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嘉慶年間的建昌上南兵備道道員鄭成基,是一位頗有特色的詠藏詩人。嘉慶八年與十二年,其兩赴理塘,處理與理塘正宣撫司有關的邊務糾紛,并創(chuàng)作了《籌邊魚通稿》與《籌邊魚通續(xù)稿》兩部詩集。詩集以紀行詩的方式,以寫實主義風格描繪了作者兩赴理塘的見聞,詳述了兩次邊務事件的起因、處置與善后,為我們今天研究康巴地區(qū)土司歷史留下了一批不可多得的“詩史”文獻。
關鍵詞:清代;詠藏詩;鄭成基;《東園詩集》;理塘土司
清代是我國詩詞類藏學漢文文獻(學界又稱“詠藏詩”“藏事詩”等,本文以下簡稱為“詠藏詩”)發(fā)展的高峰期,作者與作品數(shù)量,均為歷朝歷代之冠。有清一代,詠藏詩又以中期為甚:作者濟濟如林,作品汗牛充棟,題材包羅萬象。隨著清代詠藏詩的搜集與整理,越來越多的“新人新作”(新發(fā)現(xiàn)的作者與作品)浮出水面,聽鼓于川的鄭成基,便是新近發(fā)掘出的乾嘉時期的詠藏詩人。
鑒于國內學界對于鄭成基其人其詩,鮮有介紹,其詠藏詩更無涉及,本文在此簡述其生平及創(chuàng)作,重點介紹其“魚通兩稿”[1]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藝術特色,以期拋磚引玉,俾使學界更加完整和深入地了解清中期詠藏詩的發(fā)展概況。
一、鄭成基生平考略
鄭成基(1752—?),字靜山,順天大興(今北京市)人[2],祖籍遼東,監(jiān)生;少弄柔翰,好觀群書;習舉子業(yè),不獲售。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鄭成基隨侍翠華巡幸五臺山;四十八年癸卯(1783年),赴沈陽之役;五十二年(1787年),授湖北安陸府知府;六十年(1795年),授荊州知府;六十年三月,署湖北安陸府同知。時楚南苗族起事,鄭成基從畢秋帆總督備兵辰沅。其在湖北共從政10年。
嘉慶元年(1796年),川楚間白蓮教起事,鄭成基從惠瑤圃總督往來秦楚軍中四載;五年(1800年)春,奉命來川,署川東永寧府道之篆;同年,署夔州知府;[3]八年(1803年),任建昌上南兵備道道員,駐節(jié)雅州,專事處理邊務,頗有建樹;十年(1805年),于成都以10余萬金買下原四川布政使林儁的宅院,置為產業(yè),以作退食優(yōu)游之地,因與京邸“東園”相仿,偶觸鄉(xiāng)思,故命名為“東園”(原址在今成都市青羊區(qū)青龍街附近)。經傾力建設,園內庭臺樓閣,蓮池柳林,幽趣怡人。王培荀曾記道光年間前往成都“東園”尋訪的逸事:“(靜山)所筑館舍亦宏廣。歿后蕩然。余曾寓居其第,已兩易主矣。后人不知所往?!盵4]據(jù)此分析,靜山應逝于成都。鄭成基逝后,家道中落,過往終被塵世所沒。
關于其生卒年代,不見記錄。他的《不遮山閣續(xù)稿》詩始作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冬,內有《自嘲》一首,前題諸詩已言春天之景,故此詩當作于嘉慶十四年(1809年)春,詩有“五十八年事事非”一句。推之,靜山當生于乾隆十七年(1752年),[5]其卒年待考?!逗颖惫沤窬幹宋镄骼m(xù)》言其1814年還自刊《青衣詞》,但此說查無出處,存疑。
二、鄭成基詩作創(chuàng)作概況
