知升進至大知——以道觀之、照之以天、莫若以明、休乎天鈞。去除成見造成的認(rèn)知偏蔽,復(fù)其先天虛明德性,以天道之大公等視萬物,任萬物自發(fā)呈現(xiàn)其天命流行之“是”,即“因是”①。這是認(rèn)識論的取徑,且多數(shù)學(xué)者已有論及。筆者認(rèn)為,莊子的“因是”之道,可以貫徹至全書,不應(yīng)局限于認(rèn)識論層面,還可拓展至生存論論域,從而投射出“是”的存在論意涵?!澳粢悦鳌薄罢罩蕴臁薄拜峁狻钡忍崾疚覀?,莊子暫且懸置了是非爭辯②,而將問題還原為對生命存在方式的觀照。唯有轉(zhuǎn)換論域,才能更深刻地體悟到莊子對于存在本真以及理想生活方式的思考與探尋。本文正是基于這一思路,對莊子的“因是\"之道作一新的闡釋。
一、為何“因是”?
(一)“道術(shù)為天下裂”與儒墨之“是非”
戰(zhàn)國之世,諸侯以力并爭天下,社會處于急劇動蕩和變革之中,“道術(shù)為天下裂”面對社會失序,先秦諸子紛紛就如何救世相爭鳴。儒墨圍繞“仁愛”與“兼愛”、禮樂教化與“非樂”等展開是非之爭,“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如此循環(huán)無端,“辯無勝”。因此,莊子說:“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2]88-89
在莊子看來,天下紛擾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囿于“成心”的獨斷性認(rèn)知—“為是”。人皆師心自用,以己為絕對之是,而以他者為非,蔽于一曲而不見道體大全。如此便無法產(chǎn)生真知,只會造成漂浮不定的意見之“是”,即“移是”:“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盵2]710正如陳靜所言:“儒、墨都將自己的言論作為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并在此標(biāo)準(zhǔn)之上建立起各自的道德體系和社會制度。莊子認(rèn)為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做法?!S之而來的政治壓抑和意識形態(tài)束縛?!盵8]53
為了超越儒墨之是非,莊子提出“為是不用而寓諸庸”③?!坝埂奔从钩!⑷沼?,這就是說,道不在獨斷之“是”,而在萬物日用常行的存在之“是”的展開過程中?!霸⒅T庸”,即因物之所是。森舸瀾認(rèn)為,“因是”是一種付諸實踐的態(tài)度,即“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而此處的“不得已”是“作為不可抗力的規(guī)范秩序”[3]263,即天、道、自然性情,這些都內(nèi)在地規(guī)定著物之所“是”。由此,莊子將問題從認(rèn)知論層面轉(zhuǎn)換至生存論層面,從儒墨獨斷之“為是\"轉(zhuǎn)換為因任萬物之所“是”的“因是”。
(二)獨斷性\"為是”之危害
“化”是推動整個宇宙更生不已的根本力量。面對不斷變化的對象世界,尋求確定性的人類認(rèn)知往往顯得局促,即所謂“知有所待而后當(dāng),其所待者特未定也”[2]207??梢?,人類的認(rèn)知具有一定的相對性,是非、美丑等價值判斷皆取決于觀察者的視角:“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2]88泥鰍、人、猿狙的生活環(huán)境和習(xí)性不同,對于“正處”“正色”和“正味”的判斷也就不同。對于宋人適宜的章甫,對于斷發(fā)紋身的越人則為多余。也就是說,萬物各有其所“是”,標(biāo)準(zhǔn)因物而異,故莊子一再強調(diào)“名止于實,義設(shè)于適”[2]552。對世間萬物來說,并不存在一個絕對唯一之“是”①。當(dāng)嚙缺問王倪:“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王倪對曰:“吾惡乎知之!”[2]87由此可見,莊子反對將一己之好惡作為絕對之“是”而強加于他者,罔顧他者的天性差異。這種獨斷之“是”,往往造成魯侯養(yǎng)鳥、倏忽鑿竅和伯樂治馬一樣的人為悲劇[9]46-51,物失其性,人喪其真。
莊子認(rèn)為,大道有虧、人性的墮落,始于“為是而有畛也”[2]80。森舸瀾指出:“以造作的方式‘為是’,就是把‘是'變成固定的判斷,并以此來左右將來的行為?!盵3]262可見,“為是”的問題在于:其一,孤立并封閉自我認(rèn)知,拒絕向外部世界敞開,脫離了與世界整體的豐富的動態(tài)的聯(lián)系;其二,全憑一己私意裁斷和塑造萬物,戕害物性自然。
