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詩篇

1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子的：先是妙小姐坐在二手豐田車上口吐蓮花，后有萬先生毫無預(yù)警地重踩腳剎。——之前五秒，妙小姐看到路邊有只羊，她說，快看，草泥馬！萬先生拿余光一瞥，在第六秒，他的笑神經(jīng)突然搭在了剎車腳踏板上，豐田車就那么往前一頓，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妙小姐就那么往前一栽。剛好，她的腦袋與擋風(fēng)玻璃還有零點一厘米的距離。但她的臉馬上就綠了。萬先生不以為意，反而認為滑稽，身子不由得一抽，抽出撲哧一聲巨笑，這讓妙小姐聽出了扎胎泄氣的聲音，或是一個人無端放屁的聲音。

對，就是放屁！在自駕黃山游的途中，妙小姐受到冒犯，和萬先生爭吵起來。一個本來想說，草泥馬，真是帥得一批啊。另一個卻要反駁，一只走散的山羊而已。這話還沒有說出口，妙小姐的心里就有了一丟丟的悲催，你是在欺負我不認識草泥馬嗎？

就一句“草泥馬”，不不不，一只“草泥馬”、一頭“草泥馬”……萬先生終于忍住了笑，但余下的意思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是寫詩的，又是報紙副刊編輯，對網(wǎng)絡(luò)熱詞不算陌生。于是在腦海里迅速整理了一下詞庫，再抬腳松剎車，好讓豐田車正常行駛起來，也讓自己下面的話如常流利起來。那還得從網(wǎng)絡(luò)神獸的起源說起啊。他坐正了身子說，“草泥馬”其實是網(wǎng)民發(fā)明的一句諧音臟話。羊駝知道嗎？你剛才見到的山羊并非羊駝，牧民的羊駝最開始也不是網(wǎng)民的草泥馬。呵呵，現(xiàn)在也可以這樣說了，網(wǎng)民搞出了一個指代物——羊駝之后，草泥馬就是羊駝，羊駝就是草泥馬。

妙小姐一頭霧水，但嘴巴利索。咦喲喲，虧你還是詩人，還是編輯，竟把草泥馬說成了羊駝。莫見到個鬼喲，么詩人、么編輯撒（方言）。妙小姐平生擅長挖苦和諷刺，逮住機會就想噴他幾句，也不管槍靶子找得準還是不準。萬先生驚掉了下巴。以她的秉性和學(xué)識，怕是這輩子也講不清楚了。所以，他低聲嘟噥了一句，“草泥馬！”

咦喲喲，你敢罵我？妙小姐聯(lián)想到從前的種種，甩手一巴掌，呼在了萬先生的臉上，一張并不年輕的臉頓時火辣辣地燃燒起來。從臉上燒到心底，同時拱起了一把經(jīng)年不熄的明煙暗火。后來，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萬先生加重語氣，又罵了一句：“草泥馬！”而妙小姐強烈要求萬先生立即停車，她要下車。這不是開往幼兒園的車。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車，不能慢行，萬先生只能腳踩油門，加速前進，嚇得妙小姐臉色蒼白。也可以說，萬先生是故意的，他在開賭氣車，宣泄壓在心頭好多年的那些情緒。妙小姐則認為，萬先生在搞恐嚇，搞報復(fù)。翻翹翻到天上了，怕是心里冇得云朵、冇得月亮吧。妙小姐憤怒地說，尸人，如果今天你不停車，我就跳下克（去）死給你看哈子。她一貫以“尸人”稱呼萬先生，理由是他太遲鈍、太死板，對本小姐一貫?zāi)?。萬先生心想，車門有自動落鎖，諒你想跳也跳不成。于是把車一直開到了前方的服務(wù)區(qū)。

好了，尸人，我要上洗手間。車剛剛停穩(wěn)，妙小姐就朝衛(wèi)生間疾奔而去。進去了就不出來，讓萬先生在門口干等。萬先生撥通妙小姐的手機，耐住性子說，完了嗎？完了就抓緊時間上車。妙小姐的回答是妥妥的。她說，你滾撒。萬先生再也不敢當面罵她“草泥馬”了，卻在心里罵了一百句“草泥馬”。

那時天色將晚，日頭一寸一寸地落下去，黑暗一層一層地疊加起來。如果服務(wù)區(qū)不適時開啟廣場燈的話，一張巨大的、肅殺的黑幕就會很快地包圍過來。萬先生急火攻心，在手機里吼道，你再不出來，我就要報警了。妙小姐索性關(guān)機，管你報警不報警咧，本小姐的事本小姐做主。

萬先生真心不想報警，他把電話直接打給了一個人。一直以來，這個人操心他們之間的鳥事多了去了，但此刻他不在身邊，鞭長莫及。思考片刻，這個人的手指一滑，電話還是撥到了妙小姐的手機上，他聽到的是關(guān)機的提示音。迫不得已，他再把電話撥到安徽的12122平臺上。對方問明情況，派出幾名路警，由女警將妙小姐從服務(wù)區(qū)的女廁所里請了出來。妙小姐在眾人面前梨花帶雨，痛斥這個尸人不清不白、不仁不義。臨了，為顯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就著一身花花綠綠的時尚外衣，在地上滾起了彩色繡球。萬先生當場“社死”。于是乎，路警有理由懷疑他是拐賣婦女的人販子，圍觀的司機和路人則把他們當成了一對外出打野、途中鬧崩了的情人。

如果把萬先生當成人販子，或?qū)⑺麄兌水敵赏獬鐾敌鹊囊傍x鴦，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兩個是在民政局扯了證的合法夫妻，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一屋二人三餐四季了。只不過是，一言不合，婚姻的小船說翻就翻。說到這兒，有必要交代一下，萬先生剛才打電話的那個人，叫妙君。是妙小姐的親哥哥，也是萬先生的好郎舅、好詩友。妙君說，你們兩個丑不丑呀？是的是的，這丑丟大了，丟出了省界，把外省警察和吃瓜群眾笑死了。

——都一大把年紀了啊。萬先生慚愧得無以復(fù)加，心中有千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

2

萬先生五十九歲了，明年一開春，就要和報社說拜拜。這是他在職時的最后一個國慶長假，他兌現(xiàn)去年對妙小姐的承諾，自駕去黃山。途中，由于妙小姐的一番騷操作，把一件很快活的事搞成了很糟心的事，讓萬先生抓耳撓腮?？涩F(xiàn)在也沒有多少頭發(fā)可抓可撓了，他從四十歲開始毛囊逐步退化，過去像鋼針一樣豎起的短粗直發(fā)，如今變成了暫且還能蓋住頭頂?shù)膸拙^軟毛。都是狗×的詩歌惹的禍。相形之下，妙小姐就不同了。她比萬先生小五歲，前幾年從區(qū)政府食堂退休，但天命之年，她還沒有絕經(jīng)，“大姨媽”每月來訪一次，和她做伴六至七天，天天和她侉天談心，把她哄得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的。外人照這個狀況猜測，說年過五旬的妙小姐還有生育能力，生他個雙胞胎都不成問題。問題是，她命中無子。剛開始，妙小姐怪萬先生無能，后來兩人一同去醫(yī)院檢查，“大哥不說二哥，兩人毛病一樣多”。

頭十年，兩人猴急，國內(nèi)名醫(yī)看了不少，中藥當茶喝，西藥當飯吃，然而并沒有什么卵用。其間，房事照樣有，孕情照樣無。于是乎，兩人爭爭吵吵便成了家常便飯。人過中年后，兩人漸漸習(xí)慣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日子，懷孕生子的心算是徹底死翹翹了。但夫妻間的爭吵不減反增，只是爭吵的內(nèi)容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由生育轉(zhuǎn)向生活，方方面面，事無巨細。妙小姐是個狠人，經(jīng)常拿武漢女人的腔調(diào)吼他，嘖嘖嘖，吃飯咂嘴，走路拖腿，睡覺搞鬼，要我么樣說你撒！作為男人，萬先生一般不會理睬她，但逼急了，也會回懟一句，你說我搞鬼？我一生清白，從不搞鬼！你搞冇搞鬼，自己清楚撒！妙小姐所說的搞鬼，是指萬先生半夜不睡覺，坐在床頭玩手機。他解釋過，我是在詩歌論壇上寫詩讀詩評詩。咦喲喲，是在和哪個女詩人搞網(wǎng)戀吧。萬先生無語，甩了手機蒙頭睡覺。妙小姐撿了手機來回查驗，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這不證明她的槍口又指錯了地方嗎？為了證明自己一貫正確，妙小姐將手機往萬先生的床頭一丟，么樣？你隱藏得還蠻好咧！

話是人說的，屁是人放的，都是出口氣而已。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多了，撕破臉皮的概率也就大多了。萬先生動了離婚的念頭。第一次提離婚，妙小姐詫異不已。么樣，你要和我離婚？這是為么事??？妙小姐想不通，哭到大半夜，直把自己哭背氣，萬先生再也不敢提離婚二字了。

眨眼工夫，三十幾年過去了，萬先生和妙小姐仍然頑強地在一起，成了不離不棄的生活搭子。在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歲月里，他們慢慢摸索，找到了一條維系婚姻關(guān)系的紐帶。那就是吃，把雙方吃成骨灰級的吃貨。妙小姐先“掛眼科”，后來要實操。她在區(qū)政府食堂做管理工作，其實就是摸魚。看多了機關(guān)干部的自助餐、區(qū)長書記的接待餐，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下班后就想找個地方撮它一頓，也享受一下高規(guī)格的人生待遇。

他們并非天天吵架，頂多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一月之中，還有一多半的時間沒有吵。不吵架，心情好，自然就想到了吃。萬先生也樂意吃，下班后或節(jié)假日里，他開著豐田二手車，載著妙小姐到處找吃的，吃盡了山珍海味，吃遍了“刁子角”（藏在街頭巷尾的各種民間美食）。吃著吃著，兩人都吃出了品位，吃出了檔次，吃出了花樣。

去年國慶長假，萬先生和妙小姐在城內(nèi)城外巡游一圈、試吃一圈后，最后兩天在家無聊至極，躺在床上刷抖音，刷到一條胖哥美食短視頻。說在安徽鳳陽有一種奇葩魚煮飯，一百二十元一份，二十年不漲價，不預(yù)約還吃不上。兩人心血來潮，半夜驅(qū)車五百多公里，在第二天上午趕到了鳳陽。那個鐘點不是吃飯的鐘點，飯店老板聽說妙小姐和萬先生就好這一口，還是專程從武漢趕來的，十分感動，十分得意，立馬開爐生火，炒菜做飯。除了主打的魚煮飯，還免費送了一盤青椒炒白菜。

