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雞公嶺上日光薄、土壤肥,客家人在上面墾荒,梯田便像繩圈,套著客家人的肚皮,收成好,客家人的肚皮便大,收成壞,客家人的肚皮便小。
田壟上不好走,就像春團褶,水牛踏上去,極易把褶子踏破,泄走田中放了肥料的春水。因此,雞公嶺上的田要靠人手用鋤頭翻,翻土就像在割一條條舌頭,再把這些泥土鋤碎,接著用腳踏成拔絲狀,最后再濯水。不過這些泥土固然肥力佳,卻常年不照日光。
靄很厚!
靄經年彌漫在雞公嶺上,嶺下住的客家人每天推開門窗一看,都會丟失雞公嶺,只有在清明的巽風吹拂下,才能看清這座彌勒佛一樣的山嶺。
嶺上嶺下,隔著厚靄講話,互相望不見人影,只能聽見客家話像針一樣刺透靄,傳到彼此翹起來的耳朵里。
講起來,這些都是從前的舊事了,現(xiàn)在雞公嶺上的田都荒了,除了鷓鴣依舊日日啼,就連最喜山的黃牛都不太敢輕易上去??善?,有個不怕死的嬢嬢硬要上去,她看不慣嶺上良田荒蕪,在飯桌上把碗筷一撂,講,這網上買的米冇味。說完就起身鉆進牛圈。
林堯傳搞不清她要做什么,也放下碗筷跟過去,雙手像張開的翼護著她,怕她跨門檻、跳水溝時摔倒。嬢嬢走路雖然晃來晃去,好在沒摔倒,她也不拄拐,就靠兩條在回南天會風濕的腿踏進了牛欄。
牛欄門很矮,但碰不到嬢嬢的鼻子,倒把尾隨的林堯傳的額頭給磕青了。林堯傳甭看是小輩,也剛過了六十大壽。他往手心啐口口水,往額頭一敷,一抹,一搓,那個似蒙古斑一樣的烏青好像就能立消一樣。林堯傳不敢行開,守在牛欄外,把耳朵貼在墻上,因為里頭沒燈,窗也窄,什么也瞅不見。真佩服里頭那個嬢嬢,那么黑也能翻得動生銹的鋤頭與犁鏵。那聲響,就像時隔多年雞公嶺上又有人在鋤田一樣。
林堯傳的耳朵很靈,既能聽清里頭的聲響,還能聽到這聲響是潮濕的。他離墻掏了掏耳朵,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落雨了,牛欄用黑瓦搭的屋檐遮不住雨,雨落到了墻上像筷子一樣粗的縫里,有些還流到了他耳朵里。林堯傳歪著頭拼命把進耳的雨水晃出來,進耳的是冷雨,流出來的則變成了溫水。他用手拍拍耳垂,再一次觸到了那個小耳朵。
他看抖音上說,這種小耳朵被稱為耳贅,或者副耳,無害,跟盲腸一樣,是人體上沒有任何作用的組織??稍捠沁@么說,人越老,這個小耳朵也越長。自打下地走路,他就被人喊作“三只耳”,就這么從小叫到老,現(xiàn)在有時還能聽到幾嘴“三只耳”,有一些后生,還敢當面問他,多一只耳朵是不是就能聽到天上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床事。早些年他還會掄拳頭跟人說理,后來就隨他去了,畢竟媳婦都娶了,兒子也生了。
“轟隆”一聲,這回不是耳朵進水,而是眼前的牛欄塌了。這間牛欄塌得好,早該塌了,里頭曾養(yǎng)過三頭水牛,第一頭水牛爬雞公嶺時摔死了,第二頭是跟人合養(yǎng)的,最后一頭賣了,因為后代長大了,不種田了。
不好,嬢嬢還在里頭,林堯傳頭皮一緊,立馬奔過去刨人,可有那么一瞬,他的手卻軟了下來,嬢嬢就此老去也挺好,自己這些年真是受夠了,為了服侍她,既不能跟滿子去廈門逛鼓浪嶼,也不能跟長子去北京爬長城??伤降缀莶幌滦模绞峙匍_廢墟,把嬢嬢從鬼門關里拉回來。
嬢嬢也是命大,被埋在破瓦爛木里竟然只破了點皮,破皮的地方也是在額頭。嬢嬢脫險后,講,這牛欄埋的是涯,汝的額門頭怎么青了?林堯傳一聽這話,就后悔把她救起來,這老命不會講話,專講戳心窩的話,講的話從不暖心,倒老讓人寒心。他轉身走開,走的時候也不忘給嬢嬢清出一條道。回到客廳,他看到桌上的碗中爬滿了烏蠅,拍了拍手,這些烏蠅以為蒼蠅拍落下來了,立馬一哄而散,但仍有幾只膽大的不怕人,依舊留在碗底。林堯傳過去把碗倒扣,旋即聽到碗里螺旋槳好大聲。
他把碗筷摞到廚房,洗碗時從窗里望出去,看到嬢嬢扛著一把鋤頭,不是進屋,而是往外走。林堯傳放下碗筷,手都來不及擦,跑出去攔住嬢嬢,汝能不能消停點?嬢嬢的牙齒落盡了,不說話時嘴巴癟得像啤酒瓶蓋,好像齒痕長到了嘴皮上,說話時嘴像一個黑洞,指不定會從里面吐出什么難聽的話,閃開,餓瘦了家里的肚皮把汝撕了都不解恨。林堯傳指了指遠處的雞公嶺,講,現(xiàn)在上面鬼都沒有,汝上去做什么?再說,要鋤田也得先把鋤頭磨快,汝看看這把鋤頭,涯看連屎都鋤不斷,怎么能鋤田?嬢嬢把鋤頭從肩頭拿下來,湊過去一看,不確認上頭那么厚的是不是銹,改用手去摸,說,怎么像在摸砂紙?算了,汝先磨快再說吧。說罷就把鋤頭一丟,若非林堯傳躲得快,他的腳指頭非被砸扁不可。
林堯傳撿起鋤頭,問道,汝去哪?嬢嬢頭也沒回,但聲音洪亮,講,屋里頭沒個人氣,涯去別家待待。
嬢嬢還是沒忘上嶺鋤田的事,一回來就念別人家吃的是自己種的米,又香又甜。念得多了,林堯傳就沒壓住火,講,別人家米這么香,汝怎么不去別人家住?
嬢嬢蹲下來摸了摸磨刀石,講,又不是涯屙的,偶爾蹭一頓還行,要是頓頓去吃,肯定他們家的狗都會嫌涯。
林堯傳把她的手打掉,以免被鋤頭割傷,鋤頭柄旋下來了,立在墻上。
不讓嬢嬢去摸磨刀石,她又起身去玩墻上靠的鋤頭柄,沒拿穩(wěn),掉在了剛洗過的地板上,剛好在林堯傳身后。
林堯傳的耳朵今天太遭罪了,雖說他有三只耳,可也不經這么震,只見他一蹦三尺高,捂著腦袋跳出老遠,一個沒站穩(wěn),滑倒在地,腦殼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好像聽到了舀豆腐腦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聞到豆花的香味,而是一股血腥味像螞蟻一樣鉆進了他鼻腔。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有人在他的老花鏡上哈了一口氣。聽到客廳的鐘聲,他的視力才慢慢恢復,嬢嬢把一張老臉湊到他面前,真是奇怪,這張皺皺巴巴的臉上竟也會流露出心疼。
他沒有去扶遞過來的那只手,他怕自己會把嬢嬢也給撂倒,畢竟現(xiàn)在他早已不像小時候,還能在她的懷里使勁蹬腿。
林堯傳起身繼續(xù)磨鋤頭,鋤頭不比菜刀,很不好磨,花了兩個鐘頭,才把鋤頭磨得像指甲蓋上的月牙兒一般白。他把磨好的鋤頭遞到嬢嬢手上。嬢嬢坐在門口,屁股下是一張越坐越塌的藤椅。嬢嬢坐不慣沙發(fā),下面墊不墊東西都坐不慣,墊了東西腳夠不到地板,不墊東西身子往后滑,還是坐藤椅最舒適。
她現(xiàn)在坐在藤椅上,看著林堯傳撅著屁股把鋤頭磨好,本想偷偷起身過去踹他一腳,從屁股上踹一腳,他的頭就會像顆芋頭一樣扎到地上,可是又怕他起不來,就忍著沒去踹,而是看著他不斷潑水去磨鋤頭,磨到最后還用手去試鋒不鋒利,這樣她就有話說了,又不是要剁骨頭,磨那么快做什么?林堯傳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到日光像毯子一樣從她身上滑到了腳上,就起身把鋤頭柄安上,再把鋤頭遞到她手上,讓她拄著鋤頭柄站起來。她接過鋤頭柄,可是拄著它站不起來,屁股下的藤椅像爛泥坑,她的身子越陷越深。
嬢嬢把鋤頭一丟,伸手讓林堯傳扶。林堯傳扶她起身,她卻沒再去握鋤頭,而是把藤椅端進客廳,放到香案下,要爬上去。林堯傳被駭死了,跑進去雙手往她腋下一夾,硬生生把她架下來,嘴里還說道,祖宗,汝又要做什么?嬢嬢踮起腳尖頻頻去望香案。
上面有座老鐘,走得很慢,常跟不上晝夜的腳步,有時天光了,上面還是半夜三點,有時天暗了,上頭還是白晝四五點。嬢嬢之前還會拿鎖匙去上弦,后來自己力氣都不夠了,就懶得去催時間跑快點,不過偶爾還會拍拍手掌,就像從前拍牛尻一樣,叫道,快行啊,待會兒飯都涼嘍。
香案上除了那座走不動的老鐘,還有一個藍色的頭盔,頭盔底下還放了一串鑰匙。這串鑰匙可以打開家里所有的房門,最重要的是能發(fā)動那輛摩托車突突奔赴湖洋鎮(zhèn)或者上杭縣。
嬢嬢講,汝快騎摩托車載涯赴圩。
林堯傳把藤椅搬開,說,圩日還要好幾天呢,汝去做什么?
嬢嬢把嘴巴張開,里頭一顆牙都沒有,舌頭也縮水,講,涯要去鑲牙,冇牙吃蟠桃宴都不香。
林堯傳坐在沙發(fā)上歇息,盯著嬢嬢講,汝都快入土了,鑲牙浪費紙票。
嬢嬢也不惱,坐到他身邊,還靠得很近,搞得這對母子很要好似的。她把身子拱到林堯傳身上,后者只能越坐越偏,嬢嬢講,快載涯去。
林堯傳被擠得沒地方坐了,索性站起來,講,汝是不是又聽了別個的鬼話?
嬢嬢沒有保密意識,即刻就把對方給出賣了,講,川妹子講得對,生子不就是拿來享福的嘛。
林堯傳講,以后汝少去她那里,汝看看家里頭這些東西哪個不是她讓汝添的?
嬢嬢也是苦出身,可一點都不知節(jié)約,喂雞倒整簸箕的稻子,喂豬把豬食撒得滿豬圈都是,以前放牛時,還故意讓牛去啃自家禾。老了干不動了,又老聽川妹子的話,讓林堯傳買這買那,如今除了那把藤椅和那座老鐘,家里頭全被她換了一個遍。
林堯傳就講,汝最好把涯也給換了。
嬢嬢的枯唇里綻出一朵花,笑道,把汝換了哪個給涯買新東西?
Ⅱ
嬢嬢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林堯傳只能都聽,不然這個家又鐵定不安生,倒不是怕她會摜壞東西,她力氣早不夠了,沒那么大能耐把家里易碎的都給摜壞,就怕她烏著面跑到別個屋里頭,比著手指頭歷數(shù)他的不孝,這樣他這么多年的服侍就全喂狗肚子里去了。
林堯傳看她往外走,搖搖頭講,一說去赴圩,就比烏兔都走得快。
嬢嬢回頭講,甭講涯壞話,涯耳朵尖得很。
林堯傳又搖頭,這老命有時耳朵好,有時又耳朵聾,什么時候耳聰耳聾全看她心情。他把頭盔拿上,把那串鑰匙也捎上,還有一個頭盔找不見了,林堯傳就把這個頭盔給嬢嬢戴。嬢嬢戴上后,什么都望不見,頭頂還很沉,就把頭盔脫下來。
林堯傳講,不戴頭盔被交警抓了誰給汝送飯?
