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學會弓箭,萬物就沒有了秘密。
——蒙古族諺語
1
風從北方青色的山脈中奔涌而來,掠過大地。正是夏天,散發(fā)著甜腥味的草原從陰到亮,又從明到暗,靜謐的草叢中有生命在生長,又黑又亮的眼睛在草叢縫隙里忽隱忽現(xiàn),空氣發(fā)出蜂群振翅般的嗡嗡聲,這片草原和你對我說的一模一樣呀,白雪在心里對父親說,就是這里了。
氈房潔白無瑕,穹廬刷的紅漆閃閃發(fā)亮,散發(fā)著清香。白雪抬頭看去,真覺得父親所說的長生天就在穹廬之上看著自己。白雪選擇這片草場,除去父親的原因,還因為她喜歡這座新氈房。
這家的男主人雖然已經(jīng)五十多歲,可腰板筆直,穿著青色的袍子,像氈房里憑空生長出的一棵粗壯的樹。
白雪不會說蒙古語,這家的男主人不會說漢語,他們之間只能靠俄尼爾傳話交流。男主人問她,你一個南方女孩,為什么要來草原上???白雪說,心里煩,好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了,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住著。男主人又問,那你為什么選擇草原?這世上很多地方都沒人。白雪說,我父親以前也是牧民,他總和我說起草原。我一直都沒機會來,現(xiàn)在終于能來了。男主人問,你父親呢?白雪小聲說,前不久去世了。
男主人愕然,為白雪斟滿了茶。男主人說,我這座氈房能看到草原上最美的風景,離水源也近,你選這里是對的。
白雪笑笑,沒說話。
男主人再問,那你自己的生活呢?白雪說,就是因為不想應付生活,我才來這兒的。俄尼爾把這話翻譯給男主人,男主人呵呵笑了,瞇著眼睛看白雪。
白雪不想多說什么,只是低著頭,她發(fā)現(xiàn)男主人的手雖然粗糙,但沒有一點污垢。
男主人對俄尼爾說了一長串話,俄尼爾皺眉。白雪問,他說什么?俄尼爾沒有回應,反而對男主人又說了一長串話。兩人這樣用手比畫著又來往了幾個回合,俄尼爾才告訴白雪,男主人很喜歡這座氈房,這里的每一塊雕紋、每一副碗筷都浸透著他們夫妻倆的心血。要不是自己病了,得搬到城里治病,他絕不會賣掉它。但他要漲兩萬塊錢。俄尼爾起初不同意,直到男主人愿意把所有東西全都留下。
白雪覺得,男主人的眼睛里好像有層霧。她問俄尼爾,不能再便宜點嗎?俄尼爾搖搖頭。白雪本來想走,但看著火爐中明亮的篝火,又改變了主意。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對自己說過,氈房里火升得好,青煙從煙囪升出去,會筆直地升到空中,變成一棵樹。靈魂可以順著這棵樹在天空和草原之間自由地攀爬。
白雪點點頭,男主人笑了。他又說了句話,白雪問俄尼爾是什么意思。俄尼爾說,他祝你生活幸福。
其實俄尼爾說了假話,他怕嚇著白雪,黃了這單生意。男主人說的是,這里是一個自殺的好地方啊。
他們走后,草原上徹底安靜了,白雪的心卻開始沸騰。草葉搖曳,像揮手起舞。她意識到,終于沒人了,自己終于能大哭一場了。她張開懷抱,迎接著從遠方刮來的微風,大聲發(fā)出一連串號叫,淚水糊滿了她因為用力過度憋紅的臉。風中的草籽和蠅蟲打在臉上生疼,可白雪不在意,她干脆撲倒在草地上,一聲接一聲地亂叫。青草柔軟,無邊無底,無論多么深的恐懼和迷狂,它都能承受與消化。被大地簇擁,白雪感到舒適自由,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耗盡所有的氣力。
那個晚上,白雪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個覺,沒夢到任何人任何事,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在襁褓中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一樣。
2
白雪來草原半個月了。大多數(shù)時候,白雪讀書散步,她隨身帶著一本《海邊的卡夫卡》,第三遍快要讀完了。每隔四天,白雪開著車去十七公里外的嘎查買食物和必需品。小賣部的老板是一個愛養(yǎng)花的胖子,禿頭,戴著鏡片很厚的眼鏡。店門口的臺階上坐滿了枯瘦黝黑的老牧民,不和白雪說話,也不彼此交談,只是笑瞇瞇地看著白雪出來進去,像看天上的云。
起先,每天電話都會響幾次,白雪盡量不去理會。后來,幾天也不會有一個人找她。這么長時間,白雪只接過五個電話。除去不得不接的三個,還有兩次是張軍。
心中實在發(fā)慌的時候,她就沿著氈房附近的湖跑步。一圈兩公里,她跑啊跑啊,直到筋疲力盡,然后會打兩桶湖水,帶回氈房燒開洗澡。
一天,白雪在草原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長長的山坡,坡度不大,但草皮濕滑松軟。晚上回到氈房,白雪把紙箱剪開,做了一個滑草板。她等不到明天,徑直開著車沖到了山坡邊,用車燈照明,坐在紙片上從山坡頂端滑了下來。
白雪歡呼著,天上的星群歡快旋轉(zhuǎn),閃著七彩的光,恍若跳動的鼓點。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潔白的飛鳥,風似乎都在開口說話,給她加油鼓勁,快點!再快點!
在風中,草叢簌簌涌動著,躺在地上大笑的白雪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它竟和綠草的流動融到一起,她感到自己充滿力量。
白雪一遍又一遍地從山坡上滑下來,不知疲憊。不知過了多久,雨點淅淅瀝瀝落在草上,白雪的衣服被打濕了,滑草板也支離破碎,她瑟瑟發(fā)抖,還是不愿離開。
這時,白雪看到了那頭狼,它的四條腿像雪一樣白。她一下愣住,不敢喘氣,連雨滴都滯留在半空。狼瘦骨嶙峋,沖著她齜牙。
她向汽車狂奔。“白腿”沒有絲毫猶豫,就要撲倒白雪,沒想到踩在滑草板的碎片上摔倒了。白雪跳到車里,鎖上車門。狼伸出爪子,車門被劃出刺耳的噪聲。白雪捂住耳朵,啟動汽車。狼干脆從草地跳到汽車機蓋上,想撞爛擋風玻璃。白雪急忙打輪,汽車陷入泥坑里。隔著擋風玻璃,白雪看著猙獰的狼頭一次次撞向自己,她甚至都能聞到狼身上汗水與皮毛交織在一起的臭烘烘味道。
車一陣陣晃動。白雪想,難道我真的要死在草原上嗎?除去這個,她腦子里一片空白。
渾渾噩噩中,車停止晃動。白雪愕然抬頭,狼不見了,月朗星稀,草被水洗了一遍,閃著熒光。要不是擋風玻璃被狼撞裂了一道長縫,草原就像個夢。
白雪扶住方向盤,幾次想要脫困,都失敗了。她不敢下去尋求救援,怕狼只是藏了起來,手機也沒有信號。她只好打開暖風,蜷曲在后座上。風從遠方涌來,車子搖搖晃晃。
人們的吵鬧聲驚醒了白雪,她坐起來。陽光灌滿車廂,這新的一天在驚魂未定的白雪看來就像新的一世。俄尼爾正把臉貼在車窗上,焦急地拍打著門窗。他后面還跟著幾個嘎查的老人,小賣部老板也在其中。白雪打開車門,倒在人們的懷中。
回到嘎查,白雪終于喝上了熱烘烘的羊肉粥,恢復了精力。原來,俄尼爾接完一個旅游團,路過這片草原。他想起了白雪,想給她送些食物,于是就和小賣部老板結(jié)伴去了她的氈房。見沒人,打電話又不接,他們擔心出事,四處尋找,差點把腿跑斷。
老人們都說她命大。夜晚的草原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狼群除了巴根和莽古斯,誰都不怕。即使是獅子老虎,它們?nèi)浩鸸ブ?,也會將其撕成碎片?/p>
白雪說,巴根是什么人?
小賣部老板道,他是草原上最偉大的神箭手,他的弓箭可以殺死莽古斯。老人們聽完這話,有的贊同點頭,有的卻嘿嘿笑了起來,一臉不屑。
白雪說,莽古斯又是誰?
小賣部老板擺擺手說,莽古斯不是人,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妖怪。它足有百米高,又像黑風暴一樣無形。善于吞吃人的良心,走到哪里都會帶來災禍。莽古斯長著九個頭,砍掉一個就又長出一個,把刀砍斷了都沒用。只有巴根這樣百年一遇的神箭手用牛角弓能射中它虛空里的心臟,燃起熊熊火焰,連天都能燒著。大火熄滅后,莽古斯的尸體就變成了一根鐵柱子。
人們不再笑了,都握緊拳頭,就連年輕的俄尼爾臉上都閃耀著光,他們憧憬地看著窗外,似乎神箭手正在從鮮花簇擁的草原深處走來。
白雪愕然道,巴根在這片草原上生活嗎?
人們的臉色暗淡了。小賣部老板說,這個家伙都失蹤十多年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俄尼爾說,只能當他死了。他可真是一個尷尬的人啊。
小賣部老板對白雪揮揮手,你就當我胡說八道,放了個屁。
大家又嘿嘿笑起來,只是笑聲沒那么有勁兒了。
3
有天黃昏,白雪在氈房里準備吃晚飯。夕陽西下,陽光從羊毛氈和木條構(gòu)成的窗戶擠進來,白雪很開心,也很溫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白雪只好去開門,她驚訝地看到一個風塵仆仆的男人,正是張軍。
白雪愕然道,你怎么會來這里?
