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豐乳肥臀》與莫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體系的生發(fā)性

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文學作品是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四十年來，對莫言小說的研究可謂是成果豐碩。以1995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為根，莫言將長篇小說中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和收賣廢品兩個情節(jié)片段，在《檀香刑》《四十一炮》中進行了巧妙地生長和豐富，構建了獨特的文學王國。文章通過對《豐乳肥臀》與莫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體系的生發(fā)性的論述，展現了莫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點與求變精神，為探究莫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體系提供了一定的參考與借鑒。

一、生發(fā)之初：小說《豐乳肥臀》中的情節(jié)片段

（一）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

《豐乳肥臀》第十三章描寫了高密鄉(xiāng)人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的情節(jié)，“講了那一年義和拳在東北鄉(xiāng)掀起的巨大波瀾，還講了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與修鐵路的德國人在村西大沙梁上進行的那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惡戰(zhàn)”“當然他們也都是不懼生死、武藝超群的好漢——成立了虎狼隊”。[1]96從全文來看，這一片段在小說行文中所占的比例非常之小，是莫言對于20世紀中國百年歷史中的一小段歷史的呈現。

（二）收賣廢品

《豐乳肥臀》第四十八章描寫了老金收廢品的情節(jié)：“老金的廢品收購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廢品分門別類，酒瓶子壘成令人眼花繚亂的長城，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舊輪胎摞得重重疊疊?！盵1]456

20世紀 80年代初，原先開香油鋪的老金開辦了廢品收購站，與上述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一樣，這一片段在小說中所占的比例也非常小，只是簡單敘述老金后半生的收賣廢品事業(yè)——一個小老百姓的發(fā)家之道。

二、生發(fā)之后：兩部長篇小說情節(jié)的生長

（一）《檀香刑》：抗德情節(jié)的承接與創(chuàng)新

《豐乳肥臀》第十三章中，高密鄉(xiāng)鄉(xiāng)民阻止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事件，描寫的主要是“母親”魯璇兒的父輩與德國人開展的一場惡戰(zhàn)。對于國家而言，喪失路權是對國家主權的挑戰(zhàn)，但這樣重大的政治事件流轉到民間則變成了鄉(xiāng)民們“啼笑皆非”的愚昧舉動。1900年，德國人在他們的家鄉(xiāng)大欄鎮(zhèn)修建鐵路，鄉(xiāng)民聽說德國人的腿上沒有膝蓋，只能直立不能彎曲，且有潔癖，于是大欄鎮(zhèn)的鄉(xiāng)民上官斗和司馬大牙組織鄉(xiāng)民成立虎狼隊，與德國人開展了一場惡戰(zhàn)，鄉(xiāng)民以慘敗告終。后又因一個德國工程師當眾侮辱鄉(xiāng)里的女子，激起眾怒，被當地鄉(xiāng)民打死，招致德國人的報復，最終德國兵血洗整個村莊，魯璇兒的父母也慘死其中。在《豐乳肥臀》中，“抗德情節(jié)”還只是故事的引子，到了《檀香刑》中，發(fā)生在1900年的“義和團破壞鐵路”重大歷史事件成為故事的核心，再現了清末山東半島發(fā)生的一起民間反殖民斗爭事件，并以此來窺視清王朝統(tǒng)治下中國所面臨的民族危機。

《檀香刑》以孫丙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為主要情節(jié)展開故事。從歷史事實來看，當時山東人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并未真正上升到維護國家主權完整的認識，而是從修鐵路會大量遷墳、占農田、破壞風水這一思想層面出發(fā)自發(fā)抗德的。莫言在《檀香刑》中敘述了鄉(xiāng)民內心深處對修建鐵路的普遍恐懼，他們一致認為，一旦修建鐵路，祖先的墳墓就會被鎮(zhèn)壓，泄洪的水道就會被堵塞，千年的風水就會被破壞，割辮子、索靈魂、墊鐵路的傳說無處不在，每個人的頭顱都不安全。孫丙則因妻子和兒子被德國人殺害而成為抗德之首，他為了復仇遠赴曹州，加入義和團，學習義和拳，回鄉(xiāng)后帶領鄉(xiāng)民一同練習，成立抗德隊伍。這支抗德隊伍和《豐乳肥臀》中的虎狼隊一樣，由鄉(xiāng)民自發(fā)組織，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組織?？沟玛犖槌蓡T包括全鄉(xiāng)的男女老少，孫丙帶領大家操練義和拳，“裝神弄鬼”。孫丙設神壇，喝神符水，拜天地，念咒語，自命“岳元帥”，迷信地認為練好義和拳就會擁有金剛不壞之身，德國人的槍支炮彈就無法傷害自己。用如此荒誕的方式與德國軍隊對抗，致使許多鄉(xiāng)民無辜犧牲。在《豐乳肥臀》中，莫言寫道：“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與修鐵路的德國人在村西大沙梁上進行的那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惡戰(zhàn)。”[1]96從“啼笑皆非”一詞可以看出莫言對這個事件的態(tài)度?！短聪阈獭穭t更加具體地表達出莫言對鄉(xiāng)民抗德行為的看法，莫言對德國人的軍事實力有清晰的認識——我們的肉體不能抵擋德國人的堅船利炮，實力的懸殊不容戲謔。知縣錢丁在了解德國人的武裝與德國兵的操練情況后，意識到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鳥槍隊和弓箭手在這樣強悍的軍隊的面前，是多么渺小無力，想用他們與德國軍隊抗衡完全是不明智的。莫言寫鄉(xiāng)民抗德動機的過程中，在強化復仇的因素的同時，也注意到了落后意識對人物行動的支配作用。因此在孫丙的抗德行為中，他設計了孫丙擁有幼稚卻較為實用的軍事想法，莫言寫道：“他很幼稚，他的許多做法完全是兒童式的，但往往能出人意料，發(fā)人深思，而且十分管用。”[3]274在抗德行動中“對民族尊嚴、個人人格操守的維護，對英雄情結的張揚”[4]有著明顯的體現，盡管他們沒有德國軍隊那樣先進的槍炮武器，但他們能夠想盡辦法與德國軍隊抗衡，借鑒中國古人的軍事策略并加以改編創(chuàng)新運用到實踐中，充分顯示了中國人的智慧。