嬢嬢講,要捉也是捉汝,捉涯這把老骨頭做什么?還是汝戴吧。
林堯傳拿她沒辦法,把頭盔戴上,先把嬢嬢扶上摩托車后座,再自己跨上去,見嬢嬢這個時候倒害羞起來,離他百丈遠,就講,快攬上,快攬上,待會兒顛下去了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嬢嬢的雙手就像鉗子,死死鉗住了林堯傳的腰身。要下一道坡,坡上只修了一條筷子一樣細的水泥路,林堯傳把車頭別來別去,就怕開到旁邊的水圳里,把身后的嬢嬢像個從虎口里攥不緊的糍粑一樣蹦起來。
嬢嬢也越抓越牢,嘴巴還不歇,講,汝開慢點,開慢點。
林堯傳不敢答話,死死地盯著車頭,可是越專注,摩托車越開不穩(wěn),在狹窄的水泥道上別來別去,有好幾次差點撒把,沿路又還老冒出雞鴨,看到一輛打擺子的摩托車,馬上張翼飛走了,羽毛掉了嬢嬢滿頭。
嬢嬢把羽毛摘掉,也不敢再講話,終于有驚無險地開到了大路上。一看不會撞溝了,嬢嬢又去笑話林堯傳吃了豬尾巴,渾身都在抖。
林堯傳把摩托車熄火,停下來,說,不去了,不去了。
嬢嬢忙把嘴捂上,兩顆目珠滴溜溜看著林堯傳。
林堯傳哄嬢嬢,只要汝保證不再講話,涯就載汝去。
嬢嬢講,好,可是涯要是憋不住咋辦?
林堯傳手一指,眼一瞪,講,汝還講。
路上可以不講話,到了診所嬢嬢不得不講話了,因為醫(yī)生講她冇法鑲牙,還說她的牙床都塌了,烤瓷牙鑲進去,就如在沙地上蓋中國尊,非倒了不可。
嬢嬢聽不懂啥是中國尊,但聽得懂眼前這個禿頭醫(yī)師嫌棄她,就講,汝這么能,咋不給汝頭上植樹造林?涯看汝的腦袋才是大沙漠,木頭一栽下去準保被風沙刮跑。
林堯傳在一旁背過身去笑,還用頭盔遮,笑夠了再走到醫(yī)師面前,講,冇辦法啊,誰讓涯老命愛食肉啊。
醫(yī)師走到門邊,指了指外頭,講,去萬達買個破壁機,啥肉都可以打成泥。
嬢嬢拉著林堯傳往外走,講,走走走,冒牌醫(yī)師,本事比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還遜。
鑲不了牙,林堯傳倒覺得那醫(yī)師說得對,去買個破壁機,吃肉都不用嚼,多省事。但嬢嬢不樂意,她講,吃肉就圖個嚼,不嚼跟喝粥有什么兩樣,涯又不是沒長牙的乳下孫。
嬢嬢要林堯傳載她回去,沒跟她事先約好,嬢嬢這回倒很自覺,一句話都不講,可林堯傳卻想她講一點話,最好多講一點,透過后視鏡,看到嬢嬢的臉上冇表情,摩托車顛了一下,身后突然傳出一句話,堯佬,涯是不是真老了?
林堯傳一個觳觫,不知是裳沒添夠,還是嬢嬢的話寒人。
快到黃昏了,雞公嶺上的靄還沒散,看上去更濃了。嬢嬢在摩托車上見了,就講,這雞公嶺就像戴了一頂孝帽子。說起孝帽子,林堯傳就不敢講話了,他知道,他隨時可能戴上孝帽子。
從診所歸來后,嬢嬢消停了兩日,第三日又要扛著鋤頭上嶺鋤地。林堯傳講,今晝汝的大孫子要歸。這才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家里。說來也奇怪,從前她跟大孫子最冤,祖孫倆就不能待在一個屋頭,不然準會打起來。嬢嬢還不讓大孫子跑出去,一不見人,就在大門口叉腰大喊,屋里頭有鬼啊,一天到晚往外跑。整個古樓村都能聽見,不管大孫子是在雞公嶺上摘野果,還是在別人家里看電視,聽到這聲鬼叫,都會乖乖跑回去,老老實實去幫她擺碗筷??墒谴髮O子十九歲離家后,她又跟他最要好,每年過年前幾天都會守在村口等他歸來,后來年紀大了,走不了那么多路,就改為倚在家門口等他。
林堯傳笑話她,老命,汝倒蠻機靈,知道老了打不過大孫子了,就曉得對他好了。
嬢嬢在屋里頭換新裳,還用木梳梳了一個背頭,以防白頭發(fā)像瀑布一樣垂下來,遮住她去看大孫子,接著把藤椅端到門口,像尊菩薩一樣莊重地坐下來,瞅見林堯傳還在面前礙眼,就講,汝不去搬乖孫的行李,還待在這做什么?
林堯傳作勢走出去,身后又傳來嬢嬢的話,汝把行李箱拖著走,怪沉的,搬不動,而且,拖著走涯還能聽到乖孫就到眼前了。林堯傳未答話,他拿上鋤頭,先去雞公嶺上開路,經過前幾天倒塌的牛欄旁,有點晃神,以為那間牛欄還在,看到原地只剩一個“口”字形地基,在灰色的地板上,猶如生豬上印的一道檢疫藍章。
他撓了撓頭,把鋤頭扛上肩,許久未干農活,鋤頭壓肩有點沉,走了幾步才適應過來。隔遠看,雞公嶺上都是靄,但爬上去后,方知靄里也能看清野花野草,花草上還有凝結的露珠,用手指去彈,指尖就像渴飲山泉水一樣清爽。
雞公嶺上長滿了蘆葦,梯田也被蘆葦抹去了層疊的界限。不過林堯傳還認得自家的田,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開始開荒,鋤了幾下腰骨就受不住,不只是酸疼,還脹,好像腰身上系了一條收緊的皮帶。
他抬頭望了一眼嶺下,奇怪,下面看上面,只能望見靄,上面看下面,卻看得很分明:進村的馬路像北斗七星—— 一個長柄湯勺,出村的溪流上蓋了好幾座石拱橋,就像在湯碗上擺了幾副筷子。他還能望到自己的老厝,在一道高坡上,居高臨下,可惜不是一座新房,早已無法再承擔古樓村的地標性建筑,年關后生陸續(xù)歸來,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這間老厝,就會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剛從大城市歸來。
Ⅲ
人人都嫌棄這間厝,唯有他的長子,也就是嬢嬢最寶貝的大孫子卻愛得要死。林堯傳感到很奇怪,因為長子小時候最煩這間厝,嫌它沒有別人的屋頭亮堂,也嫌它沒有別個屋頭有彩窗,甚至后來還嫌棄自己的阿爸阿媽不會賺??墒且坏介L子過了三十,他就越來越愛這間厝了,每年歸來都會過了元宵再走——唉,也不知他這些年在外頭經歷了什么?
留在家里服侍老命,一點都不清閑,比帶小孩還費勁,不在于嬢嬢要求多,而在于她要求怪,除了要鑲牙,貪肉食,更要命的還要去濯田,若非機智搬出長子,現(xiàn)在說不定握著鋤頭捶腰骨的就會是那個老命。
也不能讓她久候,不然她又會跑到村口去干等,干脆回去告訴她實話,汝乖孫今年沒那么快歸來。要生氣甩臉子隨她去,長子遠在北京,也不能把他綁回來,反正提前上雞公嶺探了路,那老命再任性上來鋤田也不怕,鋤幾下自然就會知道田地硬,也就乖乖丟掉鋤頭回家去了,到時只要自個兒把鋤頭撿起來,跟在后頭避免笑得太大聲,那么這茬也就過去了,至于以后還會耍什么花招,到時再見招拆招也不遲。
林堯傳便下嶺了,一路上連個鬼都沒遇到,當年雞公嶺可是熱鬧得很,一到晚秋,挑著稻子下嶺,一路上都遇到有人讓路,有時走到狹窄處,無處可讓,有人就會貼在石壁上,或者跳到溝里。走過去,身后還會有人拿他開玩笑,三只耳,你的稻子漏光啦!松肩膀回去一看,發(fā)現(xiàn)地上哪有稻子,明白上當了,撿起一塊干牛糞丟過去,可是那些害人精早跑沒影了,只有笑聲還隱隱傳來。
一到傍晚,嶺深,鷓鴣叫得人頭皮發(fā)麻——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四聲成一句,每句尾調都拉得老長,雞公嶺的夜晚也就這樣像倒扣的鍋底,估計他是三只耳的緣故,蟲鳴鳥叫也聽得比別人響,結實的小腿肚就不禁發(fā)了軟,走得越快,身后更像有人追趕,回頭去看,又不見人影,只有一顆松球掉下來,滾到他的腳下。他把松球踢走,地上落滿松針,松球從中滾過,好像有人在偷偷咽唾沫。
終于走下了雞公嶺,再回首去望,嶺上依舊靄厚,估計是人少,沒能把靄穿破,就像魚少也不能掙脫網眼。林堯傳扛著鋤頭往家趕,不再一步一回頭,肩膀上的鋤頭沒洗干凈,扛在他肩上足足重了三斤五兩。
他的肩頭也沾滿了靄。
嬢嬢在門口睡著了,屋頭沒開燈,他輕輕把鋤頭靠在墻上,摸進客廳開燈,燈光像水一樣把嬢嬢潑醒了。
嬢嬢睜開目珠,就像蚌張開了殼,里面吐出的話卻不是精貴的珍珠,而是惡臭的腐肉,涯乖孫坐的飛機摔了?
林堯傳把濕衣裳脫下來,用手捏住肩膀部位,重重地抖了抖,就像給空氣刮痧,再把它搭到矮門上。
嬢嬢見了,就講,涯的乖孫還跟它一樣矮時,涯也常這樣追著他添衣裳。
林堯傳沒有說話,他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他進廚房做飯,到時嬢嬢看到飯桌上的兩人餐,自然就不會再問她的乖孫到哪了。
晚飯很快擺上桌,嬢嬢走過去一望,拉下臉轉身就走,嘴里講道,往后汝休想再用涯的乖孫騙涯。
話是這么說,往后林堯傳照樣搬出長子騙她,尤其在她又任性之時。就這樣又來到了年關,這個時候,最緊張的就不是嬢嬢了,而是林堯傳。
他乖乖留守在古樓一整年,就為了過年時能湊齊人頭,過個團圓年,因此離過年還有半個月,他就挨個打電話給兩個崽,問他們啥時候動身返家。
給滿子打電話時是羅啵(老婆)接的,說是會趕在大年三十回來,但只能待到大年初三,因為兒媳婦大年初三還得上班,林堯傳的心就放了一半,又給長子撥電話,無人接聽,打微信語音,也是如此,放下的那一半心連同另一半一起被揪緊了,那感覺像高高翹起來的秤桿——真是虧,好不容易花時間花精力把兩個崽拉扯大,換來的卻總是無法團圓的殘缺年。
嬢嬢去偷聽林堯傳打電話,她的耳朵有些背,不過好在他打電話會開外放,這樣就好像治好了她的耳聾。她聽到小孫子到時會歸來沒說什么,可能小孫子離家近,每年五一和十一都會歸來一趟,由于見得多了,思念便像兌水的酒精,沒那么濃了??梢宦牭酱髮O子的電話打不通,嬢嬢就急了,大孫子已經好幾年沒歸來了,再不歸來,搞不好她就沒有那個命再見到他。
近來她的身體越來越糟,黎明聽到雞啼,后背就像釘在了床上,老是起不來,好不容易從床上爬起來,仍犯瞌睡,又不敢坐下,怕一坐就永世起不來。不敢讓堯佬知道,怕他大驚小怪,載自己去醫(yī)院插管,只好硬撐,待堯佬有事出門,才敢偷偷坐下來閉目養(yǎng)會兒神。
她聽到大孫子的電話打不通,就過去讓堯佬再撥,不對,是一直撥,直到撥通為止。林堯傳只好把振動的手機放到桌上,待自動掛斷后再撥。
那幾日,從門外經過的人都會聽到林堯傳的屋里頭有馬蜂在扇翼——嗡嗡嗡嗡。本來想把頭探進去打招呼,卻怕被馬蜂蜇腫眼眶,次次從門口頭也不敢扭直接走過去。嬢嬢見了,就罵這些人沒規(guī)矩,看到她也不懂喊人,還讓堯佬把門前的路給封了,免得再讓他們免費走來走去。
林堯傳早已不想再空打電話,可又不敢拂她的意,每次看到手機在圓桌上移動,總覺得桌面不平或者地板不平,可是再平的水平面上要是許久沒有泰山一樣的團圓飯壓著,也會逐漸歪斜。門外陸續(xù)有人經過,這些人的手上和肩上都掛滿了年貨,新年越來越近了,年味也越來越濃了。
也許嬢嬢說得對,把路封了,就看不到他們臉上的喜氣洋洋了,這樣就好像年沒有來,心里頭也就不會這么煩亂了。林堯傳這回不再等手機自動掛斷,就把它別回腰上,拿起頭盔往出走。
嬢嬢一直在望他,講,去接乖孫嗎?