張軍眼中有光,說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為了你。你可真是太不好找了,我去了很多你可能去的地方,你都沒去。我想起來你爸的老家是這里,連夜買機票碰碰運氣,附近村子一打聽,那些老頭都知道你。沒想到讓我蒙對了。
張軍得意地嘿嘿笑了。白雪心里嘆口氣,心想張軍永遠都是這樣答非所問,還自認為給了白雪正確答案。
白雪本想分一半晚飯給他,然后送走他。張軍說好不容易見一面,難道我們就吃白粥和咸菜嗎?白雪拗不過他,只好開著車帶他去嘎查上吃飯。
草原在夜色中像一只深藍色的巨眼,和天空對視。張軍說,看到你這個樣子,看到你的晚餐,我心里真是不好受。白雪沒說話,心里一陣煩躁。
吃飯的時候,張軍一直在說白雪離開后大家的變化,白雪聽著,偶爾會裝作感興趣地問幾個問題。這讓張軍更興奮了,他手舞足蹈,甚至有些搖頭擺尾,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
張軍畢業(yè)于音樂學院,是個歌劇演員,舉手投足間總帶著一股戲劇范兒。她知道,這是張軍在向她表達自己有多么在乎她的回應。這幾年她已經(jīng)拒絕了張軍太多次,他不敢再和白雪明著求愛,只能這樣旁敲側(cè)擊。有時白雪覺得這樣太夸張了,讓她受不了??蔁o論自己走到哪里,張軍都會追來。難道這真的就是“愛”嗎?
在草原的這些日子,愛也是白雪在琢磨的一件事。她渴望的愛,是陽光灑在草地上,萬物滋長。而不是呼嘯掠過草原,非要野草和樹木低頭的狂風。
飯吃到一半,下起小雨。張軍終于累了,問白雪,這段時間你遇到過什么有意思的事?白雪本想告訴他自己遇到狼,告訴他關(guān)于莽古斯和神箭手的傳說,可她只是微笑著搖搖頭。雨下大了,雨點砸在飯店玻璃上,綠油油的。
白雪慌了神,逼著張軍結(jié)賬。沒想到,這里竟然沒有一個旅店??粗蓱z兮兮的張軍,白雪又不忍讓他自己想辦法,她只好又開著車,把這個男人帶回氈房。
雨點一陣陣撲到草原上,黑暗中,兩人分別睡在氈房的兩側(cè)。雨聲像是白雪慌亂的心神。那邊的男人有響動,她緊緊握著自己藏在手中的短刀,心想只要他敢撲過來,自己就拿小刀自衛(wèi)。張軍只是翻了個身,她松了口氣。雨停了,大地安靜下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張軍在顫抖,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竟然因為和自己共處一室而緊張。這讓她心中涌上一股柔情。
在機場大廳分別時,張軍一句話毀掉了她的好感。兩人都已經(jīng)互道再見,白雪轉(zhuǎn)身都要離開了,張軍卻拉住她的胳膊。他說,我等你回來,你一個女人,這樣下去不行的。白雪輕輕推開他的手,說,女人怎么了,這樣是哪樣?我又該怎么樣?張軍愣了,說,你都三十了,你要結(jié)婚,要生孩子。你這樣整天什么都不做,在野地里浪費時間,你會后悔的。白雪說,我不會后悔。張軍說,你想想你爸看到你這樣,會不會心疼。我也會心疼。
張軍提到父親,這讓白雪攥緊拳頭。她說,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心疼了。張軍還想找補,白雪只是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九十年代末,她的父親第一次離開草原,卻再也沒回去過。他到了一座南方城市,在那里打工,和一個女人相愛,結(jié)婚生女。等夫妻倆賺夠了錢,他就開了一家蒙餐館。這個牧民做得一手好草原菜,又有渠道運來新鮮的牛羊肉,很快就在當?shù)仃J出了名堂??上拮右驗檫^度勞累,早早撒手人寰。他抱著那時才三歲的白雪,發(fā)誓終生不再續(xù)弦,把女兒照顧好。
因為他那牧民天生的豪爽和勤勞,很多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到2019年的時候,他在這座城市開了四家餐館,甚至周邊城市也有三家他的加盟店。他們的家是一套三百平方米的大平層,因為白雪喜歡從這座房子的落地窗眺望城市的夜景。他還給白雪買了一輛奔馳牌越野車。白雪自己都很奇怪,一個小姑娘,怎么會喜歡這么難開的大車。他卻理解女兒,哈哈大笑說因為你血管里流著牧人的血。草原上的牧人看到好馬就走不動道。
白雪雖然沒有母親,但她從小就不缺愛。她記得有次一個小朋友罵她沒媽教,父親把那小女孩的爸爸痛揍一頓,為此還被拘留了七天,賠了好多錢??僧敃r白雪并不害怕,她看著咆哮的父親,覺得他簡直全身在發(fā)著光。
后來鬧疫情,所有餐館暫停營業(yè),他們也不例外。又過了半年,父親創(chuàng)立的第一家飯店里的服務員給她打來電話,說父親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等到她趕到醫(yī)院,父親早就咽氣了。他面色灰白,后腦有一個摔裂的窟窿。戰(zhàn)神一樣的父親不見了,尸體像一截被蟲子蛀空的朽木。
出事第二天,債主們就追到了白雪的家。曾經(jīng)偌大的客廳擠滿人,白雪都下不去腳。她這才知道父親在外面欠了多少錢。有人沖著她大聲咆哮,有人躺在地上掩面大哭。
白雪去過出事的地方,斷裂的欄桿前依然有封條,銹跡斑斑,像一聲黯淡而平常的嘆息。白雪很難相信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地方要了父親的命。她徹夜不眠,使勁回憶,父親每次和自己說話時都直視著自己的雙眼,對自己笑。他的目光和笑容中只有愛,這真讓白雪絕望。
白雪賣掉了豪宅,賣掉了越野車,把企業(yè)也轉(zhuǎn)讓給了父親的競爭對手,搬到城中村。她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還是在以前的家,下著雨,父親站在陽臺上喃喃自語。她想沖到父親身邊,緊緊抱住他,可是用盡全身力氣都拉不開陽臺的那扇玻璃門。她拼命叫著爸爸,可是陽臺上的男人聽不到。只是佝僂著背面對大雨,嘴巴一張一合,她聽不清父親在說什么。
有次白雪醒來,正是黃梅天,她看著天花板上受潮產(chǎn)生的污漬,突然覺得人就和這塊污漬一樣,她一首接一首唱歌,當唱到父親在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哼唱的一首草原民歌時,她心里沒那么慌張了。
遼闊的草原美好,六畜的興旺美好。
人生的青春美好,家鄉(xiāng)的繁榮美好。
胡琴的音色美好,嘹亮的歌聲美好。
哲理的話語美好,天下六十個美好。
父親對她說過,這首歌叫《六十個美好》。小時候他一邊放牧,一邊歌唱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六十件事物。白雪一遍一遍哼唱這首歌,直到自己平靜下來。那個時刻,她決定找一片草原住下來,反正她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怕了。
有次去嘎查買東西,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坐在小賣部門口的老人里少了一個。白雪問其他人,老人們嗚嗚地抹眼淚。小賣部老板出來,呵斥眾人別哭了,讓不讓人干買賣了?大家眼淚汪汪,白雪才明白那個老人去世了。小賣部老板送給老人們一人一瓶優(yōu)酸乳,她也有。甜美的乳汁下肚,老人們昏黃的眼睛重新明亮起來。
她實在忍不住,問老板,這里為什么這么冷清。老板用不利索的漢話說了一堆,她花很長時間才理解大概意思。年輕人都去水泥宮殿打工了。
白雪去過兩次水泥宮殿,牧民們給它起了這個綽號,其實就是個度假村。它由十幾個水泥蒙古包組成,游客們在草原上玩累了,可以在這里吃飯、住宿、打牌和唱歌。
白雪問老人,都去打工了,誰還做牧人。沒有牧人的草原還能叫草原嗎?老人說,你這就是讀書讀傻了,沒真正活過。游客前幾年在家里憋瘋了,現(xiàn)在就想旅游。我們的孩子打工再苦,總比放牧要輕省,賺得也多。
她駕車離開嘎查時忍不住回頭,寂靜的嘎查冷清得都沒有塵埃,房屋和道路飄浮在發(fā)亮的虛空里。老人們坐成一排,依然笑瞇瞇地看著她,像是看落在雪原中的烏鴉。
一天,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停到了白雪的氈房邊,一個大胖子帶著幾個健壯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機警地瞄著白雪,掃視四周。
她有些害怕,他們讓她想起巡視草原搜尋腐尸的禿鷲。為首的胖子自稱哈森。說完,他得意地看著白雪。這哈森差不多五十歲,眉毛很粗。白雪從未見過有人會長這么粗的眉毛,像是兩條黑色的小蛇趴在眉骨上。聽著這名字,白雪覺得有些耳熟,想了一陣,不由得瞪大雙眼,哈森是那座水泥宮殿的老板。
哈森看白雪認識自己,得意地抬抬眉毛。他說一直想來看看你這個新鄰居,今天終于有空了。
白雪點點頭,怯生生地說謝謝。她心中有些懊惱,自己為什么會害怕哈森。哈森揮揮手,手下從車上搬下來兩袋米面,還有兩桶食用油。還未等她發(fā)話,他們就把東西拎進了她的氈房。她憤怒了,想阻止,哈森卻揮揮手,說就是來看看你,不用謝我們。
哈森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舉到白雪面前問,見過這個人嗎?
