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是六朝時期筆記小說的代表作,是了解當時社會風氣的重要史料。每則文字長短不一,有的數(shù)行,有的三言兩語。因為書中以精煉的文字生動展現(xiàn)高士名流的言行風貌和軼聞趣事,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古來就有“世說學”之謂。
而在董鐵柱所著的《未盡的快樂:魏晉名士社交處方箋》里,作者開門見山地寫道:“打開這本書,我們只談一件事,那就是‘快樂’?!?/p>
這的確是一個顯得相當新奇的角度,但并不是作者故作驚人之語。早年的馮友蘭提到過,《世說新語》“可以說是中國的風流寶鑒”,而魯迅也說過此書“可以看作一部名士底(的)教科書”。而在作者看來,書中所記載的這些“魏晉名士”看似并不相關(guān)的故事片段,“生動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快樂的過程”。作者相信,“也許這就是《世說新語》在1000多年來廣為流傳的原因所在”。
《世說新語》的體例,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共分為36類。而《未盡的快樂》(有趣的是,“未盡”似乎也是“魏晉”的諧音)則按照《禮記》提到的七種社會關(guān)系,也就是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賓客,對《世說新語》中的故事進行了重新歸類,用來展現(xiàn)“名士們在這些關(guān)系之中不斷切換自己的角色,用自己的言行來踐行快樂”的故事。
實際上,作者在書中所說的“快樂”并不是“喜怒哀樂”之中的樂,而是“喜怒哀樂皆為快樂”,“通過真實地展現(xiàn)他們的喜怒哀樂,名士們的內(nèi)心獲得了一種滿足感”。而這種“真實”的“滿足”,才是作者眼中的“快樂”。
也只有從這樣的定義出發(fā),才能夠理解書中列舉的一些選自《世說新語》的故事的“快樂”之處。譬如,《排調(diào)》的諸葛瑾吩咐下屬去跟與兒子諸葛恪斗嘴的故事,因為原文里最后就有一句“于是一坐大笑”,讀者還很容易理解通常意義上的快樂。
但《儉嗇》里的王戎斂財?shù)墓适?,就令人感覺并不好笑。身為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已經(jīng)是“洛下無比”,卻是個守財奴,每天晚上要跟“夫人燭下散籌算計”,無法令人生出快樂之感。
可作者發(fā)現(xiàn),王戎在《世說新語》中的故事并不止于一則?!痘竽纭防镆灿幸粍t與他有關(guān),講的是王戎的妻子經(jīng)常以“卿”來稱呼他,也就是“卿卿我我”這個成語的出處。在當時,婦人不能叫丈夫“卿”,而名士間的朋友倒是可以這樣稱呼,因此王戎覺得這樣不合禮數(shù),但他的妻子回答,“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也就是不僅當王戎是丈夫,還把他看作知心朋友,也就是“知音”。由于有著這一層身份,《儉嗇》里的故事又呈現(xiàn)出了另一種含義,“這是一個溫馨的畫面,一個有錢有地位的名士,常常和夫人一起算賬,兩人合作的默契與密切由此可見一斑”。在這一過程中,王戎顯然是“滿足”的,于是也就符合了作者關(guān)于“快樂”的定義。
如果說,王戎的快樂并沒有否定他身上的“吝嗇”這一傳統(tǒng)認知的話,《未盡的快樂》里的另外兩則故事,對似乎早有定論的幾個人物,則進行了截然不同的新的解讀。
第一個有些“顛覆性”的看法,與著名的管寧“割席斷交”的故事有關(guān)。這則故事出自《世說新語·德行》,因為收錄進現(xiàn)行語文教材,稱得上是家喻戶曉。
“這個故事看起來非常簡單,管寧和華歆觀念不同而割席斷交,兩人之中管寧是正面形象而華歆這是反面”,而作者并不同意這樣的看法,書中引用了《論語》中孔子所謂“友直”的概念—一個正直的人不應當輕易放棄有一點小錯誤的朋友,而是應該和朋友共同進步。
對此,作者列舉了《世說新語》中另外幾則關(guān)于華歆的故事。同在《德行》里的一則講到,華歆和王朗(《三國演義》里被諸葛亮罵死的魏國司徒)一同乘船逃難,有人想搭船,華歆當即拒絕。王朗卻說:“船還寬敞,為何不行?”后來賊寇追來,王朗想拋棄搭船者。華歆反駁:“我最初猶豫正是怕這種情況!既然答應了,怎能因危急就背棄?”于是堅持救助到底。