林堯傳把頭盔戴上,再用手把玻璃罩掀開,露出兩只飽受等待煎熬的目珠,眼白上有血絲,眼角還像剛揉過,又紅又腫,講,再不去進年貨,過年只能喝風了。
嬢嬢講,涯也要去,涯也要去。人卻往房間鉆。
林堯傳看到嬢嬢出來戴了一頂帽,帽子遮不住所有銀發(fā),還露出調皮的幾根,待她先走到門外,林堯傳在后頭一看,嬢嬢后腦勺的銀發(fā)全沒蓋住,急走過去幫她把帽戴正,講,汝去那些年貨往哪綁?
嬢嬢講,涯拿就行。
林堯傳講,汝拿得了這么許多嗎?
嬢嬢講,涯要是沒力氣,怎么把汝喂這么大?
林堯傳拿她冇辦法,就這樣成了第一個帶老母買年貨的孝順兒,千萬不敢讓別個知,不然指不定又會如何笑話他。別人問起,只當載嬢嬢進城看醫(yī)生。
嬢嬢一聽,就講,汝咒涯死是不是?
林堯傳講,汝要想去,就別管涯講什么。
嬢嬢很矮小,縮在后座看不到后視鏡,也就看不到堯佬那張賊笑的臉。她用手去夠他的腋下,然后把身子拔高一點,能看到后視鏡了,可是只能看到堯佬那個好幾天沒刮胡子的下巴,就又把身子縮回去,講,那好吧。
第一撥后生返鄉(xiāng)過年了,這些后生不像前幾年,回家西裝筆挺,還用食指不斷晃汽車鎖匙,翹起來的皮鞋尖也锃亮,好像能用鞋面照鏡子。這回全換上了分不清貴賤的睡衣,有個后生還去扯起球的袖子,把袖子扯得越來越短,飽受冷風吹,忙把手臂夾在腋下回家換衣裳。身后的毛線掉了一地,林堯傳騎過去時擔心被絆倒,還放慢了速度。
速度一慢下來,留下來的后生就挨個兒跟林堯傳打招呼,而且每個招呼里都有關他的長子。林堯傳佯裝不高興,講,咋冇人問問涯咋樣?其中一個后生連忙作揖,講,伯伯,金蛇年多發(fā)財。
林堯傳也講,巳巳如意,來年生個蛇寶寶。
坐在后座的嬢嬢在催,講,跟這些光棍浪費口水做什么?
林堯傳回頭白了她一眼,講,真對不住,人老了,話都不會講了。
剛才那個后生講,嫲嫲罵得對,我們真是冇本事,三十好幾了還是獨木不成林。家人都以為我會在龍年結婚,順便生個龍子,沒想到龍年轉眼就過去了,我還是一個人歸來。其實,只要能結婚,不管是什么年,都是好日子。伯伯你是不知道,一踏進家門,看到我媽那張臉,我就想還不如不回來。
林堯傳講,別這么講,你媽還是很關心你的。
這個后生講,還是羨慕伯伯的兩個兒子,都靠自己結了婚。
嬢嬢在摩托車后座回,結了婚有啥用,過年又不回來。
林堯傳跨上摩托車,講,再聊,再聊。車往前開了一段路,林堯傳就在后視鏡里黑下臉,講,汝咋啥話都往外講?
嬢嬢拱了拱身子,講,涯又沒講錯,生子不歸不如不生。
林堯傳不敢再分心跟嬢嬢講話,他怕前頭有車過來,可是今年卻沒看到幾輛車,都在用腳走路,騎摩托車的也不多。原來古樓的道一點都不窄,不用再騎一段就停下來給汽車讓道。
赴縣沒買年貨,因為一壓在嬢嬢身上,她就嚷,涯還沒斷氣呢,汝就想把涯埋了。好在還沒付錢,好退這些年貨,就是各位老板嘴巴都很長,一直念經,本來今年生意就不好做,你還凈拿我消遣,真是烏心肝。
林堯傳最后買了一條草魚,買了一塊豆腐,就是這么輕的東西,嬢嬢也不愿拎,反而望著市場里的糍粑咽口水。
林堯傳講,糍粑糖太多了,不能吃。
嬢嬢伸出一根手指頭,講,涯就吃一小塊。
林堯傳講,不行,涯還不曉得汝啊,汝能牽得住牛,卻管不住嘴。
林堯傳最后買了一塊錢簸箕粄給她解饞,再把草魚和豆腐分別掛在兩個車把上。一踩油門,嬢嬢的身子就一抽,講,汝騎慢點,別把涯的簸箕粄顛掉了。
簸箕粄很油,嬢嬢吃完就把十根手指挨個放進嘴里嘬,最開始還有香味,后來就只剩下手指頭本身的咸味了,嬢嬢咧嘴往地上呸呸呸,看到十根手指還很濕,一把攬住林堯傳的腰,還偷偷用他的衣裳蹭干凈,講,汝怎么騎得這么慢?沒吃飯嗎?
林堯傳在后視鏡里把這一切都見到了,強忍著憋住笑,講,都被汝全吃了,涯可不就是沒吃飯。
嬢嬢講,哦,忘了給汝留一塊。
林堯傳目視前方,講,抱緊了,再耽擱天就黑了。他的腰身馬上被一雙手鉗住,力道剛好合適,不緊不松,就像下地走路后穿上的第一雙合腳的鞋子。
Ⅳ
后面幾日,林堯傳一個人去縣里把年貨備齊,路上還不忘停下來給長子撥電話,仍舊無人接聽。一路上都有人問他的兩個兒子歸不歸來過年,林堯傳老是撓頭不知如何作答。別人就在私下里議論,兩個崽結了婚有什么用,不能回來讓空屋熱鬧,真不如打光棍。
林堯傳把年貨備齊了,又架梯貼對聯(lián),新年在他家還沒蹤影,但在別人家早已歡聲笑語。嬢嬢坐在門口,望著堯佬在貼對聯(lián),講,汝貼對聯(lián)有什么用?又沒人會來看。林堯傳站在梯上,講,歪沒歪?
嬢嬢起身望了望,講,沒歪,正得很。
林堯傳從梯上下來,喊嬢嬢進屋吃飯。桌上還是兩菜一湯,嬢嬢在湯碗里洗筷子,洗完又把筷子在兩個菜里挑挑揀揀,嘴里還講道,汝買了這么多年貨現(xiàn)在不食,要等著發(fā)臭再食嗎?
那些年貨掛在屋檐下,那些人怕撞到頭,從門外經過時,就會低著頭走路,這一低頭,就沒辦法再看到屋里頭的清鍋冷灶,也就不會曉得今年林家只有孤兒寡母在過年。
林堯傳也當沒見到他們,有時還會故意把門掩上半扇,就坐在角落里偷偷望著門外??墒琴N上去的對聯(lián)出賣了他,讓別個知曉林堯傳沒有去廈門或者北京過年,還留在鳥不生蛋的古樓。林堯傳又等了幾日,終于不抱幻想,今年注定是一個冷清年,憤而把貼上去的對聯(lián)都給撕了。
嬢嬢出去攔他,嘴里不斷講,本來屋里頭就很孤了,汝還把對聯(lián)也給撕了,快停下。
林堯傳撕完客廳門外的對聯(lián),又上樓去撕兩個兒子房門外的,懷里抱著一大堆對聯(lián)下樓來。嬢嬢見了,背過去偷抹眼淚,接著回過頭來講,撕了也行,省得見到這些紅艷艷的玩意兒難過。林堯傳把對聯(lián)塞進灶膛里焚燒,花了三五日辛苦寫完的對聯(lián),一秒鐘就燒成了灰燼。
孤年也是年,也得過,還得好好過,林堯傳又去縣里買批發(fā)的對聯(lián),重新貼上墻,好像如此一來,那些統(tǒng)一的顏體“人丁旺,六畜興”也會擠一點到自己屋里頭一樣。
蛇年越來越近,他不敢再去別人家串門,兩子不歸讓他臉上無光,又在屋里頭待不住,即便再去數(shù)一遍掛在屋檐下的臘肉,再掃一遍屋子,每日仍會剩很多時間。跟嬢嬢也沒那么多話講,憶苦話翻來覆去講了無數(shù)遍,早沒滋味了。
思來想去,只剩一個地方可去——雞公嶺。
嶺上的靄還是那么厚,幸虧有靄,才不會讓人看到他獨自上嶺。林堯傳獨坐嶺上,嘴里叼著一根蘆花,望著嶺下爆竹炸裂的千門萬戶。
晌午是靄最薄的時候,他看到所有的煙囪都冒煙了,只有他那個建在高坡上的老厝沒冒煙。新蓋的樓房屋頂掛滿了年貨,就是另一些倒了一半的老厝身上也貼滿了紅對聯(lián)。
溪邊有很多人在遲(殺)雞鴨,遲完的雞鴨放到鐵桶里,鐵桶掛在臂彎里,回去的路上鐵桶碰著大腿,再換個臂彎掛,就到了改用燃氣灶的廚房。
橋上擺了幾張桌子,干完活的男人女人湊在一起打牌。有的人打小牌也架勢足,要站起來重重扔擲一番,甚或越打身子越熱,最后要把外套脫掉才過癮。
而嶺上有什么呢?只有下午時分又凝聚的靄,以及在霧靄里啼叫的鷓鴣——仔細聽,鷓鴣聲也不再四聲成一句,而是一聲一句:咕,咕,咕,咕。有別的鷓鴣應和,就沒必要啼得這么倉促與匆忙了,自然會有新加入的鷓鴣幫腔。
Ⅴ
過幾日明明就過年了,可這幾日卻過得很慢,林堯傳要掰著指頭把一分一秒數(shù)過去,接著望向香案上的老鐘,居然只過去五分鐘——這該死的鐘鐵定又壞了!林堯傳要把老鐘給換了,嬢嬢這回死活不讓,母子倆搶來搶去,最后林堯傳雙手把老鐘高舉,嬢嬢夠不到才作罷。
林堯傳講,汝為什么不換掉它?
嬢嬢扭捏不講話,還把頭低下,看著地上有一雙腳走過,又把頭抬起來講道,換了涯的命就不剩多少了。
林堯傳回首去望,發(fā)現(xiàn)嬢嬢臉上都是老淚,駭了一跳,講,換個鐘汝泣什么?再說,鐘走得慢,不代表人也會老得慢。不管鐘走得快還是慢,我們這些可憐人該老還是會老。
嬢嬢就講,這個屋里頭什么都能換,就這鐘不能換。
林堯傳講,為什么?
嬢嬢講,因為這是乖孫修過的鐘。
林堯傳回憶起,長子七歲那年,跟他奶打架,兩人都拿著長竹竿在屋里頭較勁,屋里空間不夠,兩根竹竿又太長,架在一起形成一個“X”,像極了螃蟹的兩個鉗子。那時她還沒老,力氣大如牛,很快把長子的竹竿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不讓長子的竹竿翻身。
他奶得勝嘴還不饒人,一直講,服不服?
長子不服,憋紅了臉把竹竿提起來,力氣太大,崩壞了腋下——砰的一聲,長子的腋下立有冷風灌入,忙丟掉竹竿上樓去換衣裳。他奶留在原地大笑,不小心揮竿把香案上的老鐘揮到了地上,又是砰的一聲,老鐘的玻璃盡碎,里面的分針秒針也干脆不走了。
她忙跑到門外,帶著哭腔喊長子下來。長子從二樓走廊探出頭,講,別囂張,等涯再大點汝就不是涯對手了。
他奶講,快下來,涯撿到了紙票,很大。
長子飛跑下去,看到客廳老鐘碎了一地,連忙拍掌嚷道,好啊,汝把鐘弄壞了,涯要去告訴林堯傳。
他奶講,涯認輸了還不行嗎?
長子講,一碼歸一碼,涯是暫時打不過汝,可涯不會把鐘打破呀。
他奶講,快想想辦法,待會兒堯佬歸來了。
長子講,對涯有啥好處?
他奶從兜里摸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把塑料袋吹鼓,又從里面拿出一張藍帕子,帕子疊了萬疊,她一層一層把帕子揭開,拿起里頭疊整齊的紙票——上面的金額小,下面的金額大。
他奶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揭了一張面額小的,肉疼,但長子卻看不上,又揭下一張大的,還是看不上,最后只好一咬牙,一跺腳,全部給了他。
長子這才支了一招,只要把碎玻璃清理干凈,重新放回去就行了。
他奶講,沒玻璃不會被發(fā)現(xiàn)嗎?