莊子哲學(xué)在全面批判“為是”的基礎(chǔ)上展開,如鯛與學(xué)鳩以翱翔蓬蒿之間而自得,反而嘲笑大鵬鳥“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2]9河伯以百川灌河而沾沾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已”[2]498;惠子自逞才智,終日與人辯論,“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2]975。這些都是自是、自伐、自矜的“為是\"行為,泥于一隅之知,以己度人,極易造成否定他者的武斷性錯誤。
《人間世》中匠石對櫟社樹“不材之木”②的評斷顯然就屬“為是”,他站在實用的功利主義立場上,輕易否定了櫟社樹的價值。這折射出人類自我中心的獨斷性[10]114。與此構(gòu)成反諷的是,櫟社樹因寄于“無用”“不材”而不夭斧斤,盡其天年,得其所“是”,這就有力地回?fù)袅私呈膯我辉u價標(biāo)準(zhǔn)。
儒墨都主張以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即“繩墨規(guī)矩”來度量、規(guī)制人才。孟子說:“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員”[1]257;墨子則持絕對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論:“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guī),匠人之有矩。輪匠執(zhí)其規(guī)矩,以度天下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盵12]195莊子借“不材之木”的寓言批駁了儒墨工具理性主義的單一價值評判體系,認(rèn)為他們獨斷地把人當(dāng)作器物來衡量裁制,顯然背離了康德“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的哲學(xué)論斷。莊子質(zhì)疑“正X”的絕對標(biāo)準(zhǔn)論,拒絕生命淪為政治的附庸,體現(xiàn)出因其所是的人道關(guān)懷立場。
(三)莊子理想中的物我、人我關(guān)系
“通天下一氣耳”的氣化宇宙論,使萬物之間具備了相互感通和轉(zhuǎn)化的邏輯前提萬物雖有分殊,但\"道通為一”[2]68“彼出于是,是亦因彼”[2]65,由此構(gòu)成一種相因相待①的關(guān)系網(wǎng):
罔兩問景日:“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日:“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蚶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2]104-105
魍魎、影與人之間構(gòu)成了一張相互依待又相互制衡的關(guān)系網(wǎng)。影子有待,一切舉動皆不得已,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用佛教的話來說,這是依他而不依自[13]154。莊子以此喻意,整個宇宙是一張萬物相互牽連依待所構(gòu)成的大網(wǎng),人生也無往而不在地存在于大網(wǎng)之中。《人間世》指出,倫際關(guān)系構(gòu)成了人存在的根本語境和必然維度,人生在世有兩大戒:不可解于心的父子之“命”與無可遁逃的君臣之“義”。正是這種遍在的群際關(guān)系,將人牢牢束縛于與人、與物“相刃相靡”[2]56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莊子對此作了更深層的思考:
莊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于栗林。莊周日:“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zhí)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zhí)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日:“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2]615
這則寓言揭示出宇宙萬物之間相召相累的本真關(guān)系,莊周、異鵲、螳螂、蟬之間在“狩獵”(逐利)情境下,會自發(fā)形成一種“狩獵者與獵物”的連鎖相待的關(guān)系網(wǎng)。任何一物一旦伺“利”而動,就會進入與“獵物”高度緊張的對峙狀態(tài),以致喪失真我,遺忘自己在宇宙中的根本處境。物因逐利而忘乎所以,潛在的致命危險就埋伏在這種渾然未覺的見利忘真、見得忘形的“誠忘”[2]198之中。莊子發(fā)人深省地警告:逐利而喪真的“物役”行為,正是人生最大的隱患和禍根!