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由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的情節(jié)生發(fā)出《檀香刑》這部傳奇大戲，展現了歷史風云變幻下人民的苦難與抗爭。在這艱難的抗爭過程中，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中國底層民眾對現代文明的無知，但也充分顯示了中國底層民眾絕不服輸的精神以及對民族尊嚴和固有生存方式的堅定捍衛(wèi)。在民間積淀的那種原始的血性力量和悲壯精神固然是可歌可泣的，但以荒誕的理由和符咒的方式抵抗西方列強的洋槍洋炮顯然又是可笑、可悲的。莫言對“義和團破壞鐵路”的重大歷史事件的深度挖掘，使得讀者能夠更加真實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氣息，進而引發(fā)對歷史的思考。

（二）《四十一炮》：收賣廢品情節(jié)的豐富與發(fā)展

在《豐乳肥臀》中，次要人物老金收賣廢品的情節(jié)只是莫言對20世紀80年代歷史的敘述呈現。在《四十一炮》中，則進一步生發(fā)為主要故事情節(jié)，其故事內容接著《野騾子》的故事內容往下敘述?！兑膀呑印肥悄杂?999年發(fā)表在《收獲》第5期上的一部中短篇小說，《四十一炮》是《野騾子》的補完版。與《豐乳肥臀》不同的是，楊玉珍不再是以次要人物的身份出現，《四十一炮》以20世紀90年代的農村改革為寫作背景，把楊玉珍和羅小通作為整部小說的主角人物，講述“炮孩子”羅小通對自己十幾歲生活的回憶，回憶母親楊玉珍如何帶領自己通過收賣廢品發(fā)家致富的故事，展現出農村改革過程中不同勢力、不同觀念之間的矛盾沖突，揭示人們在面對市場經濟沖擊時的迷茫與困頓。通過這兩部小說的更替，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是如何把中短篇的“故事”變成長篇的敘事作品的。[3]194

在《四十一炮》中楊玉珍因為收賣廢品被人們稱為“破爛王”。“三年之后，我們就成了方圓三十里很有名氣的破爛王?！盵5]47《豐乳肥臀》中老金因為收賣廢品也被稱為“破爛王”，“她現在，成了方圓百里最大的‘破爛王’了”[1]450。楊玉珍和老金都靠收破爛成為方圓幾十里的破爛王，率先實現了經濟上的富裕，但她們的率先富裕建立在破壞環(huán)境的基礎上。老金和楊玉珍在收賣廢品的過程中，都存在焚燒膠皮的行為，焚燒膠皮不僅會產生黑煙和臭氣，還會留下大量的有害顆粒物。從這一事件可以反映出當時的人們只顧追求經濟利益，而環(huán)境保護意識較為薄弱。在收賣廢品的過程中，人往往將利益最大化放置于首位，老金說：“我呢，來者不拒，按廢品價收，當成品價賣，轉手牟取暴利。”[1]458楊玉珍則是把收到的機器零件分門別類，賣給相應的公司，這樣比直接當作廢品售賣更值錢。在牟取暴利的過程中，她們無異于資本家。他們對待雇傭工人極力壓榨，老金的工人，整天像螞蟻一樣忙碌著，而墻角的大狼狗卻毛發(fā)順滑，前方擺著美味的燒雞和豬蹄。楊玉珍的兒子則說：“我名義上是破爛女王的兒子，實際上是破爛女王的奴隸。”[5]47雖然羅小通是楊玉珍的兒子，但在工作面前，楊玉珍則把兒子當作奴隸來使喚。對待廢品，不管它是不是“廢品”，只要有人敢來賣，他們就敢收，從不追究“廢品”的來源，偷的搶的都可以。

