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讀于北京大學人文學部的王嫣,在大三那一年放棄了本校保研的機會。周圍朋友都覺得她瘋了:努力三年,好不容易“卷”到了保研名額,怎么突然不要了?
對于王嫣來說,這場漫長的績點競賽只讓她厭倦。反而是畢業(yè)了,不必再和績點打交道以后,“人生的容錯率仿佛變高了一些”。
就在王嫣畢業(yè)后這一年的夏天,她的母校北京大學頒布了一項重大的改革舉措:在本科階段,全面“去績點化”。
7月25日,北京大學在校內網(wǎng)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做好本科學業(yè)評價工作的通知》,稱自2025年秋季學期起,各院系課程考核成績可采用百分制或等級制進行評定和記載,不再設置指導性課程成績優(yōu)北大廢除績點,抑制高校內卷高校的評價體系改革,已經勢在必行。此次北大更進一步,將績點制完全廢除了。文∣姚遠發(fā)自北京秀率指標,并設置容錯探索機制。往后,學生學業(yè)情況將由成績單完整體現(xiàn),“在各類含有學業(yè)評價的工作中不再使用績點”。
在北大率先推行改革試點的生命科學學院原副院長王世強教授稱,去績點化的目的,是為了引導學生“不要對分數(shù)過于斤斤計較,追求蠅頭小利,也不因為學分權重不同而區(qū)別自己的學習態(tài)度”。
而應對高校愈演愈烈的學習功利化、保研高考化趨勢,此前,清華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高校都進行過類似探索,在本科生評價體系中引入等級制,采用更粗放的評價標準,目的都是“降低學生工具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學習觀,鼓勵探索多樣化的學習”。
此次北大則更進一步,將績點制完全廢除。高校的評價體系改革,已經成為一種勢在必行的趨勢。
在研究生入學競爭愈發(fā)激烈的當下,頂尖高校的評價機制改革,回應得了本科生的焦慮嗎?
花了一年時間,王嫣摸清了在北大取得高績點的技巧。
首先是選課。在北大,有一個非官方的課程測評網(wǎng)站,學生們匿名上傳自己取得的課程成績,供其他學生選課參考,判斷任課老師的給分標準。如果很多人評論這門課“給分好”,課程就會在下學期變得搶手。王嫣說,校內最熱門的通識課程,并非內容多么新鮮有趣、開闊眼界,大都是“考試內容簡單、老師給分慷慨”,俗稱“水課”。
選到盡可能多的水課是第一步,想拿高分,還需要時常在老師面前“刷臉”。更重要的是在考試之前,聯(lián)系上修過本門課程的學長學姐,拿到相關復習資料和往屆考試真題。
能否掌握這些信息獲取渠道,比個人學習的努力程度更重要。王嫣說,一般來說,發(fā)達省份同一城市或高中考進北大的學生人數(shù)更多,這些同學很容易就能找到就讀于同專業(yè)的學長學姐,拿到往屆的資料和真題,“一般不會和其他人分享”。而自己來自一個相對落后的省份,北大招生名額少,第一學期在北大,沒能找到同專業(yè)的同鄉(xiāng),“處于抓瞎狀態(tài),成績很低”。
王嫣說,一名新生適應績點競爭規(guī)則的速度,“其實和地域經濟有關系,個人努力沒有占到特別絕對的成分,因為大家都很努力”。
在頂尖高校,對高績點極致追求的行動策略,如今已經完全超越了真才實學的范疇。上海交通大學的一名理工科老師告訴南風窗,學生如果踏實肯學地“卷”,那倒沒什么,但如今令他擔憂的是,越來越多的學生正在更功利化地追求高分。
比如對課程學習的區(qū)別化對待。在交大,對績點影響大的課程,學生就越重視,對績點影響小的課程,“上課根本沒人聽”。如果一門重要課程的最終分數(shù)不如人意,有些學生還會“來質疑、來吵”,要求查試卷,復核分數(shù)。交大成立了專門的復核委員會履行這項職責,大多數(shù)情況下,復核后的成績依然維持原狀。
據(jù)王嫣的經驗,只要掌握了這套游戲規(guī)則,就能很容易地把績點排名“弄得非常靠前”。盡管她清楚:“這并不代表我喜歡這個領域,或者是我真的學得很好。我只是掌握了技巧?!?/p>
到頭來,為什么要“卷”績點?王嫣為此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卻始終迷茫。
剛進北大,“卷”是出于作為好學生一路以來的慣性,“把每一門課程的分數(shù)考得高高的,總歸沒錯”。后來想爭取保研,是因為學科性質本就偏理論,對口實習和就業(yè)機會少,未來發(fā)展主流指向學術,保研成了必然路徑。