熱飯熱菜端上桌，妙小姐的那個熱乎勁兒也跟著上來了。她擺拍了菜盤，又自拍了夫妻大頭照，然后在朋友圈里撒狗糧。妙君看到后，史無前例地給了他們?nèi)B贊。不是嗎，這個客觀上做了他們的媒人，卻從不看好他們婚姻的人，似乎對他們的婚姻又開始有了一丟丟的信心。

吃完魚煮飯，兩人打算上黃山。一查導(dǎo)航，還有四百多公里。萬先生第二天要上班，時間不夠，只好放棄。他向妙小姐保證，來年還來吃魚煮飯，再把黃山給你補上。

來年很快就來，不承想，今年這個國慶節(jié)又出了么蛾子。

妙小姐凈出幺蛾子，萬先生拿她沒辦法。在安徽境內(nèi)的服務(wù)區(qū)，兩人拉拉扯扯，一個像惡霸地主，一個像良家婦女。路警不得不給出一份調(diào)解方案：由萬先生繼續(xù)駕車，陪同妙小姐吃完魚煮飯，再開開心心去黃山。黃山奇異的自然風(fēng)光會修復(fù)你們的情感裂痕，登上光明頂，婚姻見光明。

妙小姐對路警說，我不想克黃山了，我想克南京。那時候，正好有一臺南京大巴停在服務(wù)區(qū)，供乘客下車做短暫休整。妙小姐跑過去向大巴司機求情，司機沒有表態(tài)。沒有表態(tài)就是默許。妙小姐一頭鉆進大巴，找個角落坐下來。路警跟過去詢問她，你真的沒事了嗎？你決定要去南京嗎？妙小姐肯定地點了點頭。路警勸說無果，只得返回，朝萬先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懂的。

萬先生也不說話，發(fā)動車，朝武漢方向飛馳。

3

萬先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徑自去了妙君的家。他把去黃山途中的經(jīng)過講給郎舅聽，除了氣惱，還有后悔。后悔自己沒有尾隨大巴跟去南京，萬一有個事，怎么辦呢？妙君說，以我對我妹妹的了解，不會有事，她只是有氣，撒完氣就自己回家了。

難得詩友兼郎舅的理解。多年來，萬先生遇到的所有的家庭麻煩，基本上都是妙君幫忙化解的。熟悉的人都說，他們之間即使沒有姻親這層關(guān)系，友誼一樣可以天長地久。這種友誼可以追溯到大學(xué)時代。那時候，萬先生在一個四線城市的師范學(xué)院讀書。夏天的傍晚，他寫的青春詩通過校園廣播傳到了隔壁的衛(wèi)校，傳到了醫(yī)專生妙君的耳朵里。剛開始，妙君沒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耳朵像獵狗的耳朵一樣支棱起來，又突然急遽地收縮了幾下。他偏著腦袋，再次確認這詩歌播音的來源，忽地一拍大腿：好詩！妙君抬頭，放眼一墻之隔的一片高大古老的樟樹林，發(fā)現(xiàn)夕陽散開了一把金針。閃閃發(fā)光的金針穿透了密密匝匝的樹葉，攜帶了一股樟腦丸的香氣，再狠狠地扎進了他的眼睛里。走，斗詩去！

黃昏的落日還不落，妙君和一眾小師弟列隊助跑，起跳飛躍，依次飛過一人多高的紅磚院墻，依次在師院的地盤上落定，再依次撣掉沾在衣擺和褲腿上的灰塵。穿著栗色對襟香云紗短袖襯衣的妙君，露出了發(fā)亮的肚皮。他被人簇擁，被滾燙的人氣推動。巡校幾周后，他們要找的人還沒有找到，卻在師院的宣傳長廊上找到了萬先生的詩。手抄的青春詩，墨跡未干，墨香近似于樟腦丸香。小師弟上前拿鼻子聞了聞，像聞臭狗屎，隨手揭掉詩篇，揉作一團，墊在了妙君的腳下。妙君用腳搓。萬先生是學(xué)生會的宣傳干事，負有保衛(wèi)宣傳陣地的職責(zé)。他聞訊趕來制止。妙君對他說，我們賽詩。初次見面，妙君不說斗詩，而說賽詩，算是保全了詩人的假斯文。

萬先生憋了一肚子的詩，還來不及謄抄，還來不及上欄，那就大聲喊出來……萬先生的詩朗誦剛剛收尾，吭咔——妙君就扯起嗓子，猛咳一聲。接著，他飚的詩是流行的口水詩，不是朗誦，而是展示。簡單地說，就是由一個小師弟從腋下的卷筒紙中，抽出一張大字報，雙手一抖，用毛筆大字書寫的妙君的詩，就展示出來了：《婦科診所》……

小師弟將大字報提拎在妙君的胸前，正好遮住了他發(fā)亮的肚皮。此時無聲勝有聲。萬先生默念完畢，小臉臊紅，不得不佩服這口水詩還真他媽的酸爽。好歹是師院中文系的，怎能輸給一幫渾身汗臭并混合福爾馬林氣味的烏合之眾？萬先生改變策略，飛身跳上一個水泥臺墩，面對妙君及其走狗，講起《詩經(jīng)》、《楚辭》、樂府詩、三國詩、六朝詩、唐詩、宋詞、散曲……他大講特講，講完中國講外國，講了唐朝的李白、宋朝的李清照、民國的徐志摩，再講印度的泰戈爾、俄國的葉賽寧、智利的聶魯達……萬先生滿嘴飛沫，中途還轉(zhuǎn)過身去撒了一泡臊尿。尿畢，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妙君及其走狗，都忘了關(guān)上褲襠的大門，不料露出了一截花布褲頭。

熄燈了，月亮悄悄地躲到了云層的背后。萬先生還要講，他口若懸河，猶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想停都停不下來。直把走狗們講煩了，摩拳擦掌要打他。妙君見狀，伸出雙掌，掌心朝下，將空氣重重一壓，讓他講。萬先生繼續(xù)開講，他有這個本事，能將走狗們講得昏昏欲睡，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妙君的四周。而妙君卻像一尊坐蓮觀音，一個人聽得興趣盎然，關(guān)鍵處，還配上幾聲孤單的掌鳴。妙君覺得，自己并不比萬先生牛多少。萬先生的詩雖說稚嫩、青澀，但意境空靈、心性淡然，頗有“理想國”的味道。

這天晚上，他們意外地成了朋友。

以后，三十多年以后，萬先生坐在妙君家里的真皮大沙發(fā)上，提心吊膽地問，妙小姐真去南京了嗎？她不會自尋短見吧？妙君偏著頭，定定地看著萬先生。他相信，眼前的這個妹夫仍然是愛著他的妹妹妙小姐的。他用力拍著萬先生的肩膀說，兄弟，你可以亂想，但不必擔心。

4

果如妙君所料。幾天后，妙小姐平安歸來了。不過，她并不是一個人，身后還跟著一只羊駝。除了羊駝，妙小姐還給萬先生捎回了一件男式免燙抗皺襯衣。

她靠臥在客廳沙發(fā)上，順手拉過羊駝，向萬先生介紹，我跟你說撒，它叫“美美”，以后就是我們屋里的人了。別人擼貓養(yǎng)狗喂倉鼠逗蛐蛐，可她別出心裁，養(yǎng)只羊駝。萬先生能同意嗎？失蹤了幾天，妙小姐安然無恙，還給他帶回了禮物，領(lǐng)回了干親，可他并不領(lǐng)情，反倒耷拉了一張老臉。妙小姐對他說，我們不是冇得孩子嗎，從今日起，美美就是我們的女兒了，好不好撒？她等著他的回答，等了好久，終于等不及了，一頭倒下睡著了。看來妙小姐失蹤的這幾天，確實辛苦。

萬先生端詳這只羊駝，萌態(tài)可掬，姿色甚美?？伤幌虢兴懊烂馈保踩f萬不能叫它“草泥馬”，那就叫它“那貨羊駝”吧。那貨羊駝，讓我看你一看，你到底是人是畜，是公是母？萬先生去拉套在那貨羊駝脖子上的繩索，不料被它吐了一口口水。他聽人說過，羊駝吐口水是自身受到威脅或遇到不喜歡的人時，它的一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那貨羊駝不喜歡萬先生，萬先生也不喜歡那貨羊駝。

不受萬先生待見，那貨羊駝竟趴在妙小姐的腳邊，嚶嚶地哭了起來，并時不時地偷看萬先生幾眼，那意思明顯就是在觀察他的情緒變化。萬先生一驚，那貨羊駝有了人樣，莫非還會說人話？

我當然會說人話啦，只是，之前并不認識你，也沒有什么重要的話可說。那貨羊駝一開口，果真是人腔，而且還是軟綿綿的港臺腔。

萬先生在七分的緊張之余，還伴有三分的驚訝和好奇。那你現(xiàn)在認識我了？說說，有什么重要的話要對我說？

是你要我說的啦，那我就說啦。那貨羊駝侃侃而談，哥哥，你以后可要對我姐姐好一點點喲！你是個男人，男人是要學(xué)會察言觀色的，知道女人想聽什么嗎，想要什么嗎？我姐姐一般是不說的，要靠哥哥去領(lǐng)悟喲。

誰是你哥哥，誰是你姐姐？萬先生直接蒙圈了。

那貨羊駝自己跳上沙發(fā)，挨著妙小姐坐下了。它伸出一只前蹄子，輕輕梳理披掛在扶手上的一頭栗色秀發(fā)。那貨羊駝告訴他，這就是我的姐姐喲。至于誰是我的哥哥，你品，你細品。

妙小姐說那貨羊駝是她的女兒，那貨羊駝?wù)f妙小姐是它的姐姐，難道它給自己提檔升級了？畜生到底是畜生，畜生是分不清人間輩分的。我才不當畜生的哥哥。

萬先生鄙夷地踢了那貨羊駝一腳，它跳將起來，除了繼續(xù)吐口水，還對他張牙舞爪。一時間，一副誓死要替妙小姐報仇雪恨、扳回局面的架勢?？蛷d內(nèi)，人畜動粗的響鬧，并沒有驚醒妙小姐，她還沉湎在人造夢境里，面浮淺笑。等妙小姐睜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發(fā)現(xiàn)夜色深沉，那貨羊駝還蹲坐在黑暗中守護著她的金身，而萬先生早已自己吃罷晚飯，端坐在電腦前和妙君在論壇上論詩了。

