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是中國當代文學作家群體中極具個性與探索精神的女性作家之一,她以細膩敏銳的筆觸和獨特的敘事風格,描繪出一系列女性視角下的復雜人性與社會圖景。2013年,她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北去來辭》,這部作品既超越了她以往的女性書寫風格,也在更深層面上探討了歷史與個人、時代與命運的復雜關(guān)系,彰顯出更為宏大的生命意識。有學者認為,該作品已經(jīng)突破了“女性文學”層面,顯示出林白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深度和力度以及鮮明的寫作立場。小說中的三位主要男性角色一海紅的父親柳青林、第二任丈夫史道良以及情人陳青銅—是貫穿作品的關(guān)鍵形象。林白以三人各具特色的命運遭際,揭示了不同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的普遍困境。他們或被動接受或掙扎反抗,但最終都被現(xiàn)實和歷史的無形重壓所裹挾。他們不僅承載著個人的生活悲劇,同時也投射出社會轉(zhuǎn)型期知識分子在身份認同、理想追求與現(xiàn)實沖突中的迷失與無力。通過這些男性形象,林白試圖質(zhì)問:在不斷變化的社會中,個體能否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的生命是否只能在時代洪流中無奈沉???
本文嘗試分析這三個男性角色的命運軌跡,探討林白如何通過他們的悲劇性結(jié)局來揭示個人命運與時代動蕩之間的糾纏。這種糾纏不僅是個人的不幸,也是社會變革中的一場集體迷失。
一、父親:精神家園的崩潰
海紅的父親柳青林是小說中最早出現(xiàn)的人物。在小說的第一章,蟬鳴徹夜不止,無法安眠的海紅不斷在夢境中游離。她的夢里出現(xiàn)了死去多年的父親的尸體,“海紅在夢中被這具尸體抱住,面對面地一把抱住!旁邊有人說,看,它知道這是它的女兒\"2]。大概因為從未見過父親,所以他是“它”,而旁人的驚叫也反映出海紅壓抑在心底的渴望認識父親和被父親認識的心愿。他是海紅記憶里的一個符號或者謎團,促使海紅一次次回到故鄉(xiāng),探尋過去。海紅從別人口中收集到的信息碎片以及一些日記的記載,勉強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父親的形象:一個在工作中嚴謹負責,敢于反思,在生活中作風樸素,愛好讀詩,對待感情克制內(nèi)斂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因為早年求學生涯的污點,海紅的父親一直過得兢兢業(yè)業(yè),生怕走錯一步,被人揪住尾巴,“柳青林呢,早年上過兩個月的桂林憲兵學校,歷史上有這個污點,一直未被接納入黨。而且,他已經(jīng)被降過一次職了,定為右傾\"[3],于是他堅持過上一種穩(wěn)定的、按部就班的甚至一成不變的生活,已經(jīng)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在這樣的生存空間和情緒下的人,不發(fā)瘋是幸運,而發(fā)瘋倒相宜了。盡管書中描寫父親的精神病發(fā)作是隱性的,但又并非毫無征兆,“沒有人知道柳青林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病癥的,只知道他心情永遠不好,煩惱、落落寡合、不安、長期失眠\"4]。林白通過柳青林的形象,描繪了個體在時代大潮中的掙扎,進而揭示出精神病不僅是個人痛苦的象征,也是整個時代壓迫的隱喻。在那個變革與動蕩的年代,柳青林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始終徘徊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不斷被壓抑、不安和恐懼所包圍。這種矛盾的掙扎深深地侵蝕了他的心理防線,導致精神的崩潰,最終他在絕望中選擇結(jié)束生命。
