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昆曲《世說新語》,是以折子戲的形式展現(xiàn)魏晉名士群像的劇作。這一系列演出以昆曲之美詮釋魏晉風度,因其雋永的審美意趣與豐富的人物形象,自上演以來廣受觀眾歡迎。我在《世說新語》“天哉死生\"系列的《訪戴》一折中,飾演“蒼頭\"這一角色。蒼頭”一詞,在戲曲中多用以指代年長的奴仆,我所扮演的“蒼頭”,是著名的“雪夜訪戴”典故主人公王徽之(字子猷)的仆從。值得注意的是,“蒼頭\"這一人物并不存在于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原著之中,這部被魯迅稱為“名士教科書\"的著作,并不為底層人民立傳。那個留名中國文化史的澄澈雪夜,仿佛只有王子猷一個人:“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在這樣一個任性的貴公子身邊,其實站著很多不被看見的人,他們并沒有被歷史記述,而“蒼頭”便是他們的縮影:我是那個為他酌酒、為他執(zhí)鞭、為他搖櫓、問他為何“造門而返\"的人。所以我認為“蒼頭\"這一角色十分珍貴,他是“小人物”在眾多璀璨名士之間的一次亮相,有著屬于自己的亮點與魅力。
一、人物關(guān)系與藝術(shù)張力
基于對蒼頭這個角色的基本認知與由衷的珍視,我試圖從不同角度去理解他,并著力挖掘其精神特質(zhì)。從戲劇結(jié)構(gòu)來看,《訪戴》是一折典型的生丑對子戲,與之有著類似結(jié)構(gòu)的昆曲傳統(tǒng)戲有表現(xiàn)張生與法聰?shù)摹队蔚睢?。但是《訪戴》與《游殿》不同,后者的主要人物是法聰,是以表現(xiàn)小花臉詼諧特色的丑角戲;而《訪戴》的主角無疑是王子猷。因此,塑造\"蒼頭”一角的首要原則就是“不搶戲”,要襯托并承接小生的戲劇部分。
同時,這里的小生和老丑之間存在較為復(fù)雜的關(guān)系。人物關(guān)系上,蒼頭是仆,王徽之是主;但從年齡來說,蒼頭是長,王徽之是幼。蒼頭對王徽之,除了仆對主的忠誠,還有一種長者對少年的疼愛。正因如此,他對王徽之種種詩酒放誕的行為都秉持寬容的態(tài)度,這不僅是因為奴仆不能忤逆主人,更是長輩對自己照顧長大的孩子總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寵溺。這種相對復(fù)雜的關(guān)系,使得二人之間的互動不同于年輕書童對于主人的言聽計從,而是有“矛盾”、有博弈,顯得生動有趣。無論眼前的少年曾經(jīng)與多少達官顯貴把酒言歡、此刻又是怎樣的縱情任性,在蒼頭看來,他都是可愛的,是可以被寬容和保護的。即便蒼頭自己在雪夜也眷戀溫暖的家,更不甚理解王子猷的精神世界,但是他仍愿意守護這個少年的“乘興而來”。
二、曲白與表演的相得益彰
為了表現(xiàn)這份“守護”,我對戲劇結(jié)構(gòu)進行了分析?!对L戴》的戲劇結(jié)構(gòu)非常清晰且均衡,從主仆二人在雪夜的閑話,王子猷生發(fā)出“向剡溪松窗尋畫境\"的沖動,接著便是山路一一水程一一興盡而返。在這一過程中,蒼頭所唱的曲子不多,主要是與王徽之分唱【滾繡球】一支,王徽之唱“披衣出中庭”,蒼頭唱\"趄追得緊”,王徽之唱“催車轂柳衢篁徑”,蒼頭唱“敲驢鞭呵氣成冰”,之后的曲詞皆由王子猷演唱?!緷L繡球】作為【端正好】套曲的次牌,奠定了主仆二人精神世界的參差:相對于王徽之“披衣出中庭\"的率意,“趄追得緊”則凸顯出蒼頭的年邁;王徽之眼中的雪夜有柳枝竹影相映成趣,蒼頭卻要承擔著敲鞭趕驢的體力勞動。這段表演,我對自己唱腔的要求是穩(wěn)與緩。雖然蒼頭不能理解王徽之的“緩轡徐行”,而是出于對天氣的考量,要求“疾行”,但是他亦步亦趨、瞞跚著腳步也要跟上小主人的情態(tài),既要通過具體的步法表現(xiàn),也要借助唱腔的風格相配合。