故人依舊，已非彼時。他們現(xiàn)在登錄的論壇叫“詩江湖”。論詩形式也由過去面對面的口誅筆伐，變身為超級鍵盤俠。就是人們常說的，隔著屏幕打口水仗。迄今為止，盡管萬先生做了N年的報紙副刊編輯，但詩作水平不見大的長進，仍是一些異托邦式的虛無縹緲的東西。妙君雖為衛(wèi)校中專畢業(yè)生，但經(jīng)多次名校進修和多年歷練，已然是業(yè)內(nèi)小有名氣的外科醫(yī)生。他的詩像他的手術(shù)刀，對社會沉疴痼疾毫不留情?？偟恼f來，兩人詩風(fēng)迥異，每次論戰(zhàn)不分伯仲。好在線上死對頭，線下好兄弟。這次論戰(zhàn)的尾聲，萬先生抓住機會向妙君匯報了一件私事，說家里添丁進口了，收養(yǎng)了一個不知是干妹妹還是干女兒的怪物人。這個怪物人向他發(fā)出了嚴正警告，細思恐極。

電腦上的這幾行字還沒發(fā)出，妙小姐已站在身后瞅了多時。一邊克。她將萬先生扒到一旁，一屁股坐上來，說要上某寶購物。很快，她收藏了一些商品在購物車里：

玉米20kg

草料20kg

麥麩10kg

豆粕5kg

胡蘿卜3kg

寵物餅干2聽

獸用沐浴露2瓶

洗毛刷1把

剪毛器1只

…………

這商品名稱和數(shù)量的組合，像一首詩，不過是物質(zhì)的。幾日后，大包小包的物資由順豐快遞悉數(shù)送貨上門，擠滿了家里的衛(wèi)生間和陽臺。萬先生見罷，不敢有責(zé)備的意思，只敢有哈氣的份兒。他想，妙小姐對那貨羊駝的這個熱度，正是當年她對他的那個熱度。就憑她冷熱不均、陰晴圓缺的性格，這熱度又能持續(xù)多久呢？

５

萬先生大四那年，被安排在武漢某報實習(xí)。妙君年長萬先生一歲，早一年入學(xué)，又因醫(yī)專五年學(xué)制，兩人正好同年畢業(yè)，同時實習(xí)。妙君實習(xí)結(jié)束后，被分配在本市一家區(qū)級中醫(yī)院上班。萬先生想留在武漢實習(xí)的報社，卻一直等不來分配通知。其間，他受妙君邀請，暫時住進了妙君的家里。

妙君的家在江漢路步行街背后，一幢上輩人留下來的兩層私房，足以裝下衣袖寬松、骨瘦如柴、渾身上下還冒著酸腐之氣的萬先生。妙君的父母是工廠工人，古道熱腸，他們迎接了兒子的朋友。第一次在妙家吃飯，萬先生毫無意外地認識了妙君的妹妹妙小姐。那時，她因高考落榜，還在街道工廠打螺絲。到區(qū)政府食堂工作那是后話。吃飯的間隙，妙小姐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把在餐桌對面坐定的萬先生打量了一個通透。她覺得眼前的這個農(nóng)村大學(xué)生雖說貧窮邋遢，但也不乏清新脫俗。尤其是聽哥哥說他會寫詩，是個青春詩人，一種憐惜和愛慕之心油然而生。第二天下班后，她為他買回了超市花車上促銷的T恤、沙灘褲、襪子、毛巾、口杯、牙膏、牙刷。那時還沒有某寶，否則，妙小姐也會像今天這樣，給萬先生淘回許多男士衣物和用品，還有成人零食，提前將他當成一只雄性“草泥馬”豢養(yǎng)起來。

多年以后，萬先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妙小姐向人示好，就是給人買衣購物；妙小姐給人認錯，同樣也是給人買衣購物。遺憾的是，在以后的若干年時間里，萬先生不能體會妙小姐的綿長情意，不能感知她內(nèi)心的負疚。對她通過購衣購物釋放出來的善意和悔意無動于衷，甚至還想著要和她離婚。

妙小姐不光給萬先生網(wǎng)購，也經(jīng)常給自己網(wǎng)購。她熱衷于淘些大路貨的時裝，盡管花花綠綠，但套在她的身上，還是能給人一種青春年少的感覺。只不過，她早就不買雜牌了，專買高仿。如香奈兒、圣羅蘭、阿瑪尼、愛馬仕、普達拉、古馳等。

都怪萬先生給她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

萬先生在妙家住了一個多月，還沒有接到畢業(yè)分配的通知。他苦悶至極，正準備回老家農(nóng)村去。這時他遇到了一個意外之喜。有一天，妙君下班回家，塞給萬先生一張紙，是香港詩歌節(jié)的邀請函，上面有他們兩人的名字。妙君說，我剛剛參加工作，不能請假，你一人去吧。萬先生一聽，不說香港，就是武漢，他也是第一次來過。這就有點尷尬了。一個農(nóng)村大學(xué)生要去香港，豈不是天方夜譚嗎？

妙君說，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原來，妙君在上學(xué)年暑假期間，遇到南方某省電視臺來武漢錄制一檔文化節(jié)目。那是一個瓢潑大雨的晚上，十幾個寂寂無名的詩人從武漢三鎮(zhèn)出發(fā)，冒雨趕到曇花嶺一位現(xiàn)在叫網(wǎng)紅、當時叫名人的詩人家里，大家圍坐在地板上，讀詩談詩寫詩，其中就有妙君。節(jié)目錄制完畢，什么時間、哪個頻道播出，妙君并不知曉，只是幾個月后，他接到了這封境外邀請函。

萬先生是只呆鳥，但不是傻瓜。上學(xué)年暑假，電視臺錄制節(jié)目時，他不在武漢，更沒有參與。香港詩歌節(jié)的主辦方可能通過內(nèi)地的電視節(jié)目知道妙君，但不可能知道他。其實是妙君做了溝通，讓主辦方在邀請函上也寫下了萬先生的名字。妙君原先打算和萬先生一同去香港，后來打了退堂鼓。他覺得他的口水詩是不入流的，而萬先生的青春詩浪漫灑脫，不乏現(xiàn)代氣質(zhì)。讓萬先生去香港飽覽世界詩歌風(fēng)景，是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好事。

萬先生說，我沒錢，去不了香港。

妙君說，你去辦證，錢由我負責(zé)。

他不知從哪里搞到一筆錢，讓萬先生按時出發(fā)，如期赴會。但愚鈍的萬先生一開始就把事情搞砸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轉(zhuǎn)飛機，讓萬先生到達香港酒店后一覺睡過了頭，耽誤了第二天的詩歌節(jié)開幕。幸好在廣州轉(zhuǎn)機飛往香港的途中，他認識了一位上海詩人，那人帶他觀摩了一場由外國詩人參加的詩歌朗誦會，由于語言不通，加上主辦方自由散漫，讓他有了野雞詩歌節(jié)的錯覺。于是，兩人草草游覽了一番香港，決定打道回府。在機場免稅店，萬先生想起得買點禮物帶回去。因為妙小姐給他買過日用衣物，妙君給他提供了來港費用。最后，在上海詩人的建議下，萬先生躊躇再三，給妙小姐買了一瓶蘭蔻香水，給妙君買了一瓶法國白馬堡葡萄酒。買完這兩樣?xùn)|西，他的口袋空空如也了。

就是這款外國香水，頓時讓妙小姐打開了世界之窗。從此，她的吃穿用度開始向名牌看齊。除了舍不得用完的這瓶蘭蔻香水，她后來自己網(wǎng)購的所有物品均是高仿水貨。盡管是水貨，但在氣質(zhì)和顏值這塊，她還是拿捏得死死的。

美美可不是水貨咧，美美比有的人懂事撒，比有的人聽話撒。妙小姐瞪大眼睛，故意刺激萬先生。那天晚上，那貨羊駝住在陽臺上，除了動物的哼哼唧唧，萬先生沒有聽出來半句人話。

6

半夜，妙小姐起床查看那貨羊駝的睡眠情況，發(fā)現(xiàn)它夾著尾巴弓著腰，好像憋著一股強烈的便意。妙小姐依次打開臥室、客廳、陽臺的燈，引導(dǎo)那貨羊駝去廁所小便，也有可能是大便。人畜走過實木地板的咚咚響聲，弄醒了萬先生。萬先生不滿，深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休息了？聽不見妙小姐回答，只聽見廁所里傳來抽水馬桶反復(fù)沖水的聲音，那貨羊駝屙得真多。

接著就沒有什么動靜了。迷糊中，萬先生將手往旁邊一摸，摸不到妙小姐，心中不免有些慌張失落。這深更半夜的……

萬先生不得不緊急起床，去查找妙小姐的下落，他怕她又離家出走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畫面很污。妙小姐雙手摟著那貨羊駝，蜷曲在陽臺一角，新近網(wǎng)購的一只超大布藝狗窩，盛不下人畜兩具肉身。萬先生說，你這是何苦呢？回床上去睡吧。妙小姐一骨碌爬起來，一口惡氣噴薄而出，你嫌棄我們?nèi)?，那好，等天亮了，我們就走，讓你一個人克清靜！這哪跟哪呢？咳咳。萬先生擠出的不知是假笑還是干咳，他去拉她，表示友好?？炱饋?！別和畜生睡，和人睡。妙小姐甩掉萬先生的手。滾一邊克撒！

每遇這種時候，萬先生是萬萬不能招惹妙小姐的，她就是一桶炸藥，遇上火星都能炸翻天。他只好悻悻然地回到臥室，卻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當年妙君的干涉和阻止。

從香港回來，萬先生仍然住在妙君家里。每天晚飯后，他都要去步行街散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多少像他這樣不曾落根的匆匆過客呢？稍后的片刻，妙小姐邁著慌張的步伐追趕過來，她的身上有蘭蔻的香水味。有一天傍晚，妙小姐加班還沒回家。妙君攔住了正要外出散步的萬先生，問他是不是在和他妹妹談戀愛？萬先生笑著回答，不可以嗎？妙君嚴肅地說，不可以。為什么呢？因為她是我妹妹。萬先生說，很好啊，我們是兄弟，以后就是一家人。妙君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你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算了吧，就此打住。萬先生紅著臉說，來不及了。妙君頓了頓，明白了。他一拳打在萬先生的胸脯上，那你看著辦。

“看著辦”是一個多義句式。萬先生聽出來的意思是，既然你把她辦了，那以后就要照此辦理。

此后，萬先生羞于與妙家人繼續(xù)相處，離開武漢，回學(xué)校打聽畢業(yè)分配情況。學(xué)校告訴他，因為他在讀期間有發(fā)表詩歌作品的經(jīng)歷，他實習(xí)的報社也有意要留他，學(xué)校就和有關(guān)部門反復(fù)協(xié)調(diào)，他被正式分配到武漢的報社工作。萬先生又來到了武漢，幾年后，他和妙小姐辦理了結(jié)婚證。妙君說，萬先生是個守信重義的人。