那是一張合照,大概是二十年前拍的,年輕的哈森摟著一個同樣年輕的男人,兩人親熱地喝交杯酒,像是兄弟一樣。白雪搖搖頭。
哈森說,今天來一是和你認識一下,二是希望你幫我個忙。要是在草原上看到這個人,一定要告訴我。
白雪說,你為什么找他?
哈森說,這個人欠了我很多錢,多到他十輩子也還不完。所以他逃進了草原,因為他是牧民出身,最熟悉這個地方。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找了他足足十五年啊。
白雪問哈森,這個人叫什么名字?
哈森說,巴根。
聽到“巴根”這個名字,她專注地看著照片里的男人。白雪想不明白,神箭手怎么會變成逃亡荒野的老賴。年輕的巴根無知無覺,此刻他在照片上燦爛地微笑,一頭漂亮的鬈發(fā)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一塊塊肌肉健碩如石,仿佛古希臘神話里的戰(zhàn)神。
4
那之后沒多久的一個清晨,大地的震顫把白雪驚醒。柜子里的杯碗統(tǒng)統(tǒng)掉到地上,白雪以為地震了,沖出氈房。草原卻一片平靜,只是一陣陣塵煙從遠方傳來,從中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幾輛大型鏟車和卡車的輪廓。
白雪開著車趕到那片草甸時,它已經(jīng)被施工隊用警戒線圍了起來。大地上被挖出一個深深的黑洞,像是被剖開取走了心臟的胸膛。工人們告訴白雪,這里要修一座加油站。工頭拖著一具血淋淋的狼尸興奮地經(jīng)過。
工人們說,老板好收獲。
工頭嘿嘿笑了,說沒想到掏到了狼窩,可惜母狼帶著狼崽子們跑了。這能做個皮襖。
白雪看著草地上的一行血跡,想起自己曾經(jīng)遇到過的那頭“白腿”。死狼會是白腿的同族嗎?白雪心里亂極了。工頭看到白雪,皺著眉問你是誰?白雪本想和他們理論,對方工頭見這小女子要干擾正常施工,先掏出手機報了警。白雪泄氣了,她想牧人們都去做司機和服務員了,我不過就是個逃到草原上的廢物,又算什么呢?只好不再爭辯,悻悻轉(zhuǎn)身。這時她發(fā)現(xiàn)土堆里露出半截雕著花紋的木棍,她感到好奇,把木棍從土堆里拉了出來。
當看到它的全貌,白雪不由得嘖嘖稱奇。原來它不是木棍,而是一把斷了弦的弓,上面沾滿泥土,弓身徹底斷裂,與其說這是一把弓,不如說是弓的殘骸,風穿過它的孔洞,發(fā)出呼嘯聲,像是有人在呼救。白雪把斷弓帶回了家。
白雪去嘎查買工具,膠水和油漆。小賣部老板一邊給窗臺上的牡丹花澆水,一邊好奇地問,你要這些東西做什么?白雪把斷弓擺在了柜臺上,門口的老人們一下子全圍上來,用枯瘦的手顫抖著撫摸它,像是擁抱久別的親人。當聽白雪講完弓的來歷后,老板嘖嘖稱奇,說如今草原上很少能見到真正的蒙古弓了,這把斷弓與你有緣。
白雪為了修好這張弓,帶著它見了很多牧人。牛角弓像是具有魔法一樣,無論多大年紀的人,看到它都會露出笑顏,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可就是沒有人會修弓。
張軍又來了。他對白雪說,你不要再考驗我了,我沒你真的不行。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白雪連連擺手,說沒有考驗。我真覺得我們不合適。你快去找別人。張軍怪笑。
白雪明白,自己越是斬釘截鐵地拒絕,張軍越是認為這也是考驗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她不敢再多說什么。
張軍打了不少電話,終于找到門路,在呼和浩特有一位造弓大師,也能修弓。白雪和張軍連夜把弓送到了大師家,那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家的墻壁上掛滿了牛角弓,仿佛一道道凝固的閃電。每一張弓用上好柳木打造細長小巧的弓骨,包裹它的水牛角骨片和蛇皮光澤靈動,似乎在沖她眨眼睛。
大師問她,你為什么要修撿來的斷弓?
她想想說,我也不知道,在草原上,我也不會放羊,也不會騎馬,我總得為自己找點事干啊。
大師搖搖頭,說這張弓的主人斗志死了,才舍得把這么好的弓埋到地下。我修好它,也不過一副軀殼,沒有意思。
張軍掏出一個紅包,恭敬地放到桌上。
大師搖搖頭說,你們總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可弓不是人,它比人有骨氣。
張軍想辯解,老人氣鼓鼓走進了里屋。老人的兒子擺擺手,示意張軍安靜,然后也跟進了房間。片刻間,大師的兒子走了出來,收下了紅包,還有那張斷弓。他微笑著對白雪說,等弓修好了,我給你送過去。
張軍在草原上陪了她幾天,要排新劇了,劇院希望他回來試角色。張軍只好回去,進安檢時他抱了一下她。她嚇一跳,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感覺。她的心里只有那張弓。
又過半個月,弓終于回來了。它煥然一新,曾經(jīng)斷裂的弓骨已經(jīng)接好,弓身上的猛虎斑紋栩栩如生,新續(xù)的弓弦在陽光下閃著寒光,萬物生死藏在弓的開合之間。
她拿起弓,瞄準桌上的罐子,嘗試著像印象中的弓箭手般射箭。箭剛從弓弦上迸出去不到一米,就軟綿綿地掉在了草地上。白雪想起了老人的話,她不是箭手。弓在她手里,只是一副軀殼。轉(zhuǎn)念再一想,可自己呢?世上敢說自己有靈魂的人又有幾個?人都迷迷糊糊,怎么能奢望一張弓。
有天夜里,熟睡的她感到身上冷,有風吹進氈房。她坐起來,差點驚叫。門不知什么時候開了,白腿就在氈房里輕輕踱步,氈房里洋溢著濃郁的草腥味。白腿向她走來。見白雪醒了,白腿沖她惡狠狠齜著牙,兩個眼珠亮得像兩個綠燈泡。
她悄悄拿起那把弓,搭箭瞄準這頭餓狼,箭尖止不住地劇烈顫抖。白腿張大嘴,又向前兩步,她都能聞到它喉管中涌出的血腥腐臭。這時一陣風吹過,她身后氈房外的草原一陣嘩嘩作響。白腿瞪大眼睛,鼻子嗅了嗅,看眼她,轉(zhuǎn)身跑了。
野草淹沒了白腿。
她丟下弓,癱倒在地上,爬著鎖好門,然后用氈房里所有的重物擋在門上。她拿起電話,想給人打電話求助,可她翻遍電話本,找不到一個這樣的人。她只能持箭對著氈房的門,直到太陽升起。她想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卻摔倒在地上。
她用手摸摸自己額頭,很燙。她感到力量像水一樣從自己的身上瀉到地上,萬物漸漸發(fā)黑,天空變暗,一個巨大的怪物盤旋在天上,就像人們形容的莽古斯,長著九個頭顱。每顆頭顱都有著鋒利的長角,掛著烏青的蟒鱗。九顆頭顱都吐著芯子向自己撲來,她心里一急,暈了過去。
她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草原上,微風拂面,百鳥歡唱,她正被一個男人背著狂奔。綠草地從她腳下流走。那一刻,白雪覺得自己迷失的這片大草原,也是一切生命的最深處。那男人用破爛的布條蒙著面,只露出眼睛。眼神很亮,要是長著翅膀,這雙眼睛能飛到天上去自由自在地翱翔。他很瘦,似乎風有道縫隙,他都能從這道縫隙里鉆出去。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瘦削的男人讓白雪想起了那把牛角弓。
