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口譯現場,聽的同時還能記住你聽到的東西,這才是“聽”的關鍵所在?!皟?yōu)秀的口譯人員,可以把10分鐘的即席發(fā)言,不折不扣地翻譯出來,聽上去同原話一樣,出口成章,淋漓盡致,好像自己在主講一樣。”1實際上,10分鐘并不是口譯人員的聽力上限。2021年3月18日,在美國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舉行的中美高層戰(zhàn)略對話會議上,來自中國外交部的中方女口譯員精彩地翻譯了我方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說的長達16分鐘26秒的講話。
要知道,在無口譯筆記的情況下,譯員對語音源語的記憶儲存一般僅有60秒。2其實,如果信息未得到及時復述,短時記憶(short term memory)只能保持15—20秒!事實上,絕大多數人的腦記還達不到這60秒呢。這與“不折不扣譯出十分鐘的即席發(fā)言”的要求產生了強烈的反差與劇烈的沖突??谧g中,短時記憶會受諸多因素影響。比如在高度緊張和巨大壓力之下(比如有外語同行也在場,或者現場有人不斷地糾你的錯),臨場經驗不足的話,人們連20秒的話都記不住。如果碰上長串的數字、人名地名等,你的記憶儲存時間會更短??傊瑳]有筆記輔助,你的口譯就不得不與遺忘的速度賽跑,在講話人說得長一點的情況下,大概率你會輸。你頂多能譯上一兩句,要么是講話人開頭的兩句,要么是結尾的兩句,其他的話已被忘得干干凈凈。因此,“在沒有掌握口譯筆記技巧的情況下,一般人很難記住較長段落的發(fā)言內容?!?“無論多么優(yōu)秀的譯員,都無法實現全憑大腦記憶來進行口譯翻譯實踐?!?
不可否認,口譯界確有個別記憶高手、超強大腦存在,在口譯過程中全憑腦記,其記憶持續(xù)時間超長。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召開的巴黎和會上有一位交傳譯員,是俄國貴族后裔安德烈·卡明科(André Kaminker),他堪稱口譯界的天花板級人物。有一回,講話人用法語一口氣講了一個小時,他不動聲色地聽著,這期間只在筆記本上記了一次。講完后,他站起身翻譯,用英語非常完整地還原了講話全部內容,連所有細節(jié)和細膩的表達差異都沒落下。這讓他的同事驚訝萬分,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地偷偷瞥了一眼他那神秘的筆記本,卻發(fā)現上面只記了一個單詞:however(然而)!5可惜,這種神一般存在的口譯天才,鳳毛麟角,全世界都找不到幾個。
譯員心目中理想的講話人是說完一兩句話便主動停下來讓你譯。但講話人往往不會這樣做,很少有人講話時肯受20—60秒的限制。有的講話人會對你做出承諾:“老季,我不會講長的,講上一兩句就讓你翻?!背赃^幾次教訓后,我再也不信這種話,誰信誰倒霉。在大多數講話人看來,他才不管譯員記得住還是記不住他講的話。他認為“我怎么說,你就怎么譯”。譯員不能指望口譯現場有人幫你去記,更不能指望講話人會體諒你的難處、按你的想法去停頓。你事先聲明什么“My English is poor. Could you speak slowly?”(“我的英語不好,請您說慢點。”)之類的話常常是說了白說。你更不能強求講話人:“對不起,我記不住,你還是一句一句說,我好一句一句譯?!背悄悴幌敫煽谧g這個活兒了。聯合國安理會有一次在周末召開緊急會議。一名中文口譯新手倉促上陣。只見這位小伙子走到我國代表席位,“愣頭愣腦”地提醒道:“大使,俺是新來的。過一會兒發(fā)言時,請您跟著我的速度?!苯Y果這個愣頭青從此喪失了在聯合國做口譯的機會。6原因很簡單:你提這個要求不是本末倒置嗎?到底誰替誰服務?