韋伯將人比作“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莊子則揭示出彼我相待的關(guān)系網(wǎng)對人所構(gòu)成的巨大羈絆,它在某種程度上桎梏了主體心性,莊子由此而生出掙脫塵網(wǎng)的自由之想,因此他常言“游”,或“游乎四海之外”,或彷徨乎“無何有之鄉(xiāng)”。
在氣化宇宙論背景下,萬物之間相尊相蘊,又相待相累,在相互交織與制衡中構(gòu)成一個多樣化的世界。莊子旨在從彼我緊張對立的相待關(guān)系中掙脫而出,從“相刃相靡”走向“相忘于江湖”,實現(xiàn)萬物共游的逍遙之境,物我皆得其宜,和諧共生。
欲達逍遙,須經(jīng)“無待”。莊子所謂的無待,指向“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2]18的境界?!俺恕薄坝倍际恰耙颉?,“因”即實現(xiàn)逍遙的必要條件。只有因順萬物之性,因應(yīng)天地變化,化其固著,無己、無功、無名,才能無待而逍遙。
綜上所述,“為是”體現(xiàn)了一種認(rèn)知獨斷,它以“我”之所“是”為絕對標(biāo)準(zhǔn),不僅戕害物性自然,而且附和政治權(quán)力,異化為權(quán)謀,相互構(gòu)陷,加劇了物我關(guān)系的緊張。因此,要實現(xiàn)物我相忘、相安,就需要從“為是\"轉(zhuǎn)向“因是”。
二、何謂“因是”?
“因是”從老子的“道法自然\"引申而來,道對萬物表現(xiàn)為“長而不宰”[14]123的玄德,即不對萬物施加強力,任其自生、自化、自為。這種因是之道在《莊子》中隨處可見,如“乘天地之正”[2]18?!俺说赖露∮巍盵2]592“安時而處順”[2]119“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2]268“依乎天理”[2]1“因其固然”[2]11-12“從水之道”[2]583“緣督以為經(jīng)”[2]108“用心若鏡”[2]279“虛已以游世”[2]598等,都是落到生存論層面對“因是\"之詮釋。
事實上,“因是”是一種反干預(yù)主義的態(tài)度,它反對對事物施加過度的人為力量,要求把事物從人為獨斷之“是”中解放出來,返歸生命自身:“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盵2]524可見,物之所“是”,即物之真,也就是萬物先天得自道的德性、玄德、性命,也是“天地之正”[2]18“道德”[2]592“天理”[2]“固然”[2]112“中道”[2]334等。
相對于汨沒于物欲而喪真的“近死之心”[15]394,因順物是,使主體精神從外物中獨立出來,從物我相刃相靡、相召相累中掙脫出來,物我皆得復(fù)返性命之真。換言之,物之所“是”即其“真”?!罢妗笔堑兰艺軐W(xué)極為重視的價值[16]93-98,“真者,精誠之至也”[2]906。對于這種元初本性,老子以嬰兒、赤子加以形容,如“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14]24“含德之厚,比于赤子”[14]133;《莊子》則以真宰、真君、純素、虛室生白以及真人、至人、神人等理想人格境界來描繪。在莊子看來,這種先天的素樸本性是通過“離形去知”“忘我”的工夫所修成的“和德”,是與道合一、與天地萬物冥然無界分的混沌境界,“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2]32。因此,真性、真人之境是與宇宙整體融合的渾一之境。至此“真”境,萬物會而共成一天,萬物各是其所是,各自呈現(xiàn)性命本真。這實際就是現(xiàn)象學(xué)所說的“面向事物本身”[7]122-127 。
三、如何“因是”?
