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在2024年的春天,我閱讀了吳永嘉女士的《對面的小說家:紐約訪談錄》之后,在意猶未盡中,竟因為該書封底的這一句薦語“……永嘉與大作家的十七次對話,不僅是一位中國文化記者向《巴黎評論》經(jīng)典訪談的夢想的靠近,也為世界文學圖景和觀念刻下了某種時間印記”,而又購買了《巴黎評論·諾獎作家訪談》(以下簡稱《巴黎評論》)。而更沒有想到的是,從春天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閱讀這套書,到真正讀完,竟已是歲暮時分。我在這場歷經(jīng)春夏秋冬的閱讀之旅中,因為被書中作家們的寫作精神所觸動,而在即將讀完該書時,寫下一篇一直想寫卻又拖延著的兩萬多字的短篇小說,這還真是我“個人閱讀史”上前所未有的美妙體驗,也是一場驚喜的收獲!以至于掩卷間,除了領略到書中對作家們那些巔峰力作的創(chuàng)作訪談與解讀而帶來的星輝相映之外,我還發(fā)現(xiàn),小說后面那個真實的世界更讓人難忘。
這套書匯聚了美國老牌文學季刊《巴黎評論》中《作家訪談》欄目里,從1948年到2017年將近七十年中所訪談的三十四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內容。這些訪談內容因是《巴黎訪談》與身處世界文學巔峰的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持續(xù)對話的產(chǎn)物,而“展現(xiàn)了當代文學世界最具有啟迪和創(chuàng)見的思想。作為一份能夠定義我們寫作生命精髓的記錄,這些訪談本身也足以成為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作家的成長其實都大同小異:很多是因為熱愛文字、熱愛閱讀到熱愛寫作,乃至寫出巔峰級別的文學作品……其中,針對一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涉及的方方面面的問題與困難甚至痛苦,包括由寫作帶來的成功與失敗的體驗、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求(創(chuàng)作野心)等,該書可謂“為各個階段的作家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陪伴和指導”。比如,??思{在談論到他的名作《喧嘩與騷動》時,提及關于選擇小說中班吉這個人物形象的用心良苦:對一個理智不健全的人物,要寫出他能感受到溫情與愛意,但又無法表達出這種感受時,作者是如何通過對他意味深長的行為(動作描寫)來達到對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畫。至于“如何在腦海里構想寫出短篇小說”的方法,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讓人印象尤為深刻:“有時候你了解這個故事。有時候你得寫起來才能讓故事浮現(xiàn),又不知道它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運轉起來就什么都變了。運轉起來就造成故事。有時候運轉會很慢,就像不動似的,但總有變化發(fā)生,也總是在動?!?/p>
海明威這種把筆下作品當作一個不斷成長的生命個體,而根據(jù)小說中人物的性格(或人性特點)去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實也并非孤例。正因如此,這種方法的鮮活與成功,才使它被大部分作家喜歡并運用。當然,也有的作家與海明威相反,如該書中訪談的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面對“你是不是每次都提前把整本書都籌劃好?”這個問題時,他是這么回答的:“全部籌劃好。例如《我的名字叫紅》里面有很多人物,每個人物我都分配好章節(jié)。寫的時候會繼續(xù)‘做’其中的人物之一。所以等我寫完了謝庫瑞,或許是第七章,我會跳到第十一章,因為第十一章寫的還是她。我喜歡扮演謝庫瑞。從一個人物跳到另外一個人物,或許會讓人郁悶?!?/p>
顯而易見,這樣的描寫,即使處于謀篇布局的限制中,作者卻可以采用這種沉浸式寫作方法,把自己當成小說中的人物一起悲喜、一起成長,達到先把自己感動了再感動別人的藝術效果。這一點,其實也很好地回答了當我們讀到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時,緣何總能同書中的人物同悲共喜笑淚俱同了。說到底,這樣的小說背后,蘊含著的都是作家們歷經(jīng)千山萬水融人世悲歡離合而隱身于其后的靈魂啊。