譯員常常處于不能隨意打斷講話人的位置,否則講話人會很生氣。有一次中外聯演的雙邊碰頭會,我方有位領導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旁邊的外事參謀覺得他講話太長,這會讓外方人員等得焦急,同時也會影響口譯的效果,便好心好意地輕聲提醒首長:“能不能先停一下,好讓譯員翻譯?!闭l知,這個領導可能感到被冒犯了,頓時拉下臉來,厲聲喝道:“等我說完!”包括我在內所有在場的中方人員都被他嚇了一跳。
遇到講話人由著性子發(fā)言、不理會翻譯因素的情況,加上譯員的短時記憶又如此不給力,口譯筆記就成了譯員可以依賴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常言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Even poor noting is better than good memory.)譯員的“爛筆頭”就是筆記。
口譯界前輩、曾被譽為“中國紅墻第一翻譯”的冀朝鑄曾強調說,“在做口譯時,要會做筆記。我從26歲開始當翻譯時,總是隨身帶一本小薄子、一支鉛筆和一支鋼筆。做到準確翻譯是我們翻譯人員的責任。隨身帶本子與筆,可以說也是我的第二本能。”7
現在這方面的問題比較嚴重。正如一位叫呂渭秋的口譯人員(2010年獲“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在一次研討會上公開揭露的那樣,“在技術培訓、研討會上,經??吹阶g員兩手空空,瀟灑地和教員、主講人坐在一起。聽了十分鐘、二十幾分鐘,翻譯得還可以,時間一長,就走了樣,信息丟失令人吃驚地嚴重。尤其是當懂外語的只有譯員一人在場更是如此。”他說的是實情。我也多次碰見同樣的情況。每回我當口譯考官時,但凡見到考生聽口譯題時,置我們預先放在他們面前的紙筆于不顧,只字不記,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考官,我一眼可知,眼前的這位考生絕不是安德烈·卡明科那樣的神人,而是一個壓根沒練過聽記譯的“菜鳥”。
有的人說“口譯現場如考場”。這個“考場”常??嫉木褪悄憧谧g筆記功夫。本溪鋼鐵集團的一次中外商談中,由一位叫禹文濤的譯員擔任現場口譯。8外方主談人員滔滔不絕地講了5個技術問題。禹文濤剛要翻,這位外方主談人員卻擺擺手說:“請你把我剛剛講到的幾個問題復述一遍,讓我看看你是否真的把我的意思轉達過去。”當禹文濤參照口譯筆記幾乎一字不差地用英文復述了這5個問題后,外方這位主談人員立即稱贊說:“本鋼的翻譯我們信得過,和本鋼做生意我們放心?!笨吹贸?,外方這位主談人員顯然很在行,他十分清楚:如果譯員連我的話都記不住,就甭指望他能完整準確地翻給中方人員聽了;不完整準確的翻譯只會讓商談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更糟。這位被外商當場測試的口譯人員,后擔任本溪鋼鐵公司首席翻譯、譯審、翻譯部部長、引進項目經理。
有一次某西方國家駐華武官來我所在單位講課,隨行譯員是總部外事部門一位女中校。外方武官講的時候,她一直在認真記,哪怕外方武官說得再長,她也不打斷。外方武官一停下來,她便一邊很沉著地翻著筆記本,一邊清晰地翻譯,同時還用筆劃掉自己譯過的內容。那一天我單位翻譯室不少譯員都在場,他們都對她那滴水不漏的翻譯十分佩服。有人告訴我,她畢業(yè)于我的母校。
中午學院安排了工作午餐,除了外方武官、助手,上面來的中方陪同人員也都在座。我正好挨著這位女中校坐。瞅準空檔時間,我不失時機地請教她:“您的口譯筆記是在我們母校學的嗎?”她說:“不是不是,自個兒練的?!钡群髞砦矣袡C會與她一起審校國防白皮書英譯本時,她已是大校,還當選為十九大代表。在我擔任教學指導的一些譯員培訓班上,我毫不猶豫地推薦她,請她來給大家講課。記得有一次她講完課,培訓班一位學員站起身,請教這位來自總部外事部門的女高翻:“練會口譯筆記,大概要用多長時間?”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你堅持天天練,哪怕一天只練一小時,一般兩年后便可見到效果?!?/p>
凡是正式場合,尤其是給領導人當口譯,就不必糾結要不要做筆記的問題,而是必須做!
有一年,中國譯協軍事翻譯委員會在寧波召開研討會,安排我和總部外事部門一位高翻作主旨發(fā)言。這位高翻當時說的一句話,給我的印象最深:“當翻譯的,進入會談會商磋商的現場,給領導當口譯,連筆和本子都不帶,那就是犯罪!”
近年來,在由我負責組織、領導翻譯保障的大型涉外活動中,每天早晨翻譯保障團隊都要站隊集合,我在隊前必問的一句話是:
“口譯筆記本和筆都帶了嗎?”