楊立華認(rèn)為,在是非、生死、可不可等同時并起又相互規(guī)定的概念中,是、生、可具有優(yōu)先性,即積極主動的一面是更為根源性的。[18]104他指出:“作為彼、是對待的根源的是,只能是整全的、絕對待的,只能是一。一切相互規(guī)定的、同時并起的分別和對待,都根源于這一整全的、絕對待的是和一。根源性的是和一必然產(chǎn)生出各種不同層面的對待,人們沉陷在這些交織的對待的無盡循環(huán)當(dāng)中,失去了對整全的、普遍的生存基礎(chǔ)的照察。”[18]105實際上,楊立華指出了作為萬物普遍生存基礎(chǔ)的、更為整全和根源性的“是”和“一”。所謂“因是”,即從大道本原、天命流行、大化流行的生成論立場上,對萬物存在之“是”作出肯定。那么,又該如何因任物“是”?物之所“是”具體展開為哪些方面?
(一)在政治秩序上:不失其性命之情(性情之是)
“為是”以一己之見為絕對標(biāo)準(zhǔn),在行動上繩墨他者,“勞神明為一”[2]68,①導(dǎo)致物喪其真;“因是\"則從道平等對待萬物的立場出發(fā),尊重萬物的多樣性和差異性[19]22-32,不會強物以從己、截長續(xù)短?!洱R物論》在開篇即經(jīng)由“吾喪我”的工夫路徑,指點出一個“吹萬不同”“咸其自取”“自己”的天籟境界。牟宗三說,莊子所謂的“天籟”即自然[20]7,即因萬物之所是。一方面,它強調(diào)萬物不依賴外力自己而然,否定在萬物之外還有一個“怒者”;另一方面,它尊重萬物在一體共存基礎(chǔ)上所展現(xiàn)的天然差異性和多樣性。這種多樣化的差異性是事物從宇宙本原所稟賦的自然“性命之情”,《駢拇》提出至正之\"正\"在于“不失其性命之情”: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歧;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鳬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2]288
能否因順事物的自然性命之情,是莊子哲學(xué)評價政治好壞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对阱丁分赋?,最長久的政治在于無為而治,因循民眾的自然性情。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2]33
人大喜邪?毗于陽;大怒邪?毗于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鶯,而后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2]334-335
“在”即自在,“宥”即包容,所謂“在宥天下”,即因順民情,以百姓之心為心,任天下自在自為,自得自化,而不強加外力。過度的人為,只會“淫其性”“遷其德”,物喪其真。如堯桀之治,或欣欣焉樂其性,或瘁瘁焉苦其性,民失其恬靜愉適,皆非至治之道。莊子以此批評三代以下的政治,“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好的政治秩序是因順萬物天性的自然結(jié)果,民皆得其性,性情不離,人與萬物和諧共生,如《繕性》所言:“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dāng)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盵2]489
壞政治使民眾越發(fā)背離本性,“去性而從心”,物欲是非紛擾,心智機巧橫行,相互攻許構(gòu)陷。如《齊物論》所描述的心物交接之心情變幻莫測:“喜怒哀樂,慮嘆變塾,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盵2]52人完全處在一種物役其性的非真非己的異化狀態(tài),性情失據(jù),喜怒失常,猶如“狙公賦茅”中的猴子,“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2]69。衰敗的政治不僅使天下失序失節(jié),“天氣不和,地氣郁結(jié),六氣不調(diào),四時不節(jié)”[2]352,甚者至?xí)谷藘?nèi)在陰陽失調(diào),反傷人形。這從《人間世》中葉公子高使楚前的情緒焦慮即可看出政治權(quán)力對人的內(nèi)在生命所構(gòu)成的壓迫:“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盵2]142再比如,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太子,卻疇躇于有方與無方的兩難:“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盵2]151可見,老莊都極力批判和否定使人“畏之”“侮之”[14]43的壞政治,而贊賞“不知有之\"的“太上”[14]43之治。
