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射洪,動身前自然會想到陳子昂和杜甫,也想到自己前幾次去,心情大抵也如杜甫當(dāng)年,“汀洲稍疏散,風(fēng)景開怏悒”。杜甫當(dāng)時處境也不好,可他在詩歌,乃至心中念想的,還是家與國,“蒼茫風(fēng)塵際,蹭蹬騏 老。志士懷感傷,心胸已傾倒”。雖然都是親身前往拜謁陳子昂的,但我和杜甫之間,橫亙著的不僅是漫長的人類時間,還有一條縹緲無際的天河。一名冠千古,一寂寂無名,這使我慚愧,好在一顆追慕先賢的心,還是虔敬而熱切的。
幾個人去江邊,到陳子昂塑像前,下意識舉頭仰望,再恭敬三鞠躬。這一位大詩人、政治家,對于盛唐甚至整個漢語詩歌的貢獻(xiàn),用“千載不遇”“世不二出”來形容,定是準(zhǔn)確的。在陳子昂之前,隋末唐初的詩歌創(chuàng)作誠如韓愈所言:
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
而在陳子昂之后——
盛唐繼起……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孟云卿,本子昂之古雅,而加以氣骨者也。
(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
陳子昂之作,千古既為之所動,其“風(fēng)骨”“興寄”以及“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之詩歌主張,無疑是切合唐帝國之煌煌氣質(zhì)的,也是漢語詩歌的一個臺階、一聲號召、一種至高的境界。他的名作《登幽州臺歌》視通古今,心接天地,一個人站在興廢不已的幽州臺上,翻遍北風(fēng)空無一物,仰首蒼穹萬般寂寥,千古往事獨天地悠悠,王朝更迭唯世間空茫。
泱泱而過的涪江,在射洪大地的流態(tài),是一種護(hù)衛(wèi),也是潤澤。這條發(fā)源于松潘雪寶頂?shù)暮恿?,在江油、綿陽等地孕育了李白、歐陽修等天縱之才與當(dāng)世人杰,中游最顯赫與偉大的歷史人物非陳伯玉莫屬。我去之時正值夏末,惠風(fēng)和暢,岸邊蘆葦搖曳,雖然已經(jīng)開過花了,但轉(zhuǎn)白之后的頭顱仍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昭示著“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英雄理想。落日在江面上投放千噸濃烈的紅光,隨著波浪不?;匦褪幯?,好像歷史的層層折痕。
告別子昂先生塑像,沿著臺階向下的時候,只見波光粼粼,魚躍江面,對面青山如黛,逶迤悠遠(yuǎn)。不由心想,這無邊的江水之中,肯定攜帶了其發(fā)源地雪寶頂積雪甚至天空的諸多信息,既有高原上“骨骼清奇”的泥土和沙礫,也包含了沿岸不同地域的體溫。
關(guān)于射洪之名,我之前覺得有些怪異,直到得當(dāng)?shù)嘏笥阎更c,查唐人李吉甫所著《元和郡縣志》方才豁然:
縣有梓潼水,與涪江合流,急如箭,奔射涪江口,蜀人謂水口曰洪。因名射洪。
再看作者李吉甫生平,居然是我河北贊皇的鄉(xiāng)黨,唐憲宗時期任宰輔,名相李德裕之父。
江風(fēng)徐來,似乎有一些涼意,但并不覺得冷。幾個一同漫步的朋友,面對滔滔江流,總是會發(fā)出一些感喟,而想起來的,卻都是陳子昂的詩句,比如“圣人不利己,憂濟(jì)在元元”“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再有“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皎皎白林秋,微微翠山靜”等。而提起最多的還是《登幽州臺歌》,這首詩堪與世界上任何最偉大的詩歌相比肩,也是一個詩人窮極萬物、洞徹天地的造極之作,正如清人黃周星所著《唐詩快》所言:
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
夕陽將要墜入江中,被連綿的群山收藏進(jìn)懷抱的時候,我們回到市區(qū)。此時的射洪熱氣騰騰,橫跨江面的十一座大橋壯觀至極,橋下流水如青天行云,而橋上車流人走,儼然是一種安閑姿態(tài)。遙想陳子昂的年代,盡管也是太平之世,但陳子昂個人命運(yùn)遭際卻令人扼腕嘆息。陳子昂不僅是一個詩人,還是一個胸有良策,心系萬民的積極的政治參與者。他在《諫政理書》中提倡的“國家元氣說”可謂良言:
觀象于天,察法于地,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于是養(yǎng)成群生,奉順天德,故人得安其俗,樂其業(yè),甘其食,美其服,陰陽大和,元氣以正。
人聲漸稀,江水兀自流淌,載著人間黑夜,也載著萬千世事。在江邊住下,關(guān)掉室內(nèi)燈光,漫天的星斗沖進(jìn)眼簾,對面低山上似乎也有零星的燈火。有的星星仿佛帶著笑意,還有些臉色冷峻,它們凝視著,用遙遠(yuǎn)的光輝撫摸我的身心,使我不禁想起寫下“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杜甫,當(dāng)然還有,留下“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句子的陳子昂。
大地上,很多的景色乃至人在各種環(huán)境中的心情,大抵都被古人寫透了和寫盡了。在陳子昂的故鄉(xiāng),我本想也寫上幾句歪詩,可搜腸刮肚半天,也只能“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蛟S,舉凡先賢圣哲之地,普凡之人身在其中總是難以發(fā)揮的,或許是因為才氣不濟(jì),或許是被一種無形的光環(huán)壓制。帶著些許悵然睡下,不想這一夜竟然睡得異常安穩(wěn)。再開窗時,陽光直刺雙目,閉上眼睛再睜開,看到涪江依舊水流湛藍(lán),還有一些天鵝、蒼鷺、黑鸛之類的飛鳥,從這一邊飛起,橫渡江面之后,隱沒在蒼翠的對岸。
當(dāng)?shù)嘏笥颜f,市內(nèi)有太湖、螺湖、金湖、柳湖,其中也是涪江水,射洪人因地制宜,打造了四處規(guī)模較大的休閑園地。一座城市倘若沒有公園,必然是很燥的,但有公園而無文化的話,也是無趣。所幸射洪自然與人文皆資源深厚,涪江與陳子昂就是其典型。因為熱愛李白和陳子昂,愛屋及烏,我當(dāng)然也對涪江心生敬意。古來的人類就是傍河而生的,河水貫穿的不僅是群山和大地,更有綿延無際的人間煙火。
再轉(zhuǎn)到涪江濕地,面對偌大的一塊“地球之肺”,我想到,這或許是涪江在射洪的一次小憩,滔滔江水行走得累了,或者貪戀陳子昂的才華,體恤他的身世,就在這里盤桓和居臥,用自己的身心守護(hù)這一位“詩祖”的不滅之靈。濕地的空氣中漂浮著萬千動植物混雜的氣息,既軟且清,沁人心脾,且源源不斷,猶如涪江之水細(xì)微而又廣闊的動作。
龍鳳峽谷奇崛而幽深,陳列著諸多的硅化木,反映的是地球侏羅紀(jì)時期之勝景。地球自身的運(yùn)動,往往出其不意且鬼斧神工,這些硅化木大多數(shù)是巨大的松柏,突然之間被埋在地下,迅速被二氧化硅替換而成。劇烈的地質(zhì)變化猶如雷霆一擊,頃刻間,一切動植物就被吞沒或者舉起。