鄭氏工詩詞,一生著述甚多,但因隨性而吟,不喜存稿?!稏|園詩集·自序》中云其早年“公事紛紜,奔走道路,篇什散落,多半遺品。本無心以詩見長,雖散失無存,亦所不計。乙卯春,楚南苗匪不靖。余從畢秋帆尚書備兵辰沅,始存《五溪吟》一卷”[6]。從《五溪吟》算起,鄭氏之作多以一職或一地為卷。
(一)鄭成基詩歌創(chuàng)作概況
鄭氏之詩,據(jù)文獻所載,未入川前,計有:乾隆庚寅吟詠,未存稿?!鹅枸嬊鍥鲆鞲濉罚〖汉?,游五臺山之作,友人擢去,未存稿。《東來集》,乾隆癸卯,記沈陽之役詩作,友人擢去,未存稿?!钝幸鳌?,安陸府同知所作,大多散失無存。乙卯春,平楚南苗亂,始存稿,有《五溪吟》一卷。嘉慶丙辰,往來秦楚軍中,有《軍中雜詠詩》一卷。
鄭氏于嘉慶五年入川后的詩作計有:《入蜀吟》一卷,《芙蓉讀書詩草》一卷,《籌邊魚通稿》一卷,《籌邊魚通續(xù)稿》一卷,《不遮山閣詩稿》一卷,《寧南詩稿》一卷,《綏山籌邊詩稿》一卷,《不遮山閣續(xù)稿》一卷,《寧南續(xù)稿》一卷,《晴猗初稿》一卷。作者晚年搜集遺稿,編為《萃遺編》一卷。
嘉慶十四年(1809年)秋,靜山將以上詩集搜羅,經商嘉言整理刪減后付梓,以所居館名題為《東園詩集》,計12卷,各卷名及簡況臚列如下:卷一:《從軍五溪吟》,乾隆六十年仲春至嘉慶元年初春,秦楚平亂之作。卷二:《入蜀吟》,嘉慶五年春至八年,永寧府道與建昌觀察之作。卷三:《芙蓉讀書詩草》,嘉慶八年至十年,署中閑詠及赴嘉陽觀覽之作。卷四:《籌邊魚通稿》,嘉慶十年秋,赴理塘之作。卷五:《籌邊魚通續(xù)稿》,嘉慶十二年(1807年)春,赴理塘之作。卷六:《不遮山閣詩稿》,嘉慶十二年三月至十月,錦城、雅安之作。卷七:《寧南詩稿》,嘉慶十三年春(往回匝月),寧遠巡邊之作。卷八:《綏山籌邊詩稿》,嘉慶十三年春至秋(五閱月),峨邊彝務之作。卷九:《不遮山閣續(xù)稿》,嘉慶十三年冬至十四年春,雅安署中閑詠。卷十:《寧南續(xù)稿》,嘉慶十四年春(往返二旬),寧遠巡邊之作。卷十一:《晴猗初稿》,嘉慶十四年夏,作于錦城“東園”。卷十二:《萃遺編》,嘉慶十四年追憶舊作而成。
鄭氏《東園詩集》于嘉慶十四年刻刊。是書左右雙邊,單頁10行、21字,上下黑口,單魚尾,大字單行,小字雙行?!稏|園詩集》前有商嘉言總序、鄭成基自序,鈐印“鄭成基印”“靜山”。分卷前均有鄭成基自序,自述每卷創(chuàng)作的時間與事件緣由。
(二)鄭成基“魚通兩稿”概況
今考康巴土司史,理塘正宣撫司世系十六代。[7]嘉慶八年(1803年),第六代索諾木根登其屬下頭人殺害副土司羅讓策登。嘉慶十年(1805年),清廷以“管束不嚴”,革去索諾木根登土司之職。索諾木根登家族本與毛丫土司連姻,故叔侄爭襲,加上瞻對土司趁機構亂,邊釁不斷。鄭氏出口查辦,不及兩月,蕆事而歸。這次行程,鄭氏觀風察俗,山川紀程之作,即以《籌邊魚通》名稿。
嘉慶十二年(1807年)春,理塘第七代正宣撫司希洛工布在追匪途中遇害,頗構兵端。鄭氏馳赴爐城,督辦7月有余。兇頑首夥全獲,檻車解省。公余之暇,吟詠自遣,所得詩句,即名《籌邊魚通續(xù)稿》。
此二稿,即為《東園詩集》之詠藏詩。其中《籌邊魚通稿》全詩29題36首,詠藏詩作23題29首;《籌邊魚通續(xù)稿》全詩56題102首,詠藏詩作54題100首,故“魚通兩稿”詠藏詩作共77題129首。
三、鄭成基“魚通兩稿”的藝術特色與價值
