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竹觀魚鄉(xiāng)出土青銅器窖藏考析

摘 要：綿竹觀魚鄉(xiāng)范存村出土的宋代青銅器窖藏，器物眾多且異常精美。由于“文革”中草率入藏，幾十年來尚未整理、研究及刊發(fā)，茲作簡要介紹和初步考析。

關(guān)鍵詞：綿竹；宋代青銅器窖藏；首發(fā)考析

1975年7月，綿竹縣（今市）觀魚鄉(xiāng)范存村社員李興田家修房取土時偶然于230厘米深處挖開一個磚窖，發(fā)現(xiàn)窖中有一個直徑約73厘米的大銅洗，洗中盛滿了10余件宋代青銅器。據(jù)稱上面原有鐵鍋覆蓋，因年深日久，鐵鍋銹蝕腐爛成碎片，當時未能收集。銅洗底部為兩個長方形的磚砌體承托，未見任何墓葬之類構(gòu)造和遺跡，因之確定為宋代青銅器窖藏性質(zhì)。經(jīng)分類整理后可知有飲酒器觚、杯，盛酒器尊、壺，娛酒器投壺，以及銅燈、燭盤和一只栩栩如生的銅鴨香熏等物。這批器物由當時縣文管所收回，現(xiàn)藏于綿竹市博物館中。

茲對窖藏出土文物介紹如下：

一、銅鴨熏香銅爐

縱13厘米，高27厘米，橫12厘米，水波狀底座高9.2厘米。其銅鴨頭部揚起，嘴微張開，仿佛在引吭高歌。鴨身完整，羽毛紋理清晰可見，雙翅展開呈欲飛狀。器座有局部破損。銅鴨腹部內(nèi)中空，可以盛放沉香料等熏香材料。銅鴨的頭頸背部及兩翅可與銅鴨腹部分開成器蓋，與鴨腹嚴密組合成銅鴨香熏。據(jù)文獻記載銅鴨香熏是唐宋時期特別為文人所鐘愛的文玩，常被喚作金鴨、香鴨、寶鴨。銅鴨造型的香爐動態(tài)活潑，玲瓏如玩具，放置在紙閣一類的小型空間之內(nèi)，讓生活氣氛顯得輕松而精致。香鴨在唐代及以后格外為詩人所鐘愛。許多詩人都有一熏香小鴨，詩詞中多有出現(xiàn)。例如宋代陸游有一首詞即《烏夜啼八首》其一：

金鴨余香尚暖，綠窗斜日偏明。蘭膏香染云鬟膩，釵墜滑無聲。 冷落秋千伴侶，闌珊打馬心情。繡屏驚斷瀟湘夢，花外一聲鶯。[1]

可見， 綿竹觀魚鄉(xiāng)出土的這件銅鴨香熏應(yīng)為當時級別很高的官員案頭文玩。其寓意為“一鴨一鳴”，諧音當有“一甲一名”之意。這件銅鴨香熏后來被故宮博物院專家杜迺松先生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二、長宜子孫青銅洗

通高36厘米，銅洗口沿直徑125厘米，侈口，銅洗底部直徑110厘米，銅洗內(nèi)底正中豎排篆書4字：“長宜子孫?！便~洗外腹有粗1厘米的弦紋3周，根據(jù)其造型、質(zhì)地及銘文綜合分析，此銅洗應(yīng)為漢代遺物。在漢代，銅器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如此巨大罕見的銅洗應(yīng)當是漢代王公大臣等貴族使用的盥洗器具，而普通老百姓一般是使用木洗或陶洗的。這件精美的漢代長宜子孫銘文銅洗與河南平頂山博物館所藏漢篆書“長宜子孫”銅洗[2]銘文相同，但器形更大，堪稱珍品。

三、銅執(zhí)壺（盛酒器）

通高24.4厘米，口徑7.7厘米，長頸、梯形直口、圓腹往下漸內(nèi)收、長流呈下弧狀，執(zhí)柄成C形，上接壺口、下接壺腹，執(zhí)壺通體無紋飾，為宋代青銅盛酒器。

四、銅投壺（娛酒器）

通高45厘米，口徑9厘米，兩貫耳與壺口平行，兩耳口徑各6.5厘米。壺口上下各有兩周弦紋，壺頸呈直筒狀，壺頸高度與壺腹略同。壺腹呈梨形，上窄中寬下內(nèi)收，與喇叭形壺底相銜接。壺腹三面出棱，壺腹有5層紋飾，從上往下分別為連續(xù)藤蔓紋一周，粗弦紋兩周，方回紋一周，花蔓紋一周，方回紋一周接底座。底徑18厘米。這件銅投壺是常見于唐宋上層人士使用的精美娛酒器。

五、銅尊（盛酒器）

通高11.5厘米，口徑10厘米，侈口。倒梯形頸，頸下部有兩圈弦紋，尊體呈蘿卜形鼓腹，腹部上下各有兩周弦紋，腹下部兩周弦紋間有一周方形回紋，這是一種宋仿先秦時盛酒器，亦作禮器。