陽光灑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氣。她想從這個人背上跳下來,男人對她說你最好不要亂動,你病得很重,剛才都癲癇了。你得盡快醫(yī)治。他的聲音很沙啞,像是野獸匍匐在草叢里進食時的嗚咽。一陣顛簸,白雪只好無力地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雪徹底清醒過來,她躺在病床上,房間里充滿消毒水的味道。那個男人無影無蹤,守護她的人是嘎查的小賣部老板。見她醒了,他連連拍手。他告訴她,自己那天聽到有人敲門,開門發(fā)現(xiàn)是她躺在地上,小臉蒼白,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送來的。他顧不得多想,趕緊叫了兩個人,開車把她拉到了醫(yī)院。那時她的額頭燙得毛巾都冒白氣。
他還說太危險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吧。再在草原上待一陣子,我怕你就沒命了。
5
她沒有回家,反而迷戀上了學箭,跟著手機視頻學習,終于能讓箭鏃成功離開弓弦飛出去,可從她射出去的箭沒有一次能擊中鐵罐。她感到惱火,似乎腳下的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綠草甸有靈魂,舞一陣風,撥弄幾束陽光,在捉弄自己。以前自己和張軍去過幾次箭館。練習久了,真能擊中兩次靶子。可在這里,自己太渺小了。
有次她去嘎查買東西,老人們聽小賣部老板說她在練習射箭,都問她練得怎么樣。她把自己的煩惱講給老人聽,大家嘿嘿笑了。
一個老人說,草原和箭館不一樣。這里沒有墻和屋頂給你遮風擋雨,沒有音響為你驅(qū)散飛鳥。
另一個老人說,當春風吹過耳邊,能聽到風的話語。從空中落下的雨水中感到雨的情感,讓木頭與鋼鐵做成的箭矢像鳥兒一樣飛舞,這種能力不是常人具備的。
還有個老人說,你想和風說話,風也得想和你說話才行啊。
白雪不與質(zhì)疑自己的人爭辯,更不質(zhì)疑自己。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彎弓搭箭,松開弓弦,看著箭鏃飛出去,然后落在草叢里。最失落的時候,白雪滿頭大汗地趴在湖邊的草地上,綠草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龐,草葉像是孩子們的雙手一樣稚嫩。
白雪對大地說,讓我學會射箭吧,只有這件事能證明我在這里,我在活著。
風吹過潮爾草,望不到盡頭的草叢發(fā)出合唱般的共鳴,似乎是草原對她的嘲笑。
這一天,箭矢在白雪眼前變成了一道影子,正中鐵罐。鐵罐裂開的聲音很清脆,一波又一波在草原上回響。白雪感覺那一刻野兔不再奔跑,野鳥不再飛翔,大地上所有的生靈都躲在草叢間看著她??砂籽┎⒉婚_心,因為這支箭不是自己射的,她的箭鏃還搭在弓弦上。
她回頭,看到那個瘦削的男人。他這次沒有遮面,額頭和眼角布滿皺紋,因為太瘦,鼻子顯得很高,像是用刀刻出來的。要不是眼角有一顆痣,白雪很難把他和當日哈森那張照片上的巴根對上。她不動聲色,又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是愣在當?shù)?,看著巴根持弓向自己緩緩走來?/p>
巴根走到她面前,示意她先將弓放下。她恍然大悟,急忙照做。巴根也放下了弓。他說,在草原上,永遠不要對著救過你的人彎弓搭箭,否則會遭報應的。她急忙點頭,說那次謝謝你。巴根告訴她,其實救過她不止一次。白腿鉆進她的氈房,要不是怕屋后站著的巴根,她早就被它咬死了。
巴根皺眉道,我站在那里觀察了你四十分鐘。你這樣是在浪費時間,永遠都不會擊中罐子的。白雪說,那應該怎么做?巴根沉思片刻,問白雪,你不是草原上的人,為什么要住在這里?白雪說,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逃了。巴根沒再多問。他觀察著白雪,還有她的氈房。當他看到氈房里的米面時雙眼迸射出了貪婪的光。巴根說,我靠打獵這片草原上的野物生活。
白雪看著他,沒有說話。巴根說,我希望你別告訴任何人,草原上有我這么一個黑獵戶存在,你能做到嗎?白雪點點頭。巴根又指指氈房里的食物說,如果我教會你,你能把這些都給我嗎?她急忙點頭,沒問題,我可以再去買。巴根笑了,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有點紅,好像索取糖果時的孩子一樣。
巴根對白雪說,你想象草原是你的母親,它包含的萬物是你的兄弟。弓箭是一根帶子,是唯一把你和草原聯(lián)系起來的帶子。你要通過這根帶子,去觸摸草原,去觸摸你兄弟的生命。
她靜下心來,像他說的那般想象,不斷地調(diào)整著步伐、展臂姿態(tài)和呼吸的頻率。二十分鐘后,她第一次擊中罐子。四十五分鐘后,她連續(xù)三次擊中罐子。一個小時后,她能做到十有八九,不由得歡呼起來,跑過去撿起那個已經(jīng)不成樣子的鐵罐,說,我要把它供起來。巴根嘿嘿笑了。
巴根拎著米面離開時,她問巴根,我現(xiàn)在學會射箭了吧?巴根搖頭,說射罐子只是游戲。不算學會了射箭。她有些失望,說那究竟怎么樣算學會射箭,當我的箭能射死活物,比如殺死一只狼的時候嗎?
巴根笑著搖搖頭,沖白雪揮揮手,拎著米面消失在了草甸后面那片幽藍霧靄籠罩的原野深處。
6
遠方傳來槍聲,白雪從夢中驚醒,又是一連串叫罵和槍聲。白雪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些人在抓藏匿在森林里的巴根。她穿上衣服,抄起弓沖進林子。
樹葉茂密,陽光打不進來,林子中飄浮著一團團濃霧,開槍的人在濃霧的中央像是鬼魂。白雪俯下身子,一路小跑鉆進了小山下的石洞。石洞中鋪著被褥,巴根坐在上面,止不住地戰(zhàn)栗。在應急燈幽藍的燈光下,他的面色蒼白。這段日子巴根經(jīng)常去找白雪,拿獵物換日用品。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她知道他藏在這里。
白雪說,你還不跑?巴根看她,眼神很吃驚。白雪點點頭說,我其實早就知道你是誰。巴根苦笑,小聲咳嗽,急忙用手中的紙捂住嘴,五官因為咳嗽痛苦地攪和在了一起,她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都是沾滿血的紙。巴根說,他們不是來找我的。她說,啥?巴根說,他們是來偷獵野狼的。
山洞外又是兩聲槍響,然后是狼的哀嚎。又是一陣笑聲,狼嚎隨之消失了,人們笑得更大聲了。她不敢想象人們會怎么折磨那頭死去的狼。
巴根干脆捂住了耳朵。這時一道影子刺進山洞,竟是那頭被白雪叫作白腿的母狼,它的半只耳朵被打掉了,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兩只狼崽躲在她的腹下瑟瑟發(fā)抖,白腿想進來,白雪急忙搭箭拉弦,瞄準狼的眉心。白腿止步,不逃走,也不齜牙,只是看著兩個人。狼崽在她的腹下輕聲哀鳴,它竟然流出了淚。巴根擺擺手,示意白雪把弓箭放下。白雪說,這是頭狼。巴根說,它先是個母親,再是頭狼。
她把弓箭放下,白腿眼睛亮了,它帶著狼崽小心翼翼走進山洞,轉(zhuǎn)過身去蹲下,把后背留給了她和巴根。兩人一言不發(fā),人與狼靜悄悄的,看著一團團靈魂般的白霧從洞口飄過,飄出森林,消失在遼闊的草原上。
白雪問巴根,為什么你一個人躲在草原上,你有家嗎?有朋友嗎?巴根的眼睛亮了。他點頭說,我有妻子。我有教我射箭的師父,還有兩個師兄弟,他們就像我的父親和兄弟。白雪說,你為什么不去找他們?他們會幫你。
巴根眼中的光熄滅了,他搖搖頭。
陽光猛地一下像破堤的洪水般沖進森林,林子里瞬間亮了起來,白霧不見了,槍聲和笑聲也不見了。白腿回頭看了一眼兩人,帶著狼崽走出山洞,融入了刺眼的陽光中。
白雪和巴根走到了林子中央的空地上,那里堆著幾頭燒焦的狼尸,發(fā)出陣陣惡臭。她急忙捂住鼻子,巴根說,他們來盜獵,不是為了剝狼皮嗎?不是為了取狼牙嗎?費了半天勁,為什么要把死狼燒掉,他們怎么賺錢?