一宵沒睡好，早上起床晚了二十多分鐘。萬先生來不及洗漱，匆忙上班去。以往這個時候，妙小姐會睡到自然醒?？山裉欤€抱著那貨羊駝，眼睜睜地躺在陽臺上。也真能將就的，你就將就吧。萬先生沒工夫理會她，自己走了，等他晚上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妙小姐和那貨羊駝都不見了。他的書房桌子上，壓著一張小紙條：尸人，我和美美外出玩，么時候回來，不確定。

妙小姐有一個酒紅色的拉桿箱，是她外出旅游的標配，平時在里面儲備了換洗衣服、化妝用品以及婦女衛(wèi)生用品。她什么時候想走，拎箱就走。萬先生鉆進儲藏間，沒有發(fā)現(xiàn)拉桿箱，他確定妙小姐是真的外出旅游了。

時節(jié)已是晚秋，大地有大片的金黃、赭赤、碧綠，還有青黛。遠處的太陽像一位鰥寡的老人，晚睡早起，慈祥地照應(yīng)蕓蕓眾生，愛的光輝不薄彼此。在圣潔氛圍的烘托下，妙小姐和那貨羊駝款款而行，漸漸消融在金色的晚霞里，這是多么純美的畫面啊。

萬先生撥打妙小姐的手機，想祝福她一路平安?？墒?，妙小姐總是在她出走的時候，在她生氣的時候關(guān)掉手機，拉黑他的微信，刪掉他的QQ。在她回家之后，心情好了之后，再把他加回來。萬先生的心里說不清是憤懣，還是失落，總之，心里像有那貨羊駝的四個蹄子在踢，把他的心踢得亂七八糟的。

天還沒亮，妙小姐竟主動給萬先生打回了電話。她說，美美其實還在武漢撒，就在永清街的寵物店里寄養(yǎng)著。萬先生說，我還以為你把它帶走了呢。妙小姐回答，我還不是想把它一直帶在我的身邊，但美美不適合長途旅行撒，高鐵站不讓進撒。萬先生追問她，那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妙小姐沒有正面回答。我在哪里你就莫管了，你把美美管好就行了。她還特別交代，這家寵物店冇得么經(jīng)驗，美美在那里哭鬧，你明天一大早克把她接回來，給我好好地看著，莫讓它跑了。萬先生說，家禽都不跑，愛跑的都是養(yǎng)不熟的野畜。這句話有指桑罵槐的嫌疑，幸虧妙小姐及時關(guān)了手機，沒聽見。

挨到第二天上午八點半，萬先生去寵物店取回那貨羊駝，把它關(guān)在陽臺上，備好草料和水，還特地準備了一個屎盆。

7

因為趕版面，萬先生今天下班比平時晚了些。急急忙忙趕回家，家里全亂套了。那貨羊駝人模人樣的，把陽臺玻璃梭門給叼開了。這會兒，它抻著長頸脖，沖著剛剛進門的萬先生說，想關(guān)我禁閉？沒門兒！那貨羊駝又說人話了，這次切換成了標準的普通話。萬先生四下一望，它在客廳到處屙屎屙尿，還把牛皮沙發(fā)啃了一個大洞，顯然是對萬先生的一種打擊報復(fù)。可它又將撕爛的海綿泡沫擺在地板上，擺出一個奇奇怪怪的心形，是向妙小姐表達忠心嗎？

你不是吃素嗎，怎么連牛皮也吃？萬先生順手抄起拖把，準備打它。那貨羊駝?wù)f，別把我逼急了！逼急了，連人都吃！萬先生嚇得一哆嗦，半天不敢落手，但鴨子死了嘴巴硬。你欠抽！那貨羊駝不依不饒，走近萬先生，拿毛茸茸的小腦袋抵他的腿。你來呀，諒你也不敢動手！你敢打我，我就告訴我姐姐，讓我姐姐也打你。萬先生丟掉懸在半空的拖把，忍不住笑了，但仍免不了要責(zé)備一番。我不是給你準備了草料嗎，還有你喜歡吃的玉米、零食，怎么亂屙一氣，亂啃一氣？你看你，把這個家搞成什么樣子了？那貨羊駝?chuàng)P起頭說，誰叫你把我姐姐給氣走了？不給你教訓(xùn)，你不長記性！好了好了，別鬧，說點兒正經(jīng)的。萬先生來不及收拾，一屁股坐在那個心形中間，和那貨羊駝交心談心起來。

說說你多大了？從哪里來的？

不告訴你。那貨羊駝跳上沙發(fā)，擺出一個葛優(yōu)躺，居高臨下地向坐在地上的萬先生宣示主權(quán)，它才是這個家庭的“備份主人”，現(xiàn)在輪到它出場了。

接著，萬先生被那貨羊駝一頓教訓(xùn)，他開始反省。的確，這些年來，是有些忽視妙小姐了。他和妙小姐相處，最初的想法就是找個城市女子結(jié)婚生子，過上城市人的生活。后來婚是結(jié)了，孩子卻生不出來，城市人的生活也不倫不類，非驢非馬。

他們的婚姻還有救嗎？萬先生的眼神暗淡下來。如今，他由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春詩人變成了即將退休的老頭子。這過程，除了歲月的摧殘，還有不死不活的婚姻的折磨?？擅钚〗闼坪醪话堰@些放在心上，生氣時就狠狠生他一頓氣，生完氣該吃還吃該睡還睡該玩還玩。正應(yīng)了網(wǎng)上那句話——唯有美食和風(fēng)景不可辜負。但她的工資不足以應(yīng)付這些開銷，掙錢越少，脾氣越大。

為了降低脾氣，只能提高工資。萬先生想表現(xiàn)自己，改善日益惡化的夫妻關(guān)系。機會終于來了。政府機關(guān)事務(wù)服務(wù)中心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是老文學(xué)青年，經(jīng)常給萬先生投幾首酸不拉嘰的青春詩，有空了還來編輯部坐坐，拉他出去喝茶吃飯。一來二去，萬先生就向領(lǐng)導(dǎo)吐槽，說妙小姐生存環(huán)境惡劣，自己的家庭地位堪憂。領(lǐng)導(dǎo)那是一個相當精明的領(lǐng)導(dǎo)，他說詩人不幫詩人那還幫誰？于是，他給妙小姐謀得一個區(qū)政府食堂事業(yè)單位工勤崗的編制，讓她多拿了打螺絲的好幾倍的工資，退休了還有穩(wěn)定可觀的養(yǎng)老金。

環(huán)境改善了，脾氣卻沒有改善，反倒有恃無恐。妙小姐現(xiàn)在拿著養(yǎng)老金，仍然和萬先生吵個不停。吵完了就出門旅游。旅游結(jié)束，想起該回家了，想起出發(fā)前的負氣是個錯誤，又急忙去采購一些男士衣物和用品帶回去，默默地送給萬先生，以求得他的諒解或歡心。而萬先生并不需要這些東西，人回來就好，以后不吵不鬧就好。

萬先生抬頭朝那貨羊駝望去，那是一種近似于乞求的眼神。確認過的眼神，是多么無趣和寡助。他希望這個畜生能給他婚姻的明示，或等妙小姐回家后，它能在妙小姐面前幫他說上幾句好話，可憐可憐他這個百無一用的窮詩人吧，別鬧了?？赡秦浹蝰勌稍谏嘲l(fā)上，學(xué)著妙小姐的樣子，把頭枕靠在扶手上，再也不吭氣了。萬先生在心里罵了一句，草泥馬，到底還是個畜生?。?/p>

不對！你是冰雪聰明的精靈，你是妙小姐派來的女特務(wù)！你在監(jiān)視我的行動，并給我施以心理暗示：成就這場婚姻的功勞是妙小姐的，而所有的過錯都是我的！萬先生沮喪地大叫起來。

那貨羊駝好像被萬先生的吼叫聲驚到了，它從沙發(fā)上跳下來，逃到客廳一角，低頭做含羞狀，又屙了一坨屎。

8

妙小姐這次回歸，給萬先生帶回羊絨衫、羊絨褲、羊絨圍巾、羊絨手套、羊絨襪，從頭到腳五件套。不知為什么，全都與羊有關(guān)。她還給那貨羊駝買了一盒精裝字母餅干，從A到Z，二十六個字母都有，大概是想讓那貨羊駝吃過這種餅干能精通英文，將來代表她與高端人士順暢交流。

那貨羊駝一見到妙小姐，就搖起尾巴，扇起了一股夾帶動物體味和體溫的風(fēng)，這讓她在初冬到來之際，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小溫暖和小愜意。妙小姐輕輕瞟了一眼滿屋的狼藉，故作驚訝。咦喲喲，小東西，幾天不見媽媽，就在家里搞起破壞啦？然后摟住它的脖子，親了親它的臉龐。小美人兒，恁是把媽媽想死了撒。那貨羊駝除了對妙小姐有親昵的動作，并無親密的語言。這就奇了怪了，為什么它跟萬先生在一起時說人話，跟妙小姐見面了就無話可說呢？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情是萬先生搞不懂的。比如，他搞不懂妙小姐這個人，又怎么能搞懂那貨羊駝這只畜生呢？

萬先生試圖去搞懂妙小姐，他想從現(xiàn)在做起，為時不算太晚。他說，你還沒吃飯吧，要不，我們把你哥叫出來，一起去嘬蝦子。

石牌嶺的“小亮蒸蝦”在美食眾多的武漢，是個幾十年屹立不倒的品牌，紅彤彤、肥嘟嘟的小龍蝦，是眾多食客追逐的口腹之物。萬先生想借此機會，密切與妙小姐的關(guān)系，重溫與妙君的友誼。他還有一個重要的想法，就是由他做主，給妙家兄妹也當一回和事佬。

多年前，妙小姐和妙君不知為何，也鬧翻了。只是妙君不計前嫌，一如既往地善待妙小姐，而妙小姐一直懶得理他。

妙小姐說，叫他搞么事？

萬先生苦口婆心。都是一家人，少不了互相走動。要不然，老了都孤單。

妙小姐有些觸動，但不作聲。萬先生趁機打通了電話，妙君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清理了客廳，打掃了衛(wèi)生，妙小姐推動那貨羊駝的屁股，讓它去陽臺享受字母餅干?？伤袷侵浪麄円蚕滤频?，對拿幾塊破餅干打發(fā)它心懷不滿，便將屁股調(diào)動一周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妙小姐說，美美，聽話撒，媽媽一會兒回來陪你玩游戲。那貨羊駝還是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這時候，萬先生搶身打開大門，對妙小姐說，快走！話音未落，自己已經(jīng)閃身門外。他在樓下等了十多分鐘，才見妙小姐慢吞吞地走下樓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通那貨羊駝的思想工作的。