當然,對于包含以“小說的藝術之名”的訪談節(jié)目,分享名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也是必需的話題了。事實上,創(chuàng)作技巧固然重要,但很多非科班出身的作家拋開“技巧論”,同樣也寫得相當出色甚至成功,那么,作為本書訪談對象的大作家們,又是如何看待這一點的呢???思{說:“有時候技巧也會異軍突起,在作家還無所措手之際,就完全控制了作家的構思。這種就是所謂的‘神品妙構’,作家只消把磚頭一塊塊整整齊齊地砌起來,就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了,因為作家還未著筆,他整部作品從頭至尾每一字每一句,可能都早已成竹在胸了。”
而這一點,與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觀點很是一致:“我是那類不斷重復寫作的作家。每樣東西我都極想要去改正……因此我的一個主要的文學方法就是‘有差異的重復’。我開始一個新的作品,是首先對已經(jīng)寫過的作品嘗試新的手法——我試圖跟同一個對手不止一次地搏斗……我把我的創(chuàng)作看作重復中的差異所形成的整體?!?/p>
所以說,我們看到的作家在成功時光芒四射,殊不知,在一部部成功的小說背后,那個真實的寫作世界卻是如此單調、孤獨與充滿艱辛。但因為熱愛,作家們才如此樂此不疲、孜孜不倦,甚至勤奮到對自己無比嚴苛的程度:“它是永遠也不能會像它可能被做出的那么好的。要永遠夢想,永遠定出比你所知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標。”
海明威也說:“你寫得越深入就會越孤獨……但是你更孤獨,因為你必須工作,能工作的時間總體來說越來越少,你要是浪費時間就會感到犯了不可饒恕的罪?!?/p>
即使成功如寫下《百年孤獨》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承認“寫作非常難”,不過,“任何悉心的工作從來都是如此”。是的,既然熱愛了,當然得迎難而上,且看他如何解決寫小說時所遇之難:“最困難的是開頭的段落。我花幾個月的時間寫第一段,一旦找到了,余下的就會非常容易。”
這一句話,我覺得它既是經(jīng)驗之談,也可以當作對練寫小說的作者的一種鼓勵。正所謂萬事開頭難,在千辛萬苦之后迎來良好的開始,也就有了成功的一半。說到底,成功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每個作家成功的作品更是厚積薄發(fā)的結晶。這一點,大江健三郎堪稱典范:“我會用法語或英語讀上八個小時,然后用日語寫上兩個小時。我會想,法國作家怎么會這樣表達呢?英國作家怎么會這樣表達呢?通過用外語閱讀然后用日語寫作,我想要建起一座橋梁?!薄拔医?jīng)常是從早到晚都讀書。我讀那個作家寫下的所有東西,還有和那個作家作品有關的一切學術著作?!?/p>
當讀到生活中大部分角色為“家庭主婦”“母親”的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因為害怕失去寫作的信念與激情,以至于終生對自己如此高要求到幾近強迫癥的程度時,更是無比震撼:“我在懷孕期間一直像瘋了一樣寫作,因為發(fā)現(xiàn)有了孩子,我再也不能寫作了?!薄拔艺疹櫵膫€孩子……我還要每周在書店幫兩天忙。我曾經(jīng)試過一直寫到凌晨一點,然后第二天六點起床……”
于是,閱讀至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竟聽到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催促:“寫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寫一篇短篇小說嗎?現(xiàn)在就可以學門羅,利用一切時間去寫!”于是,想不到的美妙體驗竟然發(fā)生了!在我閱讀此書即將結束時,竟在一種水到渠成的感覺中,寫下了那篇在心里縈繞多時的短篇小說……不管小說寫得如何,我覺得能完整地寫下來,對我來說,也是不枉這場歷經(jīng)四季的閱讀之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