然而本科四年結束,王嫣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熱愛學術。盡管贏得了這場比賽,卻在忙碌之中沒時間“想清楚自己真正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沈文欽告訴南風窗,這便是北大推動去績點化改革的初衷之一:讓學生從卷面的分數(shù)競爭中解脫出來,把更多的時間精力放在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上。
他說,標準化考試考察的是學生的知識掌握水平,而科研工作面向的是未知,沒有標準答案。沈文欽和他的研究團隊對全國一些理工科實驗室的博士生培養(yǎng)進行了跟蹤分析,發(fā)現(xiàn)績點制度選拔出來成績最高的學生,在博士階段取得的科研成果有時反而不如績點一般的學生好,因為科研創(chuàng)造力更多取決于績點測量之外的能力和品格。
因此,如果僅僅依靠績點作為依據(jù),甚至根據(jù)績點對學生進行排序,難以篩選出適合從事科研的創(chuàng)新型人才,這一問題在頂尖大學更為突出。因此不少教師,“對本科生的績點制度都不太滿意”。
最早推動改革的王世強教授曾強調:“北京大學培養(yǎng)的學生要有廣闊的胸懷和遠大的理想?!边@是這所代表著中國高等教育最高水平的院校一直以來的初心與共識。而當下彌漫在本科階段愈發(fā)激烈化和功利化的績點競爭,“不是北大學生應有的狀態(tài)”。
目前,我國高校有三種主流的成績評定方法,分別是百分制、績點制和等級制。沈文欽介紹,前兩者的口徑較細,比較空間更大,而等級制的量感更粗略,僅作“A、B、C、D”幾等區(qū)分,學生便不會因幾分之差過度競爭。因此,在各個高校的評價機制改革中,等級制被不約而同視作良方。
北京大學《關于進一步做好本科學業(yè)評價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中寫道,各學院應根據(jù)學科定位、人才培養(yǎng)目標和課程性質,選擇百分制或等級制作為課程考核成績評定方式,且等級制或百分制都將不再轉換成績點。
王嫣留意到,《通知》中特別寫道,“學生學業(yè)情況將由成績單完整體現(xiàn)”。這或許意味著,今后老師可以通過成績單判斷,一名學生所謂的高分,“究竟是因為選水課成績好,還是專業(yè)課的成績好”。
此前的績點制度只看最終數(shù)字,不看數(shù)字的具體來由,無論獎學金評選還是保研推免,都是績點數(shù)字自上往下排名,在某一位置一刀切開。往后若以成績單進行學業(yè)評價,便更能看出學生更具體的選課和修讀狀況,對“水課”現(xiàn)象構成限制。
此外,《通知》中被學生廣泛熱議的,還有“取消課程優(yōu)秀率限制”這一條。所謂的“課程優(yōu)秀率限制”與正態(tài)分布原則有關,在我國,不少高校都明文規(guī)定,要求授課教師給學生的考試成績必須呈現(xiàn)出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正態(tài)分布特征,即呈現(xiàn)一種“以平均數(shù)為中心,中間頻數(shù)眾多、兩側逐漸減少,左右基本對稱的頻率分布特征”。
教育者們認為,正態(tài)分布是自然界和社會中最常見、應用最廣的一種分布,人的智力水平也應遵循這一分布特征。
王嫣本科階段選修的一些課程,就有“85分及以上成績不能超過30%”的優(yōu)秀率規(guī)定。在此規(guī)定下,即使一名同學考試取得了86分,也可能因為優(yōu)秀率限制被強行降至84分,用學生之間的話說,就是“被正態(tài)了”。
于是,想要取得高績點,就不只關乎個人考試成績如何,還要看同課程選課學生的水平如何—由此又派生了種種選課的鉆營技巧。
越來越多的教師、學生和研究者正在發(fā)現(xiàn)“正態(tài)分布原則”的謬誤。對于經歷過高考選拔進入同一所高校的學生來說,其智力水平和學習成績不必然遵循自然狀態(tài)下的分布規(guī)律。特別是在清北復交這類頂尖高校,僵化遵循正態(tài)分布原則,強行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很多時候只是單純加劇內部競爭。
而《通知》中另外一項備受關注的改革舉措,是對“容錯探索機制”的設置。其中具體寫道,每學期第九周結束前,學生可在部分課程范圍內選擇1門課,以“合格制(P/NP)”方式記載成績,目的是“鼓勵學生勇于探索,開展跨學科學習、修讀挑戰(zhàn)性較強的課程”。
理論上來說,這一“容錯探索機制”給學生松了綁:每學期至少有一門課,可以按個人興趣而非成績高低選擇。
不過,在王嫣看來,如果學生依舊保持以往的競爭思維,這些用意良好的規(guī)則還是會在實踐中被利用。