吃飯是為了談心，為了緩和關(guān)系。妙君見萬先生帶來了妙小姐，很是感慨。他問很久不見面的妹妹，你還好嗎？妙小姐回答，好不好，還不是那樣。妙君自覺無趣，轉(zhuǎn)頭問萬先生，你就要退休了？萬先生說，開春就退。妙君又是一番感慨，時間真快，都耳順之年了。繼而想了想，還是面向妙小姐說道，你也是過五奔六的人了，別像一個才十六歲懵懂無知的少女，不給人省心的。萬先生朝妙小姐望去，只見她低垂的眼簾之下，滴落了兩顆火星子，不像是眼淚。但這次，她沒有怒懟哥哥，看來她還是給哥哥留了一點情面，如果繼續(xù)說下去，那就很難保證了。萬先生見風(fēng)使舵，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問妙君，你也到齡了吧，什么時候退？妙君回答，六十一了，比你大一歲，目前還退不了。

妙君早年通過進修深造，后又出國訪學(xué)交流、參加援非醫(yī)療隊，從區(qū)級中醫(yī)院跳到了市級醫(yī)院，從普外科跳到了腦外科。像他這樣的專業(yè)人才，可以延長到七十歲退休。萬先生還知道妙君拿手術(shù)刀的手不再寫口水詩了，他現(xiàn)在寫律詩和絕句，填詞和作賦。這倒也符合他現(xiàn)在的身份。萬先生想起當年他們在校園斗詩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笑著笑著，兩行淚水就流了出來。自己這輩子，詩作無成，事業(yè)無望，婚姻無解，多虧了妙君搭手相助，讓他在困境中并不覺得孤單。他舉起酒杯，敬了自己敬重的人。

妙君說，來，我們兄妹三人一起喝杯酒，喝完這杯酒，回家好好過日子。

妙小姐沒有反對，她也有酒量?？赡苁蔷凭淖饔茫蜷_了話匣子。妙小姐說她這次去了內(nèi)蒙古，主要是尋訪牧民，了解草泥馬的生活習(xí)性，回家好照顧美美?？墒牵抢锏哪撩裾f，草泥馬的原產(chǎn)地在南美洲，中國除西藏、青海和少數(shù)內(nèi)陸省份外，內(nèi)蒙古暫時還沒有引進。她想以后還是有機會的，心中不是早就有個“南極游輪旅游”計劃嗎？等下次路過南美洲時，再實地打聽打聽，草泥馬生活習(xí)性的答案也許更正宗、更權(quán)威。而這次的內(nèi)蒙古之行，妙小姐也有不錯的收獲。當她踏上呼倫貝爾草原，看見鴻雁飛過天空、駿馬踏水而來，聽到馬頭琴悠揚響起，北方的風(fēng)像哨音呼喚，心情開朗多了。

好嗨喲，感覺“人森”到達了巔峰。妙小姐說到興頭上，臉頰緋紅。她的情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朗興奮過，看來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也是想和家人搞好關(guān)系的。一個家庭誕生了兩個詩人，不知怎么的，她脫口說出了一句詩性十足的話。你們的詩是寫在紙上的，我的詩是寫在大地上的。我要游歷祖國的名山大川，我要看遍世界美景。

妙君說，這就對了，旅行的意義就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到別人待膩的地方去走一遭，然后回到自己待膩的地方管理好自己的情緒經(jīng)營好自己的家庭。來，祝賀你們，明年開春的時候，你們就可以結(jié)伴旅行了。

妙君繼續(xù)對妙小姐春風(fēng)化雨。他說，我給你帶回了一位詩人，讓他陪伴你的晚年，做你的專職司機、專職攝影師和專職保鏢，多好呀。

萬先生樂見其成，如果按妙君設(shè)計的路線走下去，他們的婚姻也算是枯木逢春，老樹新花?？墒?，打死妙小姐她也不會相信，萬先生在后半輩子會心甘情愿地陪她游山玩水，他的興趣在詩歌上。她故意問道，尸人，我要克南極和企鵝合影，還要吃南極冰魚。你敢不敢克撒？敢不敢吃撒？萬先生以為她在開玩笑，就那么隨口一說，南極好冷啊，冰魚好大啊。妙小姐即刻翻臉了，我說吧，我們就不是一路人撒。你不愿意陪我，我還不愿意陪你咧。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將來我死了，我是不會和你葬在一起的。

萬先生的臉色陰沉，如果不是妙君在場，他可能又要和妙小姐吵架。本來嘛，一家人坐在一起，就是談心聊天，但妙小姐是那種可以把天聊死的人，你不想和她吵架，那得有多大的道行啊。連妙君的臉色都鐵青了。他朝妙小姐吼道，你是怎么說話的呢？說話都不過腦子嗎？你也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還這么不成熟嗎？

妙小姐的鼻子氣歪了，臉上的脂粉擠到一起，擠出了一道道“沙漠紋”。她起身離席，又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說，正因為我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所以我要早做準備撒。將來，我一定是死在旅游的路上，死在哪兒埋在哪兒，用不著麻煩你們的。說著說著，她從手包里取出一張紙，展示給兩個男人看。這就是我隨身帶的遺囑，都寫好了，到時候會有人通知你們的。說完，將那片紙重新疊起，放進手包收好。

妙君站起來，拍著桌子大聲說，別人旅游是修身養(yǎng)性強體，你旅游，人間不值！

妙君掉過頭，沮喪地對萬先生說，我們這個家庭也就普通工人家庭，怎么養(yǎng)出了一個老公主呢？可悲可嘆哪。

9

聚餐不歡而散。妙小姐氣呼呼的，直接回家了，全程不理睬萬先生。進門時，她發(fā)現(xiàn)那貨羊駝還沒睡，還在門口蹲守著，一下子撲了上去。美美喲，你真是個傻孩子喲，還在等媽媽嗎？還是美美有良心撒，知道對媽媽報恩撒！那貨羊駝也真能撒嬌，馬上軟綿綿地叫喚著，接著迫不及待地想站起來去迎合她。它立起來了三只蹄子，還有一只蹄子是懸空的，反勾成了一只彎茄子。妙小姐半蹲半跪，雙手握住這只彎茄子。嘖嘖嘖，么樣了撒，美美？那貨羊駝一副痛苦的表情，將彎茄子抖動了幾下。妙小姐心疼地說，肯定是坐久了，把腳壓麻了，壓彎了。妙小姐越是這樣說，那貨羊駝的那只彎茄子就抖動得越發(fā)厲害。

妙小姐蹲也不是，跪也不是，干脆席地而坐，給那貨羊駝當起了按摩師。

至于嗎？萬先生不滿，只敢在心里說。

深夜的氣溫冷冽。妙小姐起身披了一床毛毯，回頭問那貨羊駝，你冷不冷咧？那貨羊駝聽了這個問話，全身像篩糠一樣，隨即伸嘴去銜起毛毯的一角，朝自己這邊拉拽。聯(lián)想到剛才的瘸腿，妙小姐猜測，美美可能感知了人類的嬌寵，也學(xué)會了人類的忸怩作態(tài)，還挺能裝的。于是，她笑了，抱起它，朝臥室走去。

萬先生不想睡，他在書房上網(wǎng)。屈辱羞于成詩，友情可以入詩。他把自己和妙君多年交往的點滴寫成詩，上傳到“詩江湖”去。關(guān)了電腦，他準備洗了睡。剎那，畫風(fēng)辣了眼睛，妙小姐把那貨羊駝搬上了床，睡的正是他的位置。

萬先生終于爆發(fā)，你還有譜沒譜？心也夠大的，把它當什么了，把我當什么了？

妙小姐翻身坐起，也朝他河?xùn)|獅吼。只興你過冬，就不興它過冬？我不是給你買了全套冬裝嗎？告訴你啊，我自己連一寸紗都舍不得買，你叫我這個冬怎么過撒？我和美美抱個團取個暖，不行嗎？

面對妙小姐的巧舌如簧，萬先生百口莫辯。這一夜，他只能睡書房了。他想起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一些事，真是百感交集，萬箭穿心。

半夜時分，萬先生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被慢慢打開了，一道人影飄然而至。他還聞到了一股香水味，是久違的蘭蔻香水味，淡雅的、挑逗性的?？墒?，他的七情六欲卻按兵不動。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心情，能有沖動嗎？看來，是妙小姐沖動了。她想以今夜身體的沖動，去抵消剛剛發(fā)生的情緒沖動。作為男人，萬先生必須接受這樣的安排，和妙小姐一起沖動。不沖動不行。沖動可以排雷，不沖動反而爆雷。萬先生集中精神，醞釀情緒，才有了不情不愿的沖動。

妙小姐閉上眼睛，終于舒緩了一口氣。而萬先生的視線卻渙散地看向一側(cè)。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高大的黑影，正站在跟前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而且還聽見黑影的口腔和鼻腔里，正在急速地調(diào)動著“吭哧吭哧”的抗議聲。他知道是那貨羊駝不請自來了。根本說不上是偷窺，因為它是以明目張膽的姿態(tài)和至高無上的身份，正式出現(xiàn)在他們的性愛現(xiàn)場的。

這叫萬先生情何以堪？他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點，身體一下子軟塌下去。他不管不顧妙小姐，起身穿衣，甩手出門。

妙小姐聽到樓下有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她坐起來了，沉默著。過了一會兒，還坐在樓下豐田車內(nèi)的萬先生，感到有高空拋物砸下來，砸在車頂上，像是用廢報紙包著的、突然爆裂散開的一坨羊駝屎。

萬先生開車來到江漢路停車場，在車內(nèi)睡覺。這里離報社不遠，離妙家私房也不遠。這一夜，萬先生囚在鐵殼里，怎么也睡不著。直到天亮，他準備上班，去扭動汽車的鑰匙，忽然聽見有一個女人的吼叫聲，蓋過了這輛破車的發(fā)動機聲。伸頭細聽細看，只見一個和萬先生年齡相仿的老男人，可能是中風(fēng)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看。

看么事看，有么事好看的撒？還不快點滾回克？勒個不死的老東西喲！

女人不耐煩的吼叫聲引來了眾多路人的回頭打探，但沒有一個人路見不平，出面喝止這個女人的兇橫。女人像打了雞血，得勁得很，樂于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繼續(xù)吼叫那個中了風(fēng)的、一走一擺的殘疾丈夫。