在后續(xù)劇情中,蒼頭沒有其他的唱詞,皆是念白。戲曲藝術(shù)中有“千斤念白四兩唱”的諺語,足見念白在表演中的重要表現(xiàn)力。在“山路\"部分,我多采用夾白的方式配合小生的演唱,通過曲白互見,還原會稽山陰的蘭亭雅集場景。到了“水程”,由于二人被限定在小船這一較為狹小的空間內(nèi),言語舉正自然變得親密,此時蒼頭借縣太爺、世家公子和乞丐一同看雪,“一樣鵝毛雪,千人千肚腸\"的故事,委婉地表達自己委屈的小情緒。這是蒼頭在情感上“轉(zhuǎn)守為攻\"的階段,尤其念到“是衙門檐下,避著個叫花子,凍得抖瑟瑟、冷颼颼,聽那縣爺、公子談笑風生,火冒三丈,就罵仔一聲”時,因為暗合自己當下的處境,所以我一改之前念白的溫吞與緩慢,以顆粒度極高的方式和較快的節(jié)奏一貫?zāi)畛觥=栌眠@一狡黠的小故事“點”了王徽之后,蒼頭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終于直白地說出“外頭雪天,叫花子也曉得要避避”,并且不顧船艙內(nèi)的王徽之,徑自抖雪。這里的表演和念白,我著重表現(xiàn)蒼頭的松弛感與從容感,卻不過分表現(xiàn)得意。因為這是主仆二人博弈過程中,蒼頭難得的小小勝利時刻,放松與自得是必然的,但善良與敦厚仍然是人物的底色。
三、“小人物\"的光輝與丑角藝術(shù)
我珍視蒼頭這個角色,也珍視他在《訪戴》乃至整部《世說新語》中的存在。在一群詩酒風流、博聞強識的名士賢媛之中,有蒼頭這樣一個社會地位并不高的長者形象存在是很有意義的。他的存在,是主創(chuàng)給予底層人物的溫暖;名士的至情至性,往往需要那些不被看見的人來成全。
能夠心甘情愿地以由衷的耐心與溫情成就他人者,必定懷有赤子之心?!对L戴》一折通過枝頭雪化的意象,表現(xiàn)出王子猷對于“天哉死生\"的徹悟,此處情節(jié),蒼頭助力不少。他搖動樹枝,使得枝上積雪紛落在王子猷身上,身體的寒冷與內(nèi)心的冷靜,使得王子猷“興盡”。在這里,蒼頭賣起關(guān)子,讓王徽之“上前半尺”“再右移八寸”,正好站在會被積雪澆透的位置。此刻的蒼頭,頗有老頑童的色彩。同時,他通過“搖樹\"以及念出“冰融雪化”,從而引發(fā)王徽之感悟的行為,又有些“智慧老人”的意味。所以,此處我主要通過念白和表演突出蒼頭的“趣”與“誠”,雖然是個小小的惡作劇,但卻是觸發(fā)“戲眼\"的關(guān)鍵所在。因此,“搖樹\"和誘導(dǎo)王子猷移動位置的表現(xiàn)必須有情有趣、真誠可愛,有著“老小孩\"的憨直。這種憨直,正與王子猷的服從與懵懂相契合,如此方能更好地讓觀眾與人物共情。
當劇情發(fā)展到“興盡而返”,蒼頭雖不能完全理解王子猷的內(nèi)心世界,但是他渴望進入溫暖的戴逵寓所,飲美酒、觀美人。同時,蒼頭也盡他所能地去理解少爺在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山一程、水一程去見知己的那份癡心。所以“一墻之隔,美人在內(nèi),叩門哪\"“一墻之隔,美酒在內(nèi),你叩門哪\"“一墻之隔,知音在內(nèi),你快叩門哪”,這三句重要的夾白,我力求念出層次感:從自己對美的向往,到二人對爐火與香醪的共同渴望,再到設(shè)身處地從王子猷的角度去思考,勸他早點與知音相見。蒼頭的情感指向越發(fā)遠離自己的本能,反而離自己在意的少爺越來越近。這種樸素而迫切的催促,通過三句語氣有變化的念白展現(xiàn)出來,我希望借此向觀眾傳遞屬于“小人物\"的人格魅力與人性光輝。
中國傳統(tǒng)戲曲極為看重丑角調(diào)劑冷熱、穿針引線的重要作用,有“無丑不成戲”的說法,我則更欣賞那句“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在昆曲藝術(shù)的舞臺上,我飾演過很多樸素、簡單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所謂的“小角色”,但是我始終相信,他們有自己的悲歡,亦有自己的堅持。將這些悲歡與堅持更加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使之與主要角色共同構(gòu)成相得益彰的戲劇色彩,是我內(nèi)心對自己的要求。在排演《訪戴》的過程中,我學到很多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和典故,感受到不同人物的精彩與美好,也逐漸理解了《世說新語》對于人類情感的深度挖掘。在未來的演出過程中,我還將繼續(xù)打磨自身的曲唱、念白、表演,進一步細化蒼頭的人物塑造,使其身處名士賢媛之中而不減本色。
(作者單位:江蘇省昆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