好政治使人成為人,人人性情愉適恬靜,人與環(huán)境相得益彰,天人合一;壞政治則將人變成喜怒無常的動物,失卻其中道之性,“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2]334,人與人、人與物及周圍環(huán)境都處在一種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之中。好政治使人得其真,壞政治則使人喪其真。
要從根本上轉(zhuǎn)化統(tǒng)治者不受制約的權(quán)力對天下所造成的不良影響,從無序走向有序,莊子借蘧伯玉之口提出了“馴化權(quán)力”[21]146-164的主張:“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盵2]152
莊子將對生命構(gòu)成壓迫和宰制的支配性政治力量(power)比作車輪、猛虎和野馬,以此喻意暴虐無道的統(tǒng)治者濫用權(quán)力、嗜殺成性,如年壯行獨的衛(wèi)君,“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2]124。這種力量對比的不平衡,對被統(tǒng)治者構(gòu)成巨大的精神壓迫。而要全生避害,化解這種力量差,就要因順其自然性命之情,采取同化策略,“形就心和”,化解嗜殺者的對立心態(tài)和敵意,轉(zhuǎn)“逆”為“順”,直到無罅隙的“化”之地步。也就是于無形中消解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威勢,從而達到馴化權(quán)力的目的。
總之,莊子主張因循民性以為治,使民眾的自然性情皆得其宜,建立一套良性的自發(fā)秩序,如此可至忘年忘義的“不知”之境、一體大通之境。
(二)在生死命運上:安時處順,哀樂不入(命運之是)
何謂命?莊子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2]584莊子從氣化宇宙生成論的角度來解釋“命”,在《天地》中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宇宙生化過程。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2]382
該段展現(xiàn)出這樣一個層次序列:道(無、一)一德—命一理—性。命是道與氣在宇宙間開始流動生化萬物,先天賦予萬物的且然無間的命分。命與性一樣,來自天道下貫,具有形上色彩,故命理幽微,不可知解。命對人來說意味著先天內(nèi)在規(guī)定性和限制性,故莊子說:“達命之情者,不務(wù)知之所無奈何?!盵2]560又說:“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盵2]144命既有先天規(guī)定性,又有由后天時勢等偶然因素所形成的“時命”。人生好比“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盵2]183人的根本存在狀態(tài)是“游”與“命”的偶發(fā)性在此相統(tǒng)一,共同詮釋著生命之“是”。
莊子主張接納人力所不可為的部分,但并未完全否定人的能動性,而是以德承命,乘道德而浮游,體現(xiàn)出因任命運之所“是”的至德精神。這與儒家盡人事而聽天命、以德禮來安頓天命的人文精神是一致的。
命包括哪些內(nèi)容呢?天命使然與人事流變都構(gòu)成命運,故莊子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2]195個體命運從根本上來說是大化流行過程中的某個情境階段,人無法獲得對瞬息萬變的命運的確解,更無法進行人為干預(yù)和控制。命對人來說是不可逆的力量,生老病死貧富皆然,但重要的是人應(yīng)該始終保持和豫通兌的德性,安于所遇,不為外境所改變,“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2]175
莊子以化觀生死,一任大化所往,反對人為增益好惡哀樂之情,他認(rèn)為這都是遁天倍情、不通達命理的表現(xiàn),如秦佚吊唁老子:
日:“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盵21]19
只有安時處順,因任大化,才能超脫于一切世俗是非利害生死等區(qū)分之上,如至人逍遙天地:“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2]91