萬先生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一次，他喝完純凈水，將瓶蓋掉落在地上了。這也能激怒妙小姐，咦喲喲，連喝水都不會嗎？真是個尸人啊。萬先生解釋，不小心嘛。妙小姐的一雙眼睛瞪得像一對牛卵，錯了就錯了撒，還敢犟嘴？這話傷害不大，侮辱性極強。萬先生的臉當時燒得通紅，心想，我還是個男人嗎？真的連個小孩子都不如。倘若小孩子做錯事了，媽媽能這么對兒子說話嗎？他在心里有了做孫子的恥辱感。

眼前的女人和妙小姐是對“雙胞胎”。萬先生蔫頭耷腦地跨步下車，快步上前，像吃了豹子膽一樣，朝女人怒吼，你以為你是誰呢？王母娘娘？慈禧太后？

忽然，一陣陰風(fēng)刮來，他的左臉頰上留下了一道五爪紅印。

女人被萬先生突如其來的吼叫搞蒙了。平時都是她吼男人，現(xiàn)在冒出一個陌生男人來吼她，搞邪了吧？這個萬先生也真是的，在家連自己的老婆都不敢吼，現(xiàn)在竟敢跑出來吼別人的老婆。連那個中風(fēng)的老男人都看不過眼了，他瘸著腿，撅著屁股沖上前來，用一只健全的手，狠狠地扇了萬先生一耳光。我的女人，還輪不到你說三道四！老男人雖有殘疾，但眼中泄露出來的光，仍有幾分霸氣。

萬先生又氣又惱。稍后，他竟把右臉也湊了上去。來，再給這邊來一耳光！反正自己這張老臉，已經(jīng)被妙小姐掌摑得不要不要的，多一掌少一掌，都無所謂了。

老男人沒有繼續(xù)掌摑他。那一刻，他想和妙小姐離婚的念頭又一次死灰復(fù)燃了，四十歲不離六十歲離，六十歲不離八十歲一定離。只有離了，才不會落下中風(fēng)男人甘愿為奴的可悲下場。萬先生苦笑搖頭，一路三嘆，走回自己的車。他再次去擰動汽車鑰匙，突然胸口一陣劇痛，后背像被人猛擊了一掌，將他打趴在方向盤上。

10

萬先生被人送進了就近的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你患了心梗，不過問題不大。萬先生還算清醒，知道這就是妙君所在的市中心醫(yī)院，他在腦外科。萬先生讓醫(yī)生通知一下妙君。妙君趕到心內(nèi)科，向主治醫(yī)生打聽情況，吩咐他好好休息，隨后叫來了妙小姐。

妙小姐捧著萬先生的一只手，像捧著那貨羊駝的一只蹄子，緊張地說，老公，你莫嚇我撒，你看，我來醫(yī)院的路上都哭了。

萬先生站在地獄的門檻上，第一次聽到妙小姐將“尸人”的稱呼改成了“老公”，又看到她的眼眶發(fā)紅，知道這人世間還真有人在為他擔心，心里不禁五味雜陳。

他閉上了眼睛。

你快看撒，我真的哭了。妙小姐重重地捏了一把萬先生的手，一副怕他不相信的樣子。

他睜開眼睛，果然看到妙小姐滴下了兩滴眼淚。接著，她伏在病床邊沿上小聲抽泣、陳訴。她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么辦咧！

萬先生反捉她的手，越捉越緊。他這時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心里說，你從前要是這么好多好，你以后要是這么好多好。

萬先生住院十天。實事求是地說，妙小姐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幫他擦洗身子，端尿倒屎、端水喂飯。如此這般的醫(yī)院生活，讓萬先生感到比家庭生活要愉快很多。當然了，萬先生也有不愉快的時候，那就是，妙小姐把她喂飯喂藥、端水端屎的視頻發(fā)朋友圈，發(fā)親友群了。都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了，反正病房的人見她頻發(fā)視頻，都假模假樣地夸獎這兩口子。妙小姐聽了，臉上泛起了紅暈。萬先生聽了，心里卻說，唉，福氣是有回數(shù)的，人要是一直生病、一直住院該有多好。

萬先生想起一件事情，問妙小姐，你在醫(yī)院陪護我，那、那……羊駝呢？妙小姐聽了一怔。她告訴萬先生，我在網(wǎng)上找了一家羊駝養(yǎng)殖場，人家上門接送。接美美去那里生活一段時間，等你出院了再送回來。萬先生說，這么說，你承認它是那貨羊駝了，不是你女兒美美了？既然送給養(yǎng)殖場了，就不要接回來了，影響家庭生活，影響夫妻感情。

妙小姐低頭不語。

出院那天，幾乎是同時，那貨羊駝和萬先生一起回到了家中。只不過，萬先生是出院后在江漢路停車場，自己找到那輛破車自己開回家的。而那貨羊駝則是由養(yǎng)殖場專人專車護送回家的，人家為了討好主人，還在那貨羊駝的頸脖上纏了一條紅綢飄帶，上印金字：歡樂吉祥，寵物回家。

那貨羊駝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直撲妙小姐的懷抱，磨蹭半天，又回頭去蹭萬先生。萬先生躲開了，他知道妙小姐并沒有聽進他的意見，仍然我行我素，暗中通知了養(yǎng)殖場，緊趕慢趕，非要把他和一頭畜生湊合在一起。萬先生冷冷地說，這日子真沒法過下去了，你是要跟我過還是跟它過？妙小姐一臉驚愕，生怕他跑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想討個喜頭撒，以后像寵美美一樣寵著你撒！你還不是我的寵物？！萬先生生氣地說，跟我玩這種浪漫？他甩了袖子，是時候斷舍離了。

萬先生在家落腳不到十分鐘，抽身就走。他說，我去報社上班了，以后不回來了，住辦公室了。

妙小姐站在門后，譏罵聲一串連著一串滾滾而來，砸痛了萬先生的腳后跟。咦喲喲，你這哪像個病人撒？剛剛出院，就想撒野了？

萬先生走進報社大樓，被領(lǐng)導(dǎo)叫去了辦公室。領(lǐng)導(dǎo)說，你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身體又不好，就不要上班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把家庭關(guān)系搞好。不知領(lǐng)導(dǎo)這時候為什么要說到家庭關(guān)系，這讓萬先生無地自容。他編完最后一期稿，愴然走出報社。

他成了廢柴。

11

生活終于對他下手了。其間，萬先生既不能回家，又不能住辦公室，只能住酒店，住小旅館。更多的夜晚，是住在二手破車里。他拿妙小姐的那一套來對付妙小姐，拉黑了她的手機、微信、QQ，讓她也體會一把他從前的焦急和不安、抓狂與抓瞎。

汽車收音機提示說，近期有寒潮侵襲，極端天氣將維持一周左右的時間。萬先生賭氣出門時，什么也沒帶，現(xiàn)在他想回家拿御寒衣物，最好能拿一床羽絨被放在車上。他想好了見面后如何應(yīng)對妙小姐，甚至不止一次地給自己打氣說，你不是怕女人，只是好男不跟女斗而已。這樣一想，萬先生就有了隔山打牛的底氣。

可是，他摸黑踅回那個家，他住了幾十年的那個家，竟像做賊一樣心虛，原先的底氣竟從腚眼里一瀉千里，消失殆盡。恰在這時候，他又不能臨陣脫逃，因為有好幾個鄰居看見了他，跟他打了招呼。萬先生硬著頭皮打開了家門。

萬先生的擔心純屬多余，妙小姐并不在家，只有那貨羊駝在家。他知道妙小姐并沒有走遠，她需要每天照顧它。那貨羊駝抬頭見是萬先生，竟輕蔑地一聲冷笑。嗯哼，你還是回來了，有種就別回這個家啊！萬先生不和畜生一般見識，他理都不理睬它，徑直去房間收拾衣物、捆扎被子。很快，一切就緒，他趁妙小姐還沒有回來，打算盡快溜走?？赡秦浹蝰劸驼驹诜块g門口，警惕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盯著他手里的大包小包。

萬先生放下行李，索性坐下來，和那貨羊駝侉天，主要是想套取情報。

他問，你姐姐呢？

那貨羊駝回答，姐姐好辛苦，每天都外出尋人，尋負心漢、空心人。

是你姐姐這么說的？我是負心漢、空心人？

萬先生，你拋家棄妻，在外鬼混，難道不是負心漢？你冷漠麻木、毫無良心，難道不是空心人？

說完，那貨羊駝連吐三口口水，企圖將他淹死在唾沫星子里。他抹了一把臉，又腥又臭的唾沫像糨糊，迷住了雙眼。那貨羊駝就是橫亙在萬先生和妙小姐之間的情感障礙，是變身蟲母，是蠱惑人心的妖魔。不作死就不會死，今天，我讓你作妖作死！萬先生伸出鋼鉗一般的雙手，緊緊卡住了那貨羊駝的脖頸子，它無法呼救，只能勉強抬起兩只前蹄，有氣無力地去扇萬先生的耳光，但不及妙小姐扇他的耳光那么響亮、清脆。

萬先生雙掌用力一合，那貨羊駝蹬了幾腳，身子軟綿綿地癱了下去。瞬間，萬先生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是妙小姐，她和那貨羊駝合二為一，身子也軟綿綿地癱了下去。這是萬先生從前和妙小姐吵架時多次重復(fù)的畫面，在他一時氣急之際，想用一只手，而不是一雙手掐死妙小姐，然后像扔一只被他拍死的蒼蠅，從窗口扔出去。

幾個月的工夫不到，那貨羊駝在他們家吃好睡好，長到了一百多斤。這個和成人體重相當?shù)男笫F(xiàn)在就躺在萬先生的身邊，口吐白沫，瞪著一雙翻白的大眼睛死盯著他。那眼睛極盡嘲諷之能事，還在喋喋不休地歷數(shù)萬先生的種種無能、種種不堪和種種荒謬，讓他驚恐萬分、魂飛魄散。萬先生想毀滅這個記憶，伸手去摳它的眼珠子。雪白烏黑的眼珠子被一根柔軟筋道的白筋牽扯著，扯都扯不斷……恰巧這時，妙小姐進門了。她看到了血淋淋的現(xiàn)場，出事了，出大事了。

美美，我的小寶貝啊，這個畜生把你么樣了撒？妙小姐伏地大哭，哭聲悠長、悲戚?？蘖死习胩?，她像萬先生的那臺二手破車，在高速公路上毫無預(yù)警地被人重踩了一腳剎車，哭聲戛然而止。她放大了兩只本來就大的眼睛，代替那貨羊駝，足足要把萬先生盯死在這個家庭的地板上。萬先生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是紫紅色的，并沒有一滴眼淚掉下來。