長子揮揮手,講,不會,人只有到老的時候才會注意到時間夠不夠用。說著撿起老鐘,把它放回香案上,再把里面的玻璃碴清理干凈,最后撥了撥里面的鐘擺,沖在掃地的嬢嬢講,看,啥事都沒有,鐘還是能走。
林堯傳此刻講,當初涯真沒看出鐘有問題,是后來涯摸黑返屋,但老鐘還是下午三四點,才發(fā)現(xiàn)鐘出了毛病。
嬢嬢捂著嘴在偷樂,講,汝去給鐘上弦時,直接用手就能摸到鐘面,像被電了一下,都能蹦到天花板了,直嚷,玻璃哪去了?玻璃哪去了?
林堯傳講,后來涯還是揪了他的耳朵,他才承認是自己把鐘打壞了。
嬢嬢不樂了,講,乖孫很講義氣,最后都沒把涯給出賣。
林堯傳講,別以為涯不曉得是汝搞鬼。
嬢嬢驚道,汝咋知的?
林堯傳講,還不是汝的乖孫,他得了汝的錢,每日回屋都嘴里叼根棒棒糖,涯以為他偷了涯的錢,本想找他算賬,有一日,聽到汝偷偷跟他講,省著點花,攢點錢不容易。涯就知道汝才是那個“真兇”。
嬢嬢復低頭,而后又抬起頭,講,涯想乖孫了。
Ⅵ
到了年三十,林堯傳最后一次給長子撥電話,嬢嬢搶過手機,講,這回換涯來撥。講完把手機貼在老臉上,起初屏幕很冰人,后來屏幕就在燙她的耳根。
林堯傳在廚房做年夜飯,每過幾秒鐘就握著鍋鏟來到客廳,想看看電話撥通沒,又不敢讓嬢嬢看出來,打開香案上的抽屜裝作在找東西。嬢嬢把手機放下,還用手蓋住屏幕,就像從前打電話時握住電話再跟旁邊的人講話一樣,還沒打通,打通了涯自會通知汝。
林堯傳幾乎把整個腦袋都伸進了抽屜,以為這樣就能像只鴕鳥一樣,聽不到外面的風吹草動。可仍能聽到嬢嬢的話,這會兒把頭從抽屜里拔出來,手里拿著一顆彈珠,嚷道,清理了這么多遍都沒發(fā)現(xiàn)這顆珠。
嬢嬢過去把珠搶過去,另一只手把手機再貼到臉上,彈珠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岸_恕币宦?,好像有人上門撳門鈴,可是轉身望向門外,并無人上門,手機里亦傳出那句:你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林堯傳去追那顆滾到門外的彈珠,有只雞公把彈珠叼走了,還扇著翼膀趕路,像從前河面上鼓風的帆。雞公吞不下珠,珠落到了地上,林堯傳過去撿起來,發(fā)現(xiàn)珠內有團雪花,揮手把彈珠丟到下方的屋頂上。
下方有一座瓦房,彈珠在瓦片上蹦蹦跳跳——阿爸,給涯買彈珠好不好?好像有人在叫林堯傳,他擦擦眼睛,看到前方仍舊是一座魚鱗狀屋頂,記憶里熟悉的聲音也隨之遠去了。
林堯傳回到客廳,講,別撥了,再撥也不會有人接聽。
嬢嬢還在撥打,她撥打電話要舔手指翻頁,好像在蘸濕手指數(shù)鈔票,屏幕被她弄得很濕,她又把屏幕往衣裳上蹭了蹭,接著再撥,可是屏幕已經暗了,僅僅撥打了幾通無人接聽的電話,手機就沒電了。
林堯傳把手機拿去充電。嬢嬢守著數(shù)據線等電充好,手指頭摩挲著細長的數(shù)據線,就像年輕時坐在燭光下織毛線。她給林堯傳織過毛衣,也給兩個孫子織過毛衣,唯獨沒有給她自己織過。
林堯傳回到廚房繼續(xù)做年夜飯,現(xiàn)在都用上了電磁爐,有事要暫時走開,只要把火焰關小一點就行,不會再像從前燒柴一樣,非得等柴燒盡,火變小后才敢走開。不過那時自有兩個崽輪流看火,哪里會那么蠢把廚房給點了。改用電磁爐,不是因為方便,而是用可自由調節(jié)的按鈕代替他看火。
客家人吃年夜飯吃得比較早,一般下午五點就開始吃,吃完就可以玩?zhèn)€通宵,第二日大年初一就可以什么活兒都不用干,不掃地,不洗衣。年夜飯這么早吃,是因為以前后生就在鄰近務工,路途不遠,很快就能趕回來,后來務工的范圍就大了,從同省的廈漳泉輻射到了廣府的東莞和深圳,甚至這個范圍后來還在變大,就像在黑板上用力畫的一個大圓,以至于囊括了上海和北京。因此,有些人家的年夜飯就會吃得越來越晚,林堯傳家的年夜飯仍固定在下午五點,是因為之前他的兩個兒子不管多遠,都能及時趕回來,畢竟如今飛機這么快。
原以為只有長子不歸,待年夜飯一擺上桌,次子也打電話說不歸了,說是過年加班有三倍工資。手機早已充好了電,但林堯傳卻沒發(fā)現(xiàn),還用數(shù)據線充著電。嬢嬢講,吃飽了,吃不下了。林堯傳把碗筷遞到她面前,講,還沒吃汝就說飽了,涯看汝真是老糊涂了,難怪汝的寶貝孫子不愿歸來。
嬢嬢站起來,講,涯是說手機吃飽了電??慈赍淼膬蓚€好東西,不歸就不歸,涯們吃,最開始不也是只有涯們兩母子嗎?
林堯傳沒有心情食飯,他拿上手機,搬著藤椅坐在門口,屋檐外夜幕越來越沉,身后的燈火也在這一刻亮了。嬢嬢把燈打開了,還讓林堯傳把其他房間的燈都打開。
林堯傳講,別的房間就算了吧,也冇人住。
嬢嬢講,冇人住也得開燈,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
林堯傳講,狗屁規(guī)矩,以前哪有電燈?
嬢嬢講,沒有燈,點蠟也得點通宵,還會有人專門盯著蠟燭。
林堯傳講,沒勁。
他起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把腳縮回來,返回屋頭去洗碗筷。嬢嬢已在摞碗,只有兩個碗,摞在一起甚至沒有嬢嬢的脖子高。林堯傳去把菜收起來,母子倆都沒胃口,菜剩了很多,天寒,油脂凍住了。
嬢嬢講,涯熬不了夜了,汝要不要招呼人來家里玩牌,省得汝一個人冇事做。
林堯傳揮揮手,講,不邀,不邀。
嬢嬢沒再講,反身進房間。她的床上圍了蚊帳,蚊帳上落了幾個蜘蛛蟑螂,把米色的蚊帳襯得很顯眼。清理過一遍,不然蚊帳上還會有更多死蜘蛛和死蟑螂,若是一年不清,這些死物就會把蚊帳壓成一個倒三角,正對著下面睡覺打鼾的嬢嬢。
嬢嬢鉆進蚊帳里,聽到林堯傳在打電話邀人過來打牌。被窩里很冰,里面放什么都不暖,只有把自己放進去,被窩才會熱起來。嬢嬢睡下去,望著頭頂?shù)奈脦?,靜待被窩暖。
林堯傳叫不到人上門,兩個兒子不歸,家里沒人愿意來。別人不來,就自己去,他從家里走出去。下坡路沙子沒掃,鞋踩在上面,就像有人在嗑瓜子。第一戶人家還在吃年夜飯,從窗外勻出來的光里還能聽到嬰兒響亮的啼哭。
嬢嬢沒有睡意,喊林堯傳進去講話,可喊破喉嚨都沒人進去。她看著蚊帳上的死物,想把電燈關掉,可是又怕對祖宗不敬,死活不敢起身去關燈。先是蚊帳上的死物讓她睡不著,后來翻身看不到死物了,光又讓她睡不著。閉眼也不行,還是能感覺光在蜇她的眼皮。
林堯傳不敢踏進任何一戶有光泄出來的大門,他遠離光走路,把自己融進夜色,好在今夜月亮單薄,沒有人能靠月光發(fā)現(xiàn)他。并非月亮比往常更瘦,而是吃年夜飯的千門萬戶先后放爆竹,釋放出的煙霧遮蔽了天上的那輪月。
嬢嬢閉上眼睛仍無法入睡,她不知道是光變亮了,還是自己的眼球變薄了,以前哪怕燈光再亮,她都能沾枕即睡。她的眼球在眼皮里面轉來轉去,終于把眼皮睜開了一條縫,出現(xiàn)了一線天的光,再把眼皮撐開一點,這會兒就能看到那個白色的電燈按鈕,只要起床伸手按下那個按鈕,這個房間就能黑下來,她就能睡上一個好覺。可是即便只是一個念頭,她就覺得冒犯了祖宗,不斷在心里祈求無處不在的祖先原諒她。祈求神靈原諒不能再閉著眼,她索性圓睜雙眼,還起身坐在床上雙手合十作揖。
林堯傳徘徊在那些喜慶的房門外,不知道該踏進哪一扇門里,如是吃年夜飯早的那些年,這會兒都把碗筷收了張羅牌局了,可是這些人的子女剛剛從遠方歸來,還在吃飯,看樣子吃完飯也不會打牌,如今畢竟不比從前了,過年只能玩牌消遣,現(xiàn)在消遣的東西很多,刷抖音,玩游戲,微信里爭搶幾毛錢的紅包……哪一種都比打牌好玩。戶外越來越暖,新一代的小孩也不喜歡出來放炮仗,他們更喜歡待在室內,抱著手機聊QQ。
燈光裝滿了房間,米黃色的蚊帳上,布滿了密孔,光源源不斷滲透進來。嬢嬢不好長時間坐在床上,因為蚊帳越來越矮,以前這些蚊帳還很高,坐在床上腦袋斷然觸不到,不知是這些年的死物壓低了蚊帳,還是床上鋪的毯子越來越厚——她晚年睡不慣硬床板。她爬下床,閉著眼睛也能在房間里自由走動,過去的日子里,她起夜時的房間沒有開燈,也是摸黑行走,不過那時是睜著眼睛摸黑,如今是閉著眼睛摸黑。
Ⅶ
林堯傳從他人的房門外回到自己房門外,別人的房門外連燈都那么滾燙,可是自己房門外的燈卻冰涼如水。他停在門口,沒有進去,掃了一眼客廳,發(fā)現(xiàn)墻上還是去年的掛歷。客家老話講,虎豹剃掉毛仍有文身,可是一到年底掛歷就會徹底淪為廢紙。掛歷上還剩最后一個月份沒撕去,這張薄薄的十二月份,林堯傳甚至吹一口氣就能將其吹起,就好像一口氣就能把一年四季翻頁一樣。
嬢嬢哪怕閉著眼睛,也不會在這間老厝里碰壁,她成功從自己房間走到了客廳,客廳由于空間大,便攤薄了光,蜇嬢嬢的眼皮也就沒那么厲害了。她感覺到客廳有人,但她不怕,大年三十上門的都是貴客,哪怕是小偷。她等著小偷拿到想要的東西后自行離去,一瞬間,獨屬于她的時光好像不是此時此刻,而是過去的無數(shù)個歲月。她看到堯佬從客廳下地走路后,一跑到門外,就連過了二十七個春秋,再踏進門內時,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女人生了兩子,這兩個小孩也雀躍著投奔到外面的世界,可如今他們卻一個都沒回來,即使一再表示長大不好玩,還是小時候最有意思。
林堯傳看到了嬢嬢,沒有出聲喊她,他本來面對著那本僅剩一張的掛歷,此刻又悄然轉身面對著嬢嬢。在他的記憶里,嬢嬢沒有那么蒼老,又當?shù)之攱尠阉洞?,男人的力量她有,女人的精細她亦不缺,雌雄同體,好像永世都有使不完的精氣神。林堯傳感到越來越累,就在于他從嬢嬢的手上接過了這副重擔。當他與妻子合力完成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后,隨之而來的清閑卻讓他百爪撓心,他無法適應這種什么也不干,只能在時間長河里干瞪眼的生活——生活并未讓他培養(yǎng)出一個無關填飽肚皮的愛好。他一下子面對這么多空閑的時間無所適從,就像一個乍富之人不知如何把錢花出去,尤其在過年這段時間。
嬢嬢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不是狐臭,也不是長時間不洗澡的臟臭,而是松香的氣味。林堯傳割了三十多年的松油,如今身上還能嗅到松香,好像那些長在雞公嶺上的松樹一下子被移栽到了眼前一樣。嬢嬢在松香里看到了那些像虎豹睪丸一樣的松球,四季常青的松針即使掉落在地,也不會這么快枯萎。她下意識地接近林堯傳,就像他出世時第一次把他抱在懷里,可是越接近,林堯傳卻離她越遠。母子倆的磁場不是正負相吸,而是正正相斥——這對母與子某些方面不像,譬如嬢嬢的兒子還在跟前,林堯傳的兒子卻不愿歸家,某些方面又很像,譬如都在苦盼圓桌能坐滿。
林堯傳不愿嬢嬢走近自己,嬢嬢靠近,他便往后,嬢嬢想的是他,林堯傳想的卻不是她,而是有黃河和長江相阻、遠在北京的長子。在這時光懸停的時刻,嬢嬢正在不可挽回地速朽,而林堯傳也慢慢感受到了老之將至,日子越來越鋒利,割得他的腰背和膝關節(jié)都在隱隱作痛。可惜作為年輕人的長子還不知老為何物,正值青壯,就以為會永遠青壯,對于老人的渴慕視而不見,直到突然被白發(fā)或者病痛提醒,哈哈,你的時間也不多了。
嬢嬢感覺自己走到了客廳正中央,可是她用手卻沒摸到林堯傳的臉,后者此刻退到了門外。嬢嬢知道他在有心躲自己,講道,有本事汝就一世都別把腳踏進來。林堯傳舔了舔唇,年夜飯過咸了,即使沒動幾筷子。他講,涯打算去北京。林堯傳并非心血來潮,他想去北京想了許多年,之前長子只要回家過年,他都會有意無意跟他提一嘴,講,誰誰誰跟了一個老年團,五天四夜只要八百塊。長子照舊講一句,騙人的。騙人的?他倒想被騙一次,可惜長子連假話都不愿跟他說,譬如找個借口說最近沒空,或者推托去北京花銷大。沒有任何借口,就是不搭腔。這次,他決定不告訴長子,只身去,等到了北京,再給他打電話,要是忍心看他丟失在北京兩千多萬的人海里,他可以再次不接電話。
嬢嬢聽他這么講,連忙把眼皮睜開,接著林堯傳的五官就填滿了她那雙混沌的眼球,就連白熾燈都沒那么刺眼了——剛換的燈泡,鎢絲不耐電,還沒到下半夜,鎢絲就在閃,就想罷工。嬢嬢講,汝去了北京涯怎么辦?對啊,這么多年都沒去成北京,難道真因為長子不表態(tài)嗎?原來是自己身后有雙枯枝一樣的手拽住了他。
林堯傳剛才是不想她接近自己,從而遠離她,此刻是無臉面對她,從而把臉背過去,可是背過去,她的臉還分散在四面八方,有的方位是嘴巴,問他為什么要丟下她一個人去享福?有的方位是鼻子,嗅到他的衣裳臟了,要給他洗衣裳。有的方位是耳朵,聽出他割松油時閃了腰,正躺在床上叫喚,過去幫他貼狗皮膏藥。最后一個方位是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眉梢低垂,眼角垂淚,好像在說,汝真忍心拋下涯?