她想了想,然后告訴他,自己跑來時看到林子外停著的越野車都很高檔,估計價值都在百萬元以上。這群人獵狼,不是為了賺錢,就是純粹取樂。聽她這么說,巴根握緊拳頭,身子一陣陣顫抖。他說,這些人比黑獵戶還壞,怎么會有這么壞的人?他們都被莽古斯吃了良心。
兩人用鏟子在那片空地上挖了個大坑,把燒焦的狼尸安葬。她問巴根,聽說你的箭能殺死莽古斯。你見過它嗎?這個世界上真有妖怪嗎?巴根點頭說,當然了,只要是人,心就有可能被莽古斯吃掉,變成怪物。她說,我就不會。巴根笑了,說,那你為什么會跑到這片草原上,你在躲避什么?白雪再說不出話來。
等兩人忙完已是中午,烈日灼人,兩人卻躺在草地上,動都不想動一下。這時森林的深處傳來白腿的嚎叫,像秋風般悲涼,像夏日般炙熱。
巴根說,它在送別自己的親人。
她點點頭。密林深處,有光傳來,那是白腿的眼睛。
巴根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黑血染透了草甸。白雪震驚了,她說你病得很重,你該去醫(yī)院。巴根顧不上她,只是咳嗽,臉憋得通紅,像是要把自己的肺和靈魂一起從身體里咳出來,然后他倒在地上,昏死過去。白雪拽著他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才把他拉出森林,拉到自己車上。
她把他帶回了氈房,為他擦拭干凈身體。深夜,巴根醒過來。吃半碗面條,蠟黃枯瘦的臉上有了一點活氣,眼光像風中燭火一樣微弱。
巴根說,我病得很重,用不了多久,就會死了。她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她不知道該說什么,難過地低頭。巴根抬手指指床邊立著的弓。他說,其實我看到這張弓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它。以前我是它的主人。白雪看著巴根,用了好一陣才明白巴根的話。巴根說,所以我會教你射罐子,和你走得近,這大概是一種緣分,說不定是長生天眷顧我和我的弓。
巴根掙扎著坐起來,白雪把那張弓塞到他手中。即使在夜里,弓弦和牛角依然熠熠生輝,巴根握弓那一刻,整個人也變了。他的身上頓時涌現(xiàn)出無邊的生機和勇氣,就像握住月光、草原和萬物的生命。
巴根說,我求你一件事。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把這張弓交給我。最后這段日子,我想讓老伙計陪著我。白雪說,這張弓本來就是你的。巴根搖搖頭,當你把它救活時,你就變成了它的主人,這都是天意,我們不該違背。作為報答,我會教你箭術(shù),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箭手。她點點頭,巴根滿意地道謝。他跳下床,以那張牛角弓做拐杖,顫顫巍巍地離開了氈房。白雪本想留他休息一晚,可巴根害怕有人來。她沒辦法,只能看著他走進森林。草原上風很大,要不是那張弓,他好像時刻都會被風吹走。
7
巴根在射箭時就像變了一個人,眼神如同電光,病懨懨的身子伸展開來,無邊的力量讓瘦削的他如獅子一樣雄壯。牛角弓握在巴根手里,箭無虛發(fā)。無論是草叢里疾馳的野兔,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飛鳥,當巴根松開弓弦的時候,都會永久停留在那一刻,仿佛箭鏃是一道黑色的咒語,能夠?qū)⒁磺心?。站在草原上,他就是讓天地間的生靈敬畏的戰(zhàn)神。
每天下午三點,巴根會準時出現(xiàn)在白雪氈房的門前,他們會練習兩個小時射箭。白雪的箭術(shù)學習并不順利,每次不是目標似乎先她一步預感到危險,就是箭在擊中目標時好像活物一般會猶豫剎那。她總是和她想要的失之交臂。好在她不著急,巴根也不著急,在草原上,他們什么都沒有,只有弓箭和時間。
有次休息的時候,微風中草叢發(fā)出沙沙聲。她問巴根,為什么牛角弓要比平常箭館里的弓輕盈和小巧?
巴根說,當年蒙古軍隊主要用這張弓進行騎射。對于征戰(zhàn)四海的草原戰(zhàn)士來說,只有能用來騎射的弓才算好弓。在以前,一個神箭手并不是指單純的一個人類。它由牛角弓、蒙古馬、雕花馬鞍、蒙古箭囊,還有勇敢智慧的戰(zhàn)士這五個部分組成,缺一不可。
白雪問巴根,你的師父一定比你更厲害吧?
巴根驕傲地點點頭,說我的師父就是造這張牛角弓的人,他能隔著百米遠射中牛尾巴上停落的蒼蠅。這全歸功于他勤奮的練習。我?guī)煾敢簧采淞宋迨f根弓箭。那些弓箭要是落在河里,能阻斷河水。他經(jīng)常對我說,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不管你在做什么事、成為什么人,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個箭手。因為箭手活著,草原就活著。
一輛房車開到了白雪的氈房附近,那是個陰天。巴根原本在和白雪練習,看到房車來了,他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逃進了森林。白雪帶著一籃蘋果走過去,想和新鄰居打個招呼,可是車上明明有人,卻拉緊窗簾,沒人愿意下來。白雪心里覺得蹊蹺,可也只能回到自己的氈房??墒撬齽傄换丶?,就聽到了一陣男女的歡呼,還有奇異的聲響。白雪仔細分辨,才恍然大悟,那聲響是麻將機洗牌的聲音。
房車上的人打了整整一夜麻將,草地上飄浮著煙頭、啤酒和汗液交織的臭味。第二天一早,太陽出來以后,眼圈黑了的白雪看到十幾個男人搖搖晃晃地從房車上下來,上了另外兩輛越野車離開。白雪認出了那群人,就是他們在殺狼取樂。
人都走完后,一個留著辮子的男人開始清掃房車。白雪深呼吸,氣沖沖地沖過去。離得近了,白雪看這房車主人的五官身材,應該也是牧民。她揮舞著拳頭,說,你怎么可以在草原上開賭場?。?/p>
那長辮子先是一愣,然后笑呵呵地說,那你想怎么樣呢?
白雪說,這里是你的家啊。
長辮子說,沒錯,草原是我的家。所以我用不著你這個陌生人來教育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白雪說,你今天必須離開這里,否則我要報警。
長辮子一把揪住白雪的衣領(lǐng),惡狠狠地說那我就燒掉你的氈房,讓你徹底滾蛋。
白雪去找巴根,她說報警,只是嚇唬長辮子,警察來了,巴根就有危險。她希望自己的師父巴根帶著牛角弓,去把長辮子和那群賭棍轟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巴根聽自己講完事情,不但沒有憤怒,反而閉著眼睛,靜靜坐著。他就像是這座山洞石壁里的一塊青石。她發(fā)現(xiàn)巴根病得更重了。她說我自己去想想辦法。
巴根搖搖頭,說你不該去。那個長辮子說得沒錯。這里的人一切平等,你可以在白天學習射箭,為什么別人就不能在夜里打牌取樂?
到第三天晚上,白雪實在忍不住了,她彎著腰走到房車窗下,用手機功放播放警笛的聲音。房車先是一靜,然后車門猛地拉開,賭客們像被狼攆著一樣跳上吉普車。任憑長辮子怎么呼喚,他們還是猛踩油門消失在了草原的盡頭。這時長辮子發(fā)現(xiàn)了白雪,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齒道你毀了我的賭局。長辮子舉手要打白雪,黑夜里傳來一個聲音,呵斥長辮子住手。
巴根走到了燈下,長辮子放下了拳頭。長辮子冷笑不已,原來這兩人早就認識。白雪詫異地望著巴根,長辮子說,小姑娘,原來你這么厲害,是有神箭手給你撐腰啊??晌乙矔浼?。他和我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
巴根滿面痛苦,說,請你不要再說了,放過我吧。長辮子憤怒地咆哮道,可是誰能放過師父,誰能放過我?要不是你,師父會死嗎?我會變成一條流浪狗嗎?巴根問,玲花現(xiàn)在在哪里?長辮子冷笑道,你都不配提這個名字。
長辮子指指巴根手里提著的牛角弓,對白雪說,這把弓是我們的師父為了慶祝這個人成為草原上最厲害的神箭手造出來的。可是后來神箭手親手毀了這張弓。
聽長辮子這么說,巴根害羞地把弓藏在了身后。長辮子問巴根,你為什么還拎著這把弓呢?你要用它殺死莽古斯?
還未等巴根說話,長辮子說,可你就是草原上真正的莽古斯啊。你要是死了,這個世界就太平了。
聽著一連串的咒罵,巴根一言不發(fā),背著牛角弓默默地轉(zhuǎn)身走回森林。他佝僂著腰,像是背著巨石,讓白雪不忍直視。長辮子罵累了,對白雪說,離開這個人,他只會給你帶來不幸。白雪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倆從小跟隨師父學習射箭,還有哈森師兄。師父的女兒名叫玲花,就像我們的妹妹。長辮子憂傷地回憶道,巴根那時就展現(xiàn)出了他作為神箭手的天賦,看似隨意地朝風中射出一箭,都會有野鳥從空中落下。師父送他那張牛角弓時說,他是受到長生天祝福的神箭手。從那之后,人們都愛巴根,信賴巴根。可我知道他是凡人,不是神,他心氣太高。
有一天,巴根離開了草原。人們議論紛紛,我一點都不奇怪,草原能留住本分的牧民,可留不住他這種能耐人。幾年后,他回來了,穿著筆挺的名牌西服。他的隨從們都叫他巴總。巴總對我們說,他發(fā)跡了。城市里在瘋狂地蓋房子。他跟著哈森師兄賺了很多很多錢。能射中莽古斯的人,自然能射中命運給他的每次良機。
巴根說過,他回來,就是幫助大家用錢生錢的。
原來巴根還要建很多很多房子,他希望大家都能把錢從銀行取出來交給他,讓他用來蓋房子。他給大家的利息很高很高。大家都想賺錢,都相信巴根。人們都把錢給了他,我也一樣。師父甚至把玲花都嫁給了他。
可這人世不像箭和靶,倒像一場夢。夢醒了,巴根破產(chǎn)了。我們的錢都打了水漂兒,于是去找他要說法。沒想到哈森師兄也在那里,面對著他,巴根垂頭喪氣,像是一只斗敗的喪家犬。別人告訴我,巴根最大的債主,就是哈森。
哈森是我們的師兄,也是奇人,天賦和巴根不相上下。師父對我說過,在巴根出現(xiàn)之前,他本以為哈森會成為草原上的神箭手??上Ч瓘臎]有贏過巴根。他能射落天上翱翔的鷹,巴根就能射落那只鷹身上寄生的跳蚤;他能射中湖底游過的魚,巴根就能射中那條魚即將消散的影子。巴根總壓著哈森三分點。在我們的師父將牛角弓贈給巴根的神圣時刻,哈森不告而別??墒强傆邢牟菰乃奶巶鱽恚袝r說他走私羊絨被抓了,有時說他開小煤窯賺錢了。
巴根的財富越多,面目就越模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倆為什么會走到一起。人啊真是可笑。能射中在草原上比閃電還迅疾的獵物,卻看不清半分自己那像草芥一樣的命運……
哈森找巴根討債那天我們都去了。哈森對巴根說,我今天必須得見到錢。巴根說,請你再饒我?guī)滋彀?。我想辦法。哈森說,你不要騙我,也不要騙自己了。在這世上,你再也掏不出一分錢。巴根閉上眼,臉比墻皮白。哈森說,沒有錢,用牛角弓抵也可以。巴根慘笑著說,這才是你最終的目的吧。哈森說,以前我每天做夢,都是怎么賺錢,怎么躺在一堆鈔票里??傻任矣绣X了,我睡不著了。我覺得怎么這么沒意思。直到你來找我,向我借錢。我想起了師父給你做的牛角弓。我又能睡著了,我每天都夢到自己得到了牛角弓,夢到自己才是這片草原上真正的神箭手。
巴根從里屋拎出那張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對于一個神箭手來說,失去了長者贈予的牛角弓,就等于死了。對于我們生活的這片草原來說,神箭手受此侮辱,是大兇的預兆。我生氣地跳到兩人中間,大喊你們就要這么糟蹋草原嗎?就要這么糟蹋所有的好人嗎?
