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是司馬遷飽蘸著血和淚寫出來的千古名作,尤其其中的“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計,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每每讀來,都令人蕩氣回腸,感慨不已。
這段話并不難解釋,是司馬遷以古人為榜樣,激勵自己忍辱含垢,繼承父親司馬談的遺志,完成《史記》這部曠世之作。
據(jù)我所知,這篇文章流傳至今,除了開頭的“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這一處,有人認為“太史公”應為“太史令”——因為司馬遷不會自稱“太史公”,是后人出于對司馬遷的敬仰而改“令”為“公”以外,對于文本自身,似乎還沒有多少質(zhì)疑。最近讀楊牧之先生的《最喜今生為書忙》一書,其中有一篇《不憂·不惑·不懼——懷念周振甫先生》非常感人。周振甫先生的敬業(yè)、勤勉、低調(diào)、純粹而又堅持原則,不迷信權(quán)威的精神風范令人心生敬佩。但是,文章中有一處提法卻讓人感到有些遺憾。作者在談到向周先生請教學習古文時寫道:
我寫過一篇有關(guān)司馬遷《報任安書》的文章,極力推崇文章之佳妙。周先生對我說,其實,司馬遷寫的這篇文章也有不盡圓滿的地方。比如,說“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其實,呂不韋讓門客寫的《呂氏春秋》,不是遷蜀之后,而是他在秦國掌權(quán)十分得意的時候;說“韓非囚秦,《說難》《孤憤》”,韓非這兩篇文章也不是囚秦后寫的;《詩》三百篇很多是男女相悅之情歌,這些情歌也不是“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作者在敘述這段文字之后,接著寫道:“聽了周先生的分析,我出了一頭汗。這些我連想都沒有想過?!?/p>
這似乎是認同了周先生的分析。
周振甫先生說司馬遷其文“不盡圓滿”,讓筆者頗感遺憾,萬萬沒有想到,博學如周先生,竟也會對《報任安書》產(chǎn)生如此的誤解。
《呂覽》(《呂氏春秋》)的確是呂不韋的門客集體編寫而成?!妒酚洝尾豁f列傳》記:“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币驎杏小鞍擞[”,故又稱《呂覽》。呂不韋曾是權(quán)傾朝野、遮云蔽日的人物,秦王嬴政接手政務(wù)之后,呂不韋被免職,不久即令其遷往蜀郡,呂不韋心生恐懼,即飲鴆自殺。韓非的確是先著《說難》《孤憤》等篇目,引起了秦王的重視,于是力邀其入秦,但卻遭到同學李斯的嫉妒,于是構(gòu)陷罪名,將其囚禁入獄,令其服毒而死。然而,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實際表達的意思是:盡管呂不韋遭到了被迫貶謫蜀郡的懲罰,但畢竟有一部《呂覽》流傳了下來,使得呂不韋廣為人知;盡管韓非落得慘死異國的結(jié)局,卻有《說難》《孤憤》等名篇被人們傳誦。從這個意義上說,呂不韋、韓非都是不可磨滅的,稱得上是“倜儻非常之人”。呂不韋的遷蜀和《呂覽》、韓非的囚秦和《說難》《孤憤》,絕不是如周振甫先生所理解的為一種因果關(guān)系,而是一種對比關(guān)系,因此也就不能說司馬遷的表述存在“不盡圓滿”之處。
至于周振甫先生所認為的“《詩》三百”多是男女情歌,既非“圣賢”也不“發(fā)憤”的觀點,亦屬差謬。這里的“圣賢”,絕非《詩經(jīng)》中各篇目的作者,而是特指孔子;“作”亦不是《詩經(jīng)》中的具體作品,而是《詩經(jīng)》這部編輯作品本身。
盡管孔子具有多種身份,但最為突出的只有兩個:一是教育家,一是編輯家??鬃幽贻p時有很大的政治抱負,因此周游列國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但到處碰壁,不得不回到故鄉(xiāng)開辦私學。在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切身感到了老之將至、寂寂無名的恐懼,于是廢寢忘食,發(fā)奮圖強,完成了《春秋》和《詩經(jīng)》的編輯。關(guān)于孔子編輯《詩經(jīng)》的過程,《史記·孔子世家》中有明確的記載: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比傥迤鬃咏韵腋柚郧蠛稀渡亍贰段洹贰堆拧贰俄灐分?,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由此可見,從一般意義上說,《詩經(jīng)》是編輯作品,但從孔子為之所付出的心血來看,又無異于一次再創(chuàng)作,視其為孔子的作品也絲毫不為過。
周先生顯然是誤解了司馬遷的話,也誤解了司馬遷本人。
責任編輯:田靜
謁舜帝陵,必經(jīng)寧遠縣九嶷山瑤族鄉(xiāng)西灣村?!暗滦⒐媪倌辏υ谒戳甑谝淮?。”游客朝圣心切,總是匆匆忙忙從村口牌坊掠過。拜祭歸來,有緣,不妨輕松繞行,尋訪一下這個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古風遺韻。