命凸顯了人的有限性,人生多有不得已,故采取因任安順的態(tài)度,不為物喜,不以己悲。莊子“以理化情”[22]93,以理性精神消解由命運變化所帶來的哀樂之情,以平和的德性應(yīng)對一切。正如《田子方》所說:“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人于胸次?!盵2]631莊子以葆守常德(真性、和德),因應(yīng)命運之化,在常與變之間保持人生的平衡。
(三)在進退出處上:乘道德而浮游,與時俱化(時命之是)
大化流行在個體身上呈現(xiàn)為“時命”,如何安頓時命是莊子“因是”之道的重要內(nèi)容。人生總有窮通進退,在《山木》關(guān)于“材或不材”的討論中,莊子展現(xiàn)出通權(quán)達變、與時俱化的辯證智慧
莊子笑日:“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2]592-593
在莊子看來,事物總是向?qū)α⒚娌粩噢D(zhuǎn)化,人立身處世也不能固守一端,而要“無肯專為”,不拘泥于世俗成毀、賢與不肖、材與不材等價值區(qū)分,應(yīng)當(dāng)效法龍蛇之變,與時屈伸;處心沖淡平和,乘道德而浮游,因順物是,“物物而不物于物”。所謂“道德之鄉(xiāng)”,即要摒棄被過度知欲所支配的“小我”,復(fù)歸與萬物共生一體的“大我”[23]20,即“天籟”境界??梢?,道家所謂的“道德”,是物我皆得其性,相忘、相安、相與共游的平等自由之境。
(四)在語言上:因任萬物之所是的“寄寓”之言(語言之是)
莊子以道為宗,然而道作為絕對者,是無名、無言的一體境界,并非人的理性認(rèn)知和語言描述所能把握的對象。老子形容道玄之又玄、幽渺難知,莊子也多以“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加以描述。道家真人對問道者多對以“無知”“不知”,體道方式也具有神秘色彩,如顏回之“心齋”“坐忘”,南郭子綦之“喪我”,他們所進入的正是“自取”“自己”“吹萬不同”的“天”境界,也就是萬物各“是”其“所是”的逍遙境界?!暗馈奔础疤臁?,是指超越了人為是非之爭而進入的無心之言的境界。莊子借“三言”(寓言、重言、卮言)來傳達道的真意,其中的重言、危言也屬于廣義上的寓言,只不過卮言呈現(xiàn)為支離破碎的無心之言,是以夢語、醉語、狂語[24]51-59等形式來傳道。
如果道指方物一體的整體境界,那么,從道的立場上來看,萬物皆“是”其所是。莊子從宇宙本原立場上,對萬物存在的普遍意義作了肯定之“是”[1]216 。
東郭子問于莊子日:“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日:“無所不在?!睎|郭子日:“期而后可?!鼻f子曰:“在螻蟻。”日:“何其下邪?”日:“在稊稗?!比眨骸昂纹溆滦埃俊比眨?/p>
“在瓦甓?!痹唬骸昂纹溆跣??”日:“在屎溺?!盵2]660-661由此可見,《莊子》全篇都在陳說“道是什么?”道作為形而上者,雖不可說,但普遍存在于宇宙萬物之中,故莊子寄寓萬物之口而言“道”。從《逍遙游》中蜩與學(xué)鳩的自得之言,到《秋水》中河伯與海若、井蛙與東海巨龜關(guān)于“小大之辯”的對話,再到貫穿全篇的莊惠對話,兩位大哲圍繞有用無用、有情無情、魚樂知否等展開“有無之辯”。莊子之變怪神奇,思接天外,還體現(xiàn)在讓現(xiàn)實事物與神話虛構(gòu)事物展開對話,如《秋水》中、蚿、蛇、風(fēng)之間的對話,以及魍陋與影論“有待”,莊周與骰髏論“生死”,就櫟社樹論“不材”等。同時,莊子還跨越人的社會等級差別,從平等立場出發(fā),讓游于社會邊緣地帶的畸者、巫師、盜跖等與相國子產(chǎn)、圣哲孔老、圣王堯舜等談玄論道。此外,還有作為整個莊子哲學(xué)產(chǎn)生背景的儒、墨、道、名之間的大論辯。這些文章內(nèi)外的各種“音聲”[25]17-27,都構(gòu)成了對“道”的討論和言說,指示著人們?nèi)绾芜^一種體道的生活。在此宇宙萬物眾聲喧嘩的言說中,展現(xiàn)了萬物的自然存在方式,澄明了萬物之所“是”。也就是說,“言”與“是”相同一①。這種寄寓之言,揭示了在整個宇宙大化流行不息的過程中,萬物之所“是”的展開。人各盡其性的人生,正依托于這樣一個?;P碌挠钪嫖枧_。所有的生命都只是大化的一個短暫停留而已(人生如寄),唯一永在的只有大道以及道駐留在人心中的真性真德。
最能體會莊子大化如流、人生如寄之旨的莫過于郭象,他說:“夫無力之力,莫大于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fù)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故向者之我,非復(fù)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2]223宇宙萬物“無時而不移”,舍故以趨新,決定了所有的存在形式皆為“寄寓”和“天地一游”。