六、銅觚（飲酒器）

通高33厘米，口徑16.9厘米，喇叭形侈口，往下連接觚腰，直筒形，執(zhí)手處有兩圈弦紋，銅觚底部呈倒喇叭形底。這也是一種宋仿先秦時飲酒器，亦作禮器。

七、銅燭臺（8件）

從上往下為一帶尖刺的圓盤，與凸狀基座組合而成。燭盤邊有一周立沿。燭盤直徑11.5厘米，圓燭盤尖刺高9厘米（承接蠟燭用），尖刺下端與燭盤底處通過鼓狀焊接而成。燭盤下部有一圓梯形基座承接圓燭盤，基座上面直徑5厘米，基座下面底徑10.5厘米?；?0厘米。這8件銅燭臺顯然是一組宗祠祭祀用具。

八、長柄銅燭盞

燭盞直徑18.8厘米，柄長46厘米。執(zhí)柄后端呈屈折凸起狀。

這批出土文物于1975年（“文革”時期）以共重30公斤而草率地進入館藏，25年中從未有人進行過整理、鑒定和研究。直到2000年7月29日，美國密西根大學人文科學系博士蘇珊（女）在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研究所研究員蘇榮譽的陪同下，來到綿竹市文管所進行宋代青銅器的專題研究。面對綿竹觀魚鄉(xiāng)出土的青銅器文物，蘇珊博士由衷地發(fā)出贊嘆：“想不到這個偏僻的縣城簡陋的文管所里竟會有如此精美絕倫的文物珍品，使我們感到不虛此行，獲益良多！”蘇珊博士指出，綿竹觀魚鄉(xiāng)出土的窖藏青銅器不僅品種豐富，其鑄造工藝和造型藝術(shù)都堪稱中國青銅器晚期（唐宋）藝術(shù)的頂級珍品的實物代表。尤其是展翅欲飛的銅鴨香熏爐，可以說是巧奪天工，國之瑰寶。此外還有唐宋時期上層社會飲酒作樂時的精美投壺、銅觚、長嘴銅酒壺及漢代長宜子孫青銅洗，都無不令人流連忘返，嘆為觀止。

誰知時隔18年后的2018年10月25日，中國科學院研究員蘇榮譽、美國史·素珊教授和中國科學院助理研究員陸晶晶女士一行又來到綿竹市博物館，再次對觀魚鄉(xiāng)出土的窖藏青銅器作數(shù)據(jù)測量和補充研究。

據(jù)悉，中國的青銅器以商周時期的器物最為精美，所以這個時期的研究也最多。對秦以后的青銅器研究很少，對宋代青銅器的研究更少。這也是專家們多次來綿竹專題研究這批宋代青銅器的原由。專家們提問，這些國之瑰寶為何在綿竹偏僻的鄉(xiāng)村出土呢？當時筆者并不能解答此問題，不過也促使我們開始重視這批出土文物，并且開始思考這批文物從何而來。

筆者多次到達觀魚鄉(xiāng)窖藏青銅器出土現(xiàn)場進行實地探訪后得知，觀魚鄉(xiāng)地處綿竹市之東南部，距市區(qū)25公里，東鄰德陽市旌陽區(qū)之孝泉鎮(zhèn)，西南臨石亭江與廣漢市金輪鎮(zhèn)，位于北緯31°09′，東經(jīng)104°13′之間。觀魚鄉(xiāng)別名打魚院，因有明景泰二年古剎打魚院而得名。[3]1937年建觀魚鄉(xiāng)。該批青銅器出土所在地原名六大隊，于1952年改名臨江村，后來與相鄰的范存村（七大隊）合并后改名范存村。此村為何叫范存村呢？因為此地原來有個明代古道觀叫范存院。范存院古建筑遺址遺跡柱礎(chǔ)、墻基至今尚存，規(guī)模不小，可惜已毀于“文革”十年浩劫之中。民國8年《綿竹縣志》卷十七“范存院”條下載有：“范存院系古剎，明正德時重建?！褐杏欣暇瘢底蠋r張魏公遺范也。明季圮，邑令某重建?！盵4]明正德時重建，則表明范存院早在明中期以前甚至明初就有了。這個記載顯然不會憑空而來。國內(nèi)道觀無數(shù)，但以“范存”二字命名的僅此一處。“范存”二字的含義即“遺范長存”之意。此名稱顯然帶有紀念的性質(zhì)。紀念誰呢？為何將老君頭像塑成魏公張浚的形象呢？顯然是為了紀念張浚。是誰要塑像祭祀張浚呢？必然是張浚的后裔無疑了。那么觀魚鄉(xiāng)范存村有張浚的后裔嗎？這些張浚的后裔又從何而來呢？帶著這些問題我們還得循史核對。