這幾張苦情牌感情牌懷舊牌一打出去,林堯傳果真又看不清牌局了。他把嬢嬢扶回房間,幫她掀開重如鐵的被窩,手摸到了里頭的余溫。嬢嬢躺下去后,小心地把被子拽到下巴,不敢轉身,害怕一旦轉身,所剩無幾的熱氣又會頃刻間跑光。
林堯傳待她躺好,看到她的眼球在眼皮的包裹下不動了,以為她入眠了,準備轉身出去,已到下半夜,窗外能零星聽到鞭炮響——大年初一開門迎財神的吉時到了。誰家混得好不用等天亮去拜年才能知道,夜里聽炮響就能聽出來。混得好的會連續(xù)放半個小時的煙花,就像在鍋里油炸四喜丸子一樣,噼噼啪啪,好像無垠的夜空也嫌小,要把動靜鬧到太陽系之外似的?;斓貌蝗缫獾娜思抑桓彝低迭c半根香,放小半串剩下的鞭炮,還把自己的耳朵捂住,生怕被誰聽見。
嬢嬢閉上了眼睛,也似乎能感覺到林堯傳要走開,因為床畔那個猶如垂到水面上的樹影好像暈散了,床畔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伸手再也觸摸不到另一只遞過來的雙手。她開口喚林堯傳,人呢?死哪去了?林堯傳聽到身后的聲聲呼喊,只好回過去抓住從蚊帳里探出來的手。不知是他的眼神不濟,還是事實就是如此,嬢嬢的手像極了一根木炭,握在手上卻像錫紙一樣光滑。他講,要出去開門了,不然財神進不來。
嬢嬢講,耳邊怎么那么吵?汝快去把門窗堵住。
窗外的黑火藥以各種形態(tài)變響了:咻——嘭,這是能升高空的煙花,兩種響聲之間隔著千米高空的距離;啪啪,這是在低空就迫不及待炸響的炮仗;砰、砰、砰,這是丟地上放的鞭炮。一剎那,林堯傳就聞到了火藥的味道,不過嬢嬢比他更快聞到,因為她已經在咳嗽了。嬢嬢又喊他把火藥味驅趕出去,還問到底是誰這么作惡要毒死她?林堯傳無法制止黑火藥的動靜與氣味,嬢嬢這間房看似密不透風,實則千瘡百孔,尤其在這種時刻——林堯傳掀開厚厚的窗簾,看到了萬紫千紅的煙花栽在深邃且像撐開的黑傘的夜空中,不過這種盛景一般太過短暫,幾秒過后,夜空復歸沉寂,好像春天開的百花轉眼就被寒冬凋殘,等到第二天,去拜年的路上就會踩到無數(shù)這些花瓣的尸體,不下雨還好,碎屑會被風輕盈地刮跑,若遇到下雨,它們就會沾在每一雙新買的皮鞋底下,帶到別人的屋里,甚至還會帶回夜晚睡覺的房間。
嬢嬢看不到煙花的絢爛,只能聽到吵死人的動靜,同聞到難聞的火藥味,好在忍一忍,動靜很快就會消停,即使耳朵外表看起來像結了痂,變得愈來愈厚,耳膜卻像竹衣,幾乎不用筷子,一點稍微響的聲音就能將其洞穿,比起經久不散的氣味,轉瞬即逝的噪聲也沒那么難以忍受。氣味縱然沒有聲音密集,卻更持久,也更分散,有時能嗅到,有時卻嗅不到,就像,就像有時歸,有時不歸的孫兒。
林堯傳只好把門打開,把火藥味散出去,可是火藥味本就來自室外,一旦把門打開,則會有更多火藥味沖進來——嬢嬢覺得,臭味幾乎比燈光更快填滿一個空間。不然緣何此刻燈光暗了,呼吸卻堵了,后來才知道,燈光一直這樣亮,是越來越多的有害氣體遮住了燈光,讓它變得像雞公嶺上被靄遮住的月亮一樣,失去了光彩。
嬢嬢砉然睜開目珠,看到整個房間都圍了蚊帳,她掀開床邊的蚊帳,又看到更大的一張蚊帳——有害氣體彌漫在房間里出不去,而林堯傳不知何時不見了,亦不知去了哪,只能聽到客廳里搬四方桌的聲音——堯佬把四方桌搬到大門口,桌上放著小三牲雞鴨鵝,不是大三牲牛羊豬。林堯傳把香點上,插到香爐中,聽到有人在說話,頭皮一緊,以為財神振衣上門了,仔細一聽,竟是嬢嬢在房里鬼吼鬼叫,人死哪去了?怎么這么作惡舍下涯一個人跟鬼做伴?林堯傳不做理會,他打開香案中的抽屜,把前幾天買的炮仗拿出來。炮仗放在一個黑塑料袋里,他把紅鞭炮拿出來,在門外攤開,如此就讓螺旋紋狀纏起來的鞭炮拉成了一條三米左右的直線——林家的鞭炮不長不短,因為林堯傳搞不清如今自己到底混得好還是不好。他從兜里去摸打火機,好幾年不吸煙了,有時還會下意識去摸打火機,最后抽剩的半包煙還在香案的最下面一個柜子里——香案的柜子呈“田”字形,共有四個,那半包香煙就放在右下角里。除塵凈屋的時候,拉開這個抽屜,發(fā)現(xiàn)那半包煙已經發(fā)霉了,煙絲中還生了蟲。他把它丟到火里付之一炬,從此以后,懸在心口的那個結好像不復存在了。兜里沒有打火機,他只好用香去點鞭炮,他從香爐中拔出的一根香用嘴吹紅,就像濃厚的火藥煙塵里燙出了一個洞。蹲下來點燃了鞭炮,鞭炮聲終于能覆蓋嬢嬢的叫喊了,真好,可是,卻只是一瞬,三米的鞭炮只夠放三秒。三秒過后,嬢嬢的叫嚷又聲聲刺耳,林堯傳快步走進她的房間,啪的一聲,把她房間的燈摁滅了,再快步走出來,地上的鞭炮屑只有風才能送它們直上青云。
天光了!