從文學的角度而言,作為乾嘉時期的詠藏詩人,鄭氏之詩,自然灑脫,清新高雅,寫實主義風格濃郁?!堵犛陿请S筆》言其邊塞之詩云:“皆關夷務者。嘗從軍剿瞻對夷匪,御峨邊夷匪,為建昌道時事也。當教匪滋擾,由荊湘溯三峽,通夔巫,軍書旁午,均有詩紀事?!盵8]商嘉言在《東園詩集·總序》中更言:“詩凡見夫荒山窮谷、雪窖冰天,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以及士卒之甘苦蒼赤之流離,下而至于一草木鳥獸,罔弗上為國、下為民之心,以形諸歌詠軍中,雜詠百余十篇,已大略可觀。茲復匯其自楚入蜀先后所為詩,如守夔、籌邊諸集,尤見大儒經濟,仁者胸懷?!盵9]
(一)從題材而言,“魚通兩稿”是典型的紀行詩作
紀行詩,是中國古代詩歌中獨特的門類,清中后期又稱紀程詩。所謂紀行,即依程站而行,依游程而紀,一站(程)一首或數(shù)首詩作,舉凡沿途交通、山川地貌、風土人情、行旅感懷,均囊括其中?!棒~通兩稿”,皆因處理邊務而作,但事實上也均為紀行詩作,鄭氏自稱為“游蹤”。
《籌邊魚通稿》,首詩《自黃泥鋪至長老坪》,作于茶馬古道滎經段重要驛站黃泥堡,尾詩《寄懷徐宗翰二律》,為返雅之作。全稿主要為清溪縣、瀘定橋、打箭爐、折多至理塘一線往返紀程詩作。
《籌邊魚通續(xù)稿》,首詩《暮春望前三日,赴爐城。出郭道中遣興》,作于雅州;尾詩《鄰浦太守,蹈高尚文志,娛林泉文樂,解組東歸。余叨契好多年,又同舟二載,臨別不勝依依,聊贅俚言四韻,以志離情》,為作者返雅后送別友人之作。與前稿不同,二次入康,作者主要駐扎于打箭爐督辦,雖行程縮短,但駐扎時間長達7個月,故詩作反而較多。
綜觀“魚通兩稿”的紀行之作,線路首尾閉合,沿途一線均依程站而作,線路清晰,程紀詳細,為清代典型的紀行詩。
(二)從風格而言,“魚通兩稿”寫實主義風格濃郁
“詩志其實”,為鄭氏創(chuàng)作最為核心的理念之一;詩多紀事之篇,是其創(chuàng)作的鮮明特色。其《自序》中也云:“(詩集)雪泥鴻爪,莫問東西。非以博能詩之譽,亦以歌行役之勞耳。”[10]
“魚通兩稿”為寫實主義詩作,在記敘沿途山川風貌、交通程站與描繪康巴風土人情、民風民俗的這兩類作品中,表現(xiàn)最為突出,特色最為鮮明。
記敘沿途山川風貌、交通程站的詩作,歷為紀行詩最主要的內容,浪漫主義的藝術表達與寫實主義的現(xiàn)實描摹,為這類作品最為常見的兩種風格?!棒~通兩稿”兩者兼有,但仍以寫實主義的現(xiàn)實描摹為多。其寫景紀程之作,語言清新自然,有感而抒,不事雕琢,渾然天成。如《自林口過飛越嶺,宿化林坪》:
山深境漸幽,谷響風撼樹。
層巖高參天,對面疑無路。
忽間汩汩鳴,溪聲暗奔注。
白云飛絮團,茫茫不知住。
既雨睛復佳,峰巒凈可數(shù)。
彈指登絕頂,豁眼開妙悟。
沿緣下石磴,松竹翠交掛。
回頭何處來,蒼蒼且煙霧。
投宿花村坪,斜陽索新句。
飛越嶺為今雅安市漢源縣、滎經縣與甘孜藏族自治州瀘定縣的界山,是川藏茶馬古道中“大路”的必經之地。該詩從山、風、樹、巖、水、云、路等7個方面,描繪出山高路險、林深溪幽的瑰麗的自然景象。
頭道水為打箭爐著名的景點,有清一代,題詠甚多。鄭氏題頭道水之作,為步恩師、乾隆時期重臣惠齡之韻而作。此題二首,在對壯美自然景觀的描寫中,滲入了強烈的個人情感以及對恩師的深深思念:
天河倒瀉運元機,此景人間識者稀。
千尺高從青嶂下,一條遙指玉龍飛。
暗窗風雨驚征夢,絕壁藤蘿映客扉。
獨有情懷更惆悵,新詩吟罷淚沾衣。
水繞山環(huán)路萬重,此間猶有最高峰。
懸崖石立形蹲虎,絕壁泉飛勢掛龍。