哈森不理我,他的雙眼放著比火焰還明亮的光,死死盯著那張發(fā)出幽藍之光的牛角弓。巴根說,我可以死,但我不會讓牛角弓受辱的。話音未落,他把弓砸在地上,惡狠狠踩斷了那張弓。等我們反應過來,弓已變成了兩截廢木頭。哈森慘叫著撲上去,一拳把巴根擊倒在了地上……
后來,巴根進了監(jiān)獄。不知過了多久,我們都死心了,卻聽說他被放了出來??墒菦]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找了巴根幾年,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一個神箭手想藏匿,誰又能找得到呢?大家都作罷了,只有哈森還像條瘋狗一樣四處尋找巴根。他口口聲聲說為了錢。其實我心里明白,他想找巴根,不如說是想找到那把弓,找到自己。
錢都讓巴根打了水漂兒。除了射箭,我又不會干別的??赡寥藗冊偬崞鹕窦郑拖袷窃谶駠u著講一個笑話,讓我心疼。我不能低頭,就干起了攢賭局的營生,草原上管得松,所以勉強能過日子。我把師父接來,養(yǎng)著他。幾年前,師父去世了。我真沒有想到,會有人用心修好這張弓……
長辮子一口氣講完這個故事,天已經(jīng)暗了,正是黃昏。無限的寒意從草原地底涌上。白雪做了一鍋熱湯面,端到了房車里。長辮子早已饑腸轆轆,端著碗狼吞虎咽。等他吃完飯,趁著他雙眼發(fā)直,她鼓起勇氣,請求長辮子放過巴根,不要告發(fā)他。巴根離死不遠了,每天只是靠著射箭,打發(fā)最后的日子。
聽白雪這么說,長辮子原本因為面條滋養(yǎng)紅潤了的面孔重新變得蒼白,冰一樣的眼睛有光在流動。他說,沒想到他過得還不如我。一切都有報應,你相信嗎?
她不明白長辮子是什么意思。長辮子說,我剛學會射箭的時候,因為想試試自己的本事,竟然偷偷沖著一只剛生下崽子的母鹿射擊。它哪里有力氣逃跑,被我的箭射死了。我至今忘不了那頭鹿看我時眼睛里的怨恨。當時我還很得意,覺得自己終于能掌握萬物的生死了。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變成這樣,是因為那頭母鹿一直沒移開它的目光……
第二天早上,白雪推開氈房的門,長辮子和那輛房車都消失了。草地上干干凈凈,空空如也,像是個夢。氈房前的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個信封,白雪撿起來拆開,里面是一千元錢,還有長辮子留下的紙條。
我走了,不會向人提起他。這錢用來給他治病。他欠我的,我不要了。我欠那頭鹿的,如今我還清了嗎?
8
任憑巴根像野兔一樣狡猾,藏匿的洞穴還是被哈森的人發(fā)現(xiàn)了,幸虧巴根跑得快,沒被抓住。這樣的藏匿點,巴根在草原上有好幾個。如今他住在湖邊蘆葦蕩遮蔽下的窩棚里,一日三餐全靠白雪來送。巴根一天比一天消瘦,像是在陽光暴曬下干枯的半截蘆葦。
白雪心里很愧疚,她覺得都是自己來草原,才給巴根惹出了事端。巴根說沒關(guān)系的,早晚都會有這一天,全是天意。
白雪告訴巴根,哈森在那個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藥,估計他活不了多久,就急了?,F(xiàn)在懸賞三十萬,發(fā)動大家在找他。牧民不放羊,騎手不遛馬,人們什么都不干了,整天就在草原上晃悠。希望靠他賺這三十萬。
巴根哈哈大笑,說等自己咽氣那天,白雪就把他推到哈森眼前,還能賺這三十萬,也算自己這個師父送徒弟一份厚禮。
無論白雪怎么努力,她依然射不中那些飛鳥和野兔?;液稚男游飩兣艿帽燃?,飛得比箭高。在箭探不到的草叢中,它們瞪著白雪,眼睛明亮,齜牙咧嘴,像是在嘲笑這個沮喪的女人。想在草原上撒野,下輩子再來吧。
她氣急敗壞地對巴根說,會不會是這張牛角弓有問題,在地下埋了這么久,或者根本就沒修好?
那時是下午四點多,風有些大。巴根接過了牛角弓。他鼻子抽了抽,沖著風涌去的地方射出一箭,似乎都沒有瞄準。嗖的一聲,箭刺向草叢深處,消失不見。
巴根對她說,去把兔子拎回來吧。
白雪將信將疑,走到箭落下的地方,果然躺著一只被箭刺穿腦袋的野兔。它倒在血泊中,大瞪著淚汪汪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就此結(jié)束。到七點時,太陽完全落山了。漆黑的草原上蕩漾著野獸的血腥氣味。巴根已經(jīng)用他的牛角弓射殺了十七只野兔和十一只野雞。他坐在一堆獵物邊不住地喘氣和咳嗽,無神的眼珠像是兩顆燃燒殆盡的星球。
晚上,白雪把兔子和野雞燉在了一鍋,肉緊實甜美,湯汁濃郁豐厚。她大快朵頤,直呼好吃。巴根雖然沒什么精神,但也吃了整整一條雞腿。吃完飯,巴根美美抽了根煙。白雪想說他,但還是忍住了。
白雪問巴根,究竟怎樣才算神箭手?
巴根想想說,當你在弓瞄準的彼端看見自己時,箭飛出去能讓時光倒飛,萬物不會再有秘密,你就是個神箭手,百發(fā)百中。
白雪吐吐舌頭,說不可能有人做到。
巴根笑著擺擺手說,我以前行,現(xiàn)在做不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找巴根,他已經(jīng)退燒了,正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悠閑地看著水鳥嬉戲。浪花聲陣陣,恍若孩子的笑聲。
水鳥騰空而起,畫下完美的弧線,天空是一塊冰。
巴根說,我要走了。
白雪一愣,說,去哪里?
巴根說,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我本就和你沒關(guān)系。這些日子不太平,好像都和你有關(guān)系。不該你照顧我。如今哈森發(fā)動所有人找我,和我在一起你也會有危險。你去過你的生活,我找一片安靜的草原,這樣對誰都好。
巴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平常,似乎在和她商量中午吃什么,甚至還多了幾分重癥病人不該有的輕快和灑脫。
白雪明白,巴根不想拖累自己,他放棄了反抗,放棄了生的念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天和白雪告別時,父親的神態(tài)和語氣也是這樣。絕不能讓這個人離開。她拼命搖頭,說不行。我愿意陪著你,照顧你。你別管這會不會給我?guī)砦kU。再說,你還沒教會我射箭呢。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一次打到獵物。
巴根搖搖頭說,你就當我和你說過的話,什么牛角弓啊,莽古斯啊,都是故事。
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大聲說,巴根,你騙了一輩子,答應別人的事情從沒做到過。如今你遇到我了,射箭是你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你在我這兒應該兌現(xiàn)一次諾言啊。
巴根不說話了,喘氣有些粗。
白雪說,我知道玲花在哪里。你至少應該去看看她。巴根揪住了白雪的胳膊,激動地問真的嗎?