Ⅷ
大年初一到了,林堯傳把四方桌折疊起來靠到墻上,再把小三牲放回到香案上——雞鴨鵝猶如被捆縛雙手的囚犯伸長了脖子跪對大門。他不知今天該怎么打發(fā),去跟別人拜年吧,又怕有人來跟他拜年,他家里沒人,不去跟別人拜年吧,又怕沒人來,惹嬢嬢笑話。還是等等看吧,他坐在藤椅上,眼前的霧靄夾雜了火藥煙塵,像無法溶于水的油一樣,飄浮在半空,方圓幾米都看不清人。
“鏘鏘鏘鏘”,煙霧中傳來了鑼鼓聲,游神到了,今年游的神與往年不同,今年游的是財神,往年游的大都是門神、送子觀音和灶神——客家人信的神很多很雜,每年的游神因時因勢而變,疫情時,平安最重要,就游保靖安民的門神,光棍多,就游送子觀音,蛇年發(fā)現(xiàn),沒有錢也就不會有平安和后代,就破天荒地游起了財神。
林堯傳望不清財神爺?shù)臉用?,空中彌漫的煙霧有色彩,藍黑紅黃綠,其中最大的一團是藍煙,其次的是黑煙,再末的是紅煙,倒數(shù)第二的是黃煙,最淡的是綠煙。這五色煙籠罩在視野里,導致他只能聽見鑼鼓的“鏘鏘”聲,看不見財神爺究竟有沒有蒙上紅布,也就看不到對方那把烏黑靚麗的美長髯。
鑼鼓聲響在了耳邊,領頭的那個人從五色煙里走到門邊,把一張戴著口罩的臉遞過來,見到林堯傳,忙把口罩拉到下巴,講,恭喜發(fā)財。說完這句,又立即把口罩戴好,可是仍有一聲咳嗽迅速鉆了出來,接著從背后拿出一個放大數(shù)倍的二維碼,讓林堯傳掃碼支付紅包。
林堯傳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這個二維碼酷似電視上縣太爺出門皂役舉的“肅靜”牌牌。他拿出手機掃碼,正想問要給多少錢,就發(fā)現(xiàn)提前設置好了金額—— 一百塊。眾生平等,混得如不如意都一個價。林堯傳掃完碼,讓游神隊伍過去,屋檐下被踩出了各種顏色的腳印,操起墻角的掃帚準備清掃,發(fā)現(xiàn)今日不能除塵,又把掃帚放回原地?;秀敝g,聽到鑼鼓聲遠了,但領頭時不時地咳嗽幾聲又清晰可聞。
林堯傳扭頭看了一眼客廳,發(fā)現(xiàn)座鐘上的時間還停留在黎明五點,可是手機上的時間卻分明已來到早上七點。要從羅馬數(shù)字V,走到羅馬數(shù)字Ⅶ,看來得要同時攙上兩根拐才能趕上。
嬢嬢也不得不服老,幾天前終于拄上了拐。
嬢嬢的房里有什么東西倒了,不是她摔倒的聲音,因為要是一副老皮囊掉在地上,聲音不會這么清脆,只會發(fā)出丟沙包一般的悶聲。是嬢嬢靠在床沿的拐掉在了地上,就像有人把光滑的手柄當彈珠一樣彈。拐杖的手柄連接了手與大地,就像人腿骨中的軟骨??墒菋輯萃戎械能浌悄p了,以至變得越來越硬,無法再用年輕時的活力潤滑,導致她如今到了七點還沒起床。
林堯傳干脆不去想,暫時走開一會兒,她不會出事,也出不了事,所以他決定去拜年。不能就這么去拜年,要把自己收拾一番才能出發(fā)。他把抽屜里的皮鞋拿出來,不用刷都锃亮,吐一口唾沫再用袖子一抹,更是能照見自己的胡須。換上皮鞋后,他又去廚房刮胡子,刀片生銹了,刮得有些費勁,鏡面上沾了灰燼,他舍不得用剛換上的新裳去擦,只好用手一寸寸去檢查胡須有沒有刮干凈,摸了一圈下巴,很光滑,剝了殼的煮雞蛋一般,一根毛茬都沒有。
做完這些,他又把空紅包放進上衣兜,露出小半截,裝作他收到許多紅包的假象,可是走了幾步又一想,他早過了收紅包的年紀,現(xiàn)在是要往外拿紅包,怕別家的小孩伸手要紅包,又把假紅包放回到抽屜里。如今錢都裝在手機里,只要帶上手機,就好像帶上了萬貫家財。
于是,他就握著一臺手機出門了。經過每一戶人家門口,都拿出手機接電話,嘴里喂喂幾聲,故意把“北京”兩字說得很大聲。這幾戶人家聽了,都跟他拱手作揖,先說新年好恭喜發(fā)財,再說他的大兒子在北京鏟大錢,四大銀行的錢柜都裝不下了。
林堯傳就嘿嘿一笑,下意識地去摸下巴,突然發(fā)出刺的一聲,這才知道下巴被割破了。有戶人家見了,忙給他拿上一個創(chuàng)可貼貼上。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再聽到類似的恭維,好像就不能笑得這么開了,因為下巴貼的那個創(chuàng)可貼像給他拉了皮似的,使得他的得意都變弱了許多。
空中的五色煙仍未消散,已然望不清雞公嶺上像巢穴一般的靄。濃煙厚霧中還時不時傳出鑼鼓聲。到了正午,五色煙逐漸散去,就像被吹散的煙圈。煙霧散去后,林堯傳就被其他人看出了異樣,個個都拿手指戳著問他下巴怎么像坐月子一樣貼上了狗皮膏藥。
林堯傳摸了摸下巴,講,刮胡子刮破了皮。
這時另一個笑道,這要是讓汝去刮豬毛,鐵定會把豬皮都給割破。
林堯傳回道,不至于不至于,豬毛用開水就能燙干凈。
又有一個去問他,汝大兒子這么有出息,咋不給汝買個電動的?就跟電鉆一樣,去毛可利索了。
林堯傳擺手道,用不慣,用不慣。
這個又問了,以前也沒手機,汝如今咋用得慣手機?汝可是這個時代的先進分子呢,跟得可快了。
林堯傳望了一圈,感覺氣氛不對,空氣中的火藥味散去了,可是人們嘴里的火藥味卻越來越濃,他就覺得自己太招搖了,害苦了他,就想擠過像箍了桶圈一樣牢的人墻,可是那些靠胳肢窩制造的縫隙卻干脆夾緊了,此刻就連刀片都插不進去。
這個時候有一個刺耳的女聲傳來,接著這個雄壯的女人就用手一把扒開人墻。林堯傳就在左耳旁狀的人縫中看到了一張著急忙慌的臉。
這個女人拽上林堯傳就走,邊走還邊講,出大事了,汝還有空跟這些人擺龍門陣。這個女人就是川妹子,前幾年剛嫁過來時兩眼一黑,一句客家話都聽不懂,于是就怯生生了幾年,常能看到她跑到人堆里聽扎堆的人講話,過了幾年,客家話就會講了,還能加上四川話,那威力可是猛得夠勁,沒人講得過她,誰都休想占她家便宜。眾人都疑慮,為啥前幾年這么斯文的川妹子轉眼就變了樣,而且也不避人,同性的手熱情去挽,男人的肩膀也照拍不誤,時間一久,男人見到她就躲,因為她的手勁可大了,被她拍下肩搞不好會脫臼。
這些閑漢見了,一哄而散,去逗別的倒霉鬼去了。
林堯傳的手被拽得生疼,拼命把手腕從手銬一樣緊的抓握中抽出來。川妹子轉身一望,看到他在揉手腕,笑道,涯還沒出力呢,汝到底是不是個公的?林堯傳講,汝的力氣有多大汝不知嗎?前幾年,汝一個人就能把兩百斤的豬扛上肩。哪個公的比得過汝?
川妹子笑了,奇怪的是她渾身都曬黑了,唯有那口牙炫人目珠,她講,汝的兩個崽沒歸嗎?
林堯傳把頭低了下去,兩個崽是他心頭的刺,誰要提起,就往里斜刺幾寸,沒人提,就扎在原地,不深不淺,不疼不酸。此刻又疼了,還是鉆心疼,忙又把頭別過去。
林堯傳講,汝又打什么鬼主意?告訴汝,涯的兩個崽可不是老命,會被汝騙。
川妹子眼皮一抬,講,涯騙汝老命什么了?
林堯傳講,騙她買這買那,也不知汝是不是收了回扣。
川妹子扶腰笑,笑夠了講,汝老命屬狗的嗎?怎么反咬一口。汝載她去赴圩時,要不是涯攔著,她會把整個湖洋鎮(zhèn)都給搬回來。
林堯傳講,汝講真的?
川妹子不再跟他廢話,捏住他的手腕,講,別扮林黛玉了,快走。說著拽著他繼續(xù)往前跑,林堯傳腳上穿的皮鞋掉了,蹲下來去夠鞋。
川妹子手心握空了,扭頭去看,講,孩子(鞋子)丟了甭要了,汝嬢嬢都快走丟了。
林堯傳心下一喜,覺得那老命丟了正好,他就可以松肩膀想去哪去哪了,可轉念又覺得自己不是人,是禽是獸,忙跑到川妹子前頭去。
川妹子在后頭講,汝知道她在哪嗎?就跑這么快。
林堯傳講,別講那么多廢話了,快啊。
川妹子這才跑到前頭帶路。沒走丟,林堯傳有些失望,因為聽到了熟悉的戳拐杖的聲音,就像在耳旁剁排骨,不用看,就知道是那個老命。待再走近一點,仔細一瞧,發(fā)現(xiàn)不是,起碼不太像,他的嬢嬢一整年都穿身灰衣裳,身上用放大鏡都找不到半點色彩,而此刻的這個背影卻披紅掛綠,頭上還戴了一個虎頭帽。
戴反了,帽子前面的“王”字,在后面,好像正沖著林堯傳虎吼。不過從正面?zhèn)鱽淼娜侣曇矡o異于虎吼,幾乎不用仔細聽,就能知道對方在吼什么,無非又是嫌堯佬不孝,一大早起來鬼都沒有,大過年的連一口熱飯都吃不到。聽這力道,也不像沒吃過飯的樣子。川妹子這會兒就在一旁捂嘴笑,講,汝嬢嬢一路走,一路罵,精得很,看誰家屋里頭有人,就走過去,把拐往地上七戳八戳,還沒罵幾句,就有人拿好吃的給她吃,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有八分飽了。
林堯傳聽到這嚷聲,就把這老命認出來了,心里的失望像手指上裂開的口子,抽絲的疼痛一陣一陣。沒辦法,再失望也是他媽,生了他,不能不管,只好硬著頭皮過去,把她牽走,還連連招手跟這戶人家致歉。
這戶人家端著一碗冒尖的食物出來,講,汝老命講汝偷偷去北京了呢?汝還沒走呢。
林堯傳面皮一紅,講,過了元宵再走。
一刻都待不住了,他的面皮又紅又燙,而嬢嬢還想伸手去接那碗食物。林堯傳要很用力才能把她拽走。走了幾步,看到四下無人了,才敢出言埋怨嬢嬢,屋里頭又不是冇吃的,至于到處去乞食嗎?
嬢嬢拍了拍肚皮,講,要是讓汝喂涯,涯早就不知餓死多少回了。
林堯傳聽到腳步聲,先不回答,等人過去再講,這人打旁邊過時,咦了一聲,汝老命找到了呀。
嬢嬢瞪了對方一眼,講,哪個挨千刀的講涯走丟了啊,這是涯的出世地和以后的埋骨地,哪那么容易走丟。
這人駭了一跳,匆匆抱上小孩走過去,小孩在對方的肩頭沖嬢嬢樂,嬢嬢提起拐往前一戳,這小孩立馬就張嘴哭了,里頭一顆牙都沒長。
林堯傳覺得沒面子,不再理她,只顧自己往前走,走了一會兒,突然有東西塞到自己的手心里,拿起來一看,是一顆剝了皮的橘子,里面有八瓣橘肉,白色的橘絡撕得干干凈凈,每瓣橘肉都飽滿多汁。
身旁就傳來了嬢嬢的話,堯佬,汝渴了吧,快食潤潤唇。
橘有八瓣,林堯傳家也有八口人,可如今只有兩口在家,其余六口仍在腹闊如鼓的廈門和北京。
他舍不得食。
回到家,嬢嬢不愿脫下虎頭帽,那一身大紅大綠的衫褲也不愿脫,拄著拐坐到門口,把臃腫的身子埋到藤椅上。林堯傳從廚房把飯端出來,澆了小半碗湯,燙得很,若非他的手上繭厚,非得要用抹布墊不可。嬢嬢的手上也有老繭,可上了年紀,她的老繭就變薄了,伸手一接碗,碗就咬了她一口,接著地心引力就像根繩子,把碗拽到了地上。
啪的一聲,湯碗碎了,林堯傳扶墻才站穩(wěn),一地的碎片割得他的耐心全無,他真想用腳把這些碎片踢得遠遠的,可是最后還是蹲下來把碎片撿走。嬢嬢看他面色不對,不敢再任性,小聲講,碎碎(歲歲)平安。接著又講,涯食飽了,不用再食了。
林堯傳撿起碎片丟到垃圾桶里,嬢嬢望著他的背,拄著拐艱難站起來,她回房間把長孫小時候戴過的虎頭帽脫下來,又把色彩鮮艷的衣服換掉,看到鏡中的自個兒又失去了顏色,嬢嬢擎鏡子的手就有些發(fā)抖。她干脆把鏡子覆在床上,晚上睡覺時,她就會感覺腰上有塊地方很冰涼,不知道那面鏡子像一團永遠無法消融的堅冰寒了她的身心。
晚上,林堯傳睡不著,就坐在客廳里玩手機,聽到嬢嬢在房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走到房門口,燈已經關了,但是窗簾沒拉緊,還有月光透進來,借助出鞘般鋒利的白月光,他看到嬢嬢的床上有一只巨大的蠶蛹,似乎正要破繭成蝶了。
他仍然沒有任何舉動,自從白天把嬢嬢接回家里頭,他已經超過十二小時沒跟她講過話了。這十二小時的失聲讓嬢嬢非常不適應,但對林堯傳而言,卻非常受用,雖然心口仍像扎了一個橡皮筋,越來越繃緊,不過起碼不用再浪費口水了。