突然止住的哭聲和干巴巴的眼神，讓萬先生猝不及防。不等他回過神來，那貨羊駝突然蘇醒過來，它舉起一只前蹄蓋住一只還在冒血的空洞的眼眶，又舉起另一只前蹄當場指認萬先生，你這個……卑劣的，謀殺姐姐婚姻愛情的……劊子手！說完，萌頭萌腦一歪，重重地倒在了妙小姐的懷里。這是妙小姐聽到的那貨羊駝的臨終遺言，而且是第一次親自聽到那貨羊駝?wù)f出了人話，她就知道她的心肝寶貝兒，千真萬確是成仙得道的女兒之身。有一千種一萬種的不舍，妙小姐伸手一摸再摸，那貨羊駝竟然在瞬息間涼透透了。她掉頭對萬先生說，我跟你沒完。

妙小姐像瘋了一樣，沖下樓大喊，殺人了！殺人了喲！她躲在小區(qū)的某個旮旯兒，撥通了110報警電話。

扎心了，老鐵！整個小區(qū)都轟動了。吃瓜不嫌瓜大，熟識的和不熟識的鄰居都簇擁著辦案警察，擁向了萬先生和妙小姐的家門口。

12

萬先生和妙小姐都沒有搬離這個家，但兩人進入了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期。

妙小姐還住在原來的臥室，守著美美。警察本來建議妙小姐將那貨羊駝深埋或火化，但她不肯，非要和一具漸漸發(fā)臭的僵尸待在一起。她的哥哥妙君不得已，只好發(fā)揮外科醫(yī)生的特長，拿起手術(shù)刀，將那貨羊駝制成了一具標本。它栩栩如生，不舍晝夜地站立床頭，堅定不移地履行生前職責(zé)，繼續(xù)守護著妙小姐。

妙小姐也對得起死去的那貨羊駝。她在它的面前除了供奉若干水果、零食外，還點燃了一盞長明燈和三炷高香。妙小姐每日念念有詞，祈禱那貨羊駝早日投胎。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一天，她在與它脈脈含情的對視中，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眼珠機靈一閃。其實那是被萬先生摳掉的一只眼珠子，現(xiàn)在換成了水晶玻璃仿真眼球。另一只沒有來得及被萬先生摳掉的眼珠子，也被妙君在制作標本的過程中果斷摘除了，換成了同樣型號的水晶玻璃仿真眼球。由于光線的折射作用，妙小姐產(chǎn)生了幻覺，她以為假眼珠一動，她的心肝寶貝女兒美美也就活了過來。

這不能怪罪妙君，如果不安裝玻璃眼珠，原裝眼珠就會壞死，最后侵蝕整個標本，甚至引發(fā)室內(nèi)環(huán)境污染問題。妙君的外科手術(shù)雖然高明，但不能保證標本沒有福爾馬林、芒硝和燒堿的味道。所以，妙小姐除了每天親切注視那貨羊駝，并與之親切交談外，還需要抽出一定的時間，移步到陽臺上去換換新鮮空氣。去陽臺必須經(jīng)過萬先生的書房，她在陽臺上的活動都被萬先生看到了。妙小姐坐在陽臺上，給自己的腳指甲涂上了五彩指甲油，然后蹺起二郎腿曬太陽。

妙小姐可以來回通過書房，但萬先生不得邁進妙小姐的臥室半步。他只能蟄伏在書房一角痛苦寫詩，做一條想死卻死不了的網(wǎng)蟲。

熬過了漫長的冬季，迎來了第二年的春暖花開，他們冰冷的婚姻仍然沒有解凍回暖的跡象。其間，妙小姐放下身段，自己燒火做飯。不過只做一人的食量，連燒開水都要灌裝在開水壺里，拎進自己的臥室獨享。萬先生也不計較，雖說自己沒有什么烹飪經(jīng)驗，但像煮面條、蛋炒飯之類的快餐，他還是上得了手的。等妙小姐自己料理完自己，他再鉆進廚房，另起爐灶。萬先生覺得這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很好，至少落個耳根清凈，少些煩惱。

嘁，萬先生想得真美。

這一天，萬先生起了一個早床，準備外出辦事。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一天是他六十歲生日，是應(yīng)該去報社辦理退休手續(xù)的日子。天剛蒙蒙亮，萬先生起床穿衣。這時書房的門緩緩打開，一個立起的白晃晃的影子，正蹣跚著向他慢慢靠近。萬先生屏氣凝神一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那貨羊駝！那貨羊駝復(fù)活了。它是來尋仇的嗎，還是要對他的退休生活提出警告？

那貨羊駝什么也沒說，走上前來，展開兩個帶毛的前蹄，那意思明顯是想給萬先生一個擁抱，或者強烈要求萬先生給它一個擁抱。真是活見鬼了，人死不能復(fù)生，畜生死了卻可以顯靈。就在呆住的那幾秒，他發(fā)現(xiàn)了破綻。那貨羊駝兩個后蹄的角質(zhì)與皮質(zhì)的連接處，露出了妙小姐的一雙赤腳，十個腳指甲蓋上涂著五彩指甲油，熠熠生輝。

萬先生愣了，像個木頭人，一直杵在那里。妙小姐掀起那貨羊駝的一張皮，還沒有完全掏空的填充物從干癟的標本腔體內(nèi)陸續(xù)掉下來，落在了萬先生的腳尖上。萬先生一驚，終于清醒過來。他后退了幾步，很想給她一頓臭罵，一頓胖揍。但此時你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向妙小姐動口動手。他被她搞■了，搞怕了。遲疑片刻，萬先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別裝神弄鬼了。聽了這個絕情的話，妙小姐奮力甩掉披在身上的一張皮，藏在標本腔體內(nèi)的填充物全部泄露出來，紛紛揚揚。

妙小姐倉皇轉(zhuǎn)身，哭泣著跑開了。

透過書房未掩的門縫，萬先生看見她推著酒紅色的拉桿箱，打開了防盜門。她像個高冷的貴婦人，又要出門遠行了。站在門口，妙小姐遲疑了一下，突然轉(zhuǎn)身對萬先生說，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發(fā)在你的微信里！說完，頭也不回，直接下樓。

萬先生急忙打開微信，赫然跳出一張他與某個女詩人勾肩搭背的合影！肯定是在住院期間，妙小姐拿他的手機在美團上訂餐時無意翻到的，然后下載到自己的手機上，現(xiàn)在才拿出來揭他的老底。原來，妙小姐早就拿到了實錘，卻若無其事，也真能裝啊。

這時候，天光還沒有完全抻開，臨窗的街道上有逐漸繁忙起來的人車混合聲。萬先生搶步上前，猛一掌推開窗戶，他看到妙小姐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區(qū)，走上了馬路。他已經(jīng)明白，糾纏了三十多年，他們的婚姻終于歇菜了。

13

萬先生忙著清理房間，他要把那貨羊駝的氣息掃地出門。忙乎了一整天，身體越來越乏力，他沒有吃飯，沒有洗漱，倒床便睡下了。半夜，他又聽到了妙小姐和那貨羊駝在客廳來回走動的腳步聲。爬起來一看，客廳空蕩蕩的。再睡下去，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爬起來再看，客廳仍然是空蕩蕩的。

萬先生的頭皮發(fā)麻，警覺的神經(jīng)被繃得緊緊的。他疑心自己的靈魂已被妙小姐和那貨羊駝所操控。抬手一摸，腦門發(fā)熱發(fā)燙。找出體溫計測量，高燒39.5℃，還有胸悶咳嗽。這該死的雙肺，像被渾水塘里的水草纏住了一樣。他懷疑水草上爬滿了名叫“肺癌”的小蟲子。還好，只要不是心梗再次發(fā)作，就不會暴死。萬先生決定躺平。他關(guān)掉手機，在床上硬挺。

等萬先生緩過神來，身體仍然維持低燒，但他感覺有了一點力氣，還能起床下地。他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

得把妙小姐離家出走的消息告訴妙君。妙君對此見怪不怪，約他談詩。萬先生說，我不懂古詩詞賦，連新詩都寫不好。都什么時候了，還談什么鳥詩？妙君說，寫與不寫，寫得好與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持一顆純粹的詩心。

萬先生本來就要約見妙君，妙君就把見面的地點選在了東湖。陽春三月，煙雨霏霏。追尋莊子、屈子的足跡，不問流年，踏浪而歌，這個地方最適合不過了。妙君現(xiàn)在可謂是醫(yī)術(shù)達人，也是有錢之人，他包租了一艘游輪。游輪露臺，擺放酒盞，酒是好酒，萬先生當年從香港購回的法國白馬堡葡萄酒，被妙君珍藏了三十多年，今天拿來一醉方休。

當妙君看到萬先生的第一眼，卻是大吃一驚。眼前的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七老八十的老男人。只見他沒刮的胡須有寸把長，呈現(xiàn)出灰白色，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上次心梗出院時，妙君還見過萬先生，也沒見他像今天這樣暴瘦脫形。妙君關(guān)切地問他，是不是又病了？今天就不要談詩了，我?guī)憧床∪ァ?/p>

萬先生說，死不了，繼續(xù)談詩。

見萬先生堅持，妙君只好將一群年輕的服務(wù)生統(tǒng)統(tǒng)趕下船艙，留下自己和萬先生坐在白色的帆篷下休息。間或談話、賞景。前方有巍巍磨山立于水中，霧氣升騰，繚繞山腰，將一座山打扮成一艘巨大的浮動的綠舟。萬先生盡量克制身體的不適，面向妙君頷首微笑。即刻，二人像游離于世俗之外、與世無爭的禪士，多少感懷事，付諸談笑中。每每談完一樁往事，妙君都要催說，喝酒，喝酒！萬先生推辭，身體欠佳，恕不奉陪。妙君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說完，喝一口酒，抿一口風(fēng)。幾杯下肚，詩興大作，妙君突然起身走向船頭，迎風(fēng)而立，高聲吟誦：

疊山為舟，惟影惟綽。影兮綽兮，渚之有綠；綽兮影兮，水之浮石。偉哉壯哉，其滔千尺，其越江海，其邁日月。

妙君詩如其人，大氣磅礴。萬先生雖說連抬手都有些費力，但他還是擊掌致敬，微笑著說，兄長醫(yī)術(shù)高超，詩作有成，是我景仰的成功人士。低頭看了胸前，又補充道，唯小弟心氣不足，功名不遂，家戶不和，此生枉然。

妙君擺了擺手，神色莊重、語氣嚴肅地說，不談這些。我有一禮物，是為你六十壽辰而準備的。本想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但那天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你?，F(xiàn)在送給你，也不為遲。說著，妙君從皮包里拿出一本書《青春詩》。這是我?guī)资陙硐ば氖占慕Y(jié)果，恕我未與你商量，擅自交給出版社出版了。兄弟集大成之作，是當之無愧的好詩。