1231年，蒙古國宗王拖雷引兵攻掠四川，大肆屠殺成都的漢族居民。千年古城只落得民無噍類，城中遺骸達到驚人的140萬！全四川，包括重慶，屠殺后平民僅剩下不足90萬人。宋末《昭忠錄》載有當時四川官員：綿州知州范辰孫、簡州知州李大全、懷安知軍史顯孫、漢州權(quán)州通判劉當可、宗室趙太保、漢州節(jié)制邵復(fù)、漢州知錄羅由、教授袁拱辰、知縣羅君文。[5]元兵分哨入簡州，知州李大全死。知懷安軍史顯孫避于簡，亦死。元兵至漢州，權(quán)州通判劉當可與一宗室太保率民兵守城，趙太保出城往羅山，謁賀靖借兵，歸遇元兵，見殺。元兵遂破城，憤而血洗焚蕩，死者10萬余家。漢州節(jié)制邵復(fù)、知錄羅由、教授袁拱辰、知縣羅君文皆遇害，知綿州范辰孫亦死。漢州、綿州均距綿竹不遠，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綿竹又是抗金名將、南宋宰相張浚的故里。張栻《南軒集》之《夔州路提點刑獄張（棁）君墓志銘》有云：“君諱棁，字仲山，于予為從兄，實同高祖，予家自唐嶺南節(jié)度使由曲江徙長安，國子祭酒由長安徙成都，再世高祖諱文矩，早捐館舍，夫人楊氏挈孤依外家于漢之綿竹。綿竹張氏皆高祖出也?！盵6]民國8年版《綿竹縣志·人物志·紫巖張氏》載：“咸生澥、潮、潞、滉、浚，澥生櫟、潮生枸、潞生桿、滉生樹、浚生栻?！盵7]張氏家族數(shù)代人都在綿竹出生。張浚的祖塋在漢旺鄉(xiāng)大柏林，大柏林自北宋大觀元年（1107年）始建，成為張浚父母等親屬的家族墓地；同時還建有張氏宗祠，有奉祀生常年守護，且必有春秋的隆祀。當元軍入川后，張浚后裔為躲避戰(zhàn)亂，只得將家中和宗祠中的歷代貴重珍藏品悄悄轉(zhuǎn)移到離家較遠的偏辟鄉(xiāng)村即觀魚鄉(xiāng)范存村埋藏起來，然后將古代道觀的老君像改塑成張浚的頭像，以便長年祭祀，使之香火不絕。

為進一步求證史實，筆者又尋訪到范存村五組76歲的張金生老人，得知這觀魚鄉(xiāng)范存村的確有一個張浚后裔的聚居點，他們的字輩是“賜、祿、華、映、先，千、年、宏、圣、道”，這個張氏字輩與一河之隔的廣漢張浚后裔的族譜字輩居然能對接得上。該村還有綿竹境內(nèi)唯一的“宣公酒廠”（宣公即張栻）。這支與張浚后裔有關(guān)連的觀魚鄉(xiāng)張氏派系，出現(xiàn)在范存村的文物出土地絕非偶然。

這表明，觀魚鄉(xiāng)的張浚后裔于宋末元初為躲避元軍侵擾，而將祖宗珍貴遺物從祖居地綿竹縣九龍鄉(xiāng)和漢旺鎮(zhèn)大柏林祖塋的張氏宗祠內(nèi)，秘密轉(zhuǎn)移到觀魚鄉(xiāng)范存村，并移居在此。由于元末和明末的戰(zhàn)火破壞，當時的綿竹縣志和張氏家譜均毀于戰(zhàn)火，只能查考到清代《張氏家譜》及民國8年的《綿竹縣志》為證。那些十分珍貴的宋代青銅窖藏文物在如此荒僻的鄉(xiāng)村出土，顯然并非當?shù)卮迕窕蜇斨魉軗碛械?。這批在觀魚鄉(xiāng)范存村出土的精美的漢代巨型銘文銅洗、宋代銅鴨熏香銅爐、宋代酒器、大批銅燈、銅燭臺等祭祀用品應(yīng)為宋代宰相張浚、張栻家族和宗祠祖?zhèn)髦?，?yīng)當是在宋末戰(zhàn)亂中埋藏地下的。

這個困撓我們多年的謎題得以破解。因之，首撰此文供廣大文史學者進一步探究。

注釋：

[1]唐圭璋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384頁。

[2]參見溫小娟：《指尖上的國寶48丨漢“長宜子孫”銅洗》，《河南日報》客戶端2022年10月26日。

[3]參見綿竹縣地名領(lǐng)導小組：四川省地名錄叢書之五十《四川省綿竹縣地名錄》“觀魚人民公社概況”，1984年版，第116頁。

[4]民國8年《綿竹縣志》卷十七，第1075頁。

[5]參見（宋）無名氏：《昭忠錄》，第4頁。

[6]（宋）張栻：《南軒集》下，第860頁。

[7]民國8年《綿竹縣志》卷六，第308頁。

作者：綿竹市文管所原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