他把嬢嬢的翻來覆去當作無聲的抱怨,抱著胳膊站在房門口看了一會兒,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下巴的胡須正在瘋長出來,用手去摸,再也不像剝皮的煮雞蛋,而像煮裂的茶葉蛋,宛如瓷器上蟹爪紋一般的胡楂兒扎了他的手,哪怕他的老繭并不怕高溫。
嬢嬢并不曉得堯佬站在房門口,她仍然在跟那塊難以消融的冰塊做斗爭,而且,這塊冰塊還會在床上移動,好像把這張床當成了深海。嬢嬢這把老骨頭無處可躲,她往左邊翻轉,冰塊也會跟到左邊,往右邊翻轉,冰塊也隨之跟到右邊。后來甚至這塊堅冰浮出了水面,像個水蛭牢牢吸附在了她的后背。嬢嬢的手不像年輕那會兒,可以夠到后背上或抓癢,或拍死一只蚊子,如今她的手臂無法再自由彎曲,因此那塊冰塊再三再四躲過了她的緝捕。
林堯傳被翻來覆去的動靜搞得心煩,索性把電燈打開,光像氣體,這間房似氣球,瞬間吹脹了這間房。他頃刻間看清了這間房的一切,不過他對擺在地上的那口箱子不感興趣,里面裝了太多他不敢私自清理的舊物,有長子幼時穿的衫褲,還有許多二手玩具,這些玩具都是長子撿別人不要的,還有嬢嬢的一些東西,這些手鐲、耳環(huán)、銀項鏈沒能陪她一起變老,當那具充滿生機的肉體變老后,它們也就完成了使命,只能鎖進箱中,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嬢嬢誤以為天光了,不是睡夢中迎來的天明,而是在失眠中迎來的天明,因此她對這次天明感到非常不滿,勉強睜開的眼睛也布滿了螞蟻腿一樣粗的紅血絲,雜亂的銀發(fā)更如脆弱的蛛網一樣掛在頭上,干枯的臉上酷似要從樹上掉落的蟬蛻,深眶似乎也能鉆進一條冬眠的竹葉青,更可怕的是,她的脊梁骨也被失眠一棍子抽斷了,渾身再也沒有力氣起床。
林堯傳在燈光下,看清了以諸種動物拼貼起來的嬢嬢,抖音上說,龍也是一種拼貼性的動物,它的角似鹿,頭如獅,眼是蝦,項是蛇,鱗如魚……采取諸種動物之長,最終成為華夏的圖騰??山M成嬢嬢晚年的諸種動物,顯然無法成為這個家的圖騰,因為沒有任何凝聚力可言,否則為何每年春節(jié)電視上都會說,龍的傳人不管身在何方,都會共同慶祝新春佳節(jié)的到來,而他的兩個兒子,怎么打電話催都不愿回來。
嬢嬢終于從床上爬起來了,她眼球中螞蟻腿一樣粗的紅血絲旋即消失,那頭如蛛網般雜亂的銀發(fā)也被整齊地攏在耳后,像蟬蛻一樣脫落的五官也恢復了紅潤,那個深眶中的竹葉青顏色也不復再見,在這一刻,嬢嬢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
看到林堯傳第一眼,嬢嬢就跟他強調,今晝涯來做飯,汝閃一旁歇著就行。
林堯傳看著嬢嬢從自己面前走過去,他看到嬢嬢沒有把外套穿上,卻絲毫不覺得冷,背后的那面鏡子照出了他一夜之間瘋長出來的胡須。他想上去把鏡子摘下來,卻沒追上她的腳步,只好一路跟到廚房。
門外還很暗,手機上顯示才到黎明五點——羅馬數(shù)字是Ⅴ,不是要拄拐的Ⅳ或Ⅵ。而客廳座鐘上的時間是下半夜兩點——羅馬數(shù)字是Ⅱ,似乎追不上一個老人的一雙脆弱的雙腳。
墻上的時間比手機上的時間從幾天前的相差兩個小時,到現(xiàn)在又相差了三個小時,一百八十分鐘,一萬零八百秒。實際上卻是林堯傳與嬢嬢相差的三十年,一萬零九百五十天,幾乎是人生的三分之一,甚至是二分之一。至于他與兩個后代相差了多少年,多少天,他此刻好像已經計算不出來了,兩個兒子的臉逐漸融化在夜霧中,就像打上馬賽克的犯罪現(xiàn)場,早已看不清了。
嬢嬢不知道廚房用上了電磁爐,仍用老灶臺生火,還卷起袖子用絲瓜瓤洗鍋,洗完舀了幾瓢水下去,再上樓到谷倉里,打了半簸箕的大米,抖著倒入鍋中,接著用鍋鏟攪拌,再把鍋蓋合上。最后坐下來,用膝關節(jié)拗斷枯柴,不斷往灶膛中添柴。鍋中漸漸有熱氣散發(fā)出來。
林堯傳被嚇到了,肯定是有鬼上了嬢嬢的身,不然她不會回到年輕時。此刻坐在灶下的嬢嬢是記憶中年輕的阿媽,那時她還沒老,他也還未長成,叫她嬢嬢太過早,叫阿媽正合適。稱呼的變化是對歲月的尊重,當阿媽變成嬢嬢,林堯傳也必須長大,可如今嬢嬢又變回了阿媽,好像墻上的時間在倒流。跑到門外一看,晨霧中又是新蓋的樓房,而非全是白墻黑瓦的老厝。
Ⅸ
接下來那幾日,都是嬢嬢在做飯待客,那些從鄰村趕來拜年的三親六戚見了,都驚得忘了合上下巴,當林堯傳提醒他們去喝茶時,他們才閉上擴成“O”形的嘴巴,接著吹著熱氣慢慢去飲那杯滾燙的茶水。嬢嬢一個人在廚房忙前忙后,又是斬鴨子,又是煮肉丸,還不忘蒸魚白,中間還能保證灶膛里的火不滅。
這些親戚做完客,吃完飯,在回去的路上逢人就講這件奇事,有不信邪的人親自跑到林家,也受到熱情的招待,最后吃得肚兒圓,捧著肚子出來后,才確信這件事比珍珠還真。有幾個后生還去給嬢嬢拍視頻,放到抖音上,引得全國各地的網友都嘖嘖稱奇。
本來一個年過九旬的老人做飯不稀奇,這些后生非要配上夸張的旁白,說這老人過年前還臥病在床,突然就能下床做飯了,還能獨自做好幾桌豐盛的飯菜。網友以為是賣保健品的廣告,發(fā)彈幕問吃了什么藥這么有用。上傳視頻的后生留言說,什么藥都沒吃,有時候生命是不能用科學解釋的。還把這句話置頂。
林堯傳也刷到了這條視頻,瞬間覺得臉上無光,倒不是怕被人背后說他不孝,過年還讓自己的老母親做飯——對一個客家人而言,老年人做飯?zhí)A?,若是老人喪失了勞動力,甚至還會跟兒女置氣。老人還能做飯,是做兒女的幾世修來的福氣。只是沒裝修的家讓他跌股(丟臉),刷到這條視頻的網友都能看到他家的廚房沒有裝修,哪怕白天都要開燈,被熏黑的天花板與被涂烏的灶臺就會頃刻間映入眼簾,哪怕這條視頻出現(xiàn)在網友的視線里可能一秒都不到。
林堯傳來到拍攝視頻的后生家里,讓他把視頻刪了,可是這個后生已經返校了。林堯傳這才知道,已經到大年初九了,還有六天過了元宵節(jié),春節(jié)就徹底過去了。奇怪的是,林堯傳卻無一絲過年的感覺。留在故鄉(xiāng)的人會把新年分成兩半來過,一半是熱鬧的年三十到大年初七,另一半是冷清的大年初八到正月十五。可是這兩半林堯傳似乎都只能品味出冷清。
這家的主人讓他留下來喝兩杯,林堯傳卻直搖頭連擺手說不飲,不飲,他的確是不善飲,但怕的不是飲醉,而是怕酒桌上要說很多話。他不想講一句話,捎帶著連半滴酒都不愿入喉。
嬢嬢仍在廚房忙碌,客人從前幾天就稀了,今天干脆一個都沒有??墒菋輯輩s照常做飯,看到家里食材不夠了,還從兜里掏出一沓紙票,喊堯佬去肉攤上買。如今哪里還用得上現(xiàn)鈔,那個嬢嬢口里的肉攤也早就沒了,看來嬢嬢的記憶還停留在幾十年前。
林堯傳去線上咨詢醫(yī)生,醫(yī)生說嬢嬢的海馬體受損了,海馬體是人類短期記憶的儲存器,海馬體受損后,就會淡忘一切短期內發(fā)生的事,但對過去的事卻記得非常牢,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老人喜歡講古,因為他們的記憶面對正在發(fā)生的事,就像笊籬舀水,什么都舀不上來。
林堯傳打字上傳:怎么才能治好呢?
醫(yī)生回道:治不好,還會越來越嚴重。
要不要把這事告訴給兩個兒子呢?記憶出了毛病,不像缺胳膊少腿,也不像患了癌,一說出去就能被理解。記憶的事要費些口舌,而且就算兩個崽能秒懂,嬢嬢恢復了精力又怎么解釋?總不會是她一方面海馬體出現(xiàn)了漏洞,另一方面存精蓄神的骨骼又從枯炭變回了金枝吧。
有可能是回光返照,可是也不像,回光返照不會持續(xù)這么久。
或許真像那個自稱是UP主的后生所言“生命有時無法用科學解釋”。
以上種種讓林堯傳的腦子都要炸了,離不了家,或者暫時還沒離家的都離他遠遠的,誰也不愿成為那個導致他爆炸的導火索。如今林堯傳和他嬢嬢顛倒過來了,他成了享福的老祖,她倒成了服侍人的小輩。可是這個福林堯傳不享也罷,非但不愿去享,每天還繃緊了神經看著她,隔著一堵墻,或者一扇門看著她,不能被她發(fā)現(xiàn),否則她又會揮舞著鍋鏟質問他怎么還沒把東西買回來。
此外,林堯傳還要給嬢嬢收拾爛攤子,嬢嬢下過廚,總會忘了把火熄滅,鍋還干燒,燒得整個廚房都熱得不敢入,勉強走進去,那口干鍋已經被燒得通紅了,好像誰把赫赫紅日裝進了鍋里,好在沒有蓋上木質鍋蓋,否則非把房子點了不可。
林堯傳不敢先舀水倒入鍋里,而是先把柴撤掉——有的柴變成了木炭,夾到屋外被冷風一吹,黑灰色的木炭瞬間變得像殺紅的眼,接著又像失去血色的臉,變得慘白慘白。
撤掉木柴后,林堯傳還是不敢舀水潑鍋,擔心冷水一入鍋,就會變成火星把他的衣服燙成多目怪。而是找來一根管子,接上屋檐下的水龍頭,然后握著這根越來越硬的管子不斷往鍋中注水。
嬢嬢覺得好玩,搶過林堯傳手上的管子,林堯傳還擔心管里的水太急,太有勁,嬢嬢握不住,偷偷去把水龍頭關小。沒想到嬢嬢的力道完全夠,甚至還把管子對準堯佬,要澆他一個透心涼,見到水變小了,立即把管子往地上一丟,就像丟棄一條死蛇,嘴里直嚷道,沒意思。
林堯傳這才把水開大,嬢嬢見到管子在地上蠕動,撿起來又沖林堯傳臉上澆。因水流變大,此刻澆在林堯傳臉上,就感覺到了疼,水好像變成了針,不禁用手連連遮擋。
嬢嬢把管子移走,講,堯仔,汝的發(fā)咋白了?少白頭了嗎?
堯仔?嬢嬢還以為他還小呢,殊不知他早已從仔變成了佬。
林堯傳講,阿媽別擔心,涯用了學堂的粉筆抹白的。
事到如今,林堯傳不敢再和嬢嬢反著來,事事順著她,怕她一旦知道自己把時間過顛倒了,那口氣也就像拔掉氣門芯的輪胎,漏光了。
嬢嬢到底不是年輕時,居然不知道粉筆灰會被水沖掉,只有被歲月染白的頭發(fā)水才沖不黑。
嬢嬢聽到他這么講,很高興,捏起管子就往外噴水,她還把水管揮來揮去,讓水花在空中呈現(xiàn)“S”形。出日頭了,扭來扭去的水花上面出現(xiàn)了虹。虹造了一座七彩拱橋??墒堑厣蠀s早已沒了嬢嬢年輕時栽種的那些花兒,就連花根與花枝都難以重現(xiàn)。
好在,顏色繪在空中,哪怕,太過短暫。
Ⅹ
林堯傳往后更加走不開,之前還能出門去喘口氣,如今只能待在家里寸步不離。從門外經過的人打眼一瞧,都把頭探進去,問道,堯佬,怎么汝坐在這里打瞌睡?汝嬢嬢呢?
以前坐在這個位置上打瞌睡的是他嬢嬢。
林堯傳緩緩睜開目珠,指著廚房的位置回道,她在里頭做飯呢。
這些人又講道,真是羨慕堯佬啊,什么活都不用干。
林堯傳被惹急眼了,火速站起來,道,汝以為涯享的是福嗎?涯這是在受罪。
這些人便給他出主意,講,走,打牌去。
林堯傳咽了咽唾沫,雙腿下意識地往外走,可是走幾步又回頭去看。這些人連忙捏住他的手腕,拽住他胳膊,把他架走。
坐到牌桌上,林堯傳前幾分鐘還不在狀態(tài),眼前老出現(xiàn)嬢嬢跌跤或者把鍋燒穿的畫面。后來牌局越來越熱,他就無暇去想嬢嬢了,還把袖子卷起來,每打出一張牌都把桌面拍得山響,害得其他幾個牌友要用手按著撲克牌,才不會讓那些牌像跳高運動員。
打牌的人忘記了時間,如同電池沒電丟失了時間,林堯傳同樣如此,牌局讓他沉迷,使他上癮,甚至其他牌友都換了幾撥,他還能堅守,哪怕屁股坐得失去了知覺,腰酸背也疼,尤其抓牌時,老是無法把牌抓起來,好像指紋上涂了膠水,只有往手指上蘸口水才能把牌抓起來。
新來的這撥牌友也堅持不住了,把牌一丟就打著哈欠離座。林堯傳的袖子不知何時放下來了,此刻又卷上去,一邊洗牌一邊說,想玩的快占座,待會兒就沒位置了??墒敲媲暗娜龔埧找巫泳镁脹]有新屁股去填滿。
牌桌上一分錢都沒看到,這時圍觀的人就問他,堯佬,汝是酸枝(愚人)嗎?打這么久不打錢。
林堯傳抬頭覷了一眼,嘴里冷哼道,誰說不打錢?