她沒想到巴根這么有勁兒,疼得直皺眉。原來,當日長辮子留下的那封信里透露了玲花的去處。她沒告訴巴根,是擔心他太激動,反而影響身體。見巴根決意赴死,白雪顧不上那么多了。
如今玲花就在水泥宮殿打工,可草原上到處都是搜尋巴根的人,怎么能到達水泥宮殿,就是一個麻煩事。兩人坐在湖邊想了半天,白雪撲哧笑出了聲。巴根說,怎么了?白雪說,我想到辦法了,肯定可以,但你不能生氣。巴根說,你講講。白雪哧哧笑著,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巴根臉紅了,然后又青了。他額頭一層汗。臉色在青紅之間轉(zhuǎn)幾遍,一拍大腿說,為了能再見玲花一面,做什么我都去。
巴根涂口紅畫眉毛,戴上假發(fā)和墨鏡,墊上胸墊,穿上花裙子。白雪本來還給他準備了一雙高跟鞋,巴根實在接受不了,只好作罷。她為他買了一雙大碼的粉色運動鞋。草原上的神箭手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城市里來的沉默婦人。
兩人開著車一路過關(guān),沒人將他認出來。經(jīng)過嘎查時,白雪去小賣部買水,小賣部老板還總拿眼瞟著車里的“姑媽”,賊兮兮地問她,你姑父怎么不陪著?。克f,姑媽的三任老公都死了,算命的說我姑媽克夫。小賣部老板就此沉默。
他們是專門趕到晚上飯點去的,天黑了,巴根更好行動。玲花早已改名叫斯琴,成了水泥宮殿的金牌民歌手。每到晚上七點半,她就舉著哈達和銀碗在餐廳里為大家歌唱,也接受各桌點歌。
在晚宴上,白雪見到了玲花。她風韻猶存,嗓子很亮,高音能在大廳頂上盤三圈才漸漸變?nèi)跸ⅰ<词惯@個地方人聲鼎沸,她的歌聲還是能在一桌桌推杯換盞間從廳頭流淌到廳尾,引來熱烈的掌聲。幾個男人攔住她,叫她草原歌后,非要讓歌后和自己領(lǐng)導喝個交杯酒。玲花猶豫了下,答應了,微笑著挽住了那男人的胳膊。巴根再也忍不住了,離開自己的座位向玲花走去,想要和妻子相認。
玲花也注意到這個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大個子女人,她的臉白了,認出這是失蹤已久的丈夫。和玲花喝交杯酒的男人有些郁悶,說,草原歌后,你怎么眼圈紅了?
玲花笑著說沒事。
玲花微微搖頭,獵人天生的警覺讓巴根站住。玲花去另一桌敬酒,白雪這才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鬼鬼祟祟盯著玲花,其中有一個白雪認識,是哈森的手下。白雪恍然大悟,哈森之所以收留玲花,就是為了引蛇出洞。巴根進退兩難,愣在原地,好似一根鹽柱。白雪上去挽住“姑媽”的胳膊,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桌上。
巴根一言不發(fā),面色鐵青,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玲花。當玲花離得近了,他沖玲花揮揮手,示意白雪。白雪見巴根憋紅的臉,擔心出事,只好硬著頭皮喊我們這桌點歌。玲花先是一愣,但依然強裝微笑地走過來。那幾個男人就在她身后。站在巴根面前。玲花平靜地說,兩位女士,你們想聽什么歌?巴根不說話。
白雪說,你唱什么,我們聽什么。
玲花點點頭,歌聲從她的喉嚨中流淌出來,百轉(zhuǎn)千回,像春天草原上剛解凍的那道小溪般明亮:
在草原上蕩起黃塵大土的,
是那麥粒斑的駿馬。
在少女心上撩撥愛情的,
是我的情人。
戴嚼子的駿馬,
嚼子就是依靠。
小小年紀的我啊,
信的就是情人。
…………
一曲歌畢。巴根不聲不響,只是把自己身上的錢都交給玲花。玲花只是說謝謝。
白雪說這歌有什么心意嗎?
玲花笑著說,這歌是我唱給我男人的第一首歌??上懒?。
巴根面如死灰。
白雪小聲說,您能不能再為我們唱首歌。我姑媽就愛聽您唱歌。她得了重病,這次能來這里,我們渡過好多難關(guān),太不容易了。
玲花詫異地看著巴根,認出來這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巴根不敢說話,周邊的男人們狐疑地看向這桌,竊竊私語。巴根用眼神乞求玲花,凄楚哀傷的眼神,像喪家犬一樣的眼神。玲花緩緩點了點頭。
在春天里聚集的鳥兒啊,
當是秋涼歸去的吧,
我那生長的故鄉(xiāng)啊,
為何我離它而去呢。
變成了黃鸝鳥后,
居住在它所屬的地方,
變成了芨芨草后,
住在它所屬的大地。
唱完歌,玲花對白雪說,祝你的姑媽身體健康。到我們這個年紀,一切都沒什么的,心態(tài)一定要好。就像我的亡夫,他雖然死得早,但他是個好人。我現(xiàn)在還常想起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時間我很幸福。能被人記住,讓人覺得幸福過,人就沒白活。
玲花輕輕拍了拍“姑媽”的肩膀,那肩膀似乎被火燒一樣抖了兩下。
回去的路上夜風習習。大塊大塊的幽暗,映照朦朧的草原,如夢似幻。巴根說我們結(jié)婚時,我放的煙花點亮了半個草原的夜空。巴根和玲花是最讓大家羨慕的夫妻。誰能想到,如今再見面,我不能是巴根,她也改了名字。
白雪感嘆道,你老婆挺好。今天和你見面,沒一句話是白說的,沒一首歌是白唱的。你該聽她的話,心態(tài)要好,好好治病。
巴根點點頭,眼神明亮,像是被玲花擦掉的淚從他的眼中生長出來。他說,是啊。現(xiàn)在我想活下去。請你想想辦法,我還想聽玲花唱歌。
9
她嘗試著帶巴根去找過幾次醫(yī)生,可草原上到處都是哈森的耳目,有一次兩個機警的牧人非要和他說話,還有一次別人剛轉(zhuǎn)身,他的假發(fā)掉了下來。雖然都逢兇化吉,但他們走出草原的計劃都失敗了。她再不敢?guī)О透顒?,這樣下去,即使巴根不暴露,自己也會被哈森盯上。
幸虧張軍幫她疏通關(guān)系,花了不少錢,找到一個大夫愿意在見不到病人就診的情況下給他開些處方藥??砂透牟≡絹碓街?,藥吃得越來越多。有次大夫?qū)λf,如果他需要的藥量這么大,那你就要做好思想準備,盡量讓他最后走得輕松些。
白雪只好把張軍叫到了草原上,他們在草原上找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有森林可以隱藏,林前還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能看到魚兒擺尾。她讓張軍租輛房車,把巴根安頓在那里。
她對巴根說,醫(yī)生說好的居住環(huán)境對你恢復有幫助。你挺好的。房車住起來總比洞穴和窩棚舒適很多。
巴根點點頭說,我都相信你。
張軍很納悶,說,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幫助一個快死的老賴?
她沒告訴他哈森懸賞的事,只是說,你就把他當成是我爸爸。你想怎么對我爸,你就怎么對他。但絕對不要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他。
張軍說,明白了,你又想考驗我。
巴根生日那天,張軍準備了生日蛋糕,還有長壽面和王冠。她看得出來,為了緩和自己和巴根之間的關(guān)系,張軍這次是費了不少心思。她突然覺得有些感動,這世上還有人在想著自己。
戴上王冠,巴根笑了,拉著她和張軍的手,連聲說謝謝。她說,不生氣了?巴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張軍拍手,說,別著急!還有節(jié)目!
吃完長壽面,他們在張軍的帶領(lǐng)下來到一片空曠的草地上。那里竟然擺滿了煙花。當煙花在夜空中一朵朵盛開時,綿延的綠草地在夜風中姹紫嫣紅地起伏,仿佛海市蜃樓。巴根仰望天空,流淚了。他說我真沒想到,我還能見到這么美的事物。
她小聲對張軍說,謝謝你啊。
張軍說,你囑咐我把他當你爸,我這是給老丈人的待遇。
等巴根睡了,張軍開著車把白雪送回了氈房,按慣例,白雪一下車,說聲再見,他就該轉(zhuǎn)身走人??赡翘焖龥]說再見,只是看著張軍。張軍也沒轉(zhuǎn)方向盤,而是熄了火。
第二天天還沒亮,白雪掛念徹夜獨處的巴根,想去房車照料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張軍拽住她的胳膊,她說你好好休息。張軍舍不得,想再做一次。白雪假裝生氣了,他才松開手。
白雪趕到房車時,遠遠就看到站在草原上發(fā)呆的巴根。她跳下車,走到巴根的身邊,不知道該說什么。倒是巴根笑了。
白雪說我來的時候看到了通知,在哈森那兒,你更值錢了,五十萬。
巴根搖搖頭,似乎這并不重要。
巴根說,你什么時候走?
白雪說,你讓我去哪兒?
巴根說,離開這里,回到自己的生活。草原你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白雪說,我沒打算走。
巴根搖搖頭說,我從你的眼里能看到比草原更遠的世界。你要好好生活,替我去看看那些地方。比如大海,我都沒去過海邊。想想真可笑,我以為我逃到草原上,就已經(jīng)足夠遠了。沒想到你逃得比我更遠。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看著在霧中的巴根,身形越來越薄,猶如透明,薄如蟬翼。
10
哈森帶著人找到房車時,白雪和巴根正在湖邊練習,聽到汽車聲,巴根的臉一下子青了。白雪讓他藏在湖邊蘆葦叢里,無論如何都不要出來。
白雪跑到房車前,看到一群男人正圍著房車亂轉(zhuǎn),興奮地叫罵著??催@樣子,要不是車門緊鎖,他們恨不得進去把所有物品砸成粉末,也要從粉末里把巴根揪出來。
哈森好像更胖了,堵在白雪面前,能把陽光遮住。他笑著問白雪,聽說你前兩天放煙花了,有啥高興事?
她說,你管不著。
哈森的笑僵在了臉上,但沒有消失。他又問,你不是有氈房了,怎么還在這里藏個房車?
她說,這你也管不著。
哈森不笑了,低聲說你還在草原上住,咱就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難道你就不請我們上車喝杯茶嗎?