《世說新語》里的原文評論道,“世以此定華、王之優(yōu)劣”。而作者在書中進一步補充,“和當初的管寧相比,華歆不僅尊重王朗的決定,還會在出現(xiàn)困難之時耐心解釋并為朋友糾錯”。兩相對比之下,華歆與管寧對朋友的優(yōu)劣也區(qū)分出來了。從這個角度出來,“割席”中的管寧做得并不合適—他并沒有想辦法讓華歆見賢思齊,而是選擇了斷交—盡管在此過程中,他的內(nèi)心無疑是獲得了滿足(快樂)的。
《簡傲》里還有一則三國時期嵇康與鐘會的故事。嵇康是“竹林七賢”之一,鐘會慕名前來拜訪,嵇康裝作沒看見,只顧掄錘打鐵。鐘會在一旁站了許久,覺得沒趣,只得轉(zhuǎn)身回去。這時候,嵇康一邊掄錘,一邊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說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傳統(tǒng)說法認為,這則故事里的嵇康輕視鐘會,因此后者懷恨在心,以至于后來向司馬昭進讒言殺害了嵇康。但作者卻認為,從《世說新語》里的描述看,“這完全可以被解讀為一個前輩在用獨特的方式‘逗’后輩”,而鐘會則在突如其來的問答間展現(xiàn)出了自己的才華,“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看似什么都沒答,其實什么都答了。
“要論起簡傲風流,鐘會實則不落下風?!睋Q言之,嵇康與鐘會兩人,在此過程中都獲得了滿足。鐘會后來的表現(xiàn),與此時嵇康所作所為,就顯得沒有直接聯(lián)系了。
但嵇康最終仍然死于司馬昭之手。司馬昭名義上雖然一直是魏國的臣子,實際上卻與君主無異。他的兒子司馬炎建立晉朝后,追尊司馬昭為“晉文帝”,而《世說新語》則稱之為“晉文王”。實際上,司馬氏父子,與曹操曹丕父子一樣,代表了一類極為特殊的“名士”—也就是君主。等級關(guān)系不容僭越,但曹、司馬兩氏帝位本是篡來,故而仍有“名士”之風,倒也不足為奇。
作者提到了《世說新語·簡傲》里的一則故事?!皶x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阮籍也是“竹林七賢”之一,以不屑禮法著稱于世。他在司馬昭宴會上“箕踞嘯歌,酣放自若”,一般也被看作司馬氏為了籠絡人心而容忍的結(jié)果。但作者卻從更深層次解讀了他所認為的司馬昭這樣做的真實目的。
司馬昭“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大臣對他的嚴肅莊重恰恰意味著他們對曹魏的傀儡皇帝沒有足夠的尊重,這樣一來,阮籍的存在就顯得非常有價值:“只有當他允許阮籍的怪異之舉時”,司馬昭自己“擬于王者”(也是違反君臣禮法的怪異之舉)才會顯得合理而自洽?!坝谑菑倪壿嬌蟻碚f就變成了皇上包容了司馬昭的簡傲,而司馬昭則包容了阮籍的簡傲?!?/p>
應該說,書中這種對司馬昭動機的解讀,的確有一定的新意。但若是以此為不刊之論,恐怕也不見得。司馬昭的確能夠“包容”阮籍,但卻無法容忍嵇康的存在。所謂司馬家“對于朝中大臣是相當寬容”之論更是言過其實。君不見,高平陵之變,司馬家揮起屠刀,“同日斬戮,名士減半”,何嘗有過“寬容”?所謂“很少能夠找到司馬氏擅殺大臣”之論也有商榷余地,滅蜀之后,鄧艾鐘會相繼被誅,鐘會謀反尚是咎由自取,鄧艾被殺卻是極明顯的冤案,而且遲遲不得平反。這又當作何解釋呢?
而這又可以引申出另一個值得略為思索的問題:《未盡的快樂》對《世說新語》所作的解讀,是否對魏晉亂世存在美化之嫌呢?
作者的確承認,“為了找尋名士的快樂,我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世說新語》所記載的某些令人不快或悲傷難過之事,或者把劉義慶對傷心之事的記載詮釋成從反面凸顯對快樂的追求”?!案渤仓?,豈有完卵”的故事,大概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兹谟|怒了曹操被捕,八九歲的兒子也知道,自己也無法幸免。盡管作者認為,“此刻的他們也不會抱怨父親,怪父親給他們帶來了殺身之禍,而是會以能夠隨父親而死而感到驕傲”,但是,想象大多數(shù)人,在讀到這則故事時,心情都是低落的,因此也就無從體會到當事人可能的“快樂”了。
或許《未盡的快樂》也能夠促使我們反思,在欣賞魏晉風度的同時,應該如何更全面、更批判性地理解那個復雜而真實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