柳青林在家庭生活中受到時代的摧殘,不僅影響了自身的心智,也在無形中塑造了后代的精神狀態(tài)。小說中,柳青林的病癥似乎遺傳給了他的后代,尤其是海紅。海紅雖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精神疾病,卻長期處于不安和焦慮之中,失眠成為她的常態(tài)。她不斷地在現(xiàn)實中尋找出路,試圖通過理想化的生活擺脫這種內(nèi)心的空虛。然而,正如柳青林的命運所暗示的那樣,海紅始終無法真正掙脫家庭陰影帶來的負擔。這種個人發(fā)展的問題被奧地利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Freud)稱之為固結(jié),最容易在童年時代形成,它往往是由童年時代的某種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所致,一旦形成,它就潛藏在人的人格發(fā)展動力結(jié)構(gòu)之中。[5]
這種\"精神的遺傳”成為柳青林與海紅之間的精神紐帶,既延續(xù)了家族的命運,也在更深層面上揭示了社會變遷對個體心理的壓迫。林白通過柳青林的精神崩潰,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社會轉(zhuǎn)型中的普遍困境。柳青林的悲劇提醒我們,個體在時代面前是多么的脆弱與無力,他的精神崩潰不僅是個人的絕望,也反映出社會動蕩帶來的普遍性危機。
二、史道良:理想主義的幻滅
史道良是海紅的第二任丈夫,帶著理想主義的執(zhí)念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以知識分子的身份為豪。王百玲認為史道良是“迄今為止林白小說中最為豐滿真實的男性形象\",聯(lián)結(jié)和支撐了城市與鄉(xiāng)村兩個空間,又像一面雙面鏡,映照出了以海紅與銀禾為代表的兩大類不同的人群。然而,隨著時代變遷,這種身份不僅未能帶給他尊重與滿足,反而讓他在都市化的生活中逐漸迷失。他的前半生為家族帶來了榮耀,給家人寫的信因為信箋紙上“某某大學”的字樣或是厚實的牛皮信封上印刷著的“中央某部”而格外被珍視。他自信地背負著“知識分子”的標簽,以為可以在城市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但這份理想在現(xiàn)實的打擊下迅速破滅。盡管身在北京,他的心卻還活在過去,城與鄉(xiāng)的水土不服始終存在。“道良似乎一直有一種走向彼岸的沖動,他對此岸是鄙視的,惟其如此,他才會認為左邊的和右邊的鄰居、樓上的和樓下的鄰居,一概‘都不是人。也許他早就想離家出走了,多年來,出于責任他才熬到今天”7。
林白通過史道良的婚姻、職業(yè)以及他與子女的關(guān)系,描繪出一種“時代錯位”下的悲劇命運。史道良與海紅的婚姻中充滿著他對過去的執(zhí)念和對現(xiàn)代生活的不適應。這種錯位不僅體現(xiàn)在年齡差距上,也體現(xiàn)在對生活方式、理想追求的根本沖突上。史道良以長輩的身份自居,期待家庭關(guān)系能在他的傳統(tǒng)觀念下運轉(zhuǎn),但妻子海紅與之相差二十歲有余,后者的現(xiàn)代意識與其格格不入?;橐錾钪械牟黄胶饧觿×怂墓陋殹T诼殬I(yè)上,史道良雖擁有知識分子的驕傲,但隨著城市化的推進,他的專業(yè)和地位逐漸被邊緣化。他的經(jīng)歷反映了許多當代知識分子在社會轉(zhuǎn)型中所面臨的身份危機: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的知識分子,雖然被賦予了社會變革的使命,但當社會迅速發(fā)展時,他們的價值和理想無所依托。