她想想,沒什么好的說辭,只好打開了車門。哈森帶著人一擁而入,四處打量。好在早上收拾過車廂,明面上沒什么疑點??晒€是不走,賴在車上喝茶,不時用狐疑又陰森的目光掃視這輛車,打量她。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好在張軍回來了,他一看這個陣仗,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情況。
張軍熱情地和哈森握手,說自己是白雪的未婚夫,還問哈森,在草原上辦婚禮有什么講究。
哈森笑著對她說,早說不就沒誤會了嗎?小兩口租個房車,想感受感受大自然,這我能理解。
臨走前,哈森給張軍看那張照片,問張軍見沒見過巴根。張軍搖頭。哈森嚴肅地說,遇到他,告訴我。這是個壞人,干過很多壞事。為了抓到他,我愿意出一百萬。
張軍搖搖頭,說我真沒見過這個人。
他們走后的第二天,草原迎來了秋天的第一個早晨。一夜降溫,早上天空發(fā)灰,刮起北風,風中都是沙子。巴根的病一下重了。咳嗽不止,伴隨大量吐血。他蜷曲在床上,像受驚的小獸。
白雪要去城里買藥,臨走前她輕輕握住巴根的手,對巴根說自己快去快回。
巴根看著窗外的天空,說路上要小心。這天色,草原悶著一場暴雨,我看到過兩次白腿,連狼都要被憋瘋了。
事情辦得很順利,白雪早早就買到了藥,若是平常,她還會買些日用品回去。可今天她心里只有巴根,午飯都沒吃,開著車掉頭就回到了草原。還沒到房車,她就聽到叫罵聲隱隱約約傳來,心猛跳起來。
翻過山坡,白雪的腦袋炸了。幾輛車把房車包圍了,男人們正在抄家。草地上一片凌亂,到處都是從車廂里扔出來的雜物。巴根躺在草地上。
她撲到巴根身上時,巴根面色灰白,早已斷氣。他的表情很平靜,嘴角上揚,似乎還有一點笑意。她問站在一邊的張軍,這是怎么回事?張軍支支吾吾,說不利索話。哈森走過來,惡狠狠地問她,見沒見過牛角弓?白雪沒有說話。那張弓在她離開時被她帶走了,本意是為了防范白腿突襲。剛才看到這個景象,回來前她把弓埋藏在野草叢里。
白雪的眼淚打濕草原。她向哈森撲過去,張軍急忙攔住她。她大罵哈森是殺人犯。
哈森喊,話要說清楚,你男人把我叫過來的時候,巴根就已經(jīng)斷氣了。這和我們可沒關(guān)系。
白雪詫異地看著張軍,他低下頭,說你走之后沒多久,巴根就死了。我本想給你打電話,可我再一想,那是一百萬呢。活著的時候,我們對得起他。如今他死了,也幫助一下我們。
她急忙推開張軍,眼前那張說過“我愛你”的嘴在顫抖,仿佛飄浮在空中的怪蟲,不真實。
哈森說,小姑娘,你把那張弓交給我,我給你們兩百萬。張軍皺眉說,我去給你找找。白雪,你也幫我。兩百萬,一張破弓,差不多得了。
她撿起刀護在尸體旁。人們跳開。
哈森笑了,說,老弟,你這男人當?shù)煤苁“ ?/p>
她身體繃得如同張開的弓弦一般緊,眼神里的憤怒如同箭頭上的陽光一樣冷。哈森不笑,說你們再想想,究竟怎么做才值當。
哈森和手下們開著車離開了,張軍口齒不清地說著什么,笑著揮手。白雪明白他的意思。她沒說話,只是把刀尖又對準張軍,淚水打濕面頰。
張軍不再說話,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大草原上,只剩下她和巴根。
她把巴根抬進了房車。這時他已經(jīng)硬了,躺在陽光下,像一根箭。
白雪心中卻沒有一點恐懼,她為巴根擦拭了面頰和身子,為他換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做這些事的時候,她想起巴根有一次和自己說過,如果有天他死了,就找一棵大樹,把他埋在樹下。草原以此接納他這個牧人的靈魂,他會和萬物永遠在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她從草叢里挖出自己埋藏的牛角弓,開車帶著巴根在草原上游蕩,到了中午,草原上淅淅瀝瀝來了場太陽雨。太陽懸掛在空中的最高點時,她看到了一棵參天大樹,郁郁蔥蔥的樹冠在風中發(fā)出沙沙聲,仿佛召喚游子歸家的母親。她對巴根說,就是這里了。巴根安靜地躺在后座上,笑容恬靜,仿佛嬰兒。
當她背著巴根到達樹下時,她本想把牛角弓葬在巴根身旁??梢皇?,牛角弓摔到了青石上,白雪覺得,這像是譴責。她改變了主意,把弓背在自己身上。她安葬好巴根的遺體,在心里對他說了聲“再見”。白雪看了眼巴根,他笑意未減。車窗上映出她的倒影,背著弓的少女有模有樣,真像一個神箭手。
遠處打雷,一片巨大的雨云過來,天色變得暗淡。白雪想,這個獵人真是草原上的精靈。巴根昨天就說過,草原要下暴雨了。
11
雨水夾帶著冰雹,打在車頂,震耳欲聾。白雪顧不上害怕,瞪著眼睛看路,擋風玻璃上斑駁一片,黑漆漆的草原上車燈失去作用,白雪從沒感到自己這么孤獨。
房車終于陷在泥坑里動彈不得,白雪坐在駕駛座上什么都做不了。過一陣,雨停了??商煲廊魂幹斓亻g一片昏暗。白雪深吸口氣,背上牛角弓和箭囊,跳下房車。
白雪在泥濘中苦行,但心里通透,在雨后的清風中,她覺得自己是這片草原上最自由的人。身后響起發(fā)動機的聲音,她回頭,一輛巨大的越野車開了過來,正是哈森,還有他的三個手下。
車離白雪還有很遠時副駕駛車窗就落下來,哈森探出身子,喊著我不和你廢話。把弓還給我。它不屬于你這個外人。
她轉(zhuǎn)身就跑,吉普車咆哮著攆了過去。
白雪感到后面的車越來越近,這時她看到路邊停著一輛小轎車,急忙跑過去。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是張軍。
她揮手,說他們在追我。不料張軍竟然鎖上車門,冷冷地看了眼她,轟響油門遠去,快得像是被河水帶走一樣。
一道黑影從草叢中竄了出來,竟是那條白腿母狼。它看了眼白雪,兇狠地向哈森的車撲去,可吉普車沒有減速,狠狠撞在它的身上。白腿先是哀嚎一聲,然后沒了聲響。它被卷入車底,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吉普車行動受阻,停了下來。
哈森等人跳下車,把狼尸從車下面拉出來,扔到路邊的草叢里。眾人上了車,哈森不動,只是冷冷看著她。天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是覺得他越來越大,越來越高,足有百米。他的頭分裂成了兩個,兩個頭又分裂成了四個,到最后變成了九個頭的莽古斯。每個頭都瞪著血紅的雙眼,吐著芯子,沖著她獰笑。莽古斯身上的火焰沖到天空,把草原染成血海。
白雪深吸口氣,架好弓,搭上箭,拉滿弓弦,瞄準了莽古斯。莽古斯坐進吉普車,和吉普車融為一體。他用哈森的聲音怒號道,撞過去,撞死她。吉普車加速,沖過來。
白雪心中一片澄凈,天突然亮了,陽光落在箭頭上,無限的光明里,她看到箭頭中那個曾經(jīng)哭泣的自己。箭疾射而去,烏云在退散,落在地上的雨滴升起,重新回到天上。
在秋雨中低頭的枯草緩緩挺立,再次變綠。被冰雹打落的花瓣飛回到花蕊之上。在晴朗的草原上,時間倒飛,萬物清澈。箭穿過莽古斯黑霧一般的身軀,九個頭墜落在草地上,連同身軀煙消云散。大地清朗,如水洗凈的琉璃世界。
箭矢射穿吉普車的擋風玻璃,駕駛員受驚,吉普車打滑,飛了出去。當白雪把最后一個人從車上拉出來后,汽車冒出火苗,迅速燃燒,變成大火球。哈森醒過來,滿頭是血地問她,你為什么要救我們?
白雪沒有理他,心中想著巴根。她對他說,你看到了嗎?我學會射箭了。一陣清新的風吹拂過草原,萬物發(fā)出了沙沙的低語。
大火把吉普車燒成了一塊扭曲的巨大鐵柱,在陽光下冒著縷縷黑煙。
從此以后,白雪再沒夢到過那個在陽臺上喃喃自語的父親。有時她走在太陽下,覺得自己身體像一座宮殿,正中央安放著那張牛角弓。巴根曾經(jīng)哀嘆,偉大的蒙古騎射術(shù)和牛角弓快要失傳了,草原上再不會有神箭手了。可如今,它已成為自己靈魂的一部分。這樣想時,她的心底就會涌現(xiàn)無比的力量。
人們都說,巴根走好了,野獸都敬愛他,沒給他留下什么遺憾,這是草原能給一個神箭手最高的禮遇。
白雪對她在草原上認識的大伙說,我聽巴根的,明天要走了。
眾人嘿嘿笑,像是祝福一樣。
玲花問白雪,你想好去哪里生活了嗎?
白雪摸摸自己背著的弓,笑著說,大海邊。我要讓巴根看看,在那里,箭能飛多遠。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肖睿,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內(nèi)蒙古文學院簽約作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現(xiàn)為上海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著有《生生不息》《草原布魯斯》等多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