赤日何曾知溽暑,白云盡可蕩心胸。
我來傾覺塵襟滌,不信奇蹤意外逢。
康巴大地不僅山川奇麗,民族風情更顯濃郁。描繪康巴風土人情、民風民俗的詩作,在“魚通兩稿”中數(shù)量較多,內容豐富,特色鮮明。典型的如《爐城口占》,全詩共4首,五言絕句,即興自然,直觀描繪出鄭氏對打箭爐的第一印象:地理上,一河穿城;氣候上,高寒厲風;風俗上,梵唄日喧;飲食上,酥油糌粑。又如《勉亭太守招獵爐城北郊》,全詩也4首,作于九月。詩之其三,描繪了深秋康藏農區(qū),農人刈麥完畢,人們在屋頂平臺,邊打麥邊互歌的歡樂場景:
山外斜陽噪暮鴉,橋橫流水石樓遮。
蠻人打麥深秋后,十里歌聲出晚霞。
(三)從價值上而言,“魚通兩稿”是清代詠藏詩中少有的專涉“康巴土司”內容的詩集
乾嘉時期的詠藏詩作,涉及內容雖豐富,但多以重大歷史事件為題創(chuàng)作,尤以兩次大小金川戰(zhàn)役與兩次廓爾喀之役為甚。這類戰(zhàn)爭題材的詩作,作者甚多,作品浩繁。但專涉康巴土司內容的詩作,并不多見。
“魚通兩稿”的創(chuàng)作背景,均與處理理塘正宣撫司的糾紛有關?!痘I邊魚通稿》與《籌邊魚通續(xù)稿》兩卷,完整記錄了兩起事件的起因與處理經過,如《□抵理塘,仲秋二日夷務得有頭緒,現(xiàn)俟瞻對夷結完案。閑居番寺,排悶與冕堂陳生聯(lián)句得三十二韻》《爐城喜晤敏齋李刺史,由巴塘報最進口,歌以贈之》《喜理塘兇夷全獲志詠》《理塘夷犯全獲,卡述野番歸入招撫,喜得二十韻》等詩,對于我們今天考證與研究康巴土司的歷史變遷,留下了第一手的“詩史”文獻。從這個意義而言,“魚通兩稿”的歷史學價值相較于它的文學價值,更顯獨特與珍貴。
總而言之,作為嘉慶時期專事四川邊務的道員,在建昌上南兵備道任職期間,鄭成基一直奔波于川西康巴地區(qū)與川南彝族地區(qū),巡查邊防、處理糾葛,相關作品達8卷之多,為我們今天深入挖掘與研究清代中期四川邊務的概況與變化發(fā)展,提供了“詩史”與“詩志”的文獻參考。其除文學方面以外,也值得歷史學與民族學學界予以更多的了解與關注。
注釋:
[1]鄭成基的詠藏詩集,主要為《籌邊魚通稿》與《籌邊魚通續(xù)稿》兩卷,故本文統(tǒng)稱為“魚通兩稿”。
[2]《河北古今編著人物小傳續(xù)》記鄭為“遵化人”,誤也。參見馬保超、李梅等:《河北古今編著人物小傳續(xù)》,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7頁。
[3]恩成、劉德銓等纂修《夔州府志》卷二十三 《秩官下》,清光緒十七年白誠瑞補刻本,第5頁。
[4][8]王培荀:《聽雨樓隨筆》,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84頁,第83頁。
[5]清人均以虛數(shù)記年。
[6][10]鄭成基:《東園詩集·自序》,清嘉慶十四年刻本,第1頁,第2頁。
[7]參見趙宏:《康區(qū)土司》,中國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頁。
[9]商嘉言:《東園詩集·總序》,清嘉慶十四年刻本,第2頁。
作者: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院(四川文化藝術學院)羌文化保護與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