親歷過時代的劇變和社會的激烈轉(zhuǎn)型,史道良深信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時代充滿積極的信息,并對其抱有相當樂觀的態(tài)度,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正面元素逐漸被大眾遺忘,取而代之的是負面新聞的泛濫和虛假信息的蔓延。林白通過史道良對鄉(xiāng)土的眷戀和對都市生活的疏離感,揭示出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社會中無所適從的困境。
史道良頻繁陷入精神式返鄉(xiāng),通過回憶在鄉(xiāng)下度過的青澀歲月或者依靠特殊的1963年為家人提供幫助的記憶,試圖在心靈上找到一些慰藉?!八@個世界對峙著,他想咬它一口,不知從何下嘴,他想踢它一腳,也不知沖哪里使勁”8,隨著歷史的車輪滾滾而至,史道良在不經(jīng)意間失去了對一切的掌控。他曾兩度經(jīng)歷離異,與子女疏離,子女們逐漸遠離他的理想,一個追求美國國籍,對社會主義毫無興趣,而另一個卻視父母的生活毫無價值,一心想成為家庭主婦。無可否認,他對新時代變遷中涌動的暗流有著真切的感悟,其中一些顧影自憐的情感成分也不無道理。最后,這個沉湎于過去無法自拔的人,這個與現(xiàn)實世界構(gòu)筑隔閡屏障的人,這個選擇與世界背對的人,毅然離家。那張被咸豐重寶壓著的紙條上寫道\"去意已決,不必再找”[9,呼應了史道良姓名中\(zhòng)"道\"的深意,復歸道家哲學寄托的飄逸與灑脫。
史道良的出走是這一“錯位\"最終的爆發(fā)。他無法在家庭、職業(yè)中找到歸屬,也無法在日常生活中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最終選擇遠離現(xiàn)實,徹底脫離都市與家庭。這不僅是個人的逃避,也揭示了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失落感。林白通過這一出走,呈現(xiàn)出一個在鄉(xiāng)土文化中孕育的知識分子,因無法融入都市社會而陷入身份迷失的現(xiàn)實。史道良的理想幻滅讓他逐漸成為“時代的棄兒”,而他的出走則象征著對理想破滅的最終妥協(xié)。林白在史道良身上揭示了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無奈選擇,使他成為時代變遷中的無聲抗議者。
三、情人:“騎士”精神的隕落
陳青銅在海紅的生活中是一個獨特而復雜的存在,他與海紅之間的關(guān)系超越了普通友情的距離,但又未跨越到戀愛的層次。林白通過這個角色,塑造了一個在都市現(xiàn)實中游離、滿懷理想主義的“騎士”形象。他以“騎士精神\"相伴海紅的生命歷程,時刻在她身邊提供幫助,但始終保持著克制與分寸。這樣的陳青銅,成為海紅生活中一個理想化的支持者,是她困頓時的一塊浮木。然而,林白讓這位“騎士”最終死于異鄉(xiāng),暗示了理想主義者在現(xiàn)實無情碾壓中的必然隕落。
陳青銅這一名字頗具象征意味。青銅器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容器,本身具有包容的特質(zhì),而其材質(zhì)冷峻堅硬,帶有一種距離感和分寸感,這正是對陳青銅這一人物性格的隱喻。他在海紅生活中的角色就如同一件青銅器,默默地包容、承載她的情感波動,承受著她的依賴與脆弱,成為她困境中的支撐。然而,這份包容并非毫無界限,而是如青銅器般沉靜冷峻,帶有一絲不可觸碰的距離感,無形之中使陳青銅在陪伴中始終保留著一份克制。克制是維持他“俠義\"形象的核心,也是他在復雜的現(xiàn)實中保留自尊的一種方式。他在幫助海紅時從不逾矩,對她懷有一份忠誠而隱忍的情感,這種情感讓他始終守護在她的生活邊緣,他既忠誠于海紅,又不輕易表達或跨越。青銅器的雙重特質(zhì)一包容與冷峻正是陳青銅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林白通過這一隱喻,暗示了他既是海紅生命的承載者,也是她生活中不可逾越的“距離”,而這種距離使他的存在顯得格外悲涼。他就如同一件青銅器,不動聲色地承擔起海紅生命中的情感,但這種克制和冷峻也令他始終無法融入她的生活,最終在無聲的守護中陷入了孤獨與無歸屬感的悲劇結(jié)局。