對于《豐乳肥臀》中收賣廢品情節(jié)生發(fā)出的有關現實生活的故事《四十一炮》，反映出莫言對于現實生活的關注與挖掘。莫言對于現實生活有著細心的體察，能從小事件中折射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大問題。《四十一炮》是莫言對于市場經濟的深入思考，展示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村在市場經濟影響下的現實生活，反映了農村人在市場經濟的吞噬下，其淳樸本質下的落后愚昧與善良人性中的險惡，“暴露了在物質主義、利己主義的欲望腐蝕下，人們?yōu)楦纳粕?、追求財富的不擇手段”[6]。由此可見，莫言的創(chuàng)作與時代與生活息息相關，“是一個有生活基本面、有生命體驗的作家”[7]。

三、生發(fā)之果：建構起莫言的文學王國

前面所述，莫言在《豐乳肥臀》中簡單描寫或提到的情節(jié)增加了這部小說的文學底蘊和歷史厚度，到《檀香刑》《四十一炮》兩部小說中進一步生發(fā)成為主要情節(jié)。莫言曾談道：“想不到我身邊的這些普通的事情也能變成小說?！盵7]65這些看似簡單的情節(jié)為莫言小說提供了素材和創(chuàng)作契機，是創(chuàng)作靈感的實踐?！敦S乳肥臀》中抗擊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這一情節(jié)，在《檀香刑》中則生長為整個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孫丙聚眾抗德的行為是一次起源于民間的自發(fā)性反抗，采用山東地方戲曲“貓腔”藝人及戲曲唱詞風格加以表現，使《檀香刑》的形式與內容得到高度統(tǒng)一，榮獲首屆“鼎鈞雙年文學獎”?！敦S乳肥臀》中老金收賣廢品的情節(jié)作為一個素材，在《四十一炮》中得到了生發(fā)，所描寫的收賣廢品情節(jié)被置于20世紀90年代的市場經濟大環(huán)境背景下，到后面所描寫的屠宰場、肉聯廠的經營與這一情節(jié)片段具有相同的性質：使用不正當的手段謀取暴利。這個很“90年代”的故事，在莫言滔滔不絕地講述下，自然生成，獲得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年度杰出成就獎”。

情節(jié)的生發(fā)性可以說是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特色，由一個又一個情節(jié)的生發(fā)，構建了莫言獨特的文學王國，并不斷地開拓這個文學王國的疆域。莫言可以說是新時期最具創(chuàng)新意識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具有的獨特的魅力與永久的生命力，他一直把“變化”作為對自己的寫作要求，不斷探究，創(chuàng)造了多部優(yōu)秀的作品。從1985年的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1986年的長篇小說《紅高粱》到1993年的長篇小說《食草家族》，莫言的創(chuàng)作體現出對家族文化的反思，突顯出狂放不羈的生命意識和無比奇幻的想象力。其中，1988年的《天堂蒜薹之歌》受到震驚全國的“蒼山蒜薹事件”的啟發(fā)，1993年的《酒國》是對社會現實的批判之作。1995年的《豐乳肥臀》、2001年的《檀香刑》、2003年的《四十一炮》和2006年的《生死疲勞》，這一階段，莫言關于人性和民族的思考被納入百年歷史變遷的宏大史詩之中，更注重傳統(tǒng)文化與民間資源的融合，強化傳奇性、故事性與喜劇性。由于對外國文學、中國傳統(tǒng)文學、民間文學的借鑒都被莫言強大的創(chuàng)新性所化解，進而轉化為他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造，因而莫言的小說又是當代文學中最具挑戰(zhàn)性、最有闡釋空間的文本。他總在探索新的敘述視角、新的語言和新的結構，幾乎每一篇、每一部都有不同于前人、不同于自己的創(chuàng)新。他創(chuàng)造了一座又一座高峰，創(chuàng)作的不斷變化和超越，這也許是莫言能夠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作家的持久魅力所在。

四、結語

通過對《豐乳肥臀》中兩個情節(jié)片段的生發(fā)，可以看出莫言汪洋恣肆的想象力、直面人生的勇氣和反思時代的魄力，由此形成了莫言獨特的文學風格。從《豐乳肥臀》到《檀香刑》《四十一炮》情節(jié)的生長，莫言對于作品創(chuàng)新求變的努力，極大地豐富了當代文學的整體面貌，給予當代文學重大啟示，值得我們盡情遨游，探索其中的奧秘。

作者簡介：羅媛婷（1998—），女，漢族，四川宜賓人，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注釋：

〔1〕莫言.豐乳肥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2〕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3〕陶林，許海峰.莫言的故事[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

〔4〕洪治綱.刑場背后的歷史——論《檀香刑》[J].南方文壇，2001（6）：32-37.

〔5〕莫言.四十一炮[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6〕何婧.《四十一炮》——市場經濟下人性的裂變[J].大眾文藝，2019（2）：17-18.

〔7〕謝有順.感覺的象征世界——《檀香刑》之后的莫言小說[J].文學評論，2017（1）：28-36.