萬先生接過詩集一看，印刷精美，裝幀考究，滿滿的高大上。開篇第一首詩，是三十多年前他寫的《昆蟲與魚》：

我看見那塊涉水的石頭

馱著裸睡的昆蟲

昆蟲肯定是有夢的

在楊家溪安適的午后

太陽停止腳步

在樹葉偽裝的天空里

偷看透明的肚皮的魚。魚說，

我們來玩扎猛子的游戲，好嗎？

如果你輸了，你就做我的愛人

如果我輸了，我就做你的愛人

假寐的蟲，動了一下

也有可能是三下。蟲兒說，

讓那個老不死的去死吧

等天黑下來，我們一起跳舞

紅青苔、綠青苔鋪好了

萬先生有些疲憊，感覺前胸后背有汗溢出，一絲絲的寒氣從五臟六腑里冒了出來。他沒有翻看后面的詩作，而是一頁一頁地撕掉詩集，揚手拋向浩渺的湖面。他感到喉頭有些發(fā)緊，于是努力止住即將到來的咳嗽，在頓了幾頓嗓子后，他對妙君說，都是膚淺之作，不值得兄長錯愛。妙君知道他深受家庭所累，加上病愈初期，可能還有大病隱藏于身，情緒已是低點。于是勸慰他，你與我妹妹成婚三十多年，只怪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巨嬰，一心想站在“C位”，讓你受苦了。萬先生感激妙君的理解和對他心力的支持，只是想起從前，悲哀的情緒如沉渣泛起。他低聲說道，我做了她三十多年的舔狗，原來小丑竟是我自己，多么痛的領(lǐng)悟。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游輪行至湖心，妙君拿起酒瓶，搖晃幾下，露出遺憾之色。他說，好像不多了，那我干了。萬先生伸手制止，且慢，留我一口。妙君舉瓶喝一口，再遞到萬先生的手中。萬先生接過，引頸痛飲。又是一陣長時間、撕心裂肺的咳嗽。等到平息下來，他使盡全身的力氣，將空瓶拋向天空。一條耀眼的弧線優(yōu)美降落，然后墜入湖底。仿佛今生今世的恩怨情仇也隨之墜入湖底。兄長，她還會回來嗎？回頭一想，我還真擔心一個穿著花花綠綠的女人只身在外，險象環(huán)生。

唉，我今天找你來，只想和你探討詩學(xué)問題。妙君說。

你說。

14

身為醫(yī)生，我很慚愧。我也是有一天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簡單，才知道“自戀型人格障礙”，學(xué)界稱之為“NPD”這個事情的。

妙君從皮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擺放在萬先生的面前。顯示屏上是一長串妙君收集的“案例記錄與分析”。

你說的這個，不是詩學(xué)問題，是醫(yī)學(xué)問題。

不錯，是醫(yī)學(xué)問題，也是詩學(xué)問題。她是典型的NPD。說是患者，但目前我國《臨床路徑全部病種目錄》并沒有收錄這個病種。直白地說，她是病人，但又不算病人。這種人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怪物人，永遠青春年少，永遠少不更事。這不是滑稽詩、荒誕詩，又是什么？

她是病人，但又不算病人？就像羊駝不是草泥馬，草泥馬就是羊駝？

不要這樣比喻，總之，她就是一個病人。

你再說一遍，她是病人？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你要知道，我是外科醫(yī)生，不是心理醫(yī)生。我現(xiàn)在知道的真相，也是研究了我妹妹過往表現(xiàn)，以及對照相關(guān)書籍和請教醫(yī)院同行后才得來的。

這么說，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和一個病人纏斗？我真是一個畜生！萬先生伏在游輪的欄桿上失聲痛哭，他咳嗽得更加厲害了，都不能自已。

兄弟，不要難過。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你，還有我們?nèi)胰?，也包括她自己?/p>

接下來，妙君講了很多萬先生并不知情的家事。妙小姐在家時，經(jīng)常對老母親撒氣?？赡苄纳鷳M愧，她又經(jīng)常買回衣物和零食，既想討老母親歡心，又想彌補自己的過失。老母親說，我都八十多歲了，也有退休金，吃穿不愁，只望你言語好些，比我吃肉喝湯、穿金戴銀強多了。妙小姐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我的東西撒？說完，她將衣物和零食扔進垃圾桶，頭都不回，又氣呼呼地走掉了。

毀三觀哪！這讓萬先生想起一件發(fā)生在自家的事情。新冠肺炎發(fā)生那年的春節(jié)期間，他在報社值夜班，辦公室準備了牛奶面包、水果糖果，每人一份。當時物資緊張嘛，萬先生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給妙小姐吃?？擅钚〗隳樕E變，如臨大敵。咦喲喲，你看這面包、水果都不是真空包裝，竟敢拿回來給我吃，你是不是想毒死我撒？她把萬先生的那份夜宵扔進垃圾桶里，再拿酒精狂噴。然后規(guī)定萬先生在書房睡覺，進門全身消毒，出門不準接觸電梯按鍵。她還為萬先生準備了一大把從綠植上剪下來的小樹枝，要他拿樹枝去戳電梯按鍵，戳一次丟一根?，F(xiàn)在，萬先生進門洗澡的習(xí)慣也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

妙君聽到這里，慚愧地搖頭。他說，自憫、自戀、自私，不斷地質(zhì)疑別人，卻不允許別人對她有任何的質(zhì)疑。她是宇宙的中心，她說太陽曬到她了，太陽就該躲起來給她避光；她說夜晚看不見路了，月亮就該鉆出來給她照路。如果你說她有病，她馬上就說是你把她逼出病的，這就是NPD的典型病征。藥物治療對她無效，心理輔導(dǎo)的收效也微乎其微，除非你一直屈從于她，甘愿被她控制一生。幸好，你們沒有孩子，否則，你們的下一代也會被她折磨成下一個NPD。

下一代？下一個NPD？萬先生痛苦地撓起了自己的頭發(fā)。我太難了。接踵而至的兩次病疾，摧垮了萬先生的身體。除了暴瘦，他頭頂?shù)膸拙^發(fā)絲全都掉完，只剩下“地中海”周邊一圈掛了雪霜的雜草。他的十指在頂門心上摳來摳去，摳出了一道道白印子和紅印子，醒目無比。

其實，她自己也是可憐的受害者，身強體健，卻心疾難除；內(nèi)心自卑，卻貌似強大，深陷泥潭，卻不能自拔。原諒她吧，細想起來，不是她故意要和你作對，是她身體內(nèi)的病魔在與你們作對。妙君把“你們”兩個字咬得很重，萬先生聽出來了，你們也包括她，病魔也在與她自己作對。

明知這樣，那當初她為何要對我示好？萬先生想起他們初識初戀的經(jīng)過，有種說不出口的感覺。

事情是這樣的，NPD的一生極其悲哀，他們傷害了家人，丟失了親情，就特別渴望在社會上找到朋友。但相處的時間久了，又有哪個朋友能容忍他們的壞脾氣呢？到了最后，眾叛親離，他們就成了孤家寡人。

妙君繼續(xù)說，換一個角度思考，這樣也好。其實你們現(xiàn)在的分離，算是遲到的最好的選擇。從此，你們不再是彼此眼中的釘子，而是放飛自我的自由人。這是慈悲的神在教你們互相放生，免對方于一死。

妙君的話字字誅心，戳中了萬先生的痛點。他不敢直視妙君，醫(yī)學(xué)比詩學(xué)更加直接，手術(shù)刀可以剔骨、可以斷筋、可以剮心。他呼吸急促，低頭問了妙君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會是這樣？

妙君沒有回答。遠方的堤岸被游輪拉近了，楊柳低垂的嫩枝依稀可辨。

游輪?？看a頭，妙君遲疑著不肯上岸。最后，他猶豫著，還是告訴了萬先生一項個人決定，他說他向醫(yī)院提交了退休申請。退休以后，他將聯(lián)合醫(yī)學(xué)界人士開辦一家專業(yè)的醫(yī)療機構(gòu)，收治NPD。他不相信NPD不可醫(yī)治，或心理輔導(dǎo)無效。他像當年邀請萬先生來武漢他的家中暫住一樣，邀請他去醫(yī)療機構(gòu)做一名心理輔導(dǎo)員。

萬先生說，我不懂心理學(xué)。

妙君說，你會寫詩就夠了。NPD喜歡別人天花板級別的贊美。你就寫贊美詩。

萬先生慘淡一笑?？墒牵啻涸姴⒉皇琴澝涝?。

妙君說，從嬰兒開始贊美，贊美少年，贊美青年，贊美中老年，贊美活著和死亡。祝孩子們開心喜樂，祝青年男女人間尤物，祝耄耋老人貴為仙子，?；钪幕钪?，祝死亡的從此永生。

萬先生被妙君的語言感動了，仿佛他剛剛寫完一首青春詩，和自己詩風(fēng)一致。在東湖吹笛景區(qū)停車場，萬先生找到來時的二手豐田車。坐進駕駛室，朝妙君艱難地揮手。不和你扯了，我要走了。兄長保重！妙君朝剛剛起步的豐田車大喊，去醫(yī)院吧，我在醫(yī)院等你。憑醫(yī)生的直覺，妙君感到萬先生的身體相當虛弱，已經(jīng)不堪一擊。他的身體就像他的這臺二手豐田破車，超時長超常規(guī)運轉(zhuǎn)，很多零部件都已經(jīng)老化破損，不知什么時候開在半道上，就會散架趴窩，或者自燃自爆。所以，妙君大聲疾呼。萬先生聽見了，但沒有遵囑去醫(yī)院，他踩了一腳油門，奔向黃山。

這是萬先生第三次有了去黃山的想法。他退休了，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他希望這次黃山之行，能夠真正成行，并能成功登上光明頂。如果無果，他將繼續(xù)駕駛這輛二手破車，去賭他人生一賭，搏他人生一搏。他想穿越冰封億年的南極大陸，那將是史詩般的旅程——在一群萌萌的企鵝中間，在一尾尾透明的冰魚中間，去尋找屬于他們自己的奇跡。

責(zé)任編輯 張凡羽 張爍

【作者簡介】楊中標，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水利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在《詩刊》《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江文藝》《廣西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飛天》《芳草》《西湖》《青春》《紅豆》等期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出版長篇小說《你竟敢如此年輕》《去天堂使壞》《青春是一條地下狗》三部，長篇報告文學(xué)《中國光纖之路》一部。部分中短篇小說、詩歌被《中篇小說選刊》《詩選刊》及各種文學(xué)選本選載；中篇小說《石頭是石頭的紀念碑》入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度佳作；短篇小說《關(guān)條毛巾》入選《解放軍文藝》2024年度推薦作品；長篇小說《去天堂使壞》入選甘肅省“農(nóng)家書屋”重點圖書推薦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