在普通人的生活中,這樣的傳奇人物是罕見的,也因為其罕見而常常難以為世俗所理解。海紅與陳青銅之間的精神戀愛,最終如同海市蜃樓般虛幻,無法經(jīng)受現(xiàn)實世界的推敲。陳青銅甘愿成為海紅的活雷鋒,在她對現(xiàn)狀不滿時,滿足她對理想和愛情的一點幻覺。“她只認他是一個強大的人,他理所當然,應該,容納她的一切毛病,而且,她遇到的一切困難,他都應該,挺身而出?!盵10]在她突然下崗失業(yè)時,陳青銅把自己的工作分給她,盡管當時的他正在離婚的風暴中心。海紅兩次遭遇下崗危機都是第一時間去到陳青銅面前,說上那句“青銅啊,我怎么辦呢?”這話仿佛一種默契的密語,陳青銅雖不能呼風喚雨,卻能在困境中為海紅撐起一片遮風擋雨的避風港。這樣的男人,感情豐富,精神充實,雖不及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卻帶有一份俠義之氣,仗義之心,甚至被賦予了難以言喻的神性,時時保有一顆善良正直的仁義之心。
林白在陳青銅身上寄托了對現(xiàn)代社會中理想主義者的深刻反思:他們帶著善意和真誠行走于現(xiàn)實的鋼鐵叢林中,卻難以抵擋生活的擊打,甚至被迫犧牲在他們無從適應的世界里。最終,陳青銅在異鄉(xiāng)的山溝里意外死亡,這一結(jié)局不僅讓他的形象帶上了殉道者的色彩,也象征了他理想的破滅。陳青銅之死像一面鏡子,映照出理想主義者在追求真誠、正義時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一他的騎士精神雖令人欽佩,但在物質(zhì)和世俗生活的重壓下不堪一擊。
陳青銅的死亡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悲劇,也象征了那些試圖保持善良和正義之人最終的無奈選擇。他的\"騎士精神\"在現(xiàn)實的激流中被沖刷殆盡,成為理想主義破碎的注腳。通過這個角色,林白傳達了對時代中個人追求精神獨立的哀嘆,陳青銅這一形象也在悲劇性中更具象征意義。
四、結(jié)語
林白以主人公海紅對命運的叩問為脈絡(luò),勾連起三代人跨越時空的命運軌跡。小說通過個人史與家族史的疊合,在現(xiàn)實與回憶的交錯敘事中,構(gòu)建出多維度的人物光譜。海紅、父輩及伴侶三代人雖身處不同的歷史階段,卻共享著矛盾的時代烙?。杭瓤释谌霑r代洪流,又畏懼被其裹挾吞噬;沉默的表象下涌動著豐沛的精神世界,卻終難逃脫宿命般的悲劇結(jié)局一柳青林自戕、史道良流亡、陳青銅猝然離世,如同三面棱鏡,折射出個體在歷史褶皺中的生存困境。林白突破女性私語化寫作的窠白,通過對男性角色的深度解剖,將筆觸探向更廣闊的社會肌理。林白通過代際差異與階層分化的對照,既揭示了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對個體的碾壓,也呈現(xiàn)出人性在時代更迭中的恒常掙扎。作者以冷峻的筆調(diào)剝開歷史表皮,暴露出集體記憶里隱秘的創(chuàng)口:當個體意志遭遇宏觀敘事,抗爭往往淪為徒勞的獨白。小說摒棄了救贖敘事,任由人物在命運迷宮中踽踽獨行,最終以三代人的隕落拼湊出一幅存在主義圖景。這種不提供答案的寫作姿態(tài),恰恰印證了“消極才是文學的‘本命\"[的創(chuàng)作哲學—作者不為時代開具藥方,而是將生命不可解的重負凝結(jié)為藝術(shù)晶體,在悲劇性的沉默中完成對現(xiàn)代性困境的終極拷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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