一次我方主辦的大型外事活動中,在歡送宴會主廳的中外雙方的領導突然提出,要到另一個宴會大廳看看各國代表。我立即叫上英語主翻(來自母校的一位女老師)和一位正在母校就讀法語專業(yè)的女學員跟隨保障,因為雖然此次活動工作語言是英語,但是這位外方領導講的是法語。
兩位領導給每桌敬了酒。我跟在后面,發(fā)現兩位女譯員譯得也都不錯。
敬完酒,中外雙方領導突然決定上主席臺“說幾句”。只見英語女主翻立即從口袋里掏出了筆和小本子;而那位法語學員卻面露尷尬之色:她什么都沒帶!我有點納悶:明明一大早查過譯員們有沒有帶本子和筆呀。但這時我什么也不說了,立即從口袋里掏出了小本子和筆遞給了她(為防萬一,我當時總是在迷彩服每個口袋各放了一支筆和一個小本子)。
喝了不少酒的中外領導都即席講了長長的話。中方講話,由英語主翻先譯,法語學員后譯。外方講話,由法語學員先譯,英語主翻后譯。下來后,法語學員一個勁地向我說謝謝,因為要不是我給了她紙和筆,等英語主翻譯完后,她肯定忘了剛才領導都說了什么。
日語資深口譯前輩劉德有說:“按照我平時做翻譯的經驗,不管講話人有無講稿,必帶小筆記本和筆,以便講話人一旦脫離開講稿時,不致手忙腳亂?!比藗円虼碎_他的玩笑,說他這叫“永不忘‘本’”。
當然,沒有本子,用紙來做口譯筆譯也是可以的。有一次中外論壇上,我當現場主翻。有位發(fā)言者事先托人把他的講稿拷給我。我就照著做譯前準備。譯好后,仔細地推敲修改,還朗讀了幾遍,好讓嘴順溜一點。譯的過程中,我對有的概念和詞兒頗有疑惑,想跟他當面溝通請教一下,可直到他走上講臺,我才第一次見到他的面。
他一開口,我心里便咯噔了一下:這位從未打照面的人沒用他給我的那份講稿!我不動聲色拿起事先就放在桌子上的筆,把譯稿反過來(權當口譯筆記本),開始在上面做筆記……下來后,他帶著笑,彎著腰,忙向我道歉,說自己“昨天晚上才定下來,不那么講了,熬夜寫了新稿??蓻]您的手機號,沒法跟您打招呼。實在對不起!……不過,我覺得您剛才譯得真棒!”我只能苦笑一聲。幸好我手頭上不僅有紙,還有筆呀!
* 原南京炮兵學院翻譯室譯審,1976年畢業(yè)于解放軍外國語學院英語研究專業(yè)。曾榮獲“全軍優(yōu)秀教師”稱號、總參教書育人獎;榮立3次三等功。2022年獲得“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曾多次受派赴國外擔任陪同訪問、軍援軍貿、外軍培訓、國際維和等任務的譯員和翻譯組長;在國內多次擔任軍隊大型外事活動的翻譯保障負責人兼首席翻譯。主持編纂《漢英英漢軍事大辭典》《漢英軍事技術大辭典》等軍事辭典6部;出版《近代中國通事》《來華外國人與近代不平等條約》《走向同文三館》等著作7部、譯著40余部。
1《好易學英漢口譯》(方凡泉編著,世界圖書出版社,2001)。" 2《淺析口譯筆記存在的常見問題及解決方案》(張文靜著,《瘋狂英語(理論版)》,2016年第3期)。
3《從新手到高手:口譯實戰(zhàn)案例30講》(姚斌、朱玉犇著,中譯出版社,2021)。" 4同注2。" 5《世紀見證人:偉大的譯員達尼卡·塞萊斯科維奇》([法]安娜-瑪麗·魏德倫-凡蒂尼著,劉和平譯,研究出版社,2021)" 6《親歷安理會——一個現役中國外交官的自述》(陳偉雄著,經濟日報出版社,2001)
7《論翻譯的準確性——訪著名翻譯家冀朝鑄同志》(裘智著,《中國翻譯》,1990年第3期)。" 8 禹文濤著,《科技英語口譯體會》(夏太壽主編,《中國翻譯產業(yè)走出去》,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