陳子昂的個人命運(yùn)仿佛也是如此。他本是富商陳元敬之子,優(yōu)裕的家庭生活,足可以使他一生衣食無憂,也造就了陳子昂年少時候風(fēng)華出三峽,以及名動天下的“伯玉摔琴”之典故。然而旦夕禍福,陳元敬病逝,子昂回鄉(xiāng)丁憂,因坐擁萬貫家財惹人嫉妒與算計,《新唐書》中說:“(段簡)聞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納錢二十萬緡,簡薄其賂,捕送獄中。子昂之見捕,自筮,卦成,驚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獄中,年四十三。”
嗚呼,一代高才,就這樣葬送于小人之手。
據(jù)宋人祝穆《方輿勝覽》一書所言,陳元敬不僅“瑰瑋倜儻,弱冠豪俠”,同時也是一位詩人,二十二歲科舉擢第,由于不忿武則天以周代唐,辭官回到射洪經(jīng)商,曾于蜀地災(zāi)荒之時散粟萬斛以濟(jì)民。
與其父不同,陳子昂支持武則天以周代唐,作有《大周受命頌》,也被武則天授予將仕郎守麟臺正字,但這其實也不過只是秘書省一個從九品的官職。
盡管位卑職低,陳子昂也總是“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武后臨朝后時弊諸多,陳子昂先后上《諫用刑書》《答制問事八條》等勸諫,文辭剛正懇切。有人認(rèn)為陳子昂冤死與武則天有關(guān),這似乎只是猜測。一個皇帝如果真心如此,唆使臣屬專門去構(gòu)陷一個從九品的官員,也實在有些大費(fèi)周章了。合理的解釋是,縣令段簡羨其錢財,伙同他人將陳子昂系獄勒索,而后折磨致死,盡掠其家財。這樣的事情歷來不絕于史,而公器私用者,必定倥傯一瞬。
在陳子昂讀書臺坐下喝茶,幾個人圍坐一面石桌,看茶葉升沉,聽風(fēng)吹樹響,端的是美好。斜身的瞬間忽見一面綠鏡,在不住搖曳的樹葉之間反射光芒,撥開一看,居然是陳列在山下的一條巨大的江水。正值正午,大水泱泱而流,又似紋絲不動,江面上似乎有萬千鱗片熠熠閃光。南岸灘岸平闊悠遠(yuǎn),豐密的水稻、玉米等莊稼以及花草樹木生長其上,也似乎是油汪汪的一片巨大的汪洋。
乘船過梓江,至龍寶山下,穿過幾片玉米和紅苕地,進(jìn)入一座紅墻圍起來的場院,再穿過濕泥小路,在幾棵巨大的黃桷樹下,終于看到了“唐右拾遺陳伯玉先生墓”。
公元762年冬天,寄居成都避亂的杜甫,由三臺船行涪江至射洪,遍訪陳子昂舊跡,作詩歌二十多首?!瓣惞x書堂,石柱仄青苔。悲風(fēng)為我起,激烈傷雄才。”“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yáng)馬后,名與日月懸?!倍鸥Φ淖娓付艑徰耘c陳子昂也是好友。武則天圣歷元年(698),自恃才高的杜審言被貶為吉州司戶參軍,陳子昂作《送吉州杜司戶審言序》一文相贈。
杜審言當(dāng)年也未必會想到,自己的孫子會落魄一生,完全不復(fù)他當(dāng)年的狂傲,更不會想到,杜甫會親至射洪拜祭陳子昂。當(dāng)然,陳子昂也不會想到,在自己早已身去經(jīng)年之時,還會有故人之后到射洪,以詩歌的方式悼念與評價自己的一生。這世間人事,真的殊難逆料,人和人的關(guān)系看起來短暫簡單,有時候也匪夷所思,復(fù)雜而神奇,又合情合理。
陳子昂墓近側(cè)建有陳子昂紀(jì)念館,展出陳子昂生平事跡,而射洪城中還另有一座博物館,陳列諸多相關(guān)的文物。當(dāng)一行人頂著烈日趕到,站在黃庭堅手書的陳子昂《修竹篇》前時,我忽地泫然欲泣,仿佛整個人被某種力量憑附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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