圍觀者又問,那我們怎么沒睇到錢?
林堯傳把牌疊好,又交叉洗了幾遍,說,真是土包子,現(xiàn)在打牌都用微信掃碼轉賬。
圍觀者再問,掃了嗎?我們怎么沒聽到微信到賬的提示音?
林堯傳拿起手機,點開微信頁面,那些打輸?shù)娜斯鏇]給他轉賬。他的微信錢包里還是那些錢。他起身就去追。圍觀者按住他的胳膊,說,下了牌桌他們哪還認賬???堯佬,汝就當陪太子讀書了吧。接著又說,汝跟汝長子發(fā)了這么多微信,他怎么都沒回???
打牌贏了沒拿到一分錢,林堯傳可以不當回事,難得出來喘口氣,就當釣魚了,漁獲是多是少又有什么關系。但讓別人知道他熱臉貼長子的冷屁股,他就不能不當回事了。別看如今他與嬢嬢的身份倒過來,但是他與長子的身份早就倒了過來,那小子幾年前就成了他林堯傳的老子。
林堯傳起身要走,他沒辦法解釋這種長幼失序的關系,別的事他還能自問可以靠自己的嘴嘲(口才)搪塞過去,但這事卻怎么解釋都不會對味,而且對這種鐵一般的事實,任何解釋都會像是雞吃米山、狗舔面山和燈燒金鎖,幾乎比世界十大未解之謎還難解。
林堯傳索性不解釋,邁步走出去,一天沒食飯,他的褲腰帶有點松,要用手拽住褲頭才不會讓褲子滑下去。還沒入夜,手機上的時間是傍晚六點,雞公嶺上的靄還是那么厚,夕陽像用水稀釋過幾遍的血一樣,仍然那么淡??戳艘谎垭u公嶺,他就專注腳下的路,的確是老了,爬了這么一會兒坡,他就雙手按在膝蓋上,弓著身子在大喘氣。嘴里還往下滴涎水,把路過的一只大頭螞蟻都給淹死了。林堯傳又踏上一只腳,像踩煙頭一樣旋了幾圈,抬腳一看,那只大頭螞蟻早變成泥土了。
歇夠了,他繼續(xù)往上走,空氣越來越不好,可是如今早已無人再燃放用黑火藥制造的煙花爆竹了,現(xiàn)在古樓的空氣幾乎比網上售賣的阿爾卑斯山的瓶裝空氣還清新。然而林堯傳的確聞到了異味,這種味道像有什么東西燒煳了,他連忙抬頭去看自己的老厝,發(fā)現(xiàn)有股濃煙像原子彈升空一般緩緩冒出來。
這時,從坡上有個人急急跑下來,這個人渾身都著了火,越跑身上的火勢越大,好像一張燃燒的旗幟正往林堯傳身上飄去。林堯傳擋住腦袋閃到一邊,可是胳膊卻被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捏住,接著又有一句話像火星一樣跳進耳里,堯佬,汝死哪去了?汝家著火了知道嗎?
林堯傳把手臂從眼眶前放下,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川妹子。她身上沒有起火,她身上著的紅衫讓林堯傳誤會了。川妹子捏住他的胳膊就往上跑,跑到家門口一看,林堯傳的身子立馬癱坐在地。
只見屋檐下有具燒煳的尸體,已然看不清皮肉,仍在陸續(xù)冒煙。
林堯傳爬過去,不斷用力扇自己巴掌,還說要不是去打牌,就不會讓嬢嬢燒成灰。說著就要去抱那具尸體,可是左手仍被那個川妹子死死拽住。
林堯傳回頭吼道,放手。
川妹子回道,汝過去做什么?
林堯傳說道,涯要把嬢嬢用布遮起來。
川妹子笑道,汝以為那是汝老命?
林堯傳抹了一把鼻涕,問道,難道不是?
川妹子講,那汝聞到了烤肉的味道嗎?
林堯傳拼命嗅了嗅,嗅得太過用力,把一只飛蟲吸進了鼻腔,此刻又弓著腰在奮力擤鼻涕,發(fā)誓要把那只飛蟲擤出來。
這時,有張紙巾從下面遞過來,林堯傳不知該不該接過這張面巾紙,因為揉成了一團,看起來好像用過,于是他就擺擺手,任由鼻涕從人中流到嘴里,舔到了咸味才用袖子一抹,抹得整個三角區(qū)都是濃淡相宜的鼻涕沫。
有個聲音講道,快擦擦。
林堯傳回道,不用了,多謝川妹子。
這個聲音笑道,這還沒娶媳婦呢,就忘了娘。
林堯傳忙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嬢嬢,一把將她攬在懷里。嬢嬢在她懷里喘不上氣,推開他的胸膛,講,堯仔,這次放假歸來,汝怎么長壯這么多?都可以討布娘(娶老婆)嘍??吹揭慌缘拇米?,又講,這是汝的女同學嗎?怎么長得這么老。
川妹子把林堯傳拉到一邊,看了一眼嬢嬢,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跟堯佬輕聲講道,汝的老命這里越來越糊涂了,剛才要不是涯看到汝家冒煙,把汝老命從廚房抱出來,汝老命可真燒成炭了。
林堯傳這才看到嬢嬢的衣裳臟了,頭上也抹了炭,剛才以為是逆光讓她的銀發(fā)黑了,原來是炭灰涂黑了她的發(fā)。他連忙跟川妹子作揖致謝,接著回到嬢嬢身邊,從廚房打來一盆水,幫她把頭發(fā)擦干凈,還把她的臟衣裳脫下來換掉。
做這一切時嬢嬢很安靜,一點都不鬧騰,還用手指著走廊盡頭,講,汝的女同學怎么走了?也不留下來吃口飯。林堯傳抬頭一看,原來是川妹子的老公把她尋回去了,兩公婆有說有笑,夕陽還拉長了他們的身影。
林堯傳講,川妹子真是好人哪。
嬢嬢講,誰說的,滿肚子壞水。
林堯傳講,嬢嬢,原來汝沒失憶啊。
嬢嬢講,叫汝同學歸來食夜啊,涯下廚。
Ⅺ
嬢嬢越來越愛講古,過年前還講她的寶貝孫子,現(xiàn)在每天講的都是林堯傳孩提時,好像她的兩個孫子還沒出世一般。嬢嬢不僅講,還把此刻就當成堯佬小時候,每天都跟他講,生他時好艱難,他足有八斤重,最后剖了肚皮才把他拎出來。
人人都夸堯佬斤量足,卻無人意識到,胎兒越重,母親越受罪。
林堯傳第一次聽嬢嬢講這事,對她的愧疚就多了幾分,此后有人再叫他去打牌,也堅決不去了,還把手握住門框,任憑他們怎么拖拽都不行。待那些人刮著臉皮朝他羞羞臉走后,身后傳來了嬢嬢的鼾聲,林堯傳回首去望,發(fā)現(xiàn)嬢嬢在打瞌睡。
他過去搖醒她,無奈嬢嬢的睡眠里裝上了秤砣,睡得很沉,久搖不醒。林堯傳看了看門后,抱嬢嬢讓他有些難為情,但看到日光越來越薄,他只好抱起嬢嬢,差點讓他摔一跤,不是因為重,而是因為輕。實際上的輕被想象中的重誤判了,導致他使出了過多的力氣,抱著嬢嬢徑直往前方摔去。
前方是那個香案,好在他護住了嬢嬢的腦袋,不過他的腦袋卻未能幸免,重重地磕到了案沿,跟一聲響亮的撞擊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十二聲報時聲——墻上的時間是Ⅻ,實際的時間是Ⅵ,兩者已然相差了六個小時。
堯佬搖不醒她,把嬢嬢搖醒的是時間,她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在兒子的懷里,拼命讓他把自己放下來。堯佬沒答應,仍舊把她抱回房間。他把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還把蚊帳放下來,即便如今還沒有蚊蟲。
嬢嬢在床上講,汝回來。
林堯傳反身回去,嬢嬢拍著床沿讓他坐下來。他疑惑地坐下來,發(fā)現(xiàn)嬢嬢往手心吐了幾口唾沫,接著像打蚊子一樣拍在他的額頭,然后邊敷邊搓。他的額頭又燙又麻,還有點疼。
嬢嬢搓完了,沉沉睡去。堯佬去廚房拿鏡子照,發(fā)現(xiàn)額頭在香案上又磕出了“蒙古青”。他的胡子又長出來了,還多了幾根白胡子。他抿著嘴去拔,發(fā)現(xiàn)就像拔肉里的荊棘一樣,每拔一根嘴里就嘶一聲。他擔心自己的嘶聲會蓋住別的聲音,每嘶一聲就停下來聽聽四周的動靜,以免錯過嬢嬢的呼喚。
嬢嬢沒叫喚,仍睡得很沉,沒有意識到林堯傳回到了床畔。他的下巴光滑了很多,仔細看,還有許多小眼,就像被拔凈毛的七里香(雞屁股)。
轉眼就到了元宵節(jié),空氣清新了幾日,又被污染了,不過這回倒沒了那么多色彩,只有灰色一種,畢竟如今煙花再燦爛都無人看,那些后生個個都返城了。而天上的神靈、地下的祖宗和廟里的財神能聽到鞭炮響就行了,顏色他們也望不見。
林堯傳也去點了一掛鞭炮,他沒把這掛鞭炮放到地上,而是掛到晾衣竿上。上面的衣服收走了,鞭炮纏在上面就像一條蛇。他用香把鞭炮點著,這掛鞭炮沒有即時放完,而是響聲斷斷續(xù)續(xù)。
鞭炮放完,他上到了屋頂,雞公嶺上仍然有靄。到了正午,嶺上的靄就像卡布奇諾上的拉花,被一陣風吹散了——他在上杭縣的星巴克喝過這種難喝的咖啡。
高處能看到川妹子的家,她在屋頂上曬衣服,每抖一件濕衣裳,空氣就像被扇巴掌。川妹子也看到了他,拿起手上的濕衣裳朝他招手,就像搖旗吶喊,一種信號,之前的衛(wèi)星鍋也有這種作用,現(xiàn)在的Wi-Fi也有這種作用,可是信號好,不代表就能成功聯(lián)系。
路上還有人在游神,仍是游的財神爺,可是卻有些落寞,業(yè)已不像大年初一那般熱鬧,那鑼鼓聲也弱了許多,稀稀拉拉,沒人去圍觀,也沒有小孩追著財神爺丟糖果,僅有幾只雞歪頭去聽,等財神爺經過,又迅速飛走,好像過年時躲過的屠刀又朝它們砍來一樣。
樓下嬢嬢在叫嚷,仔細聽才知道,叫嚷的是堯仔這么晚了怎么念書還沒歸來?,F(xiàn)在是早上,她卻當成了晚上。他看了一眼川妹子的屋頂,她已經曬完衣服下樓了,那些濕衣服已經能迎風招展了,每一件都在與風相同的方向起舞。
林堯傳走下樓,看到嬢嬢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的腳加上拐,好像有三只腳,而她背后的時間,也首次與實際時間重疊:正午十二點。不知是兩者的時間終于同步了,還是墻上的時間整整慢了十二小時,才讓實際的時間追上了它。
他把嬢嬢扶進屋,湊到她耳邊高聲講道,阿媽,涯這回考了個好成績。
Ⅻ
林堯傳重上雞公嶺開荒,發(fā)現(xiàn)田埂邊長出了福壽螺卵,粉紅色,任何靄都蓋不住它的色彩。他拿出煙來抽,咳嗽了兩聲,咳咳,鷓鴣很要強,連叫三聲,咕咕咕,誓要賽過他的咳嗽。靄中的火星同樣很艷,可惜太過短暫。
責任編輯 張凡羽
【作者簡介】林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客家人,常居北京。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偶合家庭》等。新書《搭薩》已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芙蓉》《上海文學》等刊物。中篇小說《搭薩》獲得第二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