甚至是等級制評分,反過來也會成為制造焦慮的“罪魁禍首”。舉個例子,盡管95分和90分不再有差別,都會登記成“A”,但這同時意味著“A”和“B”的差距更加天差地別。清華大學自2015年起便在全部課程中施行等級制評分,但王嫣聽清華同學說,內卷并未被真正抑制,反而愈發(fā)激烈—不同檔位之間的落差變大,于是同學們更害怕得“B”,更迫切地追求得“A”。
上述在交大任教的老師告訴南風窗,目前,上海交大在部分課程中施行等級制評分,然而任課老師經常被得了“A-”的同學要求復核成績,“像以前希望得95一樣希望得A”。
制度變了,學生的焦慮卻未真正緩解。這位交大老師認為,這些學生從小學階段被培養(yǎng)要對高分極致追求,如此一路到大學,“性格已經固化了”。
保研內卷并非高等教育的畸形,而是此前12年教育選拔競爭的浸染、塑造。
在一則討論去績點化改革的帖子下,一位學生匿名寫道:學生之間本質上“卷”的不是績點,而是績點能換取的東西。比如保研名額、獎學金,“大家都想要,名額卻是有限的”。
績點競爭本質是對有限資源的競爭。沈文欽說,對于大學生,績點高低與教育資源和機會的分配直接掛鉤,作為理性人置身于這套規(guī)則中,必然會“卷”。
而之所以競爭愈發(fā)激烈,一部分原因是近些年來出國深造人數(shù)的驟減。沈文欽記得,疫情之前,北京大學本科生的出國深造率是28%,而如今這一比例是18%左右,降低了約10個百分點。
可想而知,這些放棄出國深造的學生,自然而然會加入對保研名額的競爭。
另一方面原因,則是近些年來升學需求的擴張。據(jù)統(tǒng)計,如今約80%的清北學生都會選擇繼續(xù)深造,而沈文欽1999年在北大讀本科時,選擇深造的同學只有不到一半,因為“當時北大本科畢業(yè),出來就能找到不錯的工作”。
26年過去,現(xiàn)在“哪怕是清北學生,本科畢業(yè)就業(yè)也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沈文欽說。王嫣讀的是一門純文科專業(yè),據(jù)她所知,本專業(yè)的學長學姐要么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要么考公考編、進入高校。
大廠薪資豐沛,但節(jié)奏快、壓力大,很多校友工作幾年后便辭職了,對比之下,后者就成了北大文科生最好的去處—而無論是考公還是進高校,學歷層級必然越高越好。
機會在收窄,競爭在加劇。沈文欽說,一味批評現(xiàn)在的學生精致利己、心理脆弱,不太公平,“板子不能打在他們手上”。人是環(huán)境的產物,成長于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如今的大學生們只是作出了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
如果求職的客觀環(huán)境和社會觀念沒有改變,激烈的保研競爭便會始終存在,學生們會根據(jù)選拔規(guī)則的變化,換種方法繼續(xù)“卷”。
沈文欽提到一個教育經濟學中的概念,叫作“教育收益率”。接受教育獲得的經濟收益越高,人們就更愿意對教育付出成本,這是人的理性選擇。如今在一些國家,比如日本,碩士生和博士生的終身收入相對于就讀成本的性價比比較低,因此越來越少的年輕人愿意讀研,日本的博士生就讀率在過去40年間下降了一半。
學生的選擇,都是結構的產物。沈文欽還發(fā)現(xiàn),大學生之間的關系正在變得疏遠。他曾在訪談中詢問一名學生同宿舍室友的畢業(yè)去向,對方表示一無所知,和室友的關系,僅限于大一開學時吃過一頓飯。
但這并非說明年輕人生來個性冷漠。王嫣說,學生大都和不同年級、不同專業(yè)的同學關系更好,和同班同學關系反而疏遠,甚至有些防備,因為在有限的機會下,“同學彼此是競爭對手”。
盡管我國高等教育取得的成果依然是有目共睹的。無論制造業(yè)的崛起、還是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在國際化的產業(yè)競爭中,來自頂尖高校畢業(yè)生的身影活躍可見,扮演著關鍵角色。
與此同時又必須承認,無論根源在何處,高等教育下的大學生的確出現(xiàn)了令人憂心的趨向。相應的改革勢在必行,困境無法在短期內一次性解決,它帶來的變化必然是緩慢發(fā)生的,“關鍵在于怎么去引導”。沈文欽對此懷抱信心。
還有不到一個月,新學期就要開始了。在北大,新的學業(yè)評價制度究竟會掀起怎樣的漣漪,一切尚未可知。
而更重要的是,面向新形勢的高等教育改革,北大有這樣的決心,率先邁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