生長月巖濂水間,老來才入九嶷山。
消磨筋力知余幾,踏遍人間五岳還。
清代著名詩人、畫家、書法家何紹基的這首《游九嶷》,作于同治元年,即公元1862年。是年,何紹基主講長沙城南書院。應時任永州太守楊翰之約,何紹基從長沙登舟逆水而上,正月里回到闊別十一年的故鄉(xiāng)道州。二月初九,在寧遠縣令陶勤子的陪同下,何紹基拜舜陵、游九嶷,感慨無限寫下抒情詩作,題為《游九嶷歸宿縣署為陶勤子大令話生平游事》。
另有一說,何紹基《游九嶷》是六月祭舜之后在西灣村寫的,并有與《東洲草堂詩鈔》不同的版本:
生在濂溪水一灣,老來才游九嶷山。
半山費盡芒鞋力,踏破人間五岳還。
西灣村人說,為參加舜帝陵祭典,何紹基在楊翰陪同下,來過西灣村。何紹基指點九嶷山脈,品味舜源龍泉,他說這里的山水形勝與他老家道州東門村頗為相似,其詩中的“水一灣”便是有感而發(fā)。如此解析顯然有點牽強附會,但沒有想到,西灣村果真還有何紹基“水峙山流”石刻,至今保存在老屋門坊上。
甲辰深秋,我有緣參與“青山碧水新湖南”的永州之行,最后一站拜祭舜帝陵。同行文友最為愛賞的古碑文,正是何紹基同治元年《諭祭文》書法石刻。新帝登基,朝廷特遣湖南署布政使惲世臨主持隆重的祭舜典禮,依據(jù)清朝慣例,將祭文鐫刻成碑,恭立舜帝陵旁邊。惲世臨特地邀請何紹基擔任書石官,一起前來九嶷山祭舜。故碑首云:“維同治元年歲次壬戌季夏月壬子朔越五日丙辰,皇帝遣湖南署布政使惲世臨,致祭帝舜有虞氏神位前?!北┦鹂睿骸芭慵拦儆乐莞紬詈玻慵拦偈饘庍h縣知縣臣陶變咸,書石官前翰林院編修臣何紹基。”
何紹基道光十五年(1835)中舉人,次年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咸豐六年(1856)因條陳時務(wù)得罪權(quán)貴,何紹基辭去四川學政職務(wù),從此閑游山川講學授徒。何紹基以詩文書畫著稱,其書法作品尤屬國寶級。何紹基曾有《題岳陽樓聯(lián)》,可惜未見碑刻。今日岳陽樓上有兩副名聯(lián),均落款“道州何紹基書”。一副是羅平竇垿撰“一樓何奇”長聯(lián);另一副為長沙熊少牧撰句:“十五年勝地重游云外神仙應識我;八百里長天一覽湖邊風月最宜秋?!贝寺?lián)落款:“同治元年秋九月?!?/p>
“水峙山流”石刻未見署名與年月,瀟灑靈動的“何體字”視而可見。只是按現(xiàn)今從左至右讀法,“流山峙水”給人的感覺有點怪怪的。平江天岳書院楹聯(lián):“天經(jīng)地緯;岳峙淵渟?!焙谓B基以“水峙”對“山流”,有何寓意呢?
細讀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尋得《王繼齋攜榼陪游,夜宿西灣張秀才家》:
不問山頭與水邊,一壺兩盞又陶然。
狂蹲破屋同聽雨,氣奪寒云已化煙。
笑我老愁危徑仄,喜君閑識野游便。
西灣暫借書堂住,剪燭論文得醉眠。
從詩中可以推斷,六月祭舜大禮告成,何紹基偷閑野游,在鄉(xiāng)賢王繼齋陪同下,曾經(jīng)夜宿西灣村張秀才家?!拔鳛硶航钑米?,剪燭論文得醉眠?!币宦窋y榼陪游,酒是沒有少喝的。或許有人會認為,何翰林酒醉之時揮毫潑墨,將山峙、流水寫倒了,其實何紹基詩宗李、杜、韓、蘇諸大家,“水峙山流”是有出處的。姚元之曾有瀟灑園聯(lián)曰:“魚飛鳶躍漆園吏,水峙山流太史公?!焙谓B基還作有《舜陵》一詩,開篇即曰:“衡山之陽帝攸宇,南面無為萬方睹。九嶷陵廟乃北鄉(xiāng),魂兮歸來戀中土?!本裴谏剿吹哿瓯臼侨A夏第一圣陵,萬方朝圣,魂歸中土。豈若重華天子體魄嚴且神,萬代茫茫迷處所。何紹基無須爭辯,不問山頭與水邊,一壺兩盞又陶然,遂以輕閑的“打油詩”記趣。
夕陽西照,炊煙升起,一行人有說有笑,環(huán)繞鄉(xiāng)村小道暢游西灣村,只見山陵起波,池水泛光,高坡養(yǎng)兔,沃土植菇,稻谷青黃,荷池清香,果然是一幅寧靜致遠的山水圖畫。光影飄逸處,一座古老的石砌文塔聳立,六方托底,翹角挑尖,塔的中部開拓惜字爐,文塔門聯(lián)左曰“鴻臚造化”,右曰“丹篆文明”,正應了明代李東陽《十八日聽傳臚有作》詩中所言:“黃紙數(shù)行丹詔字,鴻臚三唱甲科名?!蔽鳛澄乃牡窦y畫壁,處處彰顯祈求文運昌盛的傳統(tǒng)風尚。
我亦行走各地鄉(xiāng)村多年,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是我所見最高檔次的鄉(xiāng)村文塔,不由得心懷敬意。細讀塔壁刻文,咸豐二年歲次壬子季冬月榖旦立,記曰:
蓋聞盤古結(jié)繩,后圣易以書契,此文字之所由肇興也。
張君數(shù)位鄉(xiāng)紳帶頭捐資,修建起這座石爐文塔,從此六義孳生無窮,人文肇興亦將有蔚。碑文由楊世卿撰,盧政蒲書,修建首士則由張家諸君擔當。咸豐二年(1852),何紹基巡游西灣,距文塔建成已近十年,必定也像我一樣仔細勘察過這座文塔。我想,何翰林必然會大加贊揚張秀才及村民的義舉,不然,何以會題匾賦詩且“剪燭論文得醉眠”呢!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