由上可見,莊子筆下的萬物之所“是”,在存在論意義上具體展開為性命之情、生老病死之命運、進退藏用之時命,以及《莊子》全篇內(nèi)外寄寓萬物之所“是”的各種聲音和言論。莊子所建立的“因是”之道,包括了在政治上不失其性命之情,在生死命運上安時處順、哀樂不人,在進退藏用上乘道德而浮游、通權(quán)達變,在語言上以“三言”呈現(xiàn)萬物之所是。
由“為是”轉(zhuǎn)向“因是”,莊子是要告訴世人:只有放下自我絕對之“是”—“為是”,修養(yǎng)返歸性命本原的“春和之德”,體證與萬物一體的共生共在之性,不凌櫟和宰制萬物,物我兩不相傷,才可共適逍遙,可謂“因順萬物之所是”。
【參考文獻】
[1]葛瑞漢.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xué)論辯.張海晏,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
[2]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
[3]森舸瀾.無為:早期中國的概念隱喻與精神理想.史國強,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20.
[4]牟宗三.莊子《齊物論》講演錄(六)(七).鵝湖月刊,2002,27(12).
[5]李巍.立場問題與齊物主旨:被忽視的莊子“因是”說.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4).
[6]張松.論“無待”與“因是”的存在論—形而上學(xué)基礎(chǔ):人類自由本質(zhì)及其現(xiàn)實具體化之可能性視野]的莊子思想.東岳論叢,2005(2).
[7]愛蓮心.向往心靈轉(zhuǎn)化的莊子:內(nèi)篇分析.周熾成,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
[8]陳霞.莊子與麥克道爾語言觀比較研究.哲學(xué)動態(tài),2015(4).
[9]常麗娜.論《莊子·應(yīng)帝王》篇“混沌之死”的“他者倫理”向度.上饒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22(5).
[10]陳贊.“混沌之死”與中國中心主義天下觀之解構(gòu).社會科學(xué),2010(6).
[1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
[12]孫詒讓.墨子間話.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13]章太炎.莊子解故齊物論釋.孟琢,點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2.
[14]老子.饒尚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15]張恒壽論莊子//胡道靜.十家論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16]徐克謙.論莊子哲學(xué)中的“真”.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2(2).
[17]張再林.“面向事物本身”與莊學(xué)精神.中國哲學(xué)史,2003(2).
[18]楊立華.莊子哲學(xué)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0.
[19]黃勇.尊重不同的生活方式:《莊子》中的道家美德倫理.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1(5).
[20]牟宗三.莊子《齊物論》講演錄(一).鵝湖月刊,2002,27(7).
[21]譚安奎.馴化欲望與馴化權(quán)力: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為什么做不到.公共行政評論,2012(2).
[22]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插圖修訂版.趙復(fù)三,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1.
[23]方東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學(xué)//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上.北京:中華書局,2020.
[24]陳之斌.作為精神修煉術(shù)的語言:論莊子哲學(xué)精神的語言之維.哲學(xué)動態(tài),2020(4).
[25]李延倉.《莊子》“音聲”思想探.管子學(xué)刊